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天书”

从这以后,胡兰一有空闲,常站到门口哨。就是在家里干活时候,只要听到街上有点风吹草动,也总要跑出去探听探听,看看是不是敌人来了。她时时惦记着世芳叔的嘱托,好像抗日干部们的安全,都担在她一人肩上似的。

有天早饭后,她正坐在炕上纺线,忽听街上传来一阵小孩子们急促的脚步声。她连忙停住纺车,跳下炕来跑了出去。刚到院里,迎头看见爱兰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胡兰急忙问道:

“是不是敌人来了?”

爱兰边点头,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我们正在街上玩跳方……远远看见……”她见姐姐没听她说完,急着就要往外走,连忙拦住说:“姐姐别出去,鬼子已经进村啦!”

“不要紧,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爱兰见姐姐一甩手,匆匆跑了,很觉奇怪。以往姐姐和她一样,每逢听说敌人一进村,都是往家里跑,躲进屋子里。这回不知为什么,姐姐忽然胆子大起来,往街上跑呢?

胡兰匆匆跑出大门的时候,只见一大群敌人从东边走了过来,看样子都是伪军,人群中还有好些担挑着行李、包袱的民夫。胡兰急着要去金香家通知李六芳,她想要是快跑的话,一定能跑到敌人前边。转念一想,觉得不能这么做,万一敌人要追呢?那不是等于给敌人引路吗?她站在门口,眼看着敌人越走越近了。怎么办呢?忽然灵机一动,转身溜到了南场里,急忙从破墙壑口上跳下去,几步就蹦到金香家。一进院子就听得西屋里人声嘈杂。她撩起门帘看了看,只见满屋子烟雾弥漫,炕桌四边坐着四个人正在打麻将牌,炕上炕下还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她见其中没有一个抗日干部,连忙退出来。一转身,正好李薏芳端着一壶茶进门,差点把水给碰洒。李薏芳着急地说:

“看你这个冒失鬼!啊,是胡兰呀!找金香吗?在北房听她舅舅讲故事哩!”

胡兰没顾得答话,慌忙跑到北房里,一进门就向李六芳说:

“敌人来了,很多,是从东边来的……”

金香没等胡兰说完,就急忙向李六芳说:

“舅舅,你要不要躲一躲?”

李六芳显得很镇静,他向胡兰问道:

“来的是伪军吧?带着很多行李,是吧?唔,看你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快坐下歇歇。”他亲切地拉胡兰坐下,随即又很有把握地说道:“这是信贤和东庄的敌人换防哩,不会到这里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街上由远而近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声音愈来愈响,随后又渐渐小下去,终于听不见了。显然敌人已经走了。胡兰觉得非常奇怪,李六芳怎么猜得这样准!他怎么知道来的是伪军,还带着行李?他怎么知道是两个据点的敌人换防呢?她正这么胡猜乱想,忽听李六芳笑着问道:

“胡兰,听说以前你怀疑我是……是汉奸,是吗?”

胡兰的脸“呼”地一下红了,心想:“这一定是世芳叔讲的。”她正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金香不满地说道:

“你尽胡猜,我舅舅能成汉奸?你知道我舅舅是,是……”她把下半句话咽回去了。扭头望着李六芳问道:“告不告她?”

“你不告诉,她也知道。”

“哦,她已经知道了?”金香惊奇地望着胡兰说:“那你怎么说我舅舅是……”

李六芳打断她的话说:“那是我刚来的时候的事。胡兰怀疑的对,抗日的儿童就应当这样,随时都要提高警惕。”

“对,对,我记住了。”金香亲热地拉着胡兰的手说:“你进来的时候,舅舅正给我讲课哩,讲的就是根据地儿童抓汉奸的事。”

“讲课?有课本吗?”

“当然有,我舅舅给我编的。这不是。”金香随手把一个小日记本展开,递给胡兰说:“我考考你,你能念下来吗?”

胡兰接过来一看,只见上边一个挨一个写满了字。她小声念道:

“利、和、中、东……这个不认得。毛、女、民……这个也不认得。汉、日、红……这说的是个甚?”她见金香抿着嘴只管笑,忙说道:“你尽哄人,横着竖着都联不成句话,这能算是课本?”

李六芳笑着说:“这是‘天书’。凡人看不懂。”

金香凑过来说道:“我来给你念。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抗日战争一定要胜利!妇女解放万岁……”

“哪有?哪有这些话?”

