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四日傍晚,聂昆仑突然回到了金盅坝。

聂瘦石看到儿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大感惊奇:“昆仑,你离未毕业还有两年,寒假该回家你不回家,眼下学校又没有放假,怎么突然想起回来了?”

昆仑看了一眼父母,大着胆子说:“爸妈,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辈子能够活着再见到你们,算我福大命大了。”

儿玉鹤子吓了一跳:“儿呐,出啥子事了?”

昆仑说:“爸妈,我不瞒你们,我和李璇都参加了学校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前些时候学校罢课,组织上派我们十几个同学到下川东去配合当地的地下党,组织农民搞武装暴动。暴动搞起来了,我们还占领了梁平一个区公所,可当天下午,就被国民党派来的军队镇压下去了。我们一路去的同学除了四个人活着逃回了重庆,其他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抓。逃回重庆后我们在李璇家躲了两天,再也没法和组织接上头,特务又在到处抓我们,重庆没法呆,我们三个同学只好各回老家避避风头了。”

聂瘦石生气地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我花钱让你去重庆干啥?是让你好好读书长本事啊,哪个让你去参加什么地下党?你哥哥已经死在了抗日战场上,你要再出点意外,我和你妈咋个办?”

昆仑说:“爸爸,你也是知书识礼,关心时势的人,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前不久解放军把北平天津都解放了,上个月,连国民党的首都南京也回到了人民手中,大半个中国都已经是红旗飘飘,国民政府的垮台,已是明摆着的事。国民党的腐败,爸爸身为野三关的县长,体会应当比我深刻得多。在全国,只有我们这支政治力量正在崛起,蒸蒸日上,朝气蓬勃,难道你就不希望代表着民心所向的共产党能够出来领导全国人民,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难道你就愿意自己的儿子在这样重要的历史关头埋头只读圣贤书,对天下大事毫不关心么?”

聂瘦石大怒:“我当国民党的县长怎么了?你老子要看重脑壳上这顶官帽,死心塌地地为国民党卖命,现在就把你这个逃亡共匪抓去邀功请赏!”

儿玉鹤子看见父子俩吵起来,赶紧劝道:“昆仑,你怎么能这样和爸爸说话?你爸爸这些年虽然头上戴着这顶县长的乌纱帽,实际上啥事也不管的。”

昆仑说:“爸爸,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不过,我希望你和妈妈能够理解儿子的选择。”

儿子主动道了歉,父亲的气立时也就消了,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水,望着儿子缓缓说道:“既然你现在已经回不了重庆,也好,从明天起,你就去把学堂给我管起来,今后我老了,做不动了,就把学堂交给你们兄妹管。”

第二天一早,昆仑和沈莺一同去学堂。一条平坦宽敞的土路在密密簇簇的绿树之间伸展而去,一直通向横跨在驴子溪上的风雨桥。正是柑子开花季节,润浸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儿。

沈莺说:“哥,你是逃回来的共产党啊?”

昆仑一愣:“莫乱说,你想害我么?”

“昨夜里你和爸爸吵得那样凶,我全都听见了。野三关又不是重庆,自家脚窝子地盘上,你害怕个啥?眼下学堂的老师们读进步书刊,赞美共产党,攻击国民党已经成了一种时髦哩。”

“狂热往往会坏事的,不要忘记,野三关眼下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谁不知道啊?不过,这只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罢了。”

昆仑以过来者的口气说:“黎明前的黑暗,也会使轻举妄动者粉身碎骨。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这次重庆地下党遭受重大损失,几乎全军覆没,就是因为不少同志面临全国胜利而头脑发热,犯了左倾冒险的错误,致使自己毫无必要地主动暴露出来。斗争当然需要勇敢精神,可勇敢到硬着脑壳往敌人的枪口上撞,那就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了……哦,小妹,到了学堂,你把你认为政治上信得过的老师都给我介绍介绍。”

沈莺脸儿一歪,笑嘻嘻说:“哥,想干啥呀?死灰复燃?主动暴露?东山再起?你就不怕黎明前的黑暗让你粉身碎骨啊?”

