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一九五〇年三月里的一天,麻山接到上级通知,叫他马上赶到昆明市巫家坝机场原国民党空军招待所,参加为期一月的军官集训。

麻山赶到集训队报到后,使他大为惊讶地是,这个特殊的军官集训队里并非全是军官,还有一个女学员队。女学员中,有一人居然就是他在巴洛亲手抓获的那位漂亮女俘!

主持这次集训的是军区干部处的关平处长。

这次集训的目的大家很快便弄明白了。原来,这是上级首长考虑到部队中一些指挥员长年忙于带兵打仗,无暇也无条件顾及个人问题。值此江山初定,就创造出这么个机会,让大龄指挥员们和女同志接触,彼此有意者则支持他们喜结连理。集训队的主要活动是就是学文化、看电影、举办舞会,让指挥员们在座谈会上讲自己的战斗经历,以及隔三岔五地外出野餐。

是组织上营造出的这种特殊的氛围,也是出自人的本能,指挥员们都渴望着在异性面前表现自己。那是一个极端崇拜英雄的年代。在这所有的活动中,麻山并不是一个容易崭露头角的人物。他身板铁实,短短的“板刷头”,显出性格的坚毅,脸膛黑里透红,五官线条粗硬,象石雕般少有阴柔之处,看上去典型的一个赳赳武夫。而且,他书读得少,粗通文墨而已,不善言辞,缺乏在异性面前表现自己的智慧、幽默与勇气。他不会跳舞,也不太愿意让人知道他曾经在张国焘手下当过兵——在共和国相当漫长的一段年月里,那并不是一份令革命者值得炫耀的荣誉——但是,每次舞会麻山都自始至终地在旁边正襟危坐。奉命前来教指挥员们跳舞的文工团女演员们主动热情地上前邀请他,他也坚决不下舞池,害得女演员们挨领导“刮胡子”。此后无论她们绞尽脑汁采用任何方式也都徒劳无功,麻山端坐在舞池旁边依旧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麻山坚持不懈参加舞会的目的既单纯又明确,他就是想认认真真地看看那位唯一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成都女人。而一旦看见凌亦非,他胸中便立即会**漾开温馨柔和的阵阵涟漪。

而和水泥墩子一样的麻山截然相反的是,凌亦非却是女学员中最为出色的人才之一。她长得清丽文静,身段儿柳秀,舞跳得好,口才也好,而且,她还能讲英语,还能用英语唱歌——这在女学员中是唯一的。

关平竭力想利用职务之便,帮他这位老大哥的忙,在座谈会上,麻山闭口不谈自己的经历而他却大谈特谈,为麻山摇旗呐喊歌功颂德塑造高大形像。麻山参加过无数的战斗自然留下了无数能让人热血沸腾惊心动魄的故事。每当麻山看到女学员们尤其是凌亦非双眸放光,他也感到舒心,感到自豪。

有的指挥员捷足先登,想和凌亦非攀缘。麻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拙于言辞不善表达感情却不乏进攻精神。一天半夜里,他在**翻来滚去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凌亦非的那张漂亮的脸蛋便老在脑子里晃,他咬咬牙,索性爬起来,从床底箱子里摸出一瓶白酒,敲开了关平寝室的门。

关平揉着眼睛嚷:“我的麻哥噫,都半夜了,你这是干啥子呀?”

麻山口气粗浊地说:“你不是代表组织在给我们这些老光棍找婆娘么?小关子,麻哥我现在就想婆娘,想得火烧火缭的,都想到命里头去了,睡球不着。”

关平一脸坏笑地说:“想凌亦非了不是,兄弟我这对眼珠子有毒,早就把你的花花肠子看了个一清二楚……妈哟,我说那凌亦非,咋就长了副天仙模样,嘿嘿,我告诉你,不单是你看中了她,前天军长下来看望大家,吃晚饭时还专门叫我把凌亦非请去陪客……”

麻山脑壳轰地一炸,大叫起来:“军长咋了,谁不知道他早就娶了婆娘,娃娃都一大串了,刚刚得了天下他就敢学洪秀全三宫六院,不怕共产党办了他?”

