第一个职务

胡兰她们回到村里的第三天,吕梅来了。那天下午,胡兰正在屋里纺线,三槐叔跑来找她,说吕梅在村公所叫她去开会哩。胡兰听说吕梅同志来了,立时就跑到了观音庙上。当她走进西房办公室的时候,只见金香和玉莲早来了,农会秘书石五则也在这里。不知吕梅正和他们谈论什么,一看见她进来,就停止不说了,笑着向她说道:

“快坐下,我们正说你哩!”

胡兰见金香和玉莲都用神秘的眼光看着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她坐在凳子上,不安地向吕梅问道:

“我怎啦?”

“要给你分派点任务。看你接受不接受吧!”

胡兰一听说是要给她分配任务,忙说道:

“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接受。”

吕梅说道:“那就好。现在村里妇女工作没人负责,李明光调到区上去了;张月英怀着小孩,又害着病,这事你也清楚,她没学完就回来了。今上午我和村干部们研究了一下,先让你代理妇联秘书……”

“我?!”胡兰吃惊地站了起来。她真没想到吕梅给她这么一副重担子挑。她急忙说道:“吕梅同志,这事我可干不了。你要我跑跑腿,叫叫人还行。我怎么能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呢?”

吕梅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些话的。”接着又认真地说道:“工作总得有人搞呀!你们刚学习了,还不懂得妇女工作的重要吗?妇女占人口的一半,不能没有人管。”

胡兰说道:“可是我干不了呀!我又没经验又没本事。”

吕梅道:“你说谁能干得了?谁有经验?经验是从工作中得出来的,谁也不是天生就有一套领导妇女工作的本事!不会就慢慢学习吧。你领头干,让金香和玉莲帮助你。怎么样?”

胡兰默默地听着,心里不住地盘算。她觉得吕梅同志讲得很对,妇女工作是很重要,这工作必须有人做,这个担子是很重,困难也一定很多。可是既然领导上把这副担子委托给自己,怎么好不承担呢?她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见吕梅同志等着她答话,就点了点头说:

“我就怕把工作搞坏哩!”

吕梅看出胡兰已经答应了,回头又对金香和玉莲说道:

“怎么样?你们也同意了吧?”

金香和玉莲说,只要胡兰答应领头干,她们也就没甚意见了。

石五则向她们鼓气地说:“胆大一点,不要畏畏缩缩的。不怕,大叔给你们撑腰,有啥困难找我。”

吕梅告她们说,有事除了和村干部们研究外,要多和群众商量。她说:目前要做的工作是整顿妇女组织,把冬学办起来,利用冬学向妇女们进行革命教育。

吕梅讲完,接着他们研究了一下工作如何进行。决定明天就召开全村妇女大会,会上宣布胡兰代理妇联秘书的事,并由她讲话动员上冬学。吕梅因为还有重要任务,不能参加明天的会。她把开会的事委托给石五则办理,然后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第二天早饭后,胡兰听着街上敲锣召集妇女们开会,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把昨晚费了九牛二虎气力写下的讲话提纲装在口袋里,慌慌忙忙就跑到村公所。

从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村里从来没开过妇女大会,有事只分片开小型会。今天头一次开大会,妇女们还没这个习惯哩。村公所的公人绕村敲了两三遍锣,才稀稀拉拉地来了十多个人。又等了老半天,村公所的院子里总算热闹起来了,黑鸦鸦坐了满地人。妇女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你的衣服好看啦,她的头发梳得光啦;东家长,西家短地一扯起来就没个完。人常说:三个妇女一面锣,五个妇女一台戏,一点也不假。七八十个女人聚在一起,真快把天也吵塌了。石五则大声嚷叫了一阵,才算安静下来。石五则站在台阶上宣布说:

“张月英生病请假了,和上级研究以后,妇联秘书决定暂时由刘胡兰同志代理,金香和玉莲帮助。现在咱们就欢迎胡兰子讲话吧。”

石五则说完,带头拍了几下手。人们都没有鼓掌欢迎的习惯,而且有的人拿着针线活,有的抱着小孩子,也腾不开手。只有少数几个妇女“劈劈啪啪”拍了几下子。掌声拍得不响,可吵嚷声又起来了。胡兰红着脸站到台阶上,刚讲了没几句话,她的声音就被妇女们的说笑声音淹没了。

“呀,这是刘景谦家闺女吧?倒长了这么大啦!”