沈莺看似玩笑的问话恰恰说中了昆仑的心事,他这次妄命回乡,真是打算建立党的秘密力量迎接解放的,沈莺无意中谈到的情况,让他大感振奋。

形势发展之快出乎许多人的预料,国民党军队在各个战场上一败涂地,人民解放军则节节胜利。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成立。到年末除了西南一隅,全国山河到处都已经飘扬起了五星红旗。

国民政府大厦将倾,巴川专署借“瘦石实验农场”的果品仓库(也就是前些时候胡秋萍领导的红军医院)举办了反共游击作战训练班。聂瘦石与许百骧也奉命参加了。而在此之前,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把全省几百个县长和国民党党部的书记长全部集中到成都,进行了同样内容的培训。游击战培训,除了扛着枪让胡宗南派来的军事教官带到野地果林里摸爬滚打,就是学看军事地图,学会用各种手段传递情报,再加投毒放火爆破暗杀,聂瘦石一介名流,过去几时干过这等下作事情?此番前来参加培训的镇长书记长保甲长,也大都是当地的大户绅粮袍哥大爷,平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不少人还离不开大烟盘子,如今国民党大势已去还强逼着大家来受这份罪,这就弄得众人怨声载道骂声连连。

自从罗广文和胡宗南的部队退到大巴山地区,到处便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像,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后逃到山里来准备与解放军打游击的中央军与心怀异念的地方部队,常常火并,弄得到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公路上,每天仍有无数辆满载士兵的军车源源不断地从成都、重庆涌到大巴山来,山中乡镇到处人满为患,兵比民多。

训练班一结束,许百骧便风风火火地着手组织游击队,将全县各种地方武装全部集中到他手中,又逼着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决心和共产党血战到底。聂瘦石则临危受命,被巴川专署任命为地区专员,催促他即刻上任。聂瘦石听从了昆仑和沈莺的劝告,不愿为行将就木的国民党政权殉葬,以身体有病为由,派人将一纸辞呈送到了巴川专署,不单坚辞不就,连当了几年的野三关县长,也一并辞去,呆在金盅坝足不出户。

儿玉鹤子见到处乱糟糟的,向男人建议,全家暂往日本避难。瘦石却说:“跑的人作恶多端,害怕共产党来了收拾他们,所以不跑不行。我们为啥子要跑?聂家数代以来,修桥铺路,造福桑梓,扶贫怜弱,行善积德,好事做了千千万。我虽出于无奈当过几年野三关的县长,也从未欺压过邻里百姓,你我两口子还冒着掉脑壳的风险,暗中帮助过共产党的巴山游击队。再说,我们家里不单昆鹤,连昆仑小莺如今不也都在共产党里干事么?就算我聂瘦石没有像昆仑小莺那样参加地下党,共产党得了江山后想在大巴山站稳脚跟,自然也要笼络民心,应当不会为难我们这样的慈善世家的。”

儿玉鹤子说:“你说这些都有道理,可是,眼下兵荒马乱的,昆仑和小莺呆在学校里两天也没回家了,我就担心他兄妹俩出啥事?”

聂瘦石说:“能出啥事?眼下野三关党政军大权全被百骧一个人抓在手里,莫说我是他亲姑爷,就冲着我爸和你救过他一命,有他扎起,这野三关莫非还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对他兄妹下狠手?”

