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七七”事变爆发第三天,刘湘即电呈蒋委员长,请缨抗战,并同时通电全国,吁请停止内战,望全国上下同德一心,共赴国难。几天后,刘湘又以川康绥靖主任名义,发表《告川康军民书》,书中说道:“……今者,自卢沟桥事件发生,此一伟大之民族救亡抗战,已经开始。默察此次战争,中日双方均为生死关头,而我国人所必须历尽艰辛,从尸山血海中以求最后之胜利。四川为国人期望之复兴民族根据与战时后防重地,山川之险要,人口之众多,物产之丰富,足为战争资源,亦为世界所公认。故在此全国抗战已经发动时期,四川七千万人民所应负担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如此军民一心,上下共济,只知目前抗战是唯一的中心,只知抗战解放中国是唯一的坦道,排除一切歪曲的认识,克服一切事实的障碍,前赴后继,百折不挠,则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中华民族!”

毕竟皆为炎黄子孙,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刘湘登高一呼,过去互相撕杀不休的四川军阀们竟然全都收刀捡卦,争先恐后致电宣誓,拥护蒋委员长,愿随刘湘出川抗击倭寇。

此时,田颂尧的二十九军由孙震升任军长,黄云湘也因剿灭巴山游击队有功而由少将晋升为中将。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黄云湘在巴川举行盛大的出川抗战誓师大会,聂瘦石和许百骧特意赶去送行。聂瘦石与川北名儒祝芝圃登台发表慷慨激昂之演讲,两人各献洋两万。许百骧虽然没有资格登台讲话,可是看见姑爷带头献金,也紧随其后捐了一万大洋。

部队浩浩****地出发了,聂昆山注视着父亲,激动地扬扬手喊道:“爸爸,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一定能够打败日本鬼子!中国一定胜利!”

聂瘦石对着儿子的背影有力地挥了挥拳头,泣不成声大吼:“胜利——昆山——中国——一定胜利!”

万众欢呼声中,黄云湘身穿笔挺黄呢将官服,领章上两粒将星闪耀,肩披内红外黑斗蓬,脚蹬镗亮马靴,骑着高头大马踏踏而来。

聂瘦石顿时觉得鼻梁发酸,情不能禁地喊道:“好大哥……保重……等你凯旋归来之时,兄弟与民众再箪食壶浆以迎胜利之师!”

黄云湘看见了欢送人群中的聂瘦石,庄重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朗声说道:“云湘一介武夫,过去打了那么些年烂仗,自己同胞杀来杀去,胜亦无荣,至今想起来都惭愧。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连老百姓都懂得这个道理,何况我这吃军粮的。此次云湘请缨出川抗日,志在躬赴前敌,为民族争生存,为四川争荣光,以尽军人之天职。前人有诗写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云湘也就拾人牙慧,向父老乡亲们表个态!这十个字,就是我全师五千天府子弟此时共同的誓言!”

黄云湘率部出川,先与日寇血战于津浦路,后于台儿庄大战中,率五千武器窳劣的川军子弟死守滕县,抗击有飞机坦克助战的三万日军的疯狂进攻,城破之后与日寇逐街争夺,逐屋撕杀,血战四日半,杀敌三千,最终全师官兵无一人投降,无一人逃跑,全部战死,成为中华民族彪炳千秋的大英雄。

黄云湘殉国后,国民政府追赠他为陆军上将,在汉口为他举行国葬。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王明、博古等共产党的领袖也联名送上一幅挽联:

奋战守孤城,视死如归,是革命军人本色;

决心歼强敌,以身殉国,为中华民族争光。

巴山蜀水,遍地设置香案,搭起祭棚,父老乡亲热泪滂沱,为他“拉纤”送行,集资修建黄云湘墓园。剧作家将他的事迹写成大剧搬上舞台,民间艺人也编写出无数唱词俚调,将黄云湘当做民族英雄传唱。