关平道:“嗬,你狗胆不小,居然敢吃军长的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大圣大德的孔老夫子年轻时不也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嘛。军长也是四十出头的大男人,请美人陪着吃顿饭打个眼睛牙祭有个啥?”关平把酒倒在盅子里,递给他:“来,多喝酒,少喝醋。”

麻山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嘲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狗日的古人说得有道理。”

关平也喝了口酒,故意打趣他:“你要搞醒豁,凌亦非可是大学毕业生,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麻山说:“我这个堂堂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连蒋介石都不怕,还怕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么?你让组织上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我,我麻山负责把她彻彻底底地改造好!”

关平揉了揉下巴,皮笑肉不笑地说:“麻哥,人这个东西你说怪球不怪,这次来的都是团以上的干部,政治思想上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强调无产阶级立场,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嫉恶如仇。一说娶老婆,嘿嘿,你看出来没有?一个个全都和无产阶级划清了界限,巴心不得找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做婆娘。”

麻山也笑着说:“娶过来改造嘛,八百万蒋匪军都打得垮,莫非一个小资婆娘还改造不了?要这点信心都没有,我们今后还咋个坐天下?”

关平摆摆手说:“假话,假话,在我这官方媒人面前你居然还敢不老实,谨防我不帮你的忙。麻哥我给你说句老实话,想娶凌亦非的人可是不少。在你之前,已经有四个人向我明确地提出过要求了。而且有一个资格比你老,有一个级别比你高。”

麻山手一摆:“那不行,我不管他们资格有好老,级别有多高,你给他几爷子打个招呼,凌亦非是我亲手在战场上抓到的,当然得算我麻山的战利品。这是老天爷定下的缘份,任谁想和老子争也不得行!”

关平说:“麻哥的人生大事,我还能不帮老实忙?和他们比,你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最具优势的是你不但是个货真价实的战斗英雄,你还比他们多长了一副英雄人物的正面形像,浓眉大眼,一身铁蛋子肉。可不管咋说,麻哥,兄弟我只能在一旁给你展起劲擂边鼓啊,既然是你娶婆娘,你自己咋说也得主动一点嘛!这追女人也和打仗一样,别人都在拼命进攻,就你按兵不动,你还能把阵地给攻下来?哦,对了,这样吧,明天晚上看军区文工团演出,我给你两张挨着的票,你自己拿去送给凌亦非,坐在一堆,没话也得找些废话跟她说。”

第二天吃晚饭时,关平发票,一人两张,自己去邀请相中的女学员。

麻山一把抓过票,众目睽睽之下冲锋一样跑到凌亦非跟前,红臊着脸嘿嘿笑,却说不出话来。

几位拿着票刚站起来的男学员全都愣住了。

凌亦非脸“唰”地红了,站起身,扫了一下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说:“麻团长,我们是熟人了,我还要谢谢你派人送我的那碗红烧麻雀肉哩。”

麻山心花怒放,得意地扫了一眼那几位“站将”,说:“麻雀不安逸,除了毛就只剩下几根骨头,要斑鸠才好吃哩,斑鸠肉多油重,我们老家的猎户就晓得一句话‘天上的斑鸠,地下的竹溜’,等以后啊……嘿嘿……我天天打斑鸠给你吃。”

麻山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到这个份上,关平的工作就好做多了。他这次的主要任务就是成人之美,凌亦非身边虽是群蜂飞舞,可他向领导强调麻山与凌亦非配对的理由比其他的同志来得更加充分,于是领导态度鲜明地予以支持。

半个月集训期满的最后一个晚上,上级为已经瓜熟蒂落愿意喜结连理的十三对新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连军区几位首长也前来给大家助兴。大碗酒,大块肉,首长敬酒,战友敬酒,酒成了了婚礼上最好的煽情物。有人欢喜过头,喝醉了还扯着嗓子吼山歌。酒也是个怪东西,喜庆的场合上没它不行,可多了又害人浅。

