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骨头和硬骨头

一九四二年开春以后,李六芳比以前更忙了。他整天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不是进据点,就是去汾阳,去交城。有时半月二十天都不回来。这一来,胡兰去金香家的次数自然少了。奶奶也就不再整天为这事生闲气了。不过胡兰并没有遵守奶奶的那一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还像过去一样,每天一有空闲,总要到村里去串串门。去玉莲家,去石三槐家,去续根婶婶家……一句话:抗日干部常去哪里,她就往哪里跑。

这期间,村里情况也比以前有了好转。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仍然是敌人的天下,一切伪组织——什么自卫团呀,护路队呀,情报员呀……都有。实际上,这一切全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暗地里政权还是在抗日干部们手里掌握着,抗日政府的一些政策法令,又能行得通了;公粮、军鞋又照样往山里送了;区里、县里的干部们,白天偶尔也露面了——他们都穿着便衣,胸前也都戴着“良民证”。不认识的人见了,还当是老百姓哩!

这期间,据点里的敌人、汉奸虽然断不了到村里来清查户口,可是什么破绽也没查出来。这么着平平静静过了几个月,村里没出一点漏子。

后来,敌人在路上逮捕了抗日队伍中的一个软骨头,可就坏事了,差点出了大乱子。这件事给胡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事情发生在这年夏收时候……

晋中平川的妇女们,平素一般都不参加田间劳动。特别是年轻妇女,不要说下地干活,偶尔到地里走走,街上人都笑话哩。按照这里的乡俗,只有夏收时期例外。每年一到麦子开了镰,除了地主老财家,普通人家的一些大闺女小媳妇,都扑到地里了。不过她们并不是参加收割,而是在收割过的地里拾麦子,赚点体己。粜了麦子的钱,愿买衣服首饰哩,还是愿买吃吃喝喝哩,任其自便,老人们一概不管。这也是老乡俗了。

胡兰最喜欢过夏天。夏天不只能拾麦子赚点零花钱,买些手绢、袜子、香胰子等日用品,而且可以自自由由在地里到处跑——小时候她倒是常到地里去,这二年不行了。奶奶把她完全当大闺女管教,平素根本不让出村。连给爷爷他们送水的差使,也交给了爱兰。这一来,去地里的机会就只有拾麦子这个时期了。

今年麦子长得不错,开镰也早。每天胡兰都是早早吃完饭,就和妹妹上地了。有时也和金香、玉莲她们结伴上地。有天天气非常热,拾到半晌午,爱兰热得受不了,就和金香、玉莲先回去了。

胡兰又拾了一阵,看看太阳已经偏西,这才赶忙背起麦子往回返。走到半路上,迎头碰上玉莲慌慌张张跑来了。她一见胡兰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胡兰子,坏了。金香妈叫狗咬啦……不是老百姓的狗,是日本鬼子的洋狗,咬得可厉害哩!是阎正引着日本狗来咬的……”

胡兰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忙拉住玉莲问道:

“到底是怎回事?”

“你回村去就知道了。我二哥让我叫张大爷去哩!”玉莲边说边摔脱手跑了。

胡兰急忙向村里跑去,一路上不住地胡猜乱想。她真弄不明白,怎么阎正会领上日本洋狗咬李薏芳呢?前天晌午,她和玉莲去叫金香拾麦子的时候,在金香家见过这个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能说会道,样子长得很精干。她们去的时候,正好区农救秘书老韩也在那里。这后生一边吃饭,一边和老韩说话。说的全是根据地打日本鬼子、闹生产的一些新鲜事,她们听得都入迷了,差点忘了拾麦子。后来她们到了地里,才听金香说这人叫阎正,是县政府的交通员,来给老韩送文件的。唉!怎么这人能干出这号事来呢?难道他是汉奸?

胡兰越想越糊涂。当她走回村里的时候,只见街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是在议论这件事。她一言半语听了几句,仍然闹不清前因后果。远远看见井台前围着一群人,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提着空水罐、拿着镰刀——看样子是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的。村公所公人石五则站在台阶上,挥舞着手,好像演说一样。

胡兰走过去,只听石五则说道:

“……我听着汽车响,走出门一看,来了一汽车‘皇军’,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带着一只洋狗,还捆着个后生。我就知道里边有文章。我忙叫三槐、生根他们去支应。抽身子出来就去通知给咱的人。老韩问我捆着的那个后生什么穿戴,什么长相。我一说,老韩吃了一惊,他说:‘准是阎正这家伙叛变啦。’他让我赶快通知金香家的人躲开……”

“你通知了没有?”有人插嘴问道。

“当然通知了。金香妈正在院里洗衣服哩!坏就坏在那堆衣服上啦!”

