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通讯员的死

这年夏天,真是个倒楣的季节。自从阎正被俘,李薏芳被洋狗咬了之后,接连又发生了好几件更加不幸的事情。

区长张有义牺牲了!他是在云周西南边五里的赵村遇难的。那天下午,张区长正在屋里核对公粮账目,在门口放哨的房东老汉慌慌急急跑进来,告他说敌人进村了。张区长连忙把公粮账目藏起来,还没来得及往外走,敌人已经进屋了。进来的是个汉奸,一进屋就用枪比着张区长,得意地说:“区长先生,今天可算找到你了。请吧!”张区长猛扑上去,摔倒那个汉奸,拔出手枪来就往外冲。谁知一出大门,就被埋伏在门外的敌人打倒了。敌人抓住了负伤的张区长,连忙在街上截住一辆拉麦子的空大车,立时就要往信贤据点拉。张区长平静地说:“你们就别麻烦老百姓了。要想从我嘴里掏点秘密,那是枉费心机。趁早给我补上一枪算了。”敌人好容易抓住个抗日区长,怎么能轻易打死呢?当敌人正要往车上抬他的时候,张区长说:“别动手。我自己能动!”他说着挣扎着站了起来,趁敌人不防备,一头撞在大车轮上壮烈牺牲了……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不要说抗日干部,就连老百姓们听到这消息,都是悲愤交加。胡兰和金香、玉莲都哭了。紧接着,又传来了个凶讯:一二○师“民运工作队”抗战初期,八路军一二○师曾抽出一部分政治工作人员,组成“民运工作队”,分赴各地参加地方工作,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李贯三同志所在的这个队,一九三八年春天即来文水平川开辟工作。的指导员李贯三和他的通讯员,在汾河西工作的时候,由于汉奸告密,两个人同时被捕了。敌人为了宣扬这一“赫赫战果”,把他俩解到祁县城,给戴上写着“共匪”的纸帽子,吹打着洋鼓洋号,架着这两个八路军去游街。敌人万万没想到,这个被拷打得半死的八路军指导员,在游街的时候,忽然精神抖擞,好像是另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沿街向群众宣传抗日道理,揭露敌人的罪恶,痛骂无耻的汉奸……他的通讯员也大声呼喊抗日的口号。这一来,把敌人吓慌了,连忙卷旗息鼓,也不游街了,立时给他们嘴里填上手巾,匆匆忙忙就拉到了杀人场……

这件事,胡兰是听老韩讲的。老韩讲到李贯三牺牲的时候,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他说他懂得了抗日的道理,后来参加了革命,都是李贯三同志的教导。胡兰并不认识李贯三,可是当她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也同样感到很难过。而最使她感到悲痛的,则是胡区长的两个小通讯员的死。

这事发生在夏末秋初的时候。

有天傍晚,胡兰去南场里抱柴禾,听见墙外有金香和玉莲说话的声音。她爬到墙壑口上向外看时,见她们正和胡区长的两个小通讯员,在金香家门口闲聊天。胡区长并不是这个区的区长,不过他断不了到云周西来。有时是路过,有时大约是来找李六芳联系工作的。每逢他来的时候,总相随着这两个小通讯员。这两个小通讯员,一个叫武占魁,年纪约有十五六岁,可是看起来像个大人似的,又老实,又稳重,话都不爱多说一句;另一个叫王士信,年纪比他稍大一点,可是比起武占魁来又爱说,又爱闹,完全像个小孩子。这两个小通讯员,胡兰也认识。以前他们来的时候,胡兰听他们讲过好多新鲜事。这天,胡兰见金香、玉莲和他们谈得很起劲,忍不住想去听一听。她连忙把柴禾送回家,转身就跑到金香家门口。去时只听王士信眉飞色舞地说道:

“……不只去过兴县蔡家崖、北坡兴县北坡村是中共中央晋绥分局所在地,蔡家崖是晋绥军司令部所在地。,我们还看见过贺老总哩!你们知道贺老总是谁?就是贺龙司令员!”

玉莲说道:“由你吹吧!反正吹牛皮不犯死罪。”

王士信着急地说:“谁哄你们是小孩子。要不你问老武。”他把武占魁称为“老武”,好像显得他们都是大人似的。

武占魁一面机警地向四处望,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见过。”

玉莲向王士信说道:“那有甚了不起!我看八路军里首数你们当小鬼“小鬼”是当时对小八路军的一种昵称。的舒服了,又不打仗,又不工作,每天起来到处转游……”

“你可把通讯员看扁了。不是吹牛,革命队伍里,首数通讯员重要了。”王士信自豪地说,“一切重要通知,重要文件,重要情报,全靠通讯员传递哩!还有保护首长,还有……”

金香接嘴说道:“还有被敌人捉住以后下软蛋!领上敌人搜寻抗日干部!”