“这不是:毛、主、席……”

金香边念,边用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给她看。这一下胡兰明白了。原来金香不是按顺序念,而是跳着念,有时跳两个字,有时跳三个字;有的是从左往右念,有的是从下往上念……她觉得又新鲜,又奇怪,忍不住向金香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乱写?”

金香随口说道:“万一落到敌人手里,他们也不知道写的是些甚!”她见胡兰对这些“课文”很感兴趣,翻来覆去地看,忙又说道:“以后要我舅舅一块教咱们吧。嗨,你老不到我家来……对了,你听不听留声机?就是洋戏匣子。我也学会拧了。舅舅,让我来给胡兰唱一会儿吧,她还没听过哩!”

李六芳同意了。金香连忙打开柜子,搬出个蓝色的小箱子,随后又拿出一叠黑色的圆片子来。胡兰见她把箱子打开,拿了一个黑片放在圆盘上,又摆弄了一阵子,那个黑片子转开了。小箱子里忽然有人说话了,这是一个低嗓子男人的声音:“百代公司特请丁果仙唱《空城计》。”话音刚落,就响起了优美的乐曲,接着就唱开了山西梆子了。胡兰从来还没见过这玩意哩!她觉得新奇极了。小箱子里好像装着好多人似的,锣鼓丝弦敲打得非常热闹,丁果仙那嗓音又清脆又洪亮,唱得好听极了。

这里一开留声机,把西房里看牌的那些闲人都招引来了。有两个人一进门就跟上留声机唱开了。胡兰本来想好好听一会儿留声机,见乱糟糟来了这么多人,忽然想起了奶奶的吩咐,奶奶不让她来金香家,不让她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混在一起。于是便抽身出来了。

回到家,胡兰纺了一会儿线,就复习前几天认下的一些生字。可是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不由得老是想着金香那个小日记本。妈妈教她认的只是一些常用字,而李六芳教金香学的都是抗日话。她觉得金香学的那些又新鲜又有意思。金香说让她舅舅一块教她们,要是真能那样有多好!可就是,唉!要是换个地方就好了。

第二天下午,胡兰忍不住还是到金香家去了,心里说:“要是她家有乱七八糟的人,就赶快回来。”

一进金香家的巷口,只见金香拿着只鞋帮,在她家门前坐着做针线哩。她看见胡兰,忙招了招手。胡兰跑过去笑着问道:

“这么冷的天,怎么坐到街上做活来了?”

金香悄悄地说道:“我舅舅正和一些客人们说话哩!”

胡兰没有再往下问。她想:一定是又有抗日干部来了。她顺手拿过金香的鞋帮看了看,只见细针密线纳得十分工整,不由得惊奇问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纳得这么好。”

金香道:“我哪会。这是我妈的营生。我嫌空着手坐到街上不好,顺手就拿出来了。”

胡兰忙说道:“万一敌人碰见,要当场试你的手艺,可怎办呀!那不露馅啦?”

“啊!”金香边夺过鞋帮来藏到怀里,边说道:“唉!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正说着,只听院里传来一阵自行车的响动,接着就见李六芳送出客人来了。客人一共有三个,穿戴的都像买卖人,胸前都戴着“良民证”。他们和李六芳点了点头,各自跨上车子,你东我西走了。李六芳亲切地向金香道:

“冻坏了吧?啊,胡兰也在这里。走,都到屋里暖和暖和去。”

他们一块儿回到北房里。李六芳让她们坐到热炕头上,又一人给倒了一杯热水。他好像一眼就看出胡兰的心事来了,笑着说道:

“胡兰,是不是听我讲‘天书’来了?”

胡兰笑了笑,没有作声。金香一面从炕毡下取出那个小日记本,一面说道:

“舅舅,那你就给我们讲一课吧!”

“行啊!”李六芳喝了一口水,接过小日记本看了看,说:“来,你们念念这一句:‘有、一、分、光,发、一、分、热。’看看哪个字不认得?”

她们先认会了其中的生字,然后李六芳就讲开了。他开头还是就这句话讲,后来就说到打日本鬼子的事上了。刚讲了几句,石三槐来了,进门来看了看没有外人,忙向李六芳说道:

“今上午伪区公所来了份公事,要村里指定一个人当情报员哩!”

