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奶奶发现胡兰不在家,问家里的人,都说吃完早饭出去就没回来。奶奶一边叨叨,一边忙打发爱兰去寻找。过了好一阵,爱兰回来说,没有找到。奶奶生气地说:

“我就不信找不到,她还能飞上天去!”

说着下了炕,拄着拐杖亲自出马找孙女儿去了。当她走到井台旁饭场上的时候,只听一些端着碗吃饭的人们风言风语说,今天村里有几个女孩子参加八路军了。胡兰奶奶不由地一愣,忙问道:

“谁家闺女们?”

人们乱纷纷地说道:

“怎么,你还不晓得!?”

“金香、玉莲,还有……”

“还有你家胡兰子。”

奶奶听说胡兰参加了八路军,只觉得耳朵里“轰”一声,头都有点大了。她急忙问道:

“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有人告她说,早饭后见胡兰和玉莲朝南走了。又有人说,三四个人相随着朝东北走了。谁也说不清去了哪里。最后才有人告她说:

“你问玉莲去吧。她大舅从半路上把她截回来了。”

奶奶心里又急又气,二话没说,拄着拐杖,一口气就跑到陈玉莲家。

一进门,只见陈玉莲两眼通红,坐在炕上发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陈玉莲劈头问道:

“胡兰子她们究竟到哪里去了?你说!”

陈玉莲觉得不能告诉她,回答说:

“我不知道。”

胡兰奶奶生气地说:“NE029?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哼!你们通同作弊,一块偷跑出去当八路军,你怎能不知道!快说,到哪里去了?”

陈玉莲仍然没有告诉她。奶奶更加生气了,脸气得像块红布,把拐杖在地下戳得“咚咚”响,一迭连声乱嚷嚷。这老太婆虽说年纪不小了,可是讲起话来仍然是高喉咙大嗓门。她这么一嚷嚷,左邻右舍以为是吵起架来了,一拥来了好多人。人们问清是怎么回事以后,有些老太太也就帮着奶奶劝玉莲,要她说出胡兰究竟去了哪里。

可是人们左说右劝,陈玉莲还是不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落后的舅舅拉回来了,还能再让胡兰也走这条路?不,决不能“出卖朋友”!她不管人们怎么劝说,一口咬定“不知道。”胡兰奶奶急得又戳拐杖,又跺脚,大声诈唬:

“你今日不说就过不去,过不去!”

玉莲也生气了,大声回答说:

“过不去你把我杀了!”说完用被子蒙上头,倒在炕上再也不起来了。

正闹得没法收场的时候,玉莲的大舅来了。他向人们问清了情况,忙向胡兰奶奶说道:

“胡兰她们的事,金香妈一定知道。女儿是她亲自打发走的,当妈的还能不晓得去了哪儿?大嫂,你去问问金香妈,准能得个实信。”

胡兰奶奶听他这么一说,只好就着梯子下了台,忙说道:

“好吧,那我就去找金香妈问问去。”

说着拄起拐杖急匆匆地出了门,一口气就跑到了金香家。

金香妈李薏芳刚吃完午饭,忽见本家奶奶来了,又见她脸上气色不好,早已猜见是怎回事。她忙让坐,忙倒茶。胡兰奶奶根本不理这一套,她自恃是长辈,开口就骂:

“哼!你干的好事!你把我胡兰子勾引到哪里去了?你这个搅家精!你这个败家怪!你说。”

李薏芳陪着笑脸说:“奶奶你坐下,先喝杯茶,你听我慢慢告诉你。”

胡兰奶奶也不坐,也不喝茶,站在地上把拐杖戳得“咚咚”响,一迭连声地骂道:

“这可算是刘家的风水楼盖歪了。家里走了风,坟茔里冒了气啦!真是人家败,娶的媳妇赛如怪。你盼我刘家倒了楣,败了兴,你就畅快啦。你这个引魂公鸡勾魂鬼!金香是你养的,你下的,拖油瓶带来的,你要让她上山南,去海北,由你。你为甚要勾引我胡兰子?你说!明告你吧,今日你不给我把胡兰子找回来,我就和你这个败兴鸟过不去!”

李薏芳本来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物,可是被本家奶奶这么一吵嚷,一时有点蒙头转向,把该说的话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跌嘴拌舌地说:

“奶奶,你老人家先别生气,你老人家先歇一歇!”

胡兰奶奶见侄孙媳妇理不直,气不壮,吵嚷得更凶了。可是忽然一下子就煞住了,屋子里立时静了下来。李薏芳觉得有点奇怪,一抬头,才看见是新上任不久的农会秘书石五则进来了。石五则问道:

“你们这是吵嚷什么?”

