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女儿经”

前一个时期,奶奶见胡兰整天钻在家里,不是闷着头纺花,就是悄悄地认字,轻易连大门都不出。她感到很满意,曾经用夸奖的口气说:“这就对啦!闺女家就应该这样!”最近一个时期,她发觉孙女儿有点变了。不只变得有说有笑,而且还常常拿上线拐出去串门哩!这叫奶奶又有点不放心了。她常常现身说法,劝告胡兰:“一个姑娘家,从小就要守点本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真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村里有了红火热闹,大人们不放话,也不敢私自跑出去看看。哪像你这样,成天起来游门串户。俗话说:人串门子惹是非,狗串门子挨棒锤。以后没事少到外边去跑野马。”

前一个时期,胡兰根本就不想到外边去。如今却是再也不愿意老呆在家里了。她觉得呆在家里,就和关在个小箱子里一样,简直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家里的生活像钟表一样,转过来转过去,没有一点变化,没有一点乐趣。男人们天不明就上地,天黑才回来。累上一天,到家吃过晚饭倒头就睡了。女人们除了烧茶煮饭,不是做针线活,就是纺花织布。整天呆在家里,成年累月像坐牢一样。不要说谈论国家大事了,平素连笑话都不敢高声说。奶奶的家规很严,有好多讲究:不准媳妇们高声说笑,有客人来不准媳妇们多嘴多舌,做饭时不准锅瓢碗勺乱响乱动……以前她对胡兰管教得还不怎么严格,如今却一天比一天紧了,连抬脚动手都管起来啦。她一心要按她的老办法培养孙女儿,经常向胡兰说:“已经是十一二岁的姑娘了,你当还是小孩子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走起路来‘通通通’捣得地皮响,一点规矩也不懂。将来做了媳妇,公婆面前可怎么交代呀?人家骂你是小事,还得骂家教不严呢!娘家人也得跟上你丢脸!”胡兰最不爱听奶奶的这些话了。什么出嫁呀,做媳妇呀,听着真叫人讨厌。可奶奶偏爱说这号话:“胡兰子,从小就要学得有点眼色。看见大人们装烟就点火,看见大人们口干就倒茶。手勤点,嘴甜点,将来做了媳妇才会讨公婆的个喜欢。你别噘嘴,这全是为你好。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将来出嫁了看谁受制!”

奶奶一天到晚的叨叨,不是数说孙女儿,就是数说媳妇们,再不就是讲些神神鬼鬼的迷信话。胡兰在外边听人们谈论的尽是打日本鬼子、闹革命、妇女解放这一类的新鲜事,回到家里听奶奶说的却是这一套,唉!听得人真腻味,简直是活受罪。因此,尽管奶奶不让她串门,胡兰还是一有空就往外跑。好在奶奶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并没有认真干涉孙女儿的行动。后来奶奶发现胡兰常去金香家,可就真的生气了。为这事胡兰没少挨骂。其实胡兰也讨厌金香家,她常常暗自抱怨那些抗日干部们:全村将近二百户,哪家不能去?为甚偏偏要去这个倒运地方?李六芳那么个好人,怎么就结了这门亲戚?唉!要是他不是金香的舅舅就好了。

其实,李六芳根本不是什么金香的舅舅。他是第八军分区“文(水)、汾(阳)、交(城)敌工站”的站长。敌工站是专门做敌伪工作的机构,当然要住在敌占区了。文水县地方比较适中(北连交城南接汾阳),而云周西在这一带说来,群众基础比较好,党的力量也比较强——从一九三九年就建立起党的支部了。因此敌工站就把这里作为联络点。李六芳假充金香舅舅住在她家,其中也有许多缘故:他是敌工站的站长,派到各地去的人经常要和他取得联系。如果住在普通老百姓家,人来人往容易暴露目标。而金香家平素闲杂乱人就很多,搅混在这些人中间不会引人注意。刘树旺又和附近各据点的伪军、汉奸有许多瓜葛,那些人都知道刘树旺是吃什么饭长大的,不会怀疑他家住着抗日干部。即便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人熟地熟,也好疏通。至于刘树旺本人,虽然流氓成性,见钱眼开,抗日不抗日都无所谓,但他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再说县公安局、村干部们早已给他做了一些工作。更重要的一点是:可以通过刘树旺向伪军、汉奸开展工作。这就是李六芳长期住在金香家的原因。