“台儿庄,打胜仗,四川出了个黄云湘;黄云湘,守滕县,五千子弟英雄汉……”,这年刚满五岁的沈莺,也跟着昆仑哥哥学会了这首唱遍全川的莲花落。

就在川民痛祭黄云湘以及五千川军子弟的时候,野三关各界也在新仁学堂的大操场举行盛大公祭,为随黄云湘将军战死在滕县的许百驹和聂昆山两位英烈送行。川北各县当局以及各行帮公口的代表,均云集野三关,向两位出自本地的民族英雄吊丧致哀,花圈祭幛以及写着“精忠报国”“铁血男儿”“抗倭英雄”“忠义千秋”的牌匾重重叠叠,堆积如山。

聂瘦石虽然仍是一县之长,手中却已经没有了枪杆子。就在黄云湘的部队离开野三关没多久,根据国民党巴川地区专署的命令,各县还乡团和保民团经过精简后被合并成了民众抗敌自卫团,由许百骧担任团总。

此时从全国范围讲国共两党合作已经形成,但在大巴山中,两军撕杀留下的后遗症却远未消除,阶级与宗族家庭个人之间的仇恨相互绞织在一起,巴山游击队虽然被镇压下去了,邻近华蓥山中的陈联诗竖起的共产党大旗依然在血雨腥风中时伏时起(其夫廖玉壁已经牺牲)。就在这千里巴山之中,也仍然有不少在西征途中因各种原因掉队回乡的红军、苏维埃人员因绝了生路而重新拉起队伍,钻进深山老林与政府对抗,这样的反抗虽然是零星的,但是,却犹如山林野火,时起时灭,从未间断过。

这其中,就有过去野三关农民协会的赤卫队员钱左。

张国焘把西征队伍带到茂县、北川、江油、理县一带,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八日在茂县宣布成立西北联邦政府,并将随队西征的三万余名苏维埃干部和力夫全部编入了红军。当上红军的钱左命运多舛,南下红军被川军大败于百丈关前时,钱左肚皮上挨了一枪,让战友们抬着一路往川西高原逃蹿,经天全,芦山、过宝兴,被刘湘的兵马追得来扑爬跟斗。就在夹金山脚下,一千多名好弟兄被张主席下令扔下了……

红军走远了,钱左和伤员们全都做好了去鬼门关重聚的决心,没想大军阀刘湘也讲政治,对红军伤员不打不杀,每人发一张省政府签发的释放证和一块川板大洋,让他们各自回乡当良民百姓。钱左拄着根打狗棍,一路要饭,数月后才回到了野三关。曾经沧海的钱左原本就想此后听国民政府的话,当个规规矩矩的良民,没想刚踏进野三关的地面,就听人说野三关已成许家天下,顿时胆儿吓成了八瓣,清楚以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许驼子就是把自己生吞活啃了也不解恨。走投无路之际,又听说华蓥山中还有小股游击队在活动,就横下一条心,进山去投了游击队。

2

许百骧头上有了抗日烈属、野三关袍哥舵把子和自卫团团总的三顶帽子,手中有了枪杆子,便成了野三关的头号实权人物,当初被干人分去的田土家财,不但全都弄了回来,他还以收利息的名义,把分过他家财产的人家中的财产搜刮一空,“赤匪”撤走时被烧掉的许家大院也重新盖了起来,而且盖得比过去更气派,更精致。更让野三关人开眼界的是,他花高价从重庆请来了几十名能工巧匠,把武城山半坡上的红军烈士墓扒掉,在原墓址上扩建了一座占地三十来亩的大坟,坟前建起了高大的汉白玉门楼式牌坊,牌坊前各列两尊石马和石麒麟,再把他父亲的骨殖起出,重新装棺厚葬,汉白玉的墓碑高达两米,光碑顶的帽箍就花了两百块大洋,大坟四周还勒了宽敞的白石墓道。