石五则好像故意卖关子,只顾点火抽烟,不往下说了。人们催了几次,他才接着说道:

“后来等我领着日本鬼子去的时候,金香妈早躲上走了。我只说这可没事啦,嗨!谁知人家在那一堆没洗的衣服里挑出件小布衫来,让洋狗闻了闻。洋狗转身就跑,一直就把日本鬼子引到了刘玉成家院里。就出下这乱子了。真他娘的,想都没想到。”

胡兰听他说完,还是没弄清金香妈究竟怎了。她正想问问身旁的陈树荣大爷,只听陈大爷向石五则问道:

“后来呢?后来怎啦?”

石五则见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他抽了一袋烟,这才告诉大家说:敌人到了刘玉成家,恰好金香妈在那里,正在和刘玉成的媳妇、邻居马儿嫂几个妇女做针线活。洋狗一进屋,各处闻了闻,一口就叨住了金香妈的衣服。于是敌人就开始审问她,要她说出老韩在哪儿?敌人没问下个结果,后来就拉进那个被捆着的后生和她对质。那后生说他是县政府通讯员,前天来给老韩送文件,在她家见到老韩,并且还在她家吃了饭。他说他是前天黑夜过“汽路”被俘的。他劝金香妈说:“事情已经包不住了,你就说了实话吧!要不,我活不成,你也活不成!”金香妈一口咬定根本没这回事。近二年来,她连老韩的影子也没见过。敌人审问了半天,她也没松口。后来敌人就让洋狗咬她,咬一阵,问一阵,咬得她满炕打滚。鲜血把炕上的白毡子都染红了,但她始终就是那两句话。这样一直折腾到半晌午,敌人看看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就走了。等敌人走了之后,他们才把金香妈抬回家去。

陈大爷听石五则说完,忍不住喊道:

“好样的,像个云周西的人!”

别的人们也连声赞叹着,逐渐走散了。

胡兰听了李薏芳的这场遭遇,心里又难过,又高兴,又焦急,简直说不来是什么滋味。她匆匆跑回了家里,只见爷爷他们早已收工回来了。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也在谈论这件事情。有的骂阎正,有的称赞李薏芳。奶奶则不管谁是谁非,一见胡兰的面就絮叨开了:

“以前不让你去那地方,你还噘嘴哩。你看看悬不悬?万一要碰到浪里,不翻船也得惊吓一场。唉,这种年月,这种世道,公家的事还是少沾染点吧!遇上个节骨眼,就是个过不去,后悔都来不及了。”

奶奶的后半截话,显然是说给大爷听的。大爷皱了皱眉头,没答腔。胡兰也没有吱声。她急着要去看望李薏芳,匆匆忙忙吃完饭,搁下碗就往外走。奶奶连忙喊住问道:

“你急着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树旺嫂。”胡兰直截了当告诉了她。

这一下引得奶奶又叨叨开了:“人家是躲着是非走,你是专往是非窝里扑哩。刚才说甚来?你聋了?”

胡兰一本正经地说道:“奶奶,平素常去人家,如今眼看着人家遭下难了,还能躲着不去看望看望?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呀!”

奶奶觉得孙女儿说得也有点道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看看就回来。”

胡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到金香家。金香家上房里有好几个人。李薏芳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块白被单,被单上沾满了血水和汗水。她披头散发,在枕头上滚来滚去,不住声地哭喊:

“哎呀呀,我不知道,我甚也不知道……呀,呀……咬死我也不知道呀……”

屋里很闷热,有的摇着扇子给她扇凉,有的人在说着安慰的话,说是石三槐和金香哥哥已经到下曲请医生去了,很快就回来。金香趴在她妈身旁,哭得像泪人一样,嗓子都哭哑了。

胡兰看到这情景,心里十分难过。她紧紧抓住李薏芳的手,眼里充满了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树旺蹲在椅子上,悠悠闲闲地扇着蒲扇抽着烟,好像个没事人一样。他听着李薏芳又哭又喊,不耐烦地说道:

“咬住牙关忍着点么!咳!没一点骨头。蚂蚱掉了条大腿还照样欢蹦乱跳哩!狗咬了几口,有啥要紧!”

