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

有一天傍晚,胡兰和妹妹从地里摘棉花回来,刚进门,金香就跑来找她。她见金香站在门口向她招手,猜想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连忙把棉花放下,跑了出去。还没等她开口问,金香就抢先说道:

“胡兰子,我要走啦。学习去。”

“到哪儿,是不是去妇女训练班?”

金香高兴得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嗯嗯”了两声。

前几天胡兰就听吕梅说,县妇联打算在贯家堡开办个训练班,抽调一些基层干部去学习。没想到这么快就办起来了。她忙向金香问道:

“咱们村还有谁去?”

“张月英、阎芳珍、李明光。”

“还有谁?有我和玉莲没有?”

金香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也觉得很奇怪,怎么没有你和玉莲呢?”

胡兰没有吭声,心里不由得想道:是自己不够条件?还是把名字漏掉了?她觉得这是个很宝贵的学习机会,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过。想了想,向金香说道:

“不知道苗林之同志走了没有?我想去找她问问。”

金香忙说道:“已经到贯家堡去了。吕梅姐还在村里,你求求她吧!”

当她们跑到吕梅住的地方时,只见吕梅正在院里往自行车上绑行李,看样子就要走了。陈玉莲也在这里。她两手抱着膝盖,噘着嘴坐在台阶上。一看就知道玉莲也是为这事来的。

吕梅一见胡兰,就笑着说道:

“嘿,又来了一个。也是想去学习吗?”

金香接嘴说道:“为什么没有胡兰和玉莲?”

玉莲恼悻悻地说:“不够资格,不够条件!他们就是看人下菜碟,专欺侮老实人哩。就算我不行吧.胡兰也不行?论工作,论人品,不比她们哪个强!”

吕梅一面捆绑行李,一面笑着说:

“玉莲的火气可真不小啊。有这么多积极分子要求去学习,我这个训练班主任当然是双手欢迎了。”

接着吕梅告她们说,本来村里干部提受训人名单的时候,也提到了她两个,她自己也很希望她们两个能去学习。可是在研究名单的时候,估计到她们家庭一定不会同意,于是就又把她们的名字取消了。她回头又向玉莲说道:

“你妈刚去世不久,你爹病着,也得有个人照顾吧。”

玉莲赌气说:“我不是看病先生!家里又不是死得没人了。端茶倒水的事,我二嫂她们还办不了?”

正说着,区上的通讯员推着自行车进来了。他说要帮助吕梅送行李去贯家堡。吕梅说用不着,她能带得动。但通讯员不管三七二十一,三把两下就把吕梅的行李解卸下来,绑到自己车子上了。一直没有开口的胡兰,见吕梅马上就要走了,急忙问道:

“吕梅同志,像我们这样的条件,训练班要不要?”

吕梅随口说道:“当然要。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取消了你们的名字,主要就是估计到你们家庭不会同意。你想想,你奶奶能舍得放你去吗?”

胡兰紧接着追问道:“不是说那些,就说你们要不要吧。”

吕梅说道:“这还要再问吗?只要你们能想法打通家里人的思想,就可以来。”

通讯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嘴说:“现在哭着鼻子要求去,说不定住上三天就又哭着鼻子要求回来哩!闹革命可不是个简单事,得吃苦哩。训练班吃的住的可不比你们家里……”

玉莲打断他的话说道:“用不着你操这份闲心!我们也不是去享福。”

通讯员吐了吐舌头说道:“嗬,好厉害。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是金子是黄铜,炉子里一烧就看出来了。”吕梅忙向通讯员说道:“快走吧,别逗嘴了。”回头又向胡兰和玉莲道:“我先去贯家堡筹备去,后天报到,大后天开学。你们要是来不及,迟两天报到也行。万一家里不同意,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学习机会。”说完,和通讯员推着自行车走了。

玉莲高兴地从台阶上跳起来说:“我去,我一定去!我和我二嫂说说,让她照护我爹。我哥哥他们能出去干革命,我就不能出去!”