这话聂瘦石可说得太自信了,野三关还果真有人敢对昆仑、沈莺下狠手。

吃了豹子胆的人正是管青海。

俗话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此时的管青海,已非当年的军警稽查处的特派员可比,早在一九四二年九月,管青海就加入了军统巴川组当组员,主要是秘密收集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的情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向廷瑞大举向华蓥山游击队清剿时,他作为一名出色的特勤人员前往华蓥山执行侦察策反任务,成功地策反了陈联诗手下的中队长董德光,为最终剿灭华蓥山游击队立下了大功,随后升官晋级,衣锦还乡。

已经当上野三关侦防处中校处长的管青海手握生杀大权,却依旧对许百骧执礼甚恭,丝毫不敢怠慢。因为他十分清楚,虽然自己如今背靠大树,可对既控制着地方武装又掌管着袍哥公口的许百骧来说,毕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得罪了许百骧,他在野三关不但无法为党国建功立业,甚至不可能立足。正因为如此,当他前一天得到西南特区发来的密电,通知他共党分子聂昆仑已逃离重庆,有可能回到老家野三关,命令他从速侦缉捉拿时,他甩开了县政府和警察局,命令手下秘密侦察,秘密行动。

一名在新仁学堂教书并以进步面目出现的“利用员”很快送来密报,聂昆仑三天前已经回到野三关,第二天即通过其妹沈莺在新仁中学召集几名老师,宣传共匪主张,恶毒攻击政府。

十多年来,管青海对“沈莺”这个名字一直耿耿于怀。他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沈剑飞死在自己手里,倘不早下狠手斩草除根,日后必遭其害。可是,由于许百骧公开庇护,让他这么多年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只能看到这个小女孩渐渐地长成了一个文静漂亮的大姑娘。

管青海手下的侦防队员与“利用员”全都火速行动起来,对聂昆仑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有关聂昆仑活动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到了管青海手中……

这天一大清早,昆仑与沈莺依旧如往常一样前去新仁学堂。刚走上风雨桥,管青海几名特务从城门洞子里突然出来堵住了去路。沈莺回头一看,另几名特务正从果林里闪出,提着手枪大步向他俩跑来。

“哥,管青海抓你来了!”

话音刚落,前后两路人马已经将他们围在中间。

管青海得意地说:“聂家二少爷,听说你刚刚回到野三关,就忙得不可开交啊。”

聂昆仑说:“你要干啥子?”

“嗯嗯,”管青海一声冷笑:“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走吧,我亲自送你回重庆城去。”

两名特务上前将手铐套在昆仑手上,架起他下了桥头,顺着驴子溪往巴河边而去。

聂昆仑大叫:“小妹,快去告诉许百骧,管青海要把我抓到重庆去领赏!快点啊!”

沈莺看见昆仑被带下河滩,向着停在岸边一只篷船而去,慌忙冲下桥头,一头钻进城门洞子,飞踏踏奔向许家大院。

待消息传到许百骧耳中,小小一个县城,顿时人喊马嘶,灰尘弥天,恰似被捅翻了的马蜂窝。许百骧亲率马队,蜂拥出了东城门,沿着巴河疾奔。马比船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那只篷船。

许百骧提着盒子炮在一个河道转弯处迎候着篷船,两挺轻机关枪指向河面。待船近了,许百骧当空就是一梭子,大吼道:“管青海快些给老子钻出来,我看你这狗杂种是不想活呐!”

船上没人不认识许百骧,见他带着人来截道,手里提着家伙一个也不敢放。管青海钻出船舱挺立船头,双手抱拳向着许百骧打了一拱,说道:“许团总,我手里有可靠证据,聂昆仑是共党分子,兄弟抓他是上命所差,不敢不为呀。”

“放你妈的屁!我不管啥子共产党国民党,我就知道聂昆仑是我的亲表弟,我许百骧连自己的亲表弟都罩不住,今后还有啥脸面在野三关地盘上混。姓管的,莫再说了,你想邀功请赏就抓我许百骧去交差顶缸,马上把我表弟放了!”

“许团总,聂昆仑是西南特区命令我抓的,我管青海不敢作主。”

“你姓管的作不了主,我就另找个能作主的给你说话——机关枪,给老子扫!”

两挺机关枪“嗒嗒嗒嗒”响起来,打得船头前的河面上水花四溅“吡吡噗噗”响。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管青海铁青着脸大叫:“许团总,开不得玩笑!聂昆仑是共党要犯,你这样乱来是要惹大祸的!”

