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的变化

妇女干部训练班总共开办了四十天,临结束的这一天,开了个结业座谈会。当天下午,大部分人都走了,金香和玉莲也走了。玉莲是前几天才来的,她爹病故了,办完丧事就往这里跑,算是赶着学习了几天。这天胡兰没有和她们一块走,虽然她也很想早点回家,可她是学习小组长,还得做总结,只好留下了。

第二天一清早,胡兰起来洗了洗脸,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往家跑。路上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兴奋的是马上就要看见家里人了,离开了四十天,她确实也有点想念他们;担心的是怕奶奶见了她怄气。可是这会儿她最想念的还是奶奶,不管奶奶会怎样训骂,她还是想赶快见到她。

胡兰正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连忙收住脚步。扭头一看,原来是石世芳。她立时高兴地叫道:

“呀!世芳叔,你好。你从哪里来?”

石世芳说他在南胡家堡下乡,抽空回家去拿件衣服。接着向胡兰问道:

“学习结束了?怎么样,有收获吧?”

胡兰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相随着向村里走去。路上,胡兰兴奋地向石世芳讲开了训练班的一些情况。她说她们过的完全像部队一样的生活。每天清早起来出早操,白天不是上课就是开讨论会,傍晚不是学唱歌,就是帮助村里的烈、军属们干活。训练班里没有炊事员和管理员,生活问题完全是由学员们自己料理,大家轮流值日做饭,舀米洗菜,担水拾柴,什么活也干。生活比在家里要苦一些,但很愉快。大家相处得真像亲姐热妹一样,临分别的时候,有好多人都哭了。她说她们学习很紧张,内容也很丰富。李县长、区委唐书记都给她们讲过课。除了讲当前形势、政策法令和有关妇女工作的一些问题之外,还讲了毛主席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另一篇是《怎样分析农村阶级》。虽然她们文化低,看不懂原文,可是意思都能听懂。这两篇文章对她们教育很大。她感慨地说道:

“以前真是个糊涂虫,什么革命道理也不知道,只知道个打日本鬼子。”停了停又笑着说道:“以前我连八路军和共产党都分不清。我只当参加了工作就是八路军,八路军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坚决抗日……”

石世芳好像故意考问她似的问道:“那你说说,共产党是怎回事?”

胡兰随口说道:“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她偏着头想了想,红着脸说道:“原话我记不得了。反正共产党员都是一些最革命的人,他们闹革命不只是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要领导群众打倒封建、打倒剥削,让全中国的穷苦人都过好光景。为了革命,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共产党真伟大!”

石世芳喜的说道:“看来你们学习的挺不错哩!”

胡兰道:“可惜时间太短,总共才学了四十天。”

石世芳道:“时间是短点儿,可是好多工作等着人去做,也不好再延长了。”停了一下又说道:“在实际工作中也一样能学习。懂得了一些道理,再在实际工作中锻炼锻炼,提高更快。做做实际工作再学习点道理,道理也就不是空道理了。”

胡兰点了点头说:“吕梅同志也这么说来。”

接着她告石世芳说,她们在学毛主席那两篇著作的时候,特意请贯家堡农会秘书李宝荣作了一次报告。他讲了村里地主恶霸剥削压迫农民的许多事实,大家听了都很气愤。当时贯家堡正在搞反奸反霸斗争,她们也参加了。特别是听了一些贫苦农民的控诉,更加引起了大家对地主恶霸、封建势力的痛恨,也才更进一步懂得了毛主席那两篇文章的意义。胡兰讲到这里,激动地说:

“要想打倒吃人的旧社会,非革命不可,即使有天大困难,也要革命到底!”

石世芳点点头说:“对,完全对!”

前些日子,吕梅向区委汇报训练班学习情况的时候,石世芳也听了。吕梅特别提到了刘胡兰,说这姑娘学习很用功,很刻苦,要求革命的热情也很高。如今一路上听了胡兰的这些议论,更加感到她思想上有了很大进步。石世芳心里说道:“这的确是个好苗苗,以后应当好好培养培养。”

他们说说道道,不知不觉已经进了村。石世芳回他家去了,胡兰便一个人向西头走来。正走着,远远看见有个老头背着粪筐,在街上拾粪哩。虽然看不清眉眼,但胡兰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爷爷。她正想叫喊他,爷爷已经拐进朝北的那条胡同去了。

正是小学校放早学的时候,小孩子们背着书包,吱吱喳喳地叫喊着满街奔跑。街上不时有挑水的、卖豆腐的、赶着毛驴驮炭去的人走过。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可是胡兰看到这些情景,觉得格外亲切。一路上,她热情地向碰到的熟人们问好。人们也亲热地和她打招呼。走到家门口看见爹正在南场里翻粪堆,天气很冷,可是他头上却热气腾腾。胡兰亲热地喊了一声“爹”。爹抬起头来惊奇地望了她一眼,咧开嘴笑了笑说:

“嘿,嘿!回来啦!”

胡兰也朝爹笑了笑,然后就叫喊着“奶奶,奶奶!”跑回家去了。一进北屋,只见奶奶坐在炕上纺线,大娘抱着小孩坐在箱子上喂奶,爱兰正在帮妈妈刷洗锅碗。家里人突然见胡兰回来,真个是又惊又喜。奶奶立时停住纺车,惊喜地“哦”了一声,她没等胡兰说话,就抢着说道: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认得这个家吗?”