这些来龙去脉,胡兰当然不知道。可她是个聪明姑娘,因为常去金香家,渐渐也就看出点苗头来了。她觉得李六芳和别的抗日干部不大一样,常常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找他。他本人也常常骑着车子出远门,有时三日五日不回来。有时还和刘树旺一块进据点去哩!胡兰觉得很奇怪,有回她忍不住问起了石世芳。石世芳对她说:“不该知道的事少打听。我不是已经告过你了,李六芳是抗日干部,做的是抗日工作,咱们大家都要保护他。就这话!”胡兰听世芳叔这么讲,也就不再问了。她仍像先前一样,一有空闲就往金香家跑。陈玉莲也常去金香家,这样她们三个人又经常在一起了。

有天下午,胡兰和玉莲从金香家出来,正好胡兰奶奶从金香家巷口路过。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等不得回到家里就训斥开了:

“你是诚心要气我吗?你的记性给猫吃啦?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好话全当耳旁风。金香家是甚地方?你不知道?她家是有糖哩?还是有蜜哩?整天扑到那里做甚?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和那些秃五拐六混在一起,你就不嫌丢人败兴?……”

一路上胡兰只是低着头,悄悄地听奶奶训斥,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已经摸住奶奶的脾气了。奶奶叨叨得时候不能回嘴,一回嘴叨叨的就更加没完没了啦。再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什么呢?难道能把真情实话告给奶奶吗?要是奶奶知道金香家住着抗日干部,知道自己常给抗日干部们站岗放哨……NE027!那就更坏了。恐怕奶奶连家门也不让出了。

奶奶从街上叨叨到院里,从院里叨叨到屋里,越说越有气,并且声色俱厉地提出了最后警告:

“我可把话说到头里:以后再看见你去那个灰地方,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胡兰仍旧没有开口。她知道奶奶是在吓唬她。心里说:“我才不怕哩,量你也舍不得。哼,反正我没在金香家办坏事!”

第二天上午,胡兰把该做的活做完,又纺了一会儿线,然后就又到金香家去了。去的时候,只见金香家的那头大青骡子拴在门口,大青骡子的屁股正好对着街门。胡兰怕它踢,没敢进去。正在这时,金香家新雇的那个长工老张,挑着两筐粪从院里出来了。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短粗个子,四方脸盘,满脸的络腮胡子。头上戴着顶旧毡帽,身上穿着套缀满了补丁的黑棉衣。胡兰第一次在金香家见到这人的时候,听他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还以为是山上下来的抗日干部呢。当时金香就告她说是长工,胡兰还有点不相信。后来才知道他是孝义县人,因为阎锡山实行“兵农合一”晋西事变后,阎锡山与日寇密切勾结,积极准备向抗日根据地“开展政权”。阎匪为了搜罗炮灰,向人民榨取更多的粮、饷,在他统治的晋西南地区实行了“兵农合一”暴政,其主要之点是:凡十八至四十七岁的青壮年,每三人编为一组,其中一人为常备兵,入营作战;其余两人为国民兵,在家种田。与此同时,又将各村土地划分为若干份。每个国民兵领种一份。每年除了向地主缴租,给阎匪完粮纳税,服役各种勤务之外,还需给常备兵五石小米十斤棉花。这些沉重的负担,压得国民兵简直喘不过气来。而那些没资格领取份地的老弱病残,只能帮国民兵种地,取得少许报酬,生活就更加悲惨了。,逼得没法生活了,这才带着老婆孩子逃到这里来。可巧那几天刘树旺收赌账,收回头大青骡子来。他一心想拴车马养种地,当个甩手掌柜的。于是经人们说合,就把这老汉雇下了。这老汉不只手脚勤快,对人也非常和气,和小孩子们说话都是不笑不开口。这时,他见胡兰站在门外不敢进来,一面赶开牲口,一面又笑嘻嘻地向胡兰道:

“李先生和东家到下曲镇赶集去了。快进去吧,玉莲和金香正学着剪窗花哩!”