“哈哈,连你们的蒋委员长眼下都不晓得被共产党撵到哪个旮旯角角去了,你还敢拿国民党来吓唬老子?说,你娃娃交是不交?”

管青海一股怒气吞下肚:“许团总,你脸大,我交。”

许百骧把昆仑接回许家大院,高杯矮盏地设宴给他压惊。

聂昆仑将酒斟满,双手端起杯子说道:“百骧哥,今天你从鬼门关把我救了回来,这头一杯酒,我应当先敬你。”

沈莺也端起杯子说:“救命之恩,我和昆仑哥永远不会忘记。”

许百骧把手一摆,豪气冲天地:“干啥干啥?既然你们还晓得我是哥,哥为你们做这点小事还需得谢么?喝,我们三兄妹一起干!”

酒过三巡,聂昆仑问道:“百骧哥,管青海给你挑明了我是共产党,你为啥还要来救我?”

许百骧说:“你这不是傻话么?莫说我们是亲戚,就算没这层关系,冲着当年潘莽娃当街灌我的黄粪,你爷爷和你妈把我弄回金盅坝,又是汤又是药地救了我,我也不能让你们聂家人在野三关受半点委屈呀。”

聂昆仑说:“你救了我,我也不能对你见死不救。我实话告诉你吧,昆仑我不但是个共产党员,还是前两天刚成立的野三关地下党的县委书记。我现在把我们的兄弟关系暂时放到一边,而是以共产党野三关县委书记的名义劝告你,国民党垮台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完全用不着再继续为他们卖命,只要你带着你的保民团弃暗投明,在这关键的时候站到共产党一边,野三关解放后,共产党一定会保证你一家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许百骧连连摇头,说:“打住,打住。昆仑兄弟,你莫得寸进尺地来打我的主意。哥哥我救你,决不是为了讨好共产党,更不是为自己留退路。自从共产党砍了我老汉的脑壳,潘莽娃霸占了许家大院的女人,我就对共产党恨得来钉心透骨,这深仇大恨,至死也是消解不了的。哥虽然天生是个驼背子,脑壳却不糊涂,国民党的的确确垮杆了,就连玉皇大帝也没法救它,可为啥哥一条道走到黑,依旧要泼出命和共产党干到底?兄弟,妹子,哥就是为压在心头的这腔血海深仇啊!”

2

十二月初头的一天傍晚,管青海亲自登门来通知聂瘦石,要他马上到聂公祠参加一个由撤退到野三关的国民党各公秘单位的武装人员联合举行的反共火把大游行,游行完毕后,还要参加由刚刚从重庆撤退到野三关的“西南反共游击军第二路绥靖司令”洪老太召集的一个重要会议。说到洪老太,管青海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聂先生,这洪老太的大名你一定是晓得的了,抗战时《中央日报》上还登过蒋委员长接见她的照片,没想这节骨眼上她也带着人同共产党干起来了。大人物确实有大气派,昨天洪老太一到野三关就来拜望我,还送了我五支意大利造的快慢机和一挺捷克式轻机关枪作见面礼。”

聂瘦石说:“管处长,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天垮下来,只要不砸到我这金盅坝,我也是毫不关心的。”

管青海悻悻道:“聂先生,眼下的形势我清楚,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这些大军头都投向了共产党,我还晓得你这些年来和共产党一直藉断丝连,昆鹤当年跟到张国焘跑了,近些日子昆仑和沈莺也不规矩,偷偷摸摸组织共党地下县委。我要不看在你老的面子上早把他们毙了。聂先生,你不是也想学刘文辉罗广文的样,等共产党一来,就敲锣打鼓上街欢迎吧?”