麻山就是被酒放翻了,让人横着抬进洞房的,待他醒来,屋子里月光融融,已不知是夜里啥时候了。麻山突然想起了凌亦非,伸手一摸,旁边空空无人,他骇了一跳,虎地坐起,蓦然间看见窗边立着一个影儿。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她,使她看上去犹如一尊洁白的雕像。麻山把头像甩拨郎鼓似地晃了两晃,脑袋依然还有些晕糊,口也干得厉害,可这一刻猛地看见人——一个倚窗而立的女人,他才猛地想起今天是个有着特殊意义的重大日子!

麻山心中“轰”地窜起一团熊熊烈火,按捺不住地跳下床去,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了窗边的女人。女人的身体微微一震,靠在了他的怀里。就在麻山和凌亦非肌肤相触的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悸动,从身体到心灵的悸动。他拉下了凌亦非的衣裳,在她**的肩上、后颈上亲吻,五大三粗的壮汉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抚弄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精美瓷器。很快,凌亦非便一丝不挂了。**的女人双手下垂,双眸紧闭,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麻山声音烫烫地说:“呃呃,你为啥不睡觉?睡吧,睡吧,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当他把她横着抱起来,准备放到**去时,凌亦非分明从他那双热辣辣辣的眼睛时看到了他急切的渴求与内心的欲望,不由得惊恐地叫了起来:“首长……不行……你必须用水!”

“用水?”麻山愣愣地瞪着她,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名词。

“用水……就是……洗一洗身子。”

麻山叫了起来:“嗨,这夜半更深的上冲水房,不影响别人睡觉啊?”

“你是首长,要学会讲卫生。”

“得!”麻山在脑门上拍了一下,咧着嘴笑了:“我知道你是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我听你的。”他拿着脸盆毛巾,兴奋地跑了出去。片刻工夫,他便跑了回来。一手拿着脸盆,一手抱着衣服。

凌亦非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即将会占有她的男人的身体——他太强壮了,简直就如同钢铸铁打的一样,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透溢着一种孔武雄健之气,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他长得不仅不难看,而且还有着一股伟岸男子的英武气概。她很清楚这个陌生的男人紧接着会对她做什么事,虽然在此之前她早已作好了充份的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也不由地感到了几分惶恐。

“我已经洗干净了!”麻山说了一声,然后将脸盆和衣服放下,走到了她的跟前。他抓住她的双肩,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庞和眼睛,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你长得像个仙女……好让我喜欢呐……啊啊……真的……做我的好婆娘吧……我会好好待你的。”他双手搂住她的臀部,使她双脚离地,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她害怕她会粗暴地对待她,然而并没有,他好像是为了舒缓她的紧张,动作明显地来得既温柔,又笨拙。他亲吻着她浑圆的肩膀,丰满的**。他激动地呢喃着:“亦非……我喜欢你……我会喜欢你一辈子!”

“你……你的胡子……把我扎痛了!”她双手按住他的脑袋,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对不起。”他满带歉意地向她笑了笑,动作立即轻柔下来。但是,并没有停止。

她突然感觉到了害怕,想逃而又无处可逃。她知道自己本来是属于另一个军人的,那是一个相貌英俊,温文尔雅的军人,而且是眼下这个正在爱抚着并且马上会占有她的身子的军人的敌人。她只能把这样的结果理解为命运。是水火不相容的政治信仰,把她的女儿身和精神世界陷在了一个时代的夹缝里。