李薏芳一肚子委屈地说:“问我要胡兰子哩!”

接着也打开了话匣子,她哭着向胡奶奶说道:

“奶奶,你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武马长枪把我骂了一通。骂就骂吧,你是长辈,只要有理,就是打我几下,我也没话说。不过你得把事情闹清楚。胡兰走了,你说是我勾引的,有什么真凭实据?她又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我能哄了她,骗了她!她已经是有主有意的大闺女了。她一心要革命,你都挡不住,我能挡住?不要说不是我勾引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动员的,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不犯国法,二不犯家规。我究竟错在哪里?过在哪里?今天倒要请奶奶指点指点!”

李薏芳这么不软不硬的几句话,把胡兰奶奶说得当下就是个下不了台。石五则忙打圆场道:

“老人家也是急糊涂了,骂已经骂啦,算了罢。”他回头又向胡兰奶奶道:“大婶,胡兰她们是到贯家堡妇女训练班学习去了,顶多一月四十天就回来。不用怕,我给你打保票。学好本事,慢慢也能熬成个干部,如今男女平等,女区长、女县长有的是,将来你跟上孙女儿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石五则大概觉得说的有点不合适,忽然煞住了。停了停又说道:“好啦,别在这里瞎吵闹了,回家歇歇去吧!”

胡兰奶奶听石五则这么一说,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好在她已弄清胡兰的下落,心里已有了底,于是便匆匆离开了金香家。

当她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男人们早已吃完饭,两个媳妇还在饿着肚子等她。她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婆婆恼悻悻地回来,怕惹她生气,谁也不敢向她问长问短,只是忙着张罗给她做饭。谁知这么一来,惹得她更加生气了。她气呼呼地向胡兰妈说:

“胡兰子走了,你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连打听都不打听一下?NE029?”

接着就摔盆打碗地骂开了:“不是你养的,知道你也不心疼。你就恨不得我胡兰子离开这个家哩!这下可算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愿啦!我苦命的胡兰子呀!要是亲妈活着,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呀!”

她说着就伤心地哭起来。胡文秀也被骂得偷偷哭了。

奶奶立逼胡兰爹送她到贯家堡,说非把胡兰找回来不可。后来胡兰大爷说:

“已经半下午啦,去了怎回来?明天去也误不下事。”

经过大儿子再三劝解,她的火气才消了些,暂时平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妇女训练班正式开学了。吕梅给大家做完学习动员报告,回到队部,刚刚端起一杯水,金香慌慌张张跑进来了,一进门就惊慌失措地说道:

“哎呀!吕梅姐,坏了。胡兰奶奶找上门来啦!”

“什么事?”

“要胡兰回去哩!”

“哦!”吕梅不由地叫了一声。她昨天见胡兰来报到,只当是她家里同意她来的。当时因为忙着要安排学员们的住处,也就没顾得打问这件事。如今听金香这样一说,心里也就明白了。忙问道:

“胡兰是偷跑来的?”

金香点了点头,说道:

“她奶奶哭闹得可凶啦!非要见你不行。这可怎呀?”

“我去看看。”吕梅放下茶杯,连忙跑到胡兰她们住的地方。

一进院子,只听西房里传来一片哭喊声、叫骂声。吕梅以为是胡兰和她奶奶吵起来了,赶忙三脚两脚跑了进去。只见胡兰奶奶坐在炕沿上哭骂,胡兰爹蹲在地上低着头抽烟。一些同学们围着胡兰奶奶在解劝,满屋子也看不到胡兰的影子。这时只听胡兰奶奶哭着骂道:

“……翅膀长硬了,会飞啦!好狠心呀!黑不言白不语就跑啦!不行!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见你们主任。我拼上这老命不要了,也不能让她参加八路军……”

吕梅忙劝她说,妇女训练班不是八路军,胡兰只是来参加学习,学习完,还要回去的。胡兰奶奶一抬头,认出了吕梅。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更伤心了。吕梅左说右劝她都不听,一把抓住吕梅的手诉说道:

“好我的主任哩!这个没良心的胡兰子呀!我从小把她抚养了这么大,劳心费力,呕尽了心血,她竟自撇下我跑啦。天呀,这可不行呀!”接着她又老泪横流地央求道:“好主任哩!我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胡兰子回去吧!我没有她不行呀!你行行好,放了她吧,积德积寿哩……”

吕梅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道:

“老太太,你这话可说得不在理!是她自愿来的,谁也没有强迫她,更没有把她扣起来……”

“我这是急糊涂了,拙嘴笨舌,不会说话,你可别见怪呀!”奶奶喘了口气,接着又央求道:“求你看在我这老脸面上,叫她跟我走吧。你们八路军人很多,也不在乎她一个……”

