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胜利到胜利

抗粮斗争闹得敌人手忙脚乱。如果只是少数村子抗粮不缴,这好说;如果都是硬顶硬抗,这也好办。敌人感到最棘手的就是:村村都呈报灾情;村村都派人请愿,要求减免;村村都只缴一点点坏粮——不是掺砂带土的,就是秕了的沤了的——不要说人吃,喂马都不是什么好饲料。

敌人急于想弄到大批粮食。左一道公文,右一道命令,说什么不缴粮就要杀头呀!枪毙呀!说得凶凶险险。可是各村都齐了心,只是求情说好话,粮食还是不缴。后来敌人就派上军队,赶上大车,挨村挨户搜查开了。花了好多工夫,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才抢到一点粮食。

抗粮斗争基本上胜利了。这一来更加鼓起了人们抗日斗争的勇气。就在这年冬天,抗日政府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反抢粮”运动——把敌人抢去的粮食夺回来!给敌人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县里专门成立了“反抢粮”指挥部,各村都成立了“反抢粮”小组。“反抢粮”的第一个目标是下曲据点的粮库,这是敌人在文水平川的一座大粮仓,存放着上百万斤粮食。据点里经常驻守着一中队伪军,据点周围有铁丝网,有壕沟,有吊桥。一到夜晚吊桥就收起了,通行也就断绝了。要从这里把敌人抢去的粮食夺回来,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由于事先已掌握了敌人内部情况,行动计划订得很周密,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结果这一艰巨的任务,很顺利地完成了,而且干得非常出色。

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的地下人员用酒灌醉了伪军中队长。早已串联好的两个伪军班长放下吊桥,引导游击队包围了睡梦中的敌人。然后一万多有组织的群众,赶着大车,推着小车,拿着绳子扁担,分成几路冲进据点,打开仓库——仓库里一袋袋的粮食堆积如山,粮袋都是用白洋布缝成的,搬运起来非常方便。只用了半夜工夫,就把敌人准备运走的这些粮食收拾了个净光。除了夺回大批粮食,还活捉了伪军中队长以下九十多人。紧接着,西社据点的粮库,在一夜之间也被我们“反抢”光了。

敌人接连遭受了这么惨重的损失,简直气疯了。想报复都找不到个对象——八路军、游击队吗?神出鬼没不知在哪里;老百姓吗?摸不清是那些村子的人。敌人妄想找到一点线索,于是就出动大队人马,挨村挨户搜查开了。这一手,我们早已估计到了,夺回来的粮食早已埋藏了,粮袋早已销毁了——人们连夜把那些洋布口袋染了色,缝成了被褥,裁成了衣服。——游击队为了转移敌人的视线,这时也大肆活动开了,今天在这里打一下,明天在那里打一下。闹得敌人晕头转向、惶惶不安,只顾提防游击队,也就顾不上搜查老百姓了。

不久,我们的大股部队也开下山来了。一九四五年初夏,八路军一二○师六支队和县游击大队,接连在云周西一带打了几个胜仗。这一来,群众情绪更加高涨,村里的各个抗日团体也更加活跃了。

胡兰自从向奶奶挑明自己是妇救会员之后,每逢出去参加村里的抗日活动,再不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躲躲闪闪了。干脆明来直往,事事扑到前头。奶奶明知道拦阻不住孙女儿,可是仍免不了常叨叨。指槐说柳,话里常常也捎带大爷。有回,大爷听奶奶叨叨的有点不耐烦了,说道:

“妈,你别整天叨叨,日本鬼子要不打来,谁也不会去闹抗日!等抗战一胜利,什么妇救会呀,农救会呀,自然都要散摊子。到那时候,不要说胡兰一个女孩子,就是我,也不会再招揽村里这些公事了。”

奶奶觉得大儿子说的也是一番理。真个是,要不是日本鬼子反来,村里也不会成立什么妇救会,胡兰也就不会整天往外跑了。她想:“要是真能把日本鬼子打走,孩子们往外跑跑也值得。等赶跑了日本鬼子,胡兰自然就会在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可是,唉!打仗已经打了七八年,究竟哪天才能熬到头?牛年?还是马日?”

奶奶也盼望抗战胜利,可就是觉得有点遥遥无期。谁知道就在这年秋天忽然传来个好消息:日本无条件投降了!抗日战争胜利了!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胡兰和奶奶、爷爷正在地里打掐棉花,忽然发现大路上来来往往有好些人,有骑自行车的,也有步行的。他们不时停下来,和地里干活的人们指手画脚地谈论。开头,谁也没有在意,那几天北辛店正唱戏,以为是看戏的人回来了,和人们说戏哩。随后发现有些锄地的人,扛上锄头往村里跑,村里又有些人叫喊着往外跑;接着就听见村里隐隐传来一片锣声。他们只当是有了情况,全家人都慌了,弄不清是回村里去对,还是就待在地里好。后来大爷跑到地头上向人们一打听,才知道是日本无条件投降了,而且是昨天就宣布投降了。胡兰他们听到这消息,简直高兴炸啦。胡兰和妹妹高兴得又是笑、又是叫,拉着手不住地乱蹦乱跳,一连踩倒好几棵棉花。要在平常情况下,非挨大人们的一顿骂不可,可是如今谁还顾得管这点小事呢?连奶奶都压倒两棵棉花哩。奶奶一听说抗战胜利了,“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不住地拍手,不住地磕头,不住地念叨:

“谢天谢地,可算把日本鬼子打败啦!可算活出来啦……”

爷爷和大爷他们也是乐得手舞足蹈,好像一下子都变成小孩子了。

这时天色还早,可是谁也安不下心来再干活。于是早早就收了工。

胡兰跟着家里人走出棉花地,忽然想到应当赶快把这个消息去告给张大爷。张大爷的瓜地离村子很远,大约他还不知道哩。前几天听说苏联红军出兵东北的时候,张大爷就说:“看样子快胜利啦!两面夹攻,日本鬼子还能不败!”老汉猜的真准。要是他知道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不知该多高兴哩。

胡兰想到这里,拔腿就往张大爷瓜园里跑。路上不时停下来,向地里干活的人们传播这一消息。她跑到张大爷瓜园里,连着喊了几声,也没人答话。她连忙走到瓜棚下,只见瓜庵里空空****,张大爷的行李不见了,只留下一地零乱的麦秸。瓜庵旁炉子里的火也熄灭了。胡兰看到这情景,不由得愣住了。怎么回事呢?张大爷上哪儿去了?她向四处看了看,忽然见旁边高粱地里有个人在锄地。胡兰认出了那人是世芳叔的哥哥石世辉,忙跑过去问他道:

“世辉叔,你知道张大爷上哪儿去了?”

石世辉边揩头上的汗,边说道:

“大概是给扣起来啦。半下午,我远远见来了两个背枪的人,我只当是来买瓜吃的,后来才看见他们把老张带上走了。连行李也卷走了。”

“啊!”胡兰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忙问道:“谁家扣上走了?因甚?”

“弄不清。我也正纳闷哩!”

胡兰见他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忙告他说日本投降了。石世辉吃惊地问道:

“日本投降了?真的!?”

“真的。日本投降了。”

胡兰说完,转身就往村里跑。一路上不住地胡猜乱想:究竟谁家把张大爷扣上走了,是据点里的敌人呢?还是游击队?说是据点里的敌人吧,敌人为什么要扣张大爷?难道张大爷是抗日干部?显然不是。张大爷怎么会是抗日干部呢?以前她亲耳听世芳叔讲过,这老汉是逃难来的。这些年来,除了种地就是拾粪,从没见他做过什么抗日工作。当然不会是抗日干部了。再说日本投降了,敌人扣这么个普通老百姓做甚?她想:如果不是敌人扣走,那么一定就是被游击队扣走了。游击队为什么要扣张大爷?难道他是汉奸吗?不像。这些年来没见他做过一点坏事,也没进过一回据点。那么个和和气气的老好人,怎么会是汉奸呢?胡兰忽然又想道:也许他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表面上做好人,暗里给敌人通风报讯……

胡兰只顾这么胡猜乱想,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观音庙前。猛听得“叭喳”一声响,忙抬头一看,只见三槐叔把庙门口伪村公所的牌子摘下来摔断了。另外几个公人们正踩着凳子,在刷洗墙上敌人写下的那些标语。庙院里发出哄哄嘈嘈的讲话声。胡兰看到这情景,感到异常兴奋。她见三槐叔一面用脚踩摔断的那块牌子,一面不住声地骂:

“狗日的,让你一辈子也翻不起身来!”

胡兰忍不住也跑过去帮他踩。石三槐一见是胡兰,笑着大声说道:

“胡兰子,日本投降了,胜利了!咱们可算熬出来啦。你看看,观音庙也解放了,又变成咱们办公的地方啦!”

胡兰只是笑,她高兴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向石三槐问道:

“三槐叔,据点里的敌人哩?还在吗?”

石三槐兴冲冲地说道:“听说朱总司令已经下命令啦!要各地的敌人赶快缴枪,不好好缴枪就收拾狗日的们!”

胡兰忽然想起了张大爷被扣的事,她想应当赶快告给干部们,万一张大爷是被敌人扣走,也好早点设法营救啊!想到这里,忙向石三槐说道:

“三槐叔,张大爷……”

“张大爷么?”石三槐抢着说道,“正在庙里和陈区长、李六芳他们开会哩!”

胡兰惊问道:“和陈区长开会?!我刚才听说有两个背枪的人,把他从瓜园里扣上走了!”

“胡说八道。没那回事。哦,哦……”石三槐若有所悟地说道:“那两个带枪的么?那是县里的通讯员,请老张回来开会的。日本投降了,有好多工作都等着他拿主意哩!”