就在他不停用各种方式亲抚她,就在他一遍又一遍咕哝着他喜欢她的时候,她微微地颤栗起来。这当然不是出自能使人销魂**魄的情欲的激发,而是一种反抗的情愫。反抗他的亲抚,反抗他的占有。但是,她清楚自己与对方相比太弱小太无力了,她没有勇气从他的搂抱亲抚中挣脱出来,也不敢制止他的任何动作,却仍然竭力想把这个孔武的男人从她的精神世界里排斥出去。这种思想上的抵触和抗拒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这个男人亲热程度的加剧,一切意识形态上的东西都似乎都被人的本能的反应慢慢地驱散了。她的眸子中淌出了泪水。她只能向不可抗拒的命运屈服。她的反抗的意识与人的本能渴望相比竟然是那样的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已经没法控制自己了,身子像火球一样燃烧起来,身体每一个敏感的部位都已经被这个强壮的男人抚弄得有了反应。她终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而这一声轻轻的呻吟对跪在她跟前亲抚着她身子的男人来说无异于一声春雷,一声石破天惊的召唤。

麻山的声音粘稠起来:“亦非,能娶上你这样的好婆娘,是我麻山的福份,我麻山这辈子……就是死也甘心了!”

“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凌亦非的脑海里仿佛有一万种奇怪的声音在同时尖叫,她想努力为自己营造出一种怨恨的气氛,但是,她失败了。她违背自己意愿地开始对男人的亲抚作出回应。她下意识地揉摸着男人的头发,甚至用手指使劲地掐着他粗糙厚实的肩膀。很快,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骤然涌腾起来一股欲望的热力。但是,她仍然坚韧地紧咬着牙,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的不雅之态。

及至麻山把她抱到**,及至麻山咻咻狂喘着进入她的身体,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快活的反应,自然也没有半分主动配合的表示,一切任由着这个雄壮粗鲁的汉子销魂**魄淋漓尽致地享受着他作为她的合法丈夫的权利。虽然她也的的确确地感觉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快活。

第二天,学习班圆满结束,麻山春风得意马蹄疾,带着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凌亦非回到了边境上的驻地。

新婚燕尔那年,麻山三十三岁,妻子比他小十二岁,刚满二十一。

2

一九五〇年夏天,毛主席一声令下,百万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朝鲜的土地上和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砰嘣翻天地打了起来。

战争需要投入大量的物资,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农业国来说,无论前方后方,粮食无疑成为最重要也是最紧缺的物品。尤其是刚刚解放不久的各个大中城市,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缺粮现像。奸商囤积,更是造成了人为的恐慌。西南军政委员会发布了严禁“囤积粮食”的布告,措辞严厉,对胆敢以身试法者决不手软。报纸上每天都有枪毙奸商的消息。没有粮食,便不能保证社会的稳定,成都存粮,不足十日,重庆五日后存粮即将告罄,西南军政委员会十二道金牌急急如律令,严令各地基层政府组织力量,突击征粮工作,火速向大中城市“输血”。

野三关县委县政府接到命令后,姚国栋在全县干部会议上下了死命令,并在会上将任务逐级分摊到各个区乡。姚国栋在总结讲话时说道:“我晓得有的同志有畏难情绪,会说大巴山地瘠民贫,就是在风调雨顺的年辰,老百姓也还不能做到自产自食。有的会说今年逢上大旱,再加上国民党垮台前组织的各种政治武装有计划地窜入乡下,和散兵游勇土匪纠集在一起,抢粮劫物,弄得人心惶惶,许多老百姓连生意也没法做,地也没法种。有的同志可能还会说老百姓锅儿已经吊起当锣打了,我们再去征粮,不是火上浇油,会不会把人逼上梁山?同志们的心思,我都清楚,同志们在下面的议论,我也听到一些。不过,眼下我们野三关的基本情况就是这个样子,咋个办?莫非以县委的名义给上级打报告强调这些实实在在存在的困难,说我们没法完成征粮任务,让其它的兄弟县帮我们野三关完成。我可以坦白地对同志们说,我姚国栋是当兵出身,对上级交下来的任务,从来只有八个字:不打折扣,坚决完成。我承认征粮工作会遇到困难,这困难还大得很,可我要大家摸着心窝子想一想,志愿军在朝鲜和联合国军打仗冰天雪地一口雪一口炒面难不难?大城市几十万上百万男男女女挤成一堆揭不开锅难不难?所以嘛,大道理就用不着我姚国栋再说了,我在这里向你们下个死命令:就算把野三关家家户户的米坛子倒光,也要保证这次征粮任务一粒不少的完成!”姚国栋猛地在桌子上一擂,提高声调说道:“我在这里当众向同志们表个态,从今天起,我姚国栋一天只吃一顿粮食,其它两顿瓜菜代,几时完成征粮任务,我再恢复每日三餐!”