金香见玉莲拿定了主意,也高兴了。她看看正在低头沉思的胡兰,说道:

“要是咱们三个能一块去多好哇。唉,就怕你奶奶这一关不好过哩!”

胡兰叹了口气没说话。

玉莲向金香道:“等我和我家里说好了,咱们两个一块去帮胡兰劝说她奶奶去。”

金香随口说道:“咱们去才不顶事哩。”接着又给胡兰出主意道:“你先回去和你奶奶说说,要是不行就去找村干部们,让干部和你奶奶去说。”

胡兰还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道:

“等我想一想再说吧。”说完,低着头走了。

玉莲看了金香一眼说:“我走不成问题。就怕胡兰走不成哩!”

她急着要去告诉家里人,说完转身就跑了。

金香很为胡兰着急,她想去帮胡兰劝说她奶奶,又怕图事办不成,反挨一顿骂;想去把这事告给干部们,又觉得胡兰还没拿定主意,自己先去告也不好。后来她想,要是妈去劝胡兰奶奶,也许还能说上话。她匆匆回到家里,把这事和妈一说。李薏芳撇着嘴说道:

“八张纸糊了个脑袋,我有那么大的脸面?那不是找着去挨骂?”停了停又说道:“我看胡兰是十有十去不成,你也别操那份闲心了。枉费心机!”

金香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说了。

第二天,早饭后,金香正和妈整理行装,拆洗被褥,玉莲跑来了。两眼通红,一脸怒气。她告金香说,她二嫂倒是愿意全部担负照护她爹的责任,可她爹听说她要走,把她骂了一顿,死活不让离开家。后来她大舅来了,也把她骂了一顿。玉莲又急又气地骂道:

“都是些老顽固。哼!连革命都不让革!”

金香忙说道:“你不会到区上找你二哥去?”

李薏芳道:“你别多嘴了。就算她二哥答应,她爹不放还不是枉然!”

正在这时,胡兰也来了。李薏芳见胡兰紧皱着眉头,眼圈发黑,笑着说道:

“又来了一个。怎么,和你奶奶吵架了吧?”

胡兰苦笑着摇了摇头。玉莲和金香齐声问道:

“和你奶奶说了没有?让不让你去?”

胡兰斩钉截铁地说:“去!当然要去。”

金香高兴地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说:

“呀,你奶奶同意啦?”

李薏芳道:“这可是天睁开眼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玉莲听说胡兰也要走,更急了,向胡兰问道:

“你怎么和你奶奶说的?怎就把她说通了?”

“我根本就没和她说。”

李薏芳说道:“呵,你是想偷跑哇。胡兰子你再好好想想,这事可做不得,奶奶知道了不闹翻天?”

胡兰道:“我早想过了,只有这办法。”

说着坐在门槛上,告她们说:昨天晚上她想了半夜,她觉得要打通奶奶的思想好好放她走,万万办不到;找干部们去动员奶奶,也不会有好结果——她硬卡住不让走,干部们也不能强迫她呀!思来想去,觉得要想走出这个家门,只有这个办法。胡兰最后说道:

“反正生米做成熟饭了,她能怎?大不了是吵闹一场。我已经到了训练班,她还能把我拉回来?”玉莲听她说完,高兴地拍着手叫道:

“好!到底是胡兰心眼稠。对,就是这办法!咱俩一块偷跑,走了再说。”

李薏芳担心地说:“姑娘们,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会儿去?以后再去不是也一样吗。”

胡兰说道:“迟早也是闹一场。树旺嫂,你不用担心,天塌了有我顶着哩。”

玉莲心急地说:“咱们快回家准备一下吧。”

胡兰忙制止住她说:“你可千万别敲锣打鼓,惊动家里人。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不用说走,连大门也出不来啦。”

金香惊异地问:“那你们就不带行李啦?”