聂瘦石说:“你高抬我了,我既有那样的心,也没有那样的胆,那样的资格。昆仑小莺是不是共产党,我不晓得,我聂瘦石既不关心国民党,也不关心共产党,我是个搞实业的,只晓得埋头干自己的事。”

管青海说:“洪老太久仰曾先生的大名,特意让我来请你。你可能还不晓得吧?洪老太这一次带着人马从重庆跑出来,一路上杀的人起串串,连眼珠子都让血浸得来红通通的,要是让她晓得你老对国民党存有二心,我想,她才不会担心多杀你这一家老幼哩。”

聂瘦石只好答应去镇上走一趟。夜色中的野三关浑如一座大兵营,满街都是身穿各式军装的散兵游勇背着枪举着火把在横冲直撞,嘴里还不时呼喊着反共口号。商店铺号,已全被抢掠一空,不少溃兵手里还抱着整匹的绸子和布料。就在县政府里,聂瘦石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洪老太。对这位老太婆,聂瘦石抗战时便从报纸上看到过她的事迹,眼下第一次得见,仍对她怀有几分敬意。

洪老太曾是一位有功于国家和民族的抗日英雄,一八八〇年出生于满洲一贵族家庭。抗战初期,身为贵胄之家的洪杨君曼并未在国家民族的危难关头拜倒于伪满国的小小庙堂内,相反,她带着家人将家产变卖一空,逃到华北赤手举兵,她去掉金簪旗袍,头绾素髻,身穿蓝布褂子,放开小脚,打上绑腿,腰插双枪,一身巾帼女杰的装束。号召人民起来同日本鬼子血拼到底。深受日寇铁蹄践踏之苦的人民早就盼望着能有只“领头雁”带领他们和小日本干,对高贵血统的崇拜心理,更使得洪老太登高一呼,万群响应。一个月工夫,洪老太手下就有了一支上千人枪的队伍。一九三八年春,洪老太的长子洪傥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被俘,被日本鬼子残酷杀害后枭首示众。国仇家恨,更使洪老太恨透了日本人,她带着队伍昼伏夜出,经常袭扰日军。一次,她在太行山一个名叫青枫岭的山坡上设伏全歼了日军一个汽车运输队,击毁了十二辆大卡车,打死日本鬼子二百二十三人,洪老太还亲手击毙了三浦中队长。

《大公报》报道了洪老太全歼日军这一振奋国人的消息,中国的主要报纸纷纷转载,美国的《纽约时报》也发了电稿。此仗使洪老太声名远播,队伍也迅速发展到了两三千人,她将队伍取名为“洪老太抗日游击队”,并被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改编为第一支队,洪杨君曼任司令。在晋察冀军区的领导之下,洪老太的队伍设伏打点,战功累累,洪老太也多次受到聂荣臻司令员的接见和赞扬,并被世人赞誉为“双枪老太婆”。

一九四〇年四月,洪老太作为抗日英雄,被接到陪都重庆宽仁医院治病。蒋介石宋美龄接见和宴请了洪老太,与她合影留念。蒋介石还亲书“游击之母”四个字赠予她。周恩来与董必武也到医院探望。一时,“双枪老太婆”的英名传遍了海内外。可是,洪杨君曼在抗战胜利后被蒋介石封为“冀热辽边区绥靖司令部”中将总司令后,却率领队伍投向了蒋氏阵营。一九四九年,洪老太的队伍在辽沈战役中被打得灰飞烟灭,带着家人和百十个心腹从东北狼狈不堪地逃到了重庆。眼见得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洪老太心中无限空落,连做梦也想着重新找回昔日的英雄感觉。这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机会终于从天而降,蒋经国亲自来到上清寺洪老太的公馆里,向她宣读了由蒋介石签名的委任状,委任她出任“西南反共游击军第二路绥靖中将司令”。洪老太将委任状双手接过捂在胸前,热泪盈眶地说道:“大侄子,请转告委员长,承蒙他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我今年虽已七十岁了,从前打日本,我不是孬种。眼下共产党那帮泥腿子暂时海啦,扬登了,对不?可咱老婆子不吃这一套,当年打小日本,咱双枪老太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请委员长和大侄子放心,古有佘太君百岁西征,今有洪老太七十上阵,咱双枪老太婆愿意重新出山,为党国尽忠,为委员长效力!”