县委书记只吃一顿饭,下面的区乡领导们也就不敢吃三顿饭,一个个热血沸腾,纷纷效仿姚书记,咬牙切齿地保证每天也只吃一顿饭!

会议结束后,为确保征粮工作能得以完成,姚国栋留下祝克宁坐镇中军大帐,亲自率领一帮县委领导一头扎下区乡督战。姚国栋在战场上是个勇士,在地方工作中也同样具有大刀阔斧敢作敢为的魄力。在紫云岩,他一口气撤了征粮不力的区长区委书记,在塘河乡,他得知乡党委书记的岳父仗着女婿的势力囤积居奇,大发横财,一经查实,马上签发布告,将翁婿俩双双公开枪毙。

前有姚书记每天只吃一顿粮食的消息传布,后有铁血手段以辅之,难乎其难的征粮工作,也就得以勉力推进。姚书记既然在会上下了“把野三关家家户户的米坛子倒光也要保证完成征粮任务”的死命令,基层干部们在具体工作中排除起阻力困难来也就少了许多的心理障碍,也就频频地采用严厉手段解决问题,逼上梁山的事也就时有发生。情况汇报到姚国栋耳朵里,姚书记却镇定自若地说:“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只要保证志愿军不断顿,只要保证大城市不出乱子,我们这些野山旯旮里多出几个毛毛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窝臭虫虼蚤,我就不相信还能顶起一床铺盖!”

姚国栋带着人下去没几天,各种细粮杂粮便源源不断地从区乡运上来,汇聚到了野三关。

祝克宁在城里组织力量,将征收上来的首批粮食,三十吨黄谷,十吨包谷,饭豆绿豆各五吨打包装上木船,紧急运往重庆。

木船一共有四只,由一艘“拖头”(小火轮)拖运。

县里人手不够,由四十名宣传队员担任武装押运队。聂昆仑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押运队队长。

考虑到从野三关到重庆路途遥远,沿江还有零星土匪作乱,县里给押运队配备了精良的武器,每只木船上安排了五名队员,配备一挺轻机关枪,三支冲锋枪,两支步枪。“拖头”上不仅有两挺轻机关枪,还特意加强了一挺马克辛重机关枪,两具掷弹筒。

为避免走漏消息,装船均在半夜里进行,由武装队员封锁了现场。出发也选在了拂晓时分,祝克宁亲自前往码头为押运队壮行。

疏星点点,冷月幽幽,晨雾在江面上缭缭绕绕。

船工早已用粗大的纤藤将四艘粮船紧紧扎扎地捆在了“拖头”两侧,江面上黑压压的铺开一大片,垒起的粮垛犹如一座座小山。

祝克宁对昆仑、沈莺叮嘱道:“根据地委转发下来的情报,眼下在野三关到合川三汇镇之间的金鸡峡一带有土匪活动,你们在路上一定要提高警惕,尤其是夜间行船,更不能有丝毫大意。”

聂昆仑说:“祝县长放心吧,人在粮在,我们会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保护每一粒粮食。”

祝克宁在聂昆仑、沈莺的陪同下检阅了全副武装肃然而立的押运队员们,提高声音说道:“同志们,千斤重担,就压在你们肩上了,县委县府希望你们能顺利地完成任务,凯旋之日,本县长杀猪宰羊,给你们接风洗尘!”