谁也没有理他。他说完就拍打着蒲扇出去了。

李薏芳哭喊了一阵,后来慢慢入睡了。人们怕惊醒她,陆续都走了。胡兰又陪着金香坐了一会儿,劝得金香不哭了,这才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到了院里,只见刘树旺蹲在院里阴凉下,一手把着个酒壶,一手拿着块豆腐干正自斟自饮;长工张大爷正在炉灶前忙着烧火和面。看样子金香全家都没顾上吃午饭哩。胡兰见张大爷一个人忙不过来,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就帮他动弹开了。他们一面做饭,一面谈起了李薏芳遇难的事。张大爷忍不住向胡兰说道:

“你是没看见伤,咬得真厉害!腿上的骨头都露出来了。算得上是个硬骨头!”

刘树旺接嘴说道:“只能说没下软蛋!哭哭喊喊算啥硬骨头哩!你看看过去那些英雄好汉们,那才是真正的硬骨头哩!”

接着他就说开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了。他说从前这一带有个好汉,身上连一个钱也没带,就到一家大宝局去赌博。他把腿往宝盒跟前一伸道:“我押上这条腿!”这就是说输了你砍我这条腿;赢了我砍你的腿。开赌场的也不是省油的灯盏,一见他来这一手,立时几个人扑上去按倒,用烟袋、铁尺浑身乱打,差点把半个身子都打烂了。可那好汉连哼都没哼一声。后来开宝局的头家说:“你叫我声爷,我就饶了你!”那好汉说:“你叫我声爷,我就翻过身来让你打这半边!”

刘树旺说完,赞美道:

“你看人家那骨头多硬!”

胡兰惊异地蹬着两只大眼问道:“他为什么让那些人那样打?”

刘树旺随口说道:“为什么?意思大啦!这一下就创开牌子了:

输下钱没人敢要,赢了钱非给不行。头家也得奉承他哩!走到哪里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威风。喏!”他摇了摇小酒壶,随即向上房喊道:“金香打点酒去!”

胡兰忙说道:“金香照护病人哩!树旺哥,你就少喝点吧。”

刘树旺站起身来说:“喝不足不过瘾。唉,死的没人啦。”说完提着酒壶走出去了。胡兰扭头向张大爷问道:

“真有那样的硬骨头吗?”

张大爷想了想说道:“难说,也许有。其实,比这号人骨头硬的也有。那天,老韩讲过个硬骨头。他说信贤村有个庄户人叫武艾年,是个共产党。共产党里这种硬骨头多哩!那年闹红军……”

“你说那个姓武的怎回事吧?”

“听老韩说,日本鬼子在信贤扎下据点以后,在这个姓武的家里搜出一份共产党的文件来,立时就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拉到日本‘红部’。日本太君亲自给他松了绑,敬烟敬茶,封官许愿,要他供出村里的共产党的组织,村里谁们是共产党?他一句话也没说。日本鬼子火了,当场就给他上刑,内五刑外五刑全使上了。死过去好几次,可他就是咬着牙不开口,后来日本鬼子就用铁条撬开他的嘴,用老虎钳子拔他的牙,拔一颗,问一阵,要他说话,他还是不言声。结果把满嘴的牙全拔完,可他从头到尾,至死都没有吐一个字。”

胡兰忍不住赞叹道:“哦!这才是真正的硬骨头哩!这比树旺哥说的那人要硬得多。”

张大爷说道:“那当然。金香爹说的那号人,也算硬骨头。不过这两种人不能比。那是闯光棍的流氓,为了甚?为了白吃白喝,指着肉身子讹诈,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英雄。不要说和那个姓武的比,就是比起我们内掌柜的来也差远了。你说哩?”