金香插嘴问道:“情报员是做甚哩?”

石三槐说:“给敌人送情报嘛!”随即他又学着敌人的腔调说道:“凡是村里来了八路军、游击队、抗日干部,统统报告皇军!”

“哦,那不坏了?”

“傻丫头!”石三槐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又向李六芳说道:“这可是正瞌睡送来了枕头。世芳和照德让和你商量一下,看派个谁合适。”

李六芳想了想说:“还是由你们决定吧。反正得派个可靠的,还得机灵点。”

胡兰见他们在谈论抗日工作,觉得应当出去看看,万一敌人来了,也好打个招呼。于是对石三槐说道:

“三槐叔,要不要我们到门口玩去?”

石三槐道:“放哨吗?用不着。我天天和那些王八蛋打交道,还怕他们吗?”

李六芳向石三槐称赞胡兰:“这小姑娘真机灵!昨天村里过伪军,她专门跑来告我呢!”

石三槐接嘴说道:“嗬!顶事啦!真像个情报员哩!”他接过李六芳递给他的一支烟,边点着火抽,边又说道:“老李,不是我替我们云周西吹牛,说到抗日,全村除了少数几家不可靠的,不论大人小孩,不含糊!俗话说:乱世显忠臣。环境好的时候,哪个村的人都敢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环境变坏以后,这就看出哪个村老百姓的骨头硬了。为啥敌人把我们云周西叫成了‘小延安’?这是有来由的。不说别的,就说保护抗日干部吧,不是我夸海口,住到我们村和住到保险柜里也差不多!”

接着他就说开了,他说:自从敌人开始大“扫**”,区上、县上的干部一直就没离开过这个地区,而很多干部是隐蔽在云周西的。虽然敌人三番五次到村里来搜查,对群众威胁、利诱,甚至严刑拷打,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实话。就连一些普通的家庭妇女,在这一场残酷的斗争中也表现得十分坚强。

“就说去年正月二十九那一回吧,真悬!要不是妇女们,可闯下乱子了。”石三槐狠狠抽了几口烟,然后一字一板地说道:“以前,敌人都是早饭以后到村里来搜查。干部们则是天一明就躲到野地里去了,到天黑才回村。那天,敌人耍了个新花招,叫什么‘拂晓袭击’。半夜里偷偷地包围了村子,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了个严,单等着天明以后干部们自投罗网哩!谁都没防住狗日的们这一手,你看怕人不?可巧那天玉莲娘——就是我姐姐——起早啦,她出去倒尿盆觉察啦,慌忙回家拿了个簸箕,想假装去刘莲芳家借米,通风报信——她知道有几个区干部住在那院里。——可是,还没走到刘莲芳家门口,就给敌人的步哨截住了。敌人拿刺刀逼着她往回返,还不准她高声说话。她看出敌人是怕惊动人们哩!就装着害怕哭喊开了,‘皇军大人,呀,呀,我是好人……’气得敌人拿枪把子揍她。她哭喊得更凶了……”

胡兰连忙追问道:“后来呢?”

石三槐说:“把干部们惊动啦!他们没往村外跑,爬墙跳屋藏起来了。那回也多亏刘莲芳骨头硬,要不也得出漏子!”他扔掉烟头,用脚踩灭火星,擦擦手又说:“敌人那天在街上白等了一清早,后来就敲门击户搜查开了。他们发现刘莲芳家一间空房里好像住过人,于是就拷打追问她。后来又把她捆到院子里,浑身浇上冷水冻。这女人受了好多刑罚,始终都没落一句口供。等敌人走了之后,她全身衣服都变成了冰筒。那回把她冻得大病了一场。”

他们三个人只顾听石三槐说话,谁都忘记讲课那码事了。李六芳感叹地说:

“这些事,将来都应该写成天书。”他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上级常常教导我们:要发动群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这话说的真对!”

胡兰听了三槐叔讲的这些事,心里非常激动。刘莲芳被敌人浇水冻的事,她以前也知道,大爷也提叙过,可并不知道当时她家真住着抗日干部。原来抗日干部一直就没离开过这里;原来早就有许许多多人在保护这些抗日干部了。听了这些消息,叫人浑身都感到有劲。她不由得想道:“碰见金香放哨已经两回了,金香一定常常做这工作,可是自己呢?”她觉得有点惭愧,暗自说:“以后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