洪老太恐怕没有想到,在极短的时间里,她肩上金灿灿的两颗将星,会成为结束她生命的灼烫子弹。

洪老太捧着蒋介石的一纸空头委任状,激动得不能自持,第三天便带着儿子女婿百十个心腹,领下大批武器弹药,坐一艘兵轮赶到合川县城,利用她曾经拥有的盖世英名,将当地的袍哥武装和刚逃到合川的散兵游勇集中到自己麾下,一呼隆扯到了华蓥山中。可是,等到手下拥有十万重兵的罗广文与前两年还带着兵马剿灭了共产党的华蓥山游击队的向廷瑞投共的消息传来,洪老太惊得面如死灰。知道仅靠自己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和共产党顽抗,是无法取胜的,又不愿做党国贰臣,辜负了蒋家父子对她的厚望,所以才匆匆忙忙地带着队伍,逃到了更为偏僻的大巴山中。

聂瘦石和管青海走进设在聂公祠大庙堂上,看见一大帮人正围在一张长桌旁开会,满屋烟雾缭绕。

洪老太正在向一位身穿美式茄克战斗服,领章上嵌有一颗将星的将军发问:“唐将军,眼下退到大巴山的队伍里,只有你这保密局系统的弟兄们武器最好,战斗力最强,你说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和共产党干?”

“老英雄,这仗没法打了,好些达官显贵早就裹着金银细软跑到台湾去了,扔下我们这些倒霉蛋当炮灰。”保密局西南特区副区长唐天纵一脸无奈地抱怨。

“那唐将军眼下有何打算?”洪老太叨着根烟杆,紧紧追问道。

“有啥打算?不瞒你老说,我从重庆撤出来时手下有一千多名弟兄,这一路上让共产党又是追,又是堵,弟兄们死的死,逃的逃,扑爬跟斗跑到野三关一清点,就剩下四百多号人了。再打下去,我能拿脑壳换来个忠义之名,可怜这几百个弟兄,也全都跟着我送命了,时局揪心呐!最近几天,连罗广文、向廷瑞、裴昌会、陈克非这些被委员长视为心腹的高级将领,也都争着打起了白旗……”

“住口!”洪老太一声断喝,将烟锅猛地在桌子上一敲,“唐司令,委员长一向厚待于我,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国难当头更需要党国军人精忠报国鞠躬尽瘁!你倒好,还没和共产党正正经经打几仗就吓成了松包软蛋。你要投降我也不拦你,可咱双枪老太婆是决不会背叛党国的!”洪老太将烟杆往桌上一放,从口袋里掏出蒋介石给她的委任状,向着众人大声说道:“各路豪杰,各位大兄弟大侄子瞅准了,这可是蒋委员长给咱封的总司令,这就等于是前朝时候的尚方宝剑、御赐金牌,凭着它,我就有权分封你们。从今天起,咱们游击队就和共产党就在这大巴山中扯旗放炮地较上劲了。大伙儿跟着我洪老太加紧干,趁共产党还没有站稳脚跟,把我们丢掉的江山重新夺回来!大伙儿不用害怕,蒋委员长很快要在沿海登陆,要不了一个月,就要光复我们的首都南京。弟兄们,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喽!”

就在这晚的会上,聂瘦石被逼着捐出了五千大洋,还接受了一张洪老太硬塞给他的委任状,任命他为西南反共游击军中校军需处长,要他回家收拾一下,第二天一早就随队伍进山打游击。

3

夜里,聂瘦石听见枪炮声在野三关响得来如同惊雷火闪,估摸一准是洪老太和解放军干起来了。夫妇俩吓得睡不着觉,赶紧叫下人把一家老小通知到客厅里,可满屋人中偏偏缺了昆仑和沈莺。毛权说头晚上老爷和许百骧刚一出门,二少爷和小姐也去了城里。聂瘦石吓得不轻,野三关打得来天塌地陷,昆仑、沈莺这时候还呆在城里不回家,不是拿着脑壳往枪口上撞么!