如今,许百骧上街一不走路二不坐滑杆,而是骑马,他虽然是个一辈子直不起腰杆的驼背子。但上了马,许百骧立刻变了副模样,居高临下,八面威风,跟随前呼后拥一大帮,连衣裳角角都能扇死人。

聂瘦石初时也劝诫过许百骧不要如此张狂,以免遭人背后戳脊梁骨。可许百骧嘴上诺诺连声,干起事来却依旧我行我素。聂瘦石见许百骧对自己的规劝阳奉阴违,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坏了聂氏近百年的清白名声,索性回到金盅坝,整天打理农场业务,县上一应事务,全由着许百骧作主。

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许百骧正与几位朋友在客厅里围桌打麻将,警察局长陈振林匆匆赶来,向他通报一个重要信息:巴川地区军警稽查处驻野三关的特派员管青海刚刚到警察局对他说,聂瘦石收养了赤匪头子沈剑飞和胡秋萍的女儿,要他从速派人捉拿。

许百骧听后冷冷一笑:“姓管的晓得聂瘦石是我姑爷,怕我循私包庇。想自己动手呢?他手下只有六七个虾兵虾将,势单力薄,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绕开我许百骧,叫你这警察局长去办。”

陈振林讨好地说:“道理是明摆着的,所以嘛,我才特地跑来告诉大哥。管青海他这个特派员我管他个球,咋个办?我陈振林还不是全听大哥你丢句话。”

许百骧鼻孔一哼:“抓?兴师动众到我亲姑爷家里去抓个小娃娃?笑话!他管青海是专门拿共产党的血染红自己脑壳上的顶子,我许百骧虽然比他更恨共产党,可我还没到拿自己的亲姑爷开刀去讨好蒋介石的地步。我真要做出六亲不认的事来,弟兄们还不戳我的背脊骨?我许百骧今后咋个还有脸在公口上对弟兄们发号施令?”

陈振林赶紧恭维道:“大哥有情有义,川北各县公口上的舵把子提到你的名字,没有不翘大指拇的。不过,这事我要硬抗着不办,我担心姓管的会向巴川军警稽查处报告,要是稽查处直接下来抓人就麻烦了。”

许百骧一拍桌子:“他敢!你马上去告诉管青海,只要我许百骧在野三关一天,天王老子也不准动聂家一根毫毛。你还可以告诉他,我姑爷通匪的事一点也不新鲜,当年他姓管的不就向黄云湘举报过我姑爷暗中帮助巴山游击队的事吗?可黄云湘为啥杀了沈剑飞,却偏偏手下留情放我姑爷一马,就因为我姑爷对党国有功,功大于过。他管青海敢拿我姑爷邀功请赏,我就让他从此在野三关不敢闭起眼睛睡磕睡!”

许百骧这话不是提虚劲冲壳子,在野三关,眼下绝对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许百骧大权在手又有花不完的钱,却依然是光棍一条。不是因为他是个驼背子就讨不上老婆,恰恰相反,给他说媒的人踩断了许家的门槛,而是因为许百骧自小便看上了猫猫药酒局老板黄剑昌的幺姑娘黄德君,发誓非“德君不娶”!

德君小家碧玉,长得来玲珑剔透,让男人过目不忘。面对着许百骧派媒人送上门来的十根黄灿灿金条,黄剑昌想点头,也不忍心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每次许百骧一上门,他就只有对着许百骧磕头作揖陪笑脸。黄德君呢?打死也不愿嫁给一个背上顶着个大肉包,一辈子直不起腰杆的男人。弟兄们自告奋勇,要拿花轿去把黄德君抢回来硬塞进洞房,可许百骧居然流眼抹泪地对弟兄们说:“身边睡个随时想拿包耗子药丢在我碗里的婆娘,我还不如就打一辈子光棍。这件事不消你们瞎帮忙,老子晓得咋个办。”许百骧也不管黄家人愿意不愿意,反正就硬拿黄剑昌夫妇当自己的岳父岳母对待,逢上过年过节,或是黄家人的生日,他便登门送上份大礼,当着黄家所有的亲朋好友“爸”一声“妈”一声地喊,黄家儿女给父母磕头时,他也挤上前去纳头便拜,让知道他许百骧已经是黄家乘龙快婿的人越多越好。逮机会见着德君一面,他更是妹呀妹的喊得热络得很。黄家人心里再是不乐意,也没有勇气敢当众让许百骧下不来台。他这么一张扬,野三关再也没有媒人敢登黄家的门槛。如此死磨硬缠了三年,驼背子果真披红挂花骑大马,奏起响器鸣起鞭炮,拿花轿把黄德君抬回了许家大院。