胡兰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发愣了,觉得奇怪极了。怎么张大爷和陈区长他们开会?怎么好多工作要他拿主意?她正想开口问,忽听石三槐笑着说道:

“你觉着很奇怪,是不是?你知道张大爷是谁?是金香家的长工?是种瓜的老头?……”

胡兰急忙问道:“张大爷到底是个甚人?难道也是抗日干部?”

“对,对!”

“他比陈区长还大么?”

“对,对。他是县里的负责干部哩!”

“啊!”胡兰真个是又惊又喜。谁能想得到呢?那么个不声不响的老头,原来是个大干部,这么多年,一点都没看出来。她忍不住问道:“三槐叔,你早就知道啦?”

石三槐摇了摇头说:“不,今天下午才知道。乍一听说,我也吃了一惊。”

胡兰忍不住又问道:“张大爷是县里的什么干部?他为甚要受上那么大的罪,住在咱们这地方呢?”

石三槐道:“我也闹不清。大概总是有原因的。”

这些问题石三槐确实闹不清,而张大爷长期隐蔽在这地方确实也是有原因的。张大爷并不是一般的县干部,他是中共文水县委委员,那时候党是秘密的,自然他的身份也就不能公开了。云周西一直就是文水平川抗日的中心地区,部队、政府,以及各个群众团体的干部常来常往,为了加强这个地区的工作,统一领导,于是党委就把张大爷派来了。

胡兰一听说张大爷也是个抗日干部,不由得心里一阵阵高兴。今天可不比寻常,振奋人心的事情太多了。胡兰听见街上很热闹,就往村里跑去。

整个村子好像沸腾起来了。满街满巷到处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三五五围在一起又说又笑。一些小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乱叫乱喊。井台那里聚集着一伙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敲打着锣鼓,叫着,跳着,嘴里不停地打着唿哨……抗战抗了八年多,终于胜利了,人们怎能不狂喜呢?

胡兰回到家的时候,只见满院子香烟缭绕,奶奶正虔心虔意地在各个神道前烧香礼拜。妈妈和大娘忙着在东棚下做晚饭,东棚下发散出一阵阵扑鼻的油香,全家人一个个都是喜眉笑眼,真像是过年过节一样。这天的晚饭也比平常丰盛得多,除了稀粥老咸菜,特意炒了一盘鸡蛋,烙了几张油饼。大爷还打来一壶酒。男人们喝了几盅酒,话头也多了,从日本投降说到抗战开始,从抗战开始又说到日本投降。说来说去,都觉得多亏有个共产党、八路军,要不也不会有今天。后来他们就说开家务事了。

大爷打算辞掉闾长,还是到交城买卖家去帮工;奶奶打算积存几瓮粮食,修理修理房舍;而爷爷则是想把老牛卖了,添点钱买条大犍牛……总之都觉得天下太平了,今后该安安生生过日子啦。

胡兰无心听这些家务事情。不知怎回事,心里老是想着张大爷,她很想看看这老汉。匆匆忙忙刷洗完锅碗,就跑了出来。在街上正好碰上了金香和玉莲,她就叫上她们一起去看张大爷。

她们去的时候,张大爷刚开完会,正端着碗吃饭哩。他的胡子全都剃光了,红光满面。啊,原来他并不是老头,看起来连四十岁也不到哩。张大爷一看见胡兰他们,就亲热地打招呼。胡兰她们也好像见到多年没见的亲人一样,心里都感到热乎乎的。她们围住张大爷,又说又笑又埋怨,埋怨他不早点告诉她们。张大爷只是咧着嘴笑。后来金香问道:

“张大爷,你这么大的干部,这些年来就能吃下那么大的苦去?”

张大爷说:“没啥!革命需要么!有许多人为了革命,为了打败日本鬼子,把性命都牺牲了,咱这算啥?不算啥!”他边吃饭,边又说道:“你们想想,要是没有千千万万先烈们流血牺牲,抗战能胜利了吗?胜利来得不容易啊!”

玉莲忽然插嘴说道:“要是日本迟投降几年,我一定参加队伍。嗨!这下可没咱们的事干了。”

张大爷说道:“没事干了?!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并不等于革命成功。这才刚刚是个开头,事情还多着哩……”

张大爷的话还没说完,有几个区干部来了。看样子他们是找张大爷商量什么重要事情,胡兰她们只好走了出来。

这天晚上,胡兰心情非常激动,半夜都没有睡着。张大爷说得对,胜利来得的确不容易啊!顾县长壮烈牺牲了!张区长壮烈牺牲了!武占魁和王士信壮烈牺牲了!李贯三和他的通讯员壮烈牺牲了!还有韩华、武艾年、石居山……以及许许多多不知道姓名的英雄们壮烈牺牲了。想起这些烈士们来,胡兰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