聂昆仑道:“我们一定不会辜负县委县府的重托,完成任务,回来喝县长的接风酒!祝县长,你下命令吧。”

祝克宁说:“不,你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员,命令由你聂昆仑来下。”

昆仑一声令下,队员们络绎登船。片刻后,船队推波拥浪,在浓浓夜色的遮掩下驰离了野三关码头。

就在此时,对岸一座高崖之上也有两个土匪喽罗不眨眼地注视着野三关码头上的动静。粮船刚一出发,他们即刻跃上马背,向着下游飞奔而去。

巴河水险滩多,深夜行船,船长更是小心翼翼,直至中午时分,才驰进了金鸡峡口。

金鸡峡长约三十五里,船行峡中,两岸林木葱笼,峭岩嵯峨,绿意铺天盖地而来,让人感到犹如置身于水墨丹青世界之中。

聂昆仑却无心观赏峡中景致,想到祝克宁的叮嘱,吩咐队员们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一条石板小路,蜿蜒于崇山峻岭的浓密林莽中。马蹄声急脆,两个土匪俯身马上,飞矢般一掠而过。

土匪来到一个洞口外面,兴奋地大声喊叫:“唐司令,来了,粮船来了!”

听到喊声,乱石丛、树林中突地闪出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汉子。

一帮人从洞子里大步出来,为首者,正是唐天纵将军。

原来,唐天纵自逃出重庆后,一路上被解放军打得扑爬跟斗,早就被吓破了胆子。在野三关与洪老太会合后,看见老太婆风风火火不知天高地厚,纠集一大帮乌合之众决意与解放军死拼,知道她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那时就萌发了弃她自保的念头。半夜里解放军突然攻城,交火片刻就丢了百多号人枪,唐天纵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剩下的两百多号弟兄来了个脚底板抹油,逃之夭夭。自那以后就在大巴山与华蓥山交界处的廖家坪、碑槽岩一带活动。唐天纵感觉到日子是愈发地难过了,他这点残兵败将,哪里抵挡得住共军的围剿?他每天就是带着弟兄们在大山里和共军兜圈子,惊惊惶惶被撵成个丧家之犬。半个月前,连遭重创的唐天纵带着两百来名弟兄逃到了与九子岭接壤的朝天嘴。那里是莽莽****的原始森林,虽说少了人烟,也就少了危险,可严峻的问题是,没有人烟,也就没有了粮食,弟兄们整天靠野菜野果飞禽走兽充饥,一个个吃得来脑门子长青苔,眼珠子都绿荫荫的。没办法,唐天纵只好又带着弟兄们冒险钻出老林子,回到了廖家坪一带活动。刚到廖家坪,唐天纵便侦知野三关粮船要开往重庆的消息。

一听“粮船”二字,唐天纵的眼睛陡地亮了。

唐天纵威严地问探子:“看清楚了?”

“看清了,看清了,一个‘拖头’上捆着四条粮船。粮袋堆得像山包一样。”

唐天纵从探子口中得知野三关的粮船拂晓前已经出发,根据时间推算已经快进金鸡峡,马上命令弟兄们火速赶往鸳鸯沱。

土匪们一听打粮船,喜出望外,恨不得马上就能将那白生生的大米饭吃进嘴里。

3

路过途中两个村寨时,土匪们大声吆喝,叫老百姓担上箩筐,跟着他们到鸳鸯沱去挑粮。两百来人的队伍,像吹气似地很快便膨胀到了两千多人。三个钟头后,队伍已经看见了蜿蜒在大峡深处的巴河。

唐天纵大声催促道:“弟兄们,快一点!”