胡兰朝他笑了笑,连忙就跑进北屋里,果然见金香、玉莲坐在炕上在剪窗花。玉莲一见胡兰进来,劈头就问道:

“你奶奶昨天因甚骂你?又是嫌你串门?”

胡兰没有立时回答,她坐到炕上,翻看了一阵窗花,然后叹了口气说道:

“我看谁家也比我家过活得痛快。”

“唉!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坐在窗户跟前做衣服的李薏芳感慨地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哩!”

玉莲说道:“你奶奶这号人真少见。我看整天把你拴到她裤带上就好啦!”

话音刚落,忽听胡兰奶奶在门口吆喊胡兰。玉莲忙又说道:

“你别理她。”

金香不安地说:“要不你快躲起来吧!”

胡兰冷静地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又没做下见不得人的事,她还能把我吃了!”

这时她听见奶奶喊着她的名字走进院里来了,忙答应了一声。李薏芳连忙下炕,撩起门帘,把气势汹汹的本家奶奶迎进来。一面让坐、倒茶,一面又笑嘻嘻地说道:

“奶奶你可轻易不来呀!”

奶奶本来装着一肚子气,进来的时候,就打算当场把孙女儿狠狠训骂一番,同时也算对李薏芳提出警告:以后不要招引胡兰到这里来。可是她见侄孙媳妇这么热情接待,又见姑娘们规规矩矩地在学剪窗花,也就不好发作了。她接过李薏芳敬给她的茶,呷了一口,然后叹了口气,向胡兰说道:

“家里忙得团团转,你是整天起来串门子。和你说过总有千遍万遍了,东耳朵进,西耳朵出。你眼里还有老人吗?”她训了胡兰一顿。回头又向李薏芳道:“她们常来你家串门,也给你家添麻烦……”

李薏芳并不是糊涂人,她早已猜到本家奶奶说这话的用意了。连忙接嘴说道:

“我早就和胡兰、玉莲说过了,劝她们少到我家来串门。不是我嫌她们,奶奶你也知道,我家名誉不好,我就怕落些闲言淡语哩。可她们总不听。她们来了,我也不好撵上走!”李薏芳一字一板地往下说着:“再说她们一来总是在这屋里,闲杂乱人只在西屋,轻易也不到这里来。她们在这里不是听她舅舅说书说戏,就是在一块做营生。首数胡兰手勤了,从来也没有空着手来串门。这孩子有礼有貌,循规蹈矩,这都是奶奶的好教导。我常向金香说,要能学到她姑姑的一半好,我也天天烧高香啦!”

李薏芳连表白带解释,顺便又给奶奶戴了顶高帽子。一席话说得奶奶更加不好发火了,她撇了撇嘴说:

“罢,罢,罢,你还夸奖她哩!说起来真能气破肚。身材长了那么高,可就是长人不长心,全没点做闺女的谱!我天天说、日日劝,全是为她好,NE027!好经念给聋施主——白费唾沫!”

奶奶越说越起劲,接着就说开她的那一套“女儿经”了,又是什么她做闺女时候大门不出呀,二门不迈呀!等等。平素奶奶在家里讲这些“女儿经”的时候,不论妈妈还是大娘,都得表示“洗耳恭听”,没人敢当场回驳一句。而胡兰虽然听不入耳,但也不去理睬她。今天情况却不同了,金香和玉莲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了。金香脱口说道:

“天天关在家里,那不把人憋闷死了!”

玉莲接嘴说道:“老鼠倒天天在洞里钻着哩!也没学……”

“奶奶,茶凉啦,换一杯吧。”李薏芳怕奶奶听了生气,忙用话岔开了。

在奶奶大谈“女儿经”的时候,长工老张就进来了。他只是蹲在炉灶前烤火、抽烟,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忽然笑嘻嘻地向奶奶说道:

“你老说的,倒也是一番理。古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

“好话呀!”奶奶没等他说完,忍不住就赞美开了。

老张继续说道:“你老苦口婆心,全是为了后辈们好。不过如今不是清朝,早就不时兴这些老规矩了。古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像咱们这些上了几岁的人,也得看开点哩!全照老规矩行事,不只行不通,反到遭众人笑话。”他抽了几口烟,接着又说道:“以我说,只要不越轨,闺女媳妇们出来散散心,也没甚了不起。身正不怕影儿斜。肚里不寒,不怕吃西瓜!”