3

初到延安的麻山和关平成为了政治保卫部门的审查对象。他俩所谈的情况引起了审查人员的高度重视,既然巴山游击队全军覆没,为何唯有他二人能够毫发无损地逃出来?至于麻山、关平口口声声提到的聂瘦石,更是让审查人员觉得匪夷所思,既然此人是国民政府委任的县长、富甲川北的大地主,为何一边协助白军围剿巴山游击队,一边又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为共产党领导的巴山游击队提供帮助?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也就不能消去他们对麻山、关平的怀疑。

麻山问胡秋萍和聂昆鹤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是否在延安?如果在,她俩一定会站出来为他和关平作证。审查人员不敢大意,将他俩列入重点审查对像,单独关在一间窑洞里,然后去找麻山所提供的证人调查。

胡秋萍此时正在延安后方政治部工作,而且已经担任了组织处处长。胡秋萍听前去调查的保卫干部说到沈剑飞已经惨死在黄云湘手中,哭了个昏天黑地死去活来,醒来后不仅为正在接受审查的麻山、关平的历史大包大揽,她还亲自赶去将如同蹲监的麻山、关平领了出来。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胡秋萍把麻山、关平带到后方政治部,既详细地问了沈剑飞牺牲、巴山游击队覆灭等经过,也问到了聂瘦石和儿玉鹤子的政治态度以及沈莺眼下的情况。得知沈莺平安无事,放心了不少。

末了,胡秋萍说:“你们的工作,组织上会很快安排的,不过,我处在现在的位置上,也多少能够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说说,你们愿意去什么部门工作?”

麻山说:“我这人就喜欢骑马打枪,上阵杀敌,干其他的恐怕不行,还是让我去野战部队吧,野战部队能捞上仗打。”

关平则说:“我首先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不过,好歹我念过中学,如果能够留在机关里工作,那是最理想的。”

麻山、关平对东家的千金小姐离开野三关后的情况自然倍加关心。没想胡秋萍说出的情况,却给他俩的心上罩上了一层愁云惨雾。

胡秋萍伤心地说,红军在会宁会师以后,昆鹤去了刚组建的西路军担任妇女独立师的团长。后来,两万多西路军官兵在河西走廊全军覆没,只逃出来四百多人,其他人不是战死,就是落到了马家军手中。马家军残暴万分,像昆鹤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如果真是战死在沙场上,倒实在是最幸运的事了。

二人听后,唏嘘不已。

很快,红军改编成了八路军,麻山去了以原四方面军为主组成的一二九师,跟着刘伯承、徐向前去了太行山。关平因为有文化,被留在胡秋萍身边当秘书。

在一二九师,麻山开始当了个排长,先打日本鬼子,此后再挎着盒子炮随林彪从延安到东北,三年惊天炮火声中十万土八路变成了百万精锐之师,他也磕磕绊绊地出息成了一位骁勇善战的营长,随后便像当年的八旗兵一样呼讷讷入关,跟着陈赓从中原大地打到了两广,又从两广打到了昆明,麻山率领他的部队一直充当全师的开路先锋,部队渡过元江后,向着边境线上星夜疾进,来不及接收国民党留下的政权机构与人员,也来不及理会一群群举着枪找不着地方缴的国民党溃兵,向着正越境出逃的残军穷追猛打,他当然不会知道在前方不远的中缅边境上,竟会有一支毫发无损的蒋军精锐部队在千峰万壑中静静地等待着他和他的部队的到来。