“你胡扯,简直是造谣!”

“我造谣?我妈是怎给敌人的洋狗咬伤的?”

“只出了阎正那么个NE028包,你不能说所有的通讯员,连我和老武也……”

玉莲道:“你别吹牛。阎正比你还会吹哩!”

王士信急得脸红脖子粗,一迭连声地说:

“你,你,你们……”

开头,胡兰见他们只是逗嘴玩,如今见王士信有点动气了,连忙说道:

“不能枣、核桃一齐数。通讯员里有的是硬骨头。像韩华,还有李贯三的小鬼……”她停了一下又说道:“张大爷说的对,烈火才见真金哩!”

王士信脸色逐渐缓和了:“这说的还像话。实对你们说吧,当个好通讯员不容易,要勇敢,要机警,还得有气节。气节最重要了。气节,懂不懂?就是……”

武占魁忽然打断他的话,指着南边问道:

“那个人是不是你们村的?”

胡兰忙抬头一看,见是爷爷在护村堰上给牛割草哩。还没等她开口,玉莲就抢着说道:

“那是胡兰爷爷。”

武占魁松了口气。王士信接着又谈开“气节”了。他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气节究竟是个甚。胡兰插嘴道:

“是不是就像韩华那样,宁死不当俘虏;就像信贤武艾年那样,把牙全拔了也不吐一个字;还有,像张区长那样……”

王士信高兴地说道:“对,对!就是这,这就是气节!”

他们从气节谈到在这一带牺牲的烈士,从牺牲的烈士谈到抗战胜利。后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抗战胜利最后牺牲的那个人是谁?王士信说:

“实对你们说吧,要让我现在打仗死了,我不怕。我就怕当最后胜利时候死的那个人——眼看着最后胜利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可自己一眼都看不上,多冤。”

玉莲故意向不爱说话的武占魁问道:

“喂,小鬼,偏偏轮上你当最后牺牲的那个人,你怎办?”

武占魁说道:“轮上当就当。少了那么个人胜利不了嘛!只好当。”

他说的很简单。不知怎么,胡兰听了却非常感动。她觉得王士信说的也是真心话,谁能不愿意活着看到抗战胜利呢?她忽然想道:“万一轮上自己当那个最后牺牲的人呢?”她觉得武占魁说的对:“只好当。”要不胜利不了呀!

胡兰正这么胡思乱想,忽然奶奶喊她吃晚饭。她只好离开他们跑回家里。

第二天,天快明的时候,村里突然响了几枪。清脆的枪声把全家人都惊醒了。胡兰见爹和妈已经起来了,她也急忙穿衣起床。

这时枪声大作,中间还夹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这下把全家人都吓慌了,谁也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胡兰猜想一定是住在村里的干部们出事了。她急于想弄个明白,也顾不得害怕了,拔腿就往外跑。刚走出屋门,就听远处传来一片“唔哩哇啦”的喊声,同时有人叫道:

“捉活的!”

“投降吧!”

胡兰不由得吃了一惊。妈妈在屋里连声喊她回去,她没有理。慌忙跑到大门口,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只见街上灰蒙蒙、空****,看不见有什么变化。这时枪声停止了,北边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只见从北边巷口一前一后跑出两个人来。前边的一个穿着件白布小褂,看样子像武占魁,出了巷口边往南跑,边不住声叫喊:“狗日的们,有本事来活捉老子。”紧跟在他后边的一个光着膀子,只带着个红兜肚,样子像是王士信。他一出巷口就往东拐了。接着就从巷口追出一伙子穿黄衣服的日军和穿黑衣服的伪军来。敌人出了巷口,叫喊着直往南追。胡兰心里又急又气,直抱怨武占魁,为什么不拐弯呢?正在这时,只听拐向东街的王士信边打枪,边大声喊道:

“老子在这儿,别找错目标!”

立时,就见有几个敌人向东街追了过去。胡兰急得直跺脚。她忽然觉得有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扭头,才看清是爷爷。爷爷气急败坏地说:

“你是不想活了?还不回屋去!小心你奶奶捶你!”