天色尚未亮透,只听昆仑在院门外一边擂门一边吼:“爸爸,野三关解放呐!快开门呐!”

门一打开,昆仑扬着手枪,满面喜色地对满屋人喊道:“小莺正和地下党的同志发动群众迎接解放军进城,我怕你们担心,特地赶回来通报一下城里的情况。”

儿玉鹤子猛地看见昆仑手里的手枪,顿时惊咋咋地喊道:“昆仑,你哪来的枪?你去打仗了?”

昆仑得意地说:“昨夜里,我和小莺都参加战斗了。我们十几个人一下子冲到北门,把城门打开,解放军哗地一下就冲了进来。”

聂瘦石即刻和昆仑去了野三关,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城里到处都飘扬着红旗。聂瘦石将国民党的委任状交给了解放军。并向接待他的解放军长官打听女儿聂昆鹤的情况,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们连听也没听说过聂昆鹤的名字。

野三关解放的第二天,刚刚成立的巴川地区军管会派来姚国栋和祝克宁等几位解放军军官带着近百名西南服务团和二野军大的学生娃来到野三关,密锣紧鼓地将红色政权建立起来。

野三关红色政权成立后宣判的第一个死刑犯就是卖杂碎汤锅的苏花云。审讯时苏花云拼命喊冤,说她当时杀沈剑飞是出于报恩。

审讯法官是一位十七八岁的解放军战士,惊讶得差点岔了气,变脸变色地喝道:“你……你说啥?你杀我们红军首长是为了,为了……报恩?”

苏花云脑壳点得像鸡啄米:“是嘛,是嘛。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稍微一说,你这么精灵的干部同志肯定就懂了嘛?”

法官猛地一拍桌子:“你这反革命婆娘好大的狗蛋,竟敢拿这种混帐话来糊弄我!按你这道理,你老汉你老娘对你有哺育之恩,你也应该把他们杀了报恩才对罗?”

“干部同志,你咋个没懂哩?我说的是真话呀!当时场面就是那样子,满城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争着上前去打杀沈政委……”

“住口!杀红军打红军的只能是反动派,红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是鱼与水的关系,哪有人民群众打杀红军的?”

“呃呃,干部同志,我苏花云说的可全是真话呀!当时那场面惨得很呐!要是沈政委的亲兄弟在场,他保准也会像我这么做的!”

“那你说,哪个能为你作证?”

“古昌兴呐,我原本是让他去送沈政委上路,可这狗日的东西硬是堆头大,没得用,刀一拿在手头周身上下都在抖。莫办法呀,我才上的。”

“古昌兴和你是啥子关系?”

“嗨,是我男人呐,这野三关哪个不晓得?”

“既然是你男人,他就没有为你作证的资格。我警告你,如果你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你杀沈剑飞是为了帮助他减轻痛苦,人民法院就不会采信你的说法。”

苏花云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让她人头落地,吓得大叫起来:“哟哟,干部同志,那种急要关头我除了和我男人商量还敢和哪个商量?要让别个晓得了,我苏花云还活得出来么?”

法院的取证工作极其顺利,苏花云手持利刃当街杀死巴山游击队政委沈剑飞有目共睹。为死难革命英烈报仇,每一个当时的目击者如今的被调查人都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为法院作证。

因为这是野三关解放后人民法院判决的第一号死刑犯,院长很慎重,判决之前特意去征求县委书记姚国栋的意见。姚书记听完汇报冷冷一笑,用手做成手枪的样子往院长脑门上一戳,说:“我给你脑门子上来一枪,你说我是帮你还是害你?杀,杀错了我姚国栋负责!”