鸳鸯沱,落在金鸡峡中段,这儿江面开阔,水势稍缓,而且是一个回水沱,沿江流下来的各种漂浮物进了回水沱,便毫不停歇地在沱里巡回打转,直到江水暴涨改变水流走势,才能流出沱去。

唐天纵与弟兄们沿着小路从陡峭的山壁下来,钻进了江边密密麻麻的芭茅林子里。不少人肩上扛着“柳叶漂儿”,手里提着青竹篙竿。芭茅林子与大江之间是一片狭长的银白色沙滩。土匪和老百姓一钻进芭茅林子,唐天纵便命令众人立即大砍芭茅,用芭茅扎成一个个捆子,扛往江中再扎成草排漂于水面,用葛藤拴住待命。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只听见远处汽笛鸣响,不一会儿,便看见粮船驶进峡口,向着鸳鸯沱飞快驰来。待船已进沱,唐天纵一声令下,土匪挥刀斩断葛藤,因是回水沱,“水往高处流”,一张张用芭茅捆子扎成的草排随波逐流,向着上游的粮船涌涌****而去。

聂昆仑发现江面上突然出现了如此之多的漂浮物,不禁大为震惊。

船长也紧张了:“聂队长,这是过去巴河水匪对付小火轮常用的手段,他们……”

昆仑赶紧掏出手枪,一头冲出驾驶舱,登上粮垛大声喝道:“有土匪,准备战斗!”

话音未落,粮船猛地一顿,轰响的机声突地消失,昆仑站立不稳,摔倒在粮垛上。

船长惊叫道:“糟啦!车叶子被芭茅捆绞住呐!”

“拖头”刚一熄火,岸上顿时枪声大作,吼声震天。土匪们扛着“柳叶漂儿”从芭茅林子中飞奔而出。他们冲到江边,将小船一掼进水中,立即登舟向粮船划来。一支支竹篙如风车般旋转。一只只“柳叶漂儿”快捷如飞。挑着箩筐,背着背篼的老百姓奔到江边,为土匪呐喊助威。会水的则扔下运粮工具,跳进水中,迫不急待地向着粮船游来。

已经丧失了动力的“拖头”象一只僵死的巨兽,带着粮船在回水沱里打转转。粮船上轻重机关枪一齐开火,密集的子弹像无数条雨鞭在江面狂扫,气焰嚣狂的土匪这下才尝到了厉害,江面上犹如开了锅一般“吡吡剥剥”乱响,土匪们被打得鬼哭狼嚎,不时载进水中。两具掷弹筒也发挥了巨大的威力,炮弹飞到河岩上,炸得眼巴巴等着运粮的男女血肉横飞,哭爹叫娘,一个个扔下箩筐背篼,没命地向着芭茅林子里飞跑。可芭茅林子里也不安全,炮弹犹如长了眼睛,哪儿人多追着往哪儿炸,芭茅林子很快燃起了滚滚浓烟,峡风一吹,火便烧了起来,火借风势,把芭茅林子变成了“呼啦啦”轰响的一片火海。无数人身上着了火,从芭茅林子里不顾死活地奔出来向着江中扑去,沙滩上仿佛滚动着无数团火球,很快,峡中充斥着一股浓烈的人肉被烧焦后发出的异味,臭不可闻,刺激得人想呕吐。

唐天纵气急败坏,指挥部下退到岩上,居高临下地向着粮船开火。

粮船上的押运队员则用粮袋垒成了一个个工事,与高岩上的土匪对射。

聂昆仑自不愿在回水沱中坐以待毙,他挑选出两名会水的押运队员,让他们借船身的掩护悄悄梭下粮船,洇水过去抓住一只“柳叶漂儿”,迅速赶到三汇镇求援。这两名队员十分机智,下水后潜到一只“柳叶漂儿”下面,并不上船,而是协力将小船推出回水沱,上了江中急流也不慌着上去。岸上的土匪看到那条无人的“柳叶漂儿”自己出了回水沱,向着下游疾速漂去时,才明白船下有人,“砰砰朋朋”对着那船放了一通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船远去了。

土匪的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昆仑和沈莺虽是大松了一口气,但看到失去动力的“拖头”带着粮船在回水沱里毫不停息地打转转,又颇有些着急。他俩借着粮袋作掩护,摸到了驾驶舱里,看见船长正在吩咐几名工人下机房抢修机器。昆仑大声给他们打气:“工人师傅们,没事的,凭着我们的强大火力,土匪休想扑上船来!我已经派人赶到三汇镇求援去了,只要坚