“模样长得真俊,不知道有婆家了没有?”

“他二婶,你看人家那头发,剪得和八路军一样啦!”

“三嫂,这一个穿白戴孝的是谁?”

“陈照德家妹妹。”

“那一个哩?”

“那一个吗?刘树旺婆姨带来的那闺女。”

“……”

昨天晚上胡兰虽然作了充分准备,她把该讲的话一句一句都想好了。可是她从来没有对这么多人讲过话,看见一院子人都望着她,还指指划划议论,心里就慌了,好像步枪卡了壳,怎么也讲不下去了。人们见她这个样子,吵嚷得更凶了。有个妇女开玩笑地高声叫道:

“胡兰子,讲的还没唱的好听呢,给大家唱一个吧。”

一下子引得大家都哄笑起来。会场也乱了。胡兰站在那里又急又羞又气,脸更红了,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她真想跑下台阶,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又一想,觉得那不是等于开小差吗?还能就为点小困难耽误了正事?这么一想,心里反而平静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望着大家,心里说:“你们不安静,我就不讲话。咱们看谁熬过谁去!”

这时,金香、玉莲见人们吵得太不像话了,很替胡兰着急,她们又拍手又跺脚又叫喊,想要维持会场秩序,可谁也不理这个碴,气得她两个简直想哭了。后来还是石五则站起来大声训斥了几句,人们才稍稍安静了些。胡兰于是提高声音,认真地讲道:

“各位婶子、大娘,我和金香、玉莲都是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们都没有工作过。要论本事,在座的好多人都比我们强。就像我吧,不要说别的,连个话也讲不好。今后我有什么不对的,还得请大家多指点……”

胡兰没想到这几句预先没准备的话,倒起了很大作用。会场里马上鸦雀无声了,人们都静悄悄地等待她说下文。接着她就顺顺利利地讲下去了。她首先说了说在抗日时期云周西妇女们对革命的贡献,在那样残酷的环境里,给部队做军鞋做军袜,掩护抗日干部……一说到这些,人们的情绪都高了。然后她才说到要办冬学的事情,她把办冬学的目的、好处,什么人能上冬学等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她就号召青年妇女们报名登记。

胡兰讲完话,立时就有四五个积极分子报了名。胡兰她们都很高兴。可是当登记完这几个人之后,再没一个人吭声了。胡兰又问了两遍,仍然没人吭声。会场里静悄悄地,好半天没一点声响。后来渐渐有些人窃窃私语起来,接着就嚷嚷开了。胡兰她们等了半天,催问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一个报名的。这时胡兰看见后边站起两个妇女来,以为她们要报名,就高兴地招手叫她们过来。谁知她们说要回家奶孩子去哩,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扭身走了。接着又有几个人站起来,说要回家做饭去哩,说着也走了。这几个人一走开,别的人也坐不住了,乱纷纷地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胡兰她们大声叫喊也没人听了。急得金香、玉莲跑到门口去挡,也挡不住。石五则一看这情形,忙低声向胡兰道:

“算了,开不成啦!散会吧。”

胡兰听农会秘书这么一讲,只好宣布散会。

胡兰她们见第一个妇女大会就有始无终,开成这个样子,心里都很丧气,特别是玉莲,嘴噘得能拴住驴。石五则安慰她们道:

“和群众办事不能着急,性急吃不上热豆腐。反正上级让讲的话咱们都讲了。冬学慢慢办吧。”他看了看太阳又说:“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啦。”

胡兰她们从庙里出来,往家走着,三个人谁也不说话。走着走着,追上了前边一伙妇女,只听她们议论道:

“要说吧,上冬学也是好事情。”

“是呀,我倒也想报名,就怕俺婆婆不让上。”

“我就不让我媳妇去。庄稼人上那个有什么用呀!省下时间纺二两线不比那强?”

“万一要是不上,人家要罚可怎办呢?”