就在隔勐龙河数里之遥的巴洛县城,麻山突然遭到了敌军的顽强阻击。敌人不仅扼守着公路两边的险要山头,掩护逃敌涌出国门,并且还组织了几次反冲锋,敌人士气之高战斗力之强,令麻山吃惊。从俘虏口中方知,巴洛驻军系余程万手下的一个团,该团抗战时属青年远征军编制,全部美械装备,并在印度东北部比哈尔邦的兰姆伽基地接受过美国教官的严格训练,此后一直在缅甸和日本人作战。抗战胜利后先在河内受降、后囤兵于海防,两年前才奉调回国驻扎于此。因从未与共军打过仗,故而有一点不知天高地厚。

麻山几番攻击未能得手,遂转攻为守,待后续部队陆续赶到,再行进攻之策。为了避免守敌逃往国外,麻山的部队担任了迂回到巴洛之后,断敌逃路的任务。他挑选了一百五十名战士组成突击队,清一色的苏式冲锋枪,由他亲自带队,午夜时分出发,沿着顺国境线流淌的勐龙河绕了一个大圈子,拂晓前,他们利用江边密密的森林与浓雾作掩护,秘密地从后面接近了巴洛。

他们突然冲进镇子,向着每一个进入他们视线的敌人开火。枪声一响,正面的大部队立即发起了进攻。在前后夹击下,敌人的反抗是无力的,溃退之前,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巴洛变成一座火城,民房纷纷起火,连不少粮垛也被泼上了汽油,放火焚烧。敌人彻底崩溃了,山头上、县城里到处涌出一群群的敌军,没命地向着南面数里外的勐龙河逃去。

一辆吉普车从已经冲腾起浓烟烈火的镇子里冲了出来,几颗手榴弹扔过去,吉普车像发疯的野牛一样猛地蹿下公路,一头撞到了路边的山壁上。麻山以为车里肯定是敌人的指挥官,与战士们一拥而上,厉声喝道:“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一支手枪扔了出来。司机扑倒在方向盘上,已经死去,从车上抖抖索索下来的,竟然是一个身穿旗袍脸上抹着锅烟墨的年轻女人和一名低级军官。

麻山问:“快说,郭子明呢?”

敌军官回道:“刚才……郭团长从阵地上跑回来……叫我护送他的未婚妻出境,他自己又带着剩下的人回阵地上去了。”

麻山最终没能抓住郭子明。郭子明带着残部逃入了缅境,他的未婚妻凌亦非却落到了麻山手中。

麻山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女人,既给他带来了家庭的幸福,又给他造成了终生的不幸。

审问时麻山感到十分惊奇,这个女人的美貌堪称万里挑一,更巧的是,凌亦非是成都人,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与麻山算是大老乡。熟悉的乡音与可人的容貌使麻山削弱了对她的敌意,甚至还对她隐隐地产生了一点怜悯之情。他感到惋惜的是,这样美丽的女人绝对不应该嫁给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为妻。

但是,麻山作为一名久经考验的革命战士,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对这美丽年轻的女人绝对没有半点非分之念。或许是出于乡情,或许是出于大男人对弱女子的怜悯,麻山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带着警卫员何长顺到驻地外面转了一趟,打回来一串麻雀,当晚,他吩咐炊事员红烧了,让何长顺给凌亦非送去。第二天,他即派出部队,将战俘和各种战利品,当然也包括凌亦非,一并送到了后方移交。

至次,中国大陆上国共两党武装力量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战役胜利结束,麻山战功卓著,荣立一等功,到昆明出席兵团组织的庆功大会。就在庆功会上,麻山遇到了关平。此时的关平,已经是兵团政治部干部处的处长了。