爷爷一直把她拉回了上房。奶奶一见面就骂开了。胡兰好像没听见一样,心里只想着武占魁和王士信。她真弄不明白,他们不赶快跑,为什么要那么叫喊?这不是诚心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外边枪声又响起来了,同时还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过了一会儿,枪声停止了。街上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日本兵的说话声、伪军的叫骂声、打门声、哭喊声……乱糟糟混成了一片。随后就听见石三槐在街上叫喊村里的人,后来又叫喊大爷的名字,说是要赶快派人给“皇军”抬担架。大爷只好硬着头皮出去了。

胡兰心里说不出来是甚滋味,又担心,又着急,又有点高兴——看样子敌人一定有伤亡,要不怎么叫人抬担架呢?可是武占魁和王士信究竟怎样了?他们脱险了?还是……唉!真叫人悬心。要不是奶奶盯着,她早跑到街上去了。

街上乱了好大一阵,渐渐平静了。到吃早饭时,大爷低着头走了进来。他说死了一个伪军,伤了两个伪军、两个日本兵。胡区长的两个小通讯员也牺牲了,一个死在村南头;另一个死在街东头。

胡兰听到这个沉痛的消息,泪水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吃到嘴里的一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全家人听到这消息也不住地唉声叹气,都急着打问起根由头是怎回事情。大爷说:听街上人们讲,昨晚胡区长和两个小通讯员,住在村北大门院里。天快明时候,他们正准备起身走,发现敌人把院子包围了。当时胡区长一面爬在二门跟前向大门口的敌人射击,一面督促两个小通讯员赶快跳墙跑。两个小通讯员则坚持要胡区长先走。正在这时,大门外的敌人开始向院里冲进来了。两个小通讯员为了要吸引开敌人,掩护胡区长脱险,他们一连向敌人扔了两颗手榴弹,然后就叫喊着冲了出来。这样终于引开了敌人,使胡区长脱险了。

胡兰听大爷这么一说,这才明白了武占魁和王士信为什么要一边跑,一边叫喊。原来他们是故意要引开敌人。他们为了掩护胡区长脱险,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胡兰觉得很悲痛,可是同时又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佩的心情。她决心要去看看这两个死者,于是放下饭碗就往外走。虽然奶奶喊她、骂她,她好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街上到处是三三五五的人群,都是在议论这件事情。胡兰听人们说,尸体已移到观音庙那里去了。她随着一些人向南走去,远远就看见庙旁护村堰上围着一伙人。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只见武占魁和王士信静静地躺在两块门板上。武占魁穿的那件白布小衫,几乎全被鲜血染红了,紧闭着双目,紧闭着嘴唇,好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战友王士信,躺在他身旁的另一块门板上,光着膀子,带着鲜红的兜肚,脸上全是血迹,连眉眼也分辨不清了,只留出一行白白的牙齿,咬着一根手榴弹的导火线。胡兰望着这两个死去的小通讯员,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她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活过来了,可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并没有死,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响……

村公所的公人拿来两领席子,把尸体盖了起来。有人质问为甚连口棺材也不给装?公人们悄悄地说,白天不敢这么做,只好等晚上再入殓。人们有的不住地揩眼泪,有的赞叹着。胡兰只觉得鼻子里一酸,忍不住哭出了声。她哭着走回了村里,迎头碰上了世芳叔。世芳叔紧锁着双眉,他一见胡兰就劝道:

“胡兰子,别哭了。人死了是哭不活的。要紧的是心里永远不要忘了他们,要学习他们这种……品质。”他停了一下又说:“这笔血债,还有好多笔血债,迟早要清还的。就这话!”

胡兰一向对世芳叔就很信服,她觉得世芳叔讲得很对,对极了。

两个小通讯员牺牲之后,这一带情况越来越坏。许多抗日干部都撤回山上去了,老韩走了,李六芳不知到了哪里,连陈照德也不常见了。这时敌人开始了第五期“强化治安”日寇为了“确保”其占领区,从一九四一年三月三日到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共实施了五期“强化治安”运动。一期比一期严酷,一期比一期狠毒。其主要内容是:整顿伪政权组织;扩大伪军队伍;大规模掠夺物资;对根据地实行经济封锁;在敌占区实行“配给制”;加强特务活动;大搜大捕……总之就是企图以恐怖手段消灭一切抗日力量。运动,统治更加残酷,手段更加毒辣,汉奸特务们活动得更加厉害。老百姓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