胡兰满不在乎地说:“没有行李的八路军多着哩。”

她们又商量了一下明天走的办法,然后就各回各家了。

胡兰回到家里,看见院子里铺好了席子和竹帘,奶奶正往上面摊棉花。胡兰忙帮奶奶往开摊。她还像往日一样帮奶奶干活,可是心里却十分激动。从她出生到如今,还没离开过这个家哩!现在很快就要走了,虽然不是出远门,而且一两个月就会回来,可是总觉得有点那个——又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高兴的是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学习机会,能够多学一点本事,今后能多做点革命工作了;难过的是自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奶奶一定会伤心,爱兰和妈妈也一定会想念……她不由得暗暗抱怨开奶奶了:奶奶要是多少开通一点,好说好道,商商量量就能答应自己走的话,那该有多好?她老人家也就不用着急、生气,自己也就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了。可是偏偏奶奶就是这么个死脑筋,有什么办法呢?

胡兰帮奶奶摊完棉花,然后又把爷爷、奶奶的被褥拿出来搭到院里绳子上。她看见炕头扔着爷爷的一双破袜子,忙找了块粗布补好。随即又把织布机上的尘土和棉花毛擦洗干净。然后又向奶奶说道:

“奶奶,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奶奶心疼地说:“胡兰子,你今天干了不少事啦,明天再洗也不晚。”

妈妈也说:“胡兰子,放着吧,明天我给奶奶洗。”

胡兰笑了笑说:“我也没事干哪。”说着就硬逼奶奶把脏衣服换下来,打水洗开了。

中午,爱兰下学回来了。胡兰拉着妹妹坐在街门口,一面检查她的功课,一面嘱咐她好好学习,回家来还该帮爷爷奶奶做些事,听妈妈的话。胡兰知道爱兰的脾气很别扭,她不喜欢妈妈,有时候她做错了事,妈妈说说她,她还顶嘴哩。胡兰就怕自己走了以后,爱兰不听妈妈的话,因此特别嘱咐一番。

下午,胡兰仍然不停手脚地帮助奶奶和妈妈做了好多活,她好像恨不得把所有的活都干完咧。

晚上,胡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很想把自己去受训的事告诉妈妈。妈妈是比较开通的,大约不会阻拦她。可是她又一想,觉得不能告诉她。要是让爹听见走露了风声,非坏大事不可。她觉得还是谁也不告诉好,心里说:“等到了训练班再写信告诉家里吧。”主意一定,她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胡兰虽然急着要走,可她还是耐着性子刷洗完锅碗,又跑到北屋去看了看奶奶,然后这才告妈妈说:

“妈,我有点事出去一下。说不定一下子回不来。”

胡文秀知道女儿经常参加村里的活动,也就没有追问她出去干什么。胡兰走出来的时候,只见玉莲正在门口等她。玉莲又兴奋又着急地说:

“快走吧,你看她们已经起身了!”

胡兰扭头一看,只见金香和张月英、李明光等几个人背着行李,说说笑笑顺大街向东走了。胡兰等她们走了之后,这才拉了玉莲一把,朝南边观音庙那里走去。玉莲边走边不时回头向后看。胡兰说道:

“你别老扭头往后看,越这样越会引起人们的疑心。”

“不知怎回事,我心里总觉得不安稳,老怕有人跟着。”

“你把心放平。不要老想这事就好了。”

玉莲悄悄地走了一阵,忽然问道:

“你什么东西也没带吗?”

“没有。”

“我只带了一双袜子,套了这么一件绒线衣。”玉莲说着撩起小布衫让胡兰看了看。接着又说道:“我本来打算拿件棉袄,怕他们看出来,就没敢拿。”

“你拿袜子和线衣,他们没看见吗?”