一月后,麻山被提拔为团长,他的团,就驻扎在巴洛,团部机关设在巴洛县城外,美丽的勐龙河,从机关大院不远的地方蜿蜒流过。

4

昆仑比沈莺大三岁,兄妹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每天一同背着书包去城里的新仁学堂念书。倘若沈莺受了同学的欺侮,昆仑总会替她撑腰出气。昆仑自小喜欢写诗作画,近朱者赤,沈莺也爱好上了诗辞歌赋水墨丹青。

父母离开野三关时,已能依稀记事的沈莺知道是聂家收养了自己,可当她情窦初开,初谙人事之后,她却既希望昆仑是自己的亲哥哥,又害怕他是自己的亲哥哥。

一九四八年末,十六岁的沈莺在新仁学堂当上了一名小学国文教师,昆仑则考上了重庆大学。这就让沈莺想得很苦,每天忙完学校的工作,回到家中便躲进闺房俯案作画,把对昆仑无尽的思念,倾注在宣纸上。

昆仑过年时放假回来,沈莺欢喜得紧,一忙完学校的工作就赶回家中和昆仑呆在一起。

一天,昆仑听父母说沈莺的画进步不小,有件得意之作还被送到巴川民教馆参加过地区画展。昆仑待沈莺从学校回来,便去沈莺闺房索画一观。沈莺又得意又害羞地说:“涂鸦之作,我怕脏了哥的眼睛,还是免了吧。”昆仑则坚持要看看。沈莺将她的参展作品拿来打开,那画左面一丛芭蕉,旁边一位妙龄女郎亭亭玉立,若有所思地遥望天际,淡雅清新中似透出浓浓情意。右面则是一首沈莺自题的七绝:

碧玉年华初上头,

何妨顾影学风流。

闲来却傍芭蕉立,

绿透春衫未解愁。

昆仑观赏良久,赞道:“小妹小小年纪,便能诗画并进,长此以往,必成大器。不过恕哥直言,诗与画比,倒是逊色不少。俗话说诗如其人,小妹涉世不深,诗中略带一点小家子气,自不能免。但写诗撰文,总归在意境上要追求个博大深远,方能达致上善之品的地步。比如你这首诗,只要略略改动几个字儿,其意境气概,或许便能大不一样了。”

沈莺听他如此一说,马上要求道:“哥,那你一定得替小妹点石成金了!”

昆仑到底是个才思敏捷,心境高远之人,真功夫不单嘴上有,心中有,笔底也有。兴之所致,他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夹江宣,提起狼豪,在砚台上润润笔尖,略一思忖,便挥毫写到:

休教年华付白头,

横刀跃马逞风流。

春衫绿透增惆怅,

不为家愁为国愁。

此诗紧步前诗之韵,然情志意趣,则远非前诗所能比。

“好一个‘不为家愁为国愁’!”沈莺失声赞道。“哥才气横溢,志存高远,真是令小妹汗颜呐。”

昆仑微微一摇头,说道:“这算不了什么。不过,你真要喜欢诗辞,我倒可以给你推荐一首大气磅礴的伟人之作。”说罢,昆仑便高声吟哦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沈莺叫了起来:“哥,这是哪个伟人写的呀?真有‘会当凝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慨啊!”

昆仑得意地说:“这是抗战胜利后共产党的头号领袖毛泽东到重庆和蒋委员长谈判时登在重庆报纸上的,我们重大的许多老师学生至今仍能倒背如流哩。”

“哥,我看你提到毛泽东就两眼放光,崇拜得不得了,你是不是也成了共产党啊?”

“我,就算我有那份心,共产党恐怕也不会要我这个国民党县长的公子哩。小妹,千万莫乱猜测,眼下到处都在大抓大杀共产党,沾上了会惹麻烦的。”

“嘿,你对我还不放心么?就算你是共产党又怎么了?连我都能从国民党的报纸上看得一清二楚,共产党眼下已经占了东北,华北也吃紧了,蒋委员长的气数,恐怕不长了。”

昆仑眼睛一亮:“没想到你呆在这深山旯旮里,脑壳倒是一点也不糊涂。”

儿玉鹤子看见沈莺对昆仑如胶似漆,须臾不离,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这日夜里上床后对聂瘦石说:“呃,你看出来了么?小莺对昆仑,恐怕有了意思哩。”

聂瘦石吃了一惊:“真有这事?”