话虽这么说,口气却很亲切,而且满脸笑容,眼睛都显得亮了。

胡兰笑了笑,一面问候妈妈和大娘,一面从笼屉里拿了个窝窝头吃了起来。奶奶见她还没吃饭,要妈妈另给做点白面。胡兰连忙拦住了。爱兰见姐姐只是啃干窝头,忙给倒了一碗开水,接着又给舀了一碟酸菜。胡兰见妹妹更懂事了,也知道帮妈妈干活了,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她爱抚地望着妹妹,正想说话,忽听奶奶惊叫道:

“啊!怎么把辫子也剪啦!弄得男不男女不女,像个甚?”

“我大爷到哪儿去了?”胡兰怕奶奶在这事上纠缠,忙用话岔开了。

奶奶不满地说道:“忙公家事!一个个都是喝了八路军的迷魂汤啦!刚从交城回来的时候,就的是不沾公家事;后来鬼迷心窍当了闾长,左说右劝也不听,说是甚时等打败日本鬼子就不干了;如今鬼子早投了降,可他还不把闾长推掉,又说要等打败阎锡山哩。唉!真没法说!我就知道,只要迈出一只脚,跟着就是两条腿,越干越入迷,只管外头不管家里……”

胡兰本来就敬佩大爷,听奶奶说大爷的思想也变了,仍然当闾长,就更加敬佩大爷。她忽然想起吕梅同志讲课时说的一段话来。吕梅同志说:“有些人并不懂得什么革命道理,也没有打算要闹革命,对国民党、共产党都无所谓,可是实际斗争教育了他们,使他们逐渐认清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胡兰觉得大爷正是这种人。这时她听奶奶还在不住声地叨叨,一时抱怨大爷,一时又抱怨世事。她说:

“好容易把鬼子打败,如今自己人又打起来啦!他们龙争虎斗为了个甚?还不是为了做皇上。可老百姓跟上遭殃了。”

胡兰听奶奶越说越糊涂,忙笑着向她问道:

“奶奶,你说鬼子是谁打败的?是八路军还是阎锡山?”

“这还要问吗?我又没瞎了眼!”

胡兰见奶奶对这一点还明白,于是接着就给她讲开了道理。她说抗日时期阎锡山躲在晋西南,和日本鬼子勾勾搭搭,整天起来反共,闹磨擦。抗日战争一胜利,就跑回来抢夺胜利果实。抢占了晋中平川各县城,抢占了太原,收编了日、伪军,大举向解放区进攻,妄想消灭共产党八路军,妄想像过去一样,当土皇帝作威作福……

胡兰一字一板地讲着,妈妈和大娘也用心地听,爱兰听得连锅碗都忘记刷洗了。谁都没想到,胡兰走了四十天,懂得了这么多道理,话说得入耳中听,连奶奶最后也不得不笑着说道:

“倒也是实情话。”

胡兰吃了两个窝窝头,喝了点开水,又和奶奶、妈妈她们拉了会儿家常,然后就找金香去了。她想找上金香和玉莲,一块去向村干部们汇报学习情况。

一进金香家院子,就听金香在上房和她后爹刘树旺闹架哩。金香大声说道:

“我母女们不是你的牛马!不是你的奴隶!不受你这压迫!还像从前那样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不行!我们妇女解放啦,平等啦!”

“好大的口气,真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这是刘树旺的声音,“告你说吧,老子是船板做的棺材:漂流了半辈子啦!什么事没经过见过?你他妈出去刚跑了三天半码头,就要和老子平起平坐,闹自由平等!你他妈还嫩点哩!你他妈再敢嘴强,看老子敢不敢揍你?”

“你打,你打,你碰我一根毫毛也不行!有的是说理地方!”

“好他妈厉害!跳蚤带串铃——别他妈假装大牲畜!打你?哼!想得倒不错,老子还怕脏了手哩!”

刘树旺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胡兰问他为甚吵架。他理也不理,提着根长杆烟袋,嘴里嘟嘟喃喃地骂着,走出去了。

胡兰跑进上房,只见炕沿下洒着一摊稀饭,碎碗片飞了满地。金香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里,还在不住声地吵嚷。李薏芳一面收拾碎碗片,一面劝解道:

“他已经走了,你少说一句吧。惹恼他,回来够咱们吃喝的。”

金香气呼呼地向她妈说道:

“你还怕他哩!你的思想就没有解放。”

她忽然看见胡兰进来,就向胡兰说道开吵架的事了。

原来吵架是因为刘树旺起来得迟,嫌稀饭在火上熬稠了,“啪”一声把碗摔了,一边骂,一边挽起袖子要打李薏芳。金香见又要打她妈,就和刘树旺吵开了……

胡兰知道金香平时很怕刘树旺,每逢刘树旺发脾气的时候,她总是偷偷躲到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出;如今见她腰粗了,气壮了,居然敢和刘树旺唱对台戏,心里不由得感到一股子高兴。她忍不住称赞了金香几句,回头又向李薏芳说道:

“他那号人就是欺软怕硬。你越怕他,他越欺侮你。以后他再要无故打人,到妇联会告他去,有人替你作主哩!”

“那敢情好!”李薏芳道,“你们学了四十天,胆子都学大啦!呀!胡兰吃胖了。你回来,奶奶和你闹架来没有?”

胡兰摇了摇头。李薏芳接着就说开胡兰走后,奶奶来向她吵闹的事。胡兰听她诉说完,劝慰了几句。然后就叫上金香,又去找上玉莲,一块找干部们汇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