吕梅被她缠得真是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训练班刚开头,就碰了这么件倒楣事,心里不由得窝了一肚子火。她见胡兰奶奶还在不住嘴地叨叨,忙说道:

“好,好,我给你把胡兰找来,你亲自和她说好了!”说完转身就走了出来。一出门,见金香躲在门口偷听,忙问道:“你看见胡兰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大概到街上去了。”金香大声说完,抿着嘴笑了笑,然后又向北屋指了指。

原来胡兰一听说奶奶来找她,早早就躲在房东元祥嫂家了。吕梅走进北屋,只见胡兰好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炕上窗户跟前,正逗房东的小孩玩哩。她一见吕梅走进来,“呼”一下脸红了。吕梅道:

“怎么?闹了半天你是偷跑出来的?”

胡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就算是吧!反正参加革命总不犯法。”

“你看看,你奶奶闹成什么样子了!”

“不管她怎么闹,反正我既来了,就决不会再回去。”

“我不是要你回去。咱们一块去好好说服她,说服得她同意了不更好?”

“我要能说醒她,也就用不着偷跑啦。”

在炉灶前做午饭的元祥嫂说道:

“这姑娘肚里有根主心骨!刚才我还劝她,奶奶这么老远跑来了,还能不去看看,可她就是不去。你不见她,她不闹翻天!这事可怎收场呀!”

胡兰胸有成竹地说道:“不怕。她闹一会儿,找不到我也就死心了。——你们是不知道,我奶奶就是这号人!她再见了我,拉拉扯扯,事情反倒更麻烦了。”

吕梅觉得胡兰说的也是一番理。看样子她是决不会去见奶奶的,吕梅也就不好再勉强她。刚才吕梅对胡兰还有点恼火,如今反而有点喜欢这个姑娘了。她爱抚地向胡兰笑了笑说:

“你一定不愿去,那就算了。我试着劝说吧!”说完转身走了出来。

胡兰从窗玻璃上望着吕梅走进了西屋,接着就听见奶奶在西屋里又哭闹起来了,比刚才哭闹得还要凶,拐杖戳得地皮“咚咚”响,边哭,边喊叫,一时说要和胡兰断绝关系——以后各是各,不要这个孙女儿了;一时又说胡兰今天要不跟她回去,她就不活了。又是说要跳井呀!又是说要上吊呀!说得凶险极了。元祥嫂向胡兰劝道:

“姑娘,你还是去劝奶奶吧。为这事断了情义可划不来啊!万一老人家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呀!”

胡兰摇了摇头,很有把握地说:

“你放心吧,不会。”

她知道奶奶这只不过是吓唬人的话。奶奶对她亲得离都舍不得离开,还能舍得断绝关系?至于说寻死上吊,更是没影的事。奶奶整天起来磕头拜佛求长寿,怎么会为这么点事就寻短见呢?胡兰担心的倒不是这一些,而是怕奶奶哭闹得久了,上了火闹下病。她真想跑上去劝劝奶奶,可是自己怎么能去呢?过了一会儿,听见奶奶哭闹得声音渐渐小下去,西房里传来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她猜想一定是吕梅她们劝解奶奶哩!又过了一会儿,金香跑进来了,一进门就笑眯眯地向胡兰说:

“你总算把你奶奶熬败啦!”她没等胡兰追问,接着就又说道:“吕梅同志劝说了好半天。你奶奶看着没指望了,后来就问:‘啥时候就学完啦?’吕梅同志告了她。还说等学习完了保证把你送回去。元祥嫂,借给我们两个碗、两双筷子——吕梅同志留下你爹和奶奶吃饭哩!”

金香说完,从元祥嫂手里接过碗筷,匆匆跑出去了。元祥嫂笑着向胡兰说道:

“啊!想不到你这么点个人,把你奶奶的心都摸透啦!”

胡兰苦笑了一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天,胡兰躲在元祥嫂家,直等到吃完午饭,看着吕梅她们送奶奶和爹走了,这才跑到院里来。金香叫她赶快去吃饭,她没有答理,轻手轻脚走出大门。远远看见爹用小车推着奶奶向西走去,她悄悄地尾随在他们后边,一直送到村外。她站在护村堰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念叨:“奶奶呀,奶奶,把心放宽些,可千万别气病啊!”

隔了两天,爱兰看望她来了。胡兰一见面就急着打问奶奶身体怎么样?爱兰告她说奶奶身体很好,和过去一样。她给姐姐带来一条棉裤、一张被子,说是奶奶让送来的;妈妈还给她捎来一些梳头洗脸的日用品。

这一来,胡兰才算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