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费心机的奶奶

抗日战争已经进入了第七个年头。

刘胡兰一年一年长大起来。这年,她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个子长得快和妈妈一样高了。人样子也愈长愈漂亮了,圆圆的脸,脸色白里透红,每逢笑起来的时候,脸蛋上便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两条小辫早已变成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又粗又黑,看起来更像个大姑娘了。一切言谈举动也满是大人气了,见了人有礼有貌,做起活来有条有理。这些年,她跟着奶奶和妈妈,学会了不少操持家务的本事,以前她只会纺花缠线,刷锅洗碗,敲敲边鼓,打打下手。如今她已学会了烧茶煮饭,还学会了轮纺织布,一切针线营生也能拿起来了。论人品,论长相,论手工,都算得上全村数一数二的好闺女。左邻右舍提起胡兰来,没个不夸奖的。奶奶每逢听到人们称赞孙女儿的时候,自己脸上也觉得很光彩。不过奶奶对胡兰并不十分满意,别的方面她倒也挑不出孙女儿的什么毛病来,奶奶不满的只有一条——胡兰还像过去一样,一有工夫就往外跑……唉!这事简直变成奶奶的一桩心病了。如果孙女儿光是出去串串门,散散心,说说闲话,拉拉家常,倒也罢了——这几年奶奶也看开了些,她已觉察到完全照老规矩行不通。要想把闺女们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最使奶奶不满的,还不是孙女儿常去串门,而是她发觉胡兰在村里竟然做起抗日工作来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几年胡兰暗中就已经参与村里的抗日活动了。那时候,村里没有什么群众性的抗日组织,原来的妇救会、青救会等团体,在一九四一年形势恶化以后,无形中散了。那时候胡兰只是和金香、玉莲她们偷偷给抗日干部站站岗,放放哨,通个风,报个信……村里一般人不晓得,她自己回到家里又不声张,奶奶当然也就不知道了。自去年秋天,平川形势好转以后,村里的各种抗日团体,暗中逐渐又都恢复起来了。妇救会也恢复了,会员都是从全村妇女里挑选出来的骨干分子。不用说,胡兰和金香、玉莲她们都挑选上了,另外还有黄梅子、梁桃桃、玉莲新过门的二嫂芳秀,也都成了妇救会的积极分子。妇救会平素除了暗地里做军鞋、做军袜,给隐蔽在村里的干部、游击队缝补衣服、拆洗被褥等等之外,她们经常三三五五聚在一起,偷偷阅读根据地的报纸,阅读各种油印的传单和捷报;也常常分头到各家各户去串门——挨门挨户作宣传。

开头,奶奶并不知道孙女儿的这些事情。妈妈倒是晓得,不过她一直替女儿瞒着婆婆。直到“抗粮斗争”开始以后,奶奶可就弄明白胡兰经常往外跑是怎回事了。

这年秋天,敌人大量向平川农民搜刮粮食。秋收还没结束,伪区公所就给各村派下粮来了,并且三令五申要限期缴纳。就在这时候,抗日政府暗里领导群众,展开了一次巧妙的抗粮斗争:一面让各个“伪村公所”向敌人虚报灾情,要求减免;一面又通过各个抗日组织发动群众抗粮。办法是:软顶软抗,尽量拖延,万不得已时,少缴一点,并且要缴坏粮,把多余的好粮食及早埋藏起来,以防敌人搜查。当时,村里所有的抗日团体都动员起来了。妇救会也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了上级的指示,然后就按人分户,分头去串连群众。那几天,胡兰可真忙坏了,又要说服奶奶,又要串连邻里,又要向领导上汇报情况,整天起来东家进西家出,有时忙得连饭时都误过了。这一来,奶奶也就看出点苗头来了。后来,她到左邻右舍一打听,才知道胡兰早就参加了村里的抗日活动。奶奶听到这消息,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简直气昏了,腿软得差点走不回家来。她真没想到孙女儿会背着她干这号凶险事!愈想愈生气,愈想愈着急,愈想愈伤心……

这天晌午,胡兰从外边回来,刚一进院子,就听奶奶在北屋里喊她。她连忙跑进去的时候,只见奶奶脸色恼得怕人,一见面就气冲冲地向她吼喊道:

“哼!你做得好事,你的胆子可真不小!简直是胆大包天!你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还是鬼迷了心窍啦?你说!”她像法官审犯人一样,又拍桌子,又打板凳,眼睛瞪得有鸡蛋大,鼻子里直出粗气:“你眼里还有老人吗?你是诚心要气死我?诚心想毁这个家?你竟敢背着我干那号凶险事!往后你再敢出去给我招灾惹祸,我饶不了你!”

开头,胡兰见奶奶这么大发雷霆,不由得吃了一惊,以为自己闯下什么塌天大祸了。听着听着心里也就明白了。她知道反正迟早免不了要闹一场,索性挑明算了。她等奶奶训斥完,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

“奶奶,你先歇一歇,让我慢慢告诉你。”她一面给奶奶倒了一杯水,一面继续说道:“我没做什么丢脸的事。村里成立了妇救会,我参加了。就这么点事。这有甚?还犯得着你老人家动那么大肝火?”

“?这事还小吗?你说得倒轻巧!”奶奶忍不住又动火了,“妇救会闹抗日!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参加的。”

“你这不是成心惹祸招灾?这是甚年月?这是甚世道?日本鬼子就住在家门口,说个来就来了。抗日!抗日!这是耍耍的事?万一有个一差二错,后悔都来不及了。”奶奶振振有词地接着说道:“人家是躲着是非走,你是专挑着火坑跳!图名哩,还是图利哩?公家又没逼着你参加,为甚找那些不自在?趁早退出来!”