县委书记一声“杀”,苏花云就背插斩标被押下了巴河滩。苏花云那一天明显地打扮过,梳了一个“饼饼头”,头发还用水拍得丝毫不乱。穿的是一件花色很鲜艳的棉袄,看上去虽然有点年轻时候“花枝招展”的模样,但因为脸上失了血色,反而不如平时不修边幅地站在炉子旁边舀杂碎汤时那么漂亮。

河坎上如同往常杀人时一样密密簇簇地挤满了人。虽然巴河滩上这些年间总是在长麻吊线地杀人,可老百姓依旧是百看不厌。毕竟看杀人比看戏台上拿着刀刀枪枪比划更刺激,还不需自己掏钱买票。何况今天杀的又是野三关无人不知的大美人苏花云。

古昌兴捶胸顿足,带着两个娃娃在河坎上长声吆吆哭天动地地喊冤枉。

被抓后一直哭哭闹闹不停的苏花云此时苏花云却没哭也没闹。两名公安将双手反绑着的苏花云架下河滩时,她神色痴呆,不知是万念俱绝还是吓傻了。等公安把她扔在沙滩上时,她已经没办法依照公安的口令声跪在地上了,而是像滩稀泥巴似地趴了下去。枪毙时,给行刑人员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两名公安分立两侧,一人抓住她的一条胳膊,使她的身子能够立起来,另一名公安举起步枪,对准苏花云的背心而不是后脑壳开了一枪……

上午在巴河滩上枪毙了苏花云,下午县委和县政府就在武城山上联合举行了隆重的沈剑飞烈士的遗骸迁葬仪式。由聂氏夫妇指点,沈剑飞的骨骸被挖了出来,用白绸裹上,放进楠木棺材里,然后由八条壮汉抬到武城山半坡上。野三关的老百姓全都出来了,当然也包括那些当年打杀过沈剑飞的男女。人人手臂上拴着一朵白纸花,哭声震天动地,花圈摆满了几条街,一直把沈剑飞送上了武城山。在此之前,县政府派出的工匠们已经将许厚斋的骨殖从大坟里挖了出来,墓碑也砸掉了,新立了一块同样是汉白玉的墓碑,上面刻着“沈剑飞烈士之墓”敬立者则是“中国共产党野三关县人民委员会野三关县人民政府”。

沈剑飞的亲生女儿沈莺在父亲的墓碑前朗读了女儿写给死去父亲的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沈莺边念边哭,听的人也泪湿衣襟。

就从这一天起,沈莺恢复了沈姓。

解放后的野三关首任县委书记姚国栋三十六岁,在二野里当了两年多炮兵营长,耳膜受损听话说话都得大声喊叫才行,到川北后就改行参加了军管工作。城里各界都听过他的革命传统报告。此人仅读过三年私塾,报纸看不全,嘴巴却特别能讲,性子躁,爱发火,机关干部们既敬他,更怕他。二十七岁的县长祝克宁则是川北大名鼎鼎的名流宿儒祝芝圃的独生儿子,在北大读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大学毕业后做了新闻记者,后被关进了国民党的大牢,一年后北平解放,刚刚出狱的祝克宁投笔从戎,奉组织之命带领一帮进步大学生赶往湖南常德参加西南服务团,经短期培训后即随刘邓大军入川。红色政权建立之初,人手紧缺,大部分旧政权人员都被留用了,聂昆仑领导的野三关地下党,按道理应当成为红色政权重用的对像,偏偏农民出身的姚国栋对出自大富之家的聂昆仑怀有成见,对聂昆仑在建国前四个月匆匆创建地下县委也有自己的看法,以“考验一段时间再说”否决了祝克宁提出的让聂昆仑进入常委的建议,仅让他当了个县团委书记兼征粮工作队队长,烈士子女沈莺则受到重用,担任了县妇联主任兼县委文艺宣传队队长。

新生的红色政权,就设在聂公祠大庙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