奶奶虽然并不完全赞成老张的说法,不过她觉得这老张汉讲的也有点道理。她一面听着讲,一面翻看那些窗花。后来她忍不住向李薏芳称赞道:

“啊,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本事哩,丹凤朝阳、喜鹊登梅……唉!就是剪得毛毛碴碴不规矩,可惜了样子啦!”

李薏芳忙说道:“我粗手笨脚,还能画出这么好的样子?”她边指了指长工老张,边解释道:“这都是她张大爷的手艺。”

奶奶听了不由得“哦”了一声。胡兰也感到很奇怪。这时李薏芳继续说道:

“昨天晚上才知道,她张大爷过去是油画匠,油门刷窗,画炕围子晋中平川居民均睡暖炕,炕周围墙上油漆彩画着各种图案,花卉、山水、人物等等,俗称“炕围子”。全在行。”

奶奶不胜惋惜地说:“怎么就当了长工啦!把好好的手艺也可惜了!”

“是啊!”李薏芳道,“她张大爷字眼上也深哩!”

张大爷叹了口气说道:“没甚,小时候在村学里念过几句塾书。唉!这年头,世事乱糟糟,人们连日子都过不了,谁家还起房盖舍、油漆彩画哩!”

奶奶点了点头说:“这也是实情话。唉,这个日本鬼子就把人们害苦了。你的花样可画得真好。一看就知道是个高手。”

李薏芳道:“奶奶也剪一个吧!也让我们学学。”

“人老眼花啦,连剪子尖都看不真切了。”

李薏芳道:“不过你老人家身子倒还壮实。快六十的人了,天天还纺花织布,真难得!”

“唉,生就的受罪命,每天不做点活,手都发痒哩!”奶奶说着站起身来,向胡兰道:“怎么,你还不走吗?”

她见胡兰坐着没动,叹了口气,竟自走了。

李薏芳情情理理地把奶奶送到大门口。当她返回来的时候,只听金香劝胡兰道:

“……还是早点回去吧,要不,你奶奶又要骂你了。”

玉莲接嘴说道:“胡兰都不怎的,你怕甚?哼!我要是遇上这么个顽固奶奶,豁出来一天和她吵十八架啦!”

张大爷慢条斯理地说道:“光吵架不是个法子。她是长辈,不是仇人。再说这号老人也有她的长处哩:克勤克俭,会过日子,会操持家务。可惜,就是脑筋太旧,赶不上社会潮流。可这也不能单怨她,她一辈子就是那么活过来的……”

“那就完全由她摆布吧?”玉莲忍不住插了这么一句。

“也不能那样。”张大爷继续说道,“管得对的一定要听,管得不对也不能老吵架。要多开导,多劝说。人常说:话是开心的钥匙……喏,光顾和你们说闲话了,圈还没垫完哩!”他慌忙把烟袋别在腰带上,走出去了。

李薏芳做结论似的对胡兰说道:“张大爷说的可句句都是好话呀!”

胡兰没有作声,低着头只顾学着剪窗花。她一连剪了好几个,然后和李薏芳说了一声,拿上窗花就离开了。她今天违背了奶奶昨天的警告,到金香家来,原先就准备回去挨奶奶的责骂,也豁出来吵一架了。可是刚才听了张大爷的那些话,她改变主意了。这天她一进家门,就笑嘻嘻地向奶奶说:

“奶奶你看,这是我剪的,贴起来吧?”说着忙把窗花递给奶奶。

奶奶一个个拿起来对着窗户看,一边看一边说:

“大年也过了,还贴甚窗花哩。先放起来吧!”接着奶奶就叨叨开了,不过口气却缓和多了:“我说的话,你就一句都不听!要出去散散心,也挑个好人家,偏偏就挑中那个烂泥坑啦?”

“奶奶,你今天不也看见啦,我们……”

“不管怎么说,她家总不是个好人家。”奶奶随口说道,“俗话说:常在河边走,难免踏湿鞋。赌博场、料子馆,臭名在外。即便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常去那地方,外人提起来名声也不好听啊!以后还是少去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