“连这层意思都看不出来,我这当妈的不白长这两颗眼珠子了?不过,小莺长得眉清目秀的,和昆仑倒也攀配,自家养熟了的姑娘当媳妇,倒比昆仑找个生人进门强。”

“唔……”聂瘦石思忖了一下,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些年来,野三关的人谁都以为他两个是亲兄妹,真要让外面的人晓得他们成了那层关系,还不把小莺的身世给暴露了?眼下国共两军打得你死我活的,管青山又疯了一样在野三关大抓共产党,这事儿要传到他耳朵里,这金盅坝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听他这么一分析,儿玉鹤子也蓦地紧张了,赶紧说:“这事,我看还得先把昆仑叫来问个仔细,他两个要真是情投意合,我看索性就把利害关系给他们说穿讲透,眼下千万不能敞风,今后就算要做夫妻,也不能在这野三关做。”

儿玉鹤子把连夜把昆仑叫到卧屋一问,昆仑说他能感觉到小莺对他有这意思,但并没有把话挑明。

儿玉鹤子问:“那你的意思呢?昆仑,你可要对爸妈说老实话。”

昆仑搔搔脑壳说:“这些天,我也正为小妹的伤脑筋哩。”

聂瘦石说:“怎么,你觉得小莺她配不上你?”

“哪里呀?我自小就把小莺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怎么可能产生那样的想法呀?我说伤脑筋的意思是,我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真的?”

“我还能瞒你们呀?她叫李璇,是我的同班同学。她爸爸在民生公司做襄理。哦,你们看,我这儿还有她的照片哩。”昆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来。

那是一张单人照,姑娘坐着,脸蛋微偏,眸含秋水,双手捋着一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身后是一株开得正浓艳的桃花,再远处,是一片绿意葱葱的竹林。照片背面题着一行绢秀的钢笔字:送昆仑存念。小璇。

昆仑说:“这次回来,我感觉到小妹有那意思,就一直想把这照片给她看,可是,又担心伤害她。”

聂瘦石说:“傻儿子,这种事,你对小莺藏着掖着咋个行?”

儿玉鹤子说:“我来对小莺说,我是女人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你真怕伤害小莺,就更应该让她知道你已经有人了。”

第二天晚上大家围桌吃饭时,儿玉鹤子突然发起了感慨:“哎,过了这个年,昆仑就该满十九岁了,儿子长大了,妈也老了。”

大妈许厚珍说:“真是的呀,一转眼昆仑都满十九岁了。哎,昆仑,给大妈说说,在重庆那样的大城市里,有没有让你中意的姑娘啊?”

昆仑说:“我都不急大妈还替我着急起来了啊。不才十九么,等大学毕业后再说。”

大妈说:“十九还小了么?你看你爸,十九岁时就已经把你大妈和你妈娶进了门。”

儿玉鹤子说:“昆仑,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么,承得你大妈关心你,还不把照片给你大妈看看。”

沈莺一听这话,蓦地一愣,赶紧把脸埋进了碗里。

大妈叫起来:“哟哟,昆仑把女朋友的照片都带回来了呀,快,一定得给大妈看看。”

昆仑把照片拿出来,递给大妈,说:“她是我的同学,叫李璇。”

“哎呀呀,乖,柳眉细眼的,白皮嫩肉的,长得真乖!昆仑,放暑假时你把女朋友带回家来,让大妈认认真真看个仔细。”

那照片,沈莺也看了,双眸发潮,嘴儿直颤,好半天才说:“哥,祝你幸福。李璇姐姐……长得好乖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