胡兰点了点头,没吱声。她知道张大爷说的“内掌柜的”就是指李薏芳。她从李薏芳身上,不由得想到阎正,后来又想起了韩华。韩华也是县政府的交通员,是个闷声不响的年轻后生,以前常到云周西来。今年春天,有次从山上下来送文件,走到离云周西七里的北贤村,和一伙敌人遭遇了。敌人围住要搜查他。韩华怕文件落在敌人手里,猛然抽出手枪打倒一个敌人,拔腿就跑。敌人随后就追。他一气跑到个老坟茔里,边和敌人战斗,边点火把文件烧毁。后来眼看着敌人从四面包围过来,敌人叫喊着要活捉他。于是他就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了。胡兰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曾经感动得哭过,她真敬佩这个交通员。她只当交通员个个都是好样的,可谁知这回恰碰了个软骨头!胡兰想着想着,忽然向张大爷问道:

“阎正那么个后生,那天在这里和老韩说话,你也听见来,打日本鬼子闹革命的道理,他全能说出来,怎么会办这号事呢?”

张大爷道:“古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唉,说空话谁也会。烈火才见真金哩!”

“怎么八路军抗日战争时期,群众把所有脱产的抗日人员,均称为“八路军”。里也出这种人?”

“俗话说:最干净的米里,也难免杂着几颗谷子哩!”

胡兰和张大爷说说道道,不知不觉把饭做好了。她又替换金香照看了一会李薏芳。等金香吃过饭,她才回到家里。

这天下午,胡兰没有上地拾麦子。她一回去,就坐在院里,用棒锤打开她的麦子了。奶奶要她拾完一起打,她不听;妈妈劝她明天中午晒晒再打,她也不听。谁也不知她急着打麦子要做甚。因为这是她拾的麦子,大人们只是说了说也就不管了。

第二天,早饭后,胡兰包了一包麦子,到村里去换了十来个鸡蛋,然后就用手巾提着去了金香家。

李薏芳已经清醒过来了。她靠着一叠被子,半躺半卧在炕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全身扎满了绷带。胡兰一看就知道是医生来过了。

李薏芳看见胡兰,显得很高兴,说:

“哎,胡兰子,总算又见到你了。”她见胡兰子提来一手巾鸡蛋,忙又说:“拿那来作甚呀,我这里有的是。”

金香忙揭开一个竹篮上面盖的手巾,只见里边全是吃的东西,有鸡蛋,有挂面,有点心。金香告胡兰说,这都是抗日干部和邻居们送来的。她要胡兰把鸡蛋拿回去,胡兰说:“各人是各人的心嘛!”

“那就留下吧。”李薏芳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感慨地说道:“唉,真没想到,众人这么侍承我。我也活得像个人了。”

她好像存着一肚子话,再也憋不住了。接着就向胡兰倾诉开了:她说她是个苦命人。五岁上死了母亲,九岁上死了父亲。十六岁就嫁给南庄一家姓武的。丈夫是个败家子,先学会抽大烟,后学会吸料面,三下五除二,把一份家当踢蹋了个净光。卖完房子卖完地,然后就卖老婆,半斤大烟土就把她卖给了刘树旺。这一下,母女俩就算跌到火坑里了。刘树旺是打老婆的能手(据说前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折磨死的)。他打老婆简直像衙门里拷打犯人一样,皮鞭子,铁棍子,水蘸麻绳……调着样的使用。一年四季,她身上就没断过青伤紫伤。那时候,她挨了打也没个申诉处,只能背地里抱着女儿哭泣。要不是留不下金香,她早寻死上吊了。自从抗日政府成立以后,提倡男女平等,刘树旺就不敢那么公开行凶了。特别是后来抗日干部们常到她家来,刘树旺就更不敢欺侮她母女俩了。她觉得这些抗日干部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因此抗日干部一来,她总是从心眼里感到喜欢……

正说之间,马儿嫂看望李薏芳来了。她问了问伤情,又问吃饭怎么样,还不住嘴地称赞李薏芳。最后她问道:

“啧啧啧,你怎么能忍住哇?当时痛不痛呀?”

李薏芳苦笑了一声说:“都是人生父母养,又不是生铁铸下的,怎能不痛。”

“要换个别人,可真要下软蛋了。你可真硬!”

“我是受了软骨头的害,我要再当了软骨头,还不知道连累多少人受害哩。”李薏芳十分激动地说道,“当时我横了心啦,要死要活就这条命,反正从我这儿卡住就完了。”

马儿嫂听着,不住地点头称赞。

胡兰听了也很感动,她真没想到,她这个本家嫂嫂还有这么点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