胡兰听了又好笑,又好气。她没有直接反驳奶奶。她忽然问奶奶道:

“奶奶,说真心话,你愿意不愿意早点把日本鬼子打走,早点过太平日子?”

奶奶接嘴说道:“我又不是汉奸。我盼不得日本鬼子立刻死光,要能早点赶走这些瘟神恶煞,我天天烧高香哩!”

“你又盼早点胜利,又不让抗日,日本鬼子还能自动塌了台?”

一句话问得奶奶一时答不上来了。停了一会儿,她才气悻悻地说道:

“就凭你们妇救会,就能把日本鬼子打败?盖上十八床被子做梦去吧!”

胡兰笑了笑说道:“奶奶说得对,光凭妇救会当然不行。打日本鬼子主要靠八路军、游击队。不过没有各方面的配合也不行啊!就像织布一样,光有织布机,没有梭也织不成布。”接着她就一字一板地给奶奶讲开了道理。

奶奶真没想到,孙女儿平时不声不响,讲起抗日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说的头头是道,条条有理。她知道自己辩不过胡兰去,于是突然打断她的话,威喝道:

“听着,你要革命,要抗日,趁早滚得远远地!以后你再敢闹这些事,就别踏进这个家门!”

胡兰也忍不住发火道:“我还正想到西山里去哩!”

“你走,你走,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奶奶嘴里虽然这么诈唬,心里却有点虚了。她晓得孙女儿的脾气,说得出就干得出。她也知道八路军里有的是女兵,万一孙女儿真的走了,可就哭瞎眼也没泪啦。奶奶愈想愈有点怕,后悔刚才不该把话说绝,如今弄得软,软不得;硬,硬不得,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正在这个时候,恰巧胡文秀进来了。

其实胡文秀一直就站在门外听着,只是自己不好插进来。跟上女儿劝婆婆不行;跟上婆婆劝女儿不对。如今见奶奶孙女儿说崩了,事情愈说愈严重,她恐怕闹出个事来,这才连忙跑进来打圆场。她刚一进门就听胡兰说道:

“我走就走,奶奶你当我……”

胡文秀连忙打断女儿的话说道:“胡兰子,快别和奶奶顶嘴了。”回头又劝婆婆道:“妈,你老人家也少说几句吧。大人不见小人的过,谁在火头上,也难免说句气话。”

“我这可真是好心做了喂猫食啦!”奶奶自怨自艾地说,“好心不得好报。吐出真红血来,人家还说是胭脂水哩!”

胡文秀忙又劝解了几句,奶奶也就凑着台阶收场了。

第二天,胡兰还是像往常一样,办完家里的事,然后就拿着针线活去串门——进行抗粮斗争的宣传。抗粮斗争的这种做法,受到了广大群众的拥护。她分工负责串连的那几家,全都动员好了,并且有的人家已经开始行动了:连夜挖坑打窖,准备埋藏粮食。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心情也就特别舒畅,她早就把和奶奶争吵的事忘了。

奶奶这些天表面上倒也没什么,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不安生。她决心不让孙女儿去干这些凶险事,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打吗?骂吗?关起来吗?不行。那样会逼出乱子来;好说好劝吗?不抵事。唉,真不知道该怎么管教才好了。奶奶为这桩事可没少费脑汁。思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个花招来了。

有天晚上,胡兰正坐在灯下纺线,奶奶进来了。奶奶看了看胡兰纺的线,然后和和气气地说道:

“胡兰子你听着,奶奶和你说个事。”

胡兰忙停住纺车,两眼望着奶奶。她猜不出奶奶有什么重要事对她说。

“今年年景不赖,粮食打得不少,奶奶谋算着给你做套新衣裳。”奶奶坐在炕沿上,一字一板地说,“要阴丹士林呢?还是要花花洋布呢?随你挑,随你拣,心爱哪样扯哪样。只要你答应奶奶一件事:以后少到外边去跟上旋风撒黄土。”

奶奶觉得这一招准能把孙女儿降服。胡兰从小长了这么大,从来没穿过一件细布衣服,一年四季,从头到脚全都是老粗布。女孩子家谁不愿意穿戴得好点,谁不愿意打扮打扮呢?她见胡兰只管抿着嘴笑,于是接着又说道:“后日下曲镇逢集,跟你爷爷到集上扯去。……”

“就这事吗?”胡兰微笑着问道。

“只要你听话,安安生生待在家里,等过年时候,奶奶再给你买件卫生衣(绒衣)。”

胡兰心里直想笑:“奶奶可真舍得下本钱!”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没这么说。她见奶奶等着她答话,忙说道:

“奶奶,你也别给我扯什么衣裳了。你常说:戏子穿上龙袍也成不了真皇帝。这年头,日子很艰难,能有粗布衣,家常饭,也就算不错了。我知道你是怕我在外边惹下乱子。奶奶你放心,我又不是傻子,不会拿着脑袋故意往刀刃上撞。我们只是暗里做做军鞋,缝缝衣裳,也没甚大不了。队伍拼着命打日本鬼子,咱们就给做做针线活还不应当?再说,谁的额头上又不刻着‘妇救会’三个字,敌人他还能认出来?”

一席话说得奶奶目瞪口呆,坐了一会儿,只好叹着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