“息心吧。就凭她们三个毛丫头,办冬学?没的事。要能办起来,我炒的吃二升壁虱(臭虫)。”

“……”

胡兰听了这些议论,心里说不来是什么滋味。她偷偷看了看金香和玉莲,只见她两个气得脸色都变了。

这天,胡兰在外边装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奶奶也没给她好脸色。奶奶听说她当了妇女干部,脸上立时阴云密布,眉眼恼得怕煞人,又是拍桌子,又是打板凳,可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这真比打一顿骂一顿还难受哩。到吃饭的时候,奶奶开口了。胡兰刚端起饭碗,奶奶拖长声调说道:

“噢,当了妇女干部也要吃饭呀?开会还开不饱?……”

胡兰实在忍不住了,她没等奶奶说完,把碗一放,跑到妈妈屋里,趴在炕上哭起来了。爱兰随后也跟了进来,想劝解姐姐,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连声说:

“姐姐别哭了,姐姐别哭了。”

胡兰没有理妹妹,还是趴在那里啼哭。她心里觉得又委屈又气恼。她真没想到,刚刚接受工作第一天,就受了这么多窝囊气!以后该怎干啊?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泄气,真想马上就去找吕梅,推掉这个职务不干了。可是回头又一想:要是吕梅同志问为什么不干了,怎回答呢?不知怎么一下,她忽然想起张大爷来了。张大爷为了革命,受了多少窝囊气呵!还有那两个小通讯员,为革命把性命都牺牲了……难道自己为这么一点小事,就不工作了?不革命了?像话吗?上级交给自己这么一副担子,怎么能随便扔下不管呢?自己是主要负责人,却是这个样子,那么金香和玉莲又该怎样呢?

胡兰越想越觉得不应该这样,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生这些闲气。生气有什么用呢?难道一生气,困难就解决了?至于说到奶奶,奶奶就是这么个人,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应当好好劝说她、开导她,光怄气也解决不了她的思想问题啊!

正在这时,妈妈进来了。妈妈劝道:

“胡兰子,你还不知道你奶奶那脾气?别哭了。快起来,擦一把脸吃饭去吧。奶奶的火气下去了。”

其实胡兰早已经不哭了。她见妈妈好心好意来劝解她,忙爬起来,梳了梳头,洗了洗脸。正要跟着妈妈去北屋,一抬头,只见奶奶也进来了。奶奶用和解的口气说道:

“怎么?我就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了?还得三请四唤吗?”

胡兰忙说道:“奶奶你别多心,我刚才不是生你的气。我刚才心里有点不痛快。”

她说完,忙跑到北屋里,匆匆吃了一碗饭,然后就找金香和玉莲去了。

走到金香家,恰好玉莲也在这里,她两个正坐一块生闷气哩。她们一见胡兰来了,都发开牢骚了,都闹着要辞职,不干了。胡兰问道:

“咱们都不干,妇女工作叫谁干呢?”

玉莲气呼呼地说道:“谁有本事谁去干!反正我不受这份窝囊气!”

胡兰笑着问道:“你说,叫石玉璞老婆干?还是叫二寡妇干?”

她反问了这么一句,然后才认真地告她们说,刚才她自己也有一肚子委屈,也想着要辞职,可是后来一想,觉得不能因为遇到这么一点困难,听了几句闲言淡语就打退堂鼓。接着胡兰又向她们讲了一些革命道理。最后又说道:

“吕梅同志上课时候不是讲过吗?‘闹革命就是和困难做斗争,越是遇到困难,越要挺起腰杆来。’比起人家遇到的那些困难来,咱们这算个啥?”

金香发愁地说道:“可是没人报名上冬学,怎办呢?”

玉莲接嘴说道:“依我说谁不来就罚,看她们来不来?”

胡兰忙说道:“不能那么做。咱们从庙上出来的时候,你们不是也听见了,有人想上学,可就是怕家里大人不同意。各家有各家的困难哩!我看光靠大会号召也不行,还得个别动员哩!像抗日时期组织抗粮斗争那样,一家一户去串联。看看妇女们都有些什么困难。婆婆不通的说服婆婆,丈夫不答应的劝解丈夫。”

金香和玉莲觉得胡兰这个主意也许有门,于是三个人立时就分工到各家劝说去了。

连着几天,她们都是东家门进,西家门出,可是差不多把全村都跑遍了,报名上冬学的人还是不多,连她们三个都算上,满共还不到十个人。金香和玉莲又有点泄气了。发愁地向胡兰说:

“就这么几个人,冬学办不办呀?”

胡兰坚决地说:“办!有几个算几个,先办起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