“拿袜子谁也没看见,穿线衣的时候我爹问我来,我说冷哩,他就再没说个啥。”

她们说说道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村外。看看后边没人跟着,连忙跑下护村堰,钻进了庄稼地。在庄稼地里绕来绕去走了好一阵,这才找到一条朝东北方向去的小路。看看离村远了,这才奔跑起来。一直跑了二里多地,总算追上金香她们了。

金香她们正坐在路旁等她们哩。金香一见她们就高兴地说:

“你们可来了,我们已经等了好一阵啦。我还怕你们摆不脱身子咧。”

玉莲长出了口气说:“这可算跑出来了。快累死啦!”

她说着正要坐下歇歇,胡兰忙说道:

“这儿离村还不远,咱们快走吧。”

金香她们忙背起行李又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说的都是去了训练班的事,越说越高兴。玉莲就唱起歌来,大伙也一起跟着唱开了。正唱着,忽然背后有人喊叫。回头一看,原来是玉莲的大舅追来了。她们一下都惊呆了。这时正走到一片割过庄稼的地方,四处平展展地连个躲藏的地方也没有。金香慌的说:

“这怎么办呀?”

玉莲说:“坏了!要不我跑吧?”

她们正不知如何是好,玉莲大舅已经追到跟前了。只见他满脸汗水,一副怒容,气得胡子都噘起来了。他又喘气又跺脚,向玉莲大声叫骂道:

“好你个黄毛丫头,你想偷跑?倒跑了个快!昨天我就看见你不对劲儿,心神不定,恍恍惚惚。哼,你想在我面前捣鬼,还嫩点哩!你躲甚?还不快快给我滚回去。”

开头,玉莲有点吓傻了,惊慌失措地直往金香、胡兰背后躲。如今听她舅舅这样大骂,她也火了,站出来大声说道:

“我就是不回去!参加革命我有自由,你管不着。”

“自由?倒是个屁!”大舅简直气炸了,“我管不着?你看我管着管不着。你不回我拖也要把你拖回去。”他扭头又向众人说道:“你们这是啥的种做法?你们要自由,自你们的由,为什么要勾引这么一点个孩子!她出去能做个啥?”

张月英把脸一沉说:“你可把话说清楚,谁勾引谁来?我们这是去受训,去革命!你当我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呀!”

大舅仍气汹汹地说:“哼!开口革命,闭口革命,骒马也要上阵,母鸡也要叫鸣啦!”几句话把大家都激怒了,乱纷纷地责问道:

“你胡说什么?你敢骂人?”

“我们干革命也不对啦?你不革命,还不让人家革命!”

“咱们找干部们评评理去。”

大舅自知理亏,也不再和她们争了。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抓住玉莲的手就往回拖:

“走!跟我回去!”

玉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

“我就是不回去,割走脑袋,身子也不回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死也不肯起来。

大舅看看无法,放开玉莲,掏出旱烟袋来,堵在大路上抽起烟来了。一边抽烟一边劝玉莲道:

“大人们也不是一定不让你走,你们家里也不是没有干革命的,你二哥,你六哥不都在外边吗?可你就不想想,你妈刚病死不久,你爹又病的躺在炕上爬不起来。他一听说找不见你了,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你先回去安抚安抚老人。等你爹的病好了,再出去也不迟呀。革命就非今天革不行?迟三退五,等你爹病好再去革就误下啦?”

妇女们觉得这话也是一番理,就劝玉莲道:

“你就先回去吧,等你爹好了再来。”

玉莲觉得自己要不回去,大舅是不答应的。这样吵下去,耽误得久了,万一胡兰家的人也追来,还要连累得胡兰也走不成哩。想到这,她站起来,从裤带上扯下那双袜子,递给胡兰,随手又脱下那件线衣也交给胡兰,流着眼泪说道:

“你什么东西也没带出来,拿到训练班去穿吧。”

胡兰接过东西,安慰她道:

“你就迟去几天吧,等你爹的病好了再来。我去和吕梅同志说一下,有什么文件给你留着。”

玉莲点了点头,也不理大舅,转身就向村里走了。玉莲大舅连忙站起来,跟上玉莲走了。

大家见他们走远了,忍不住都叹了口气。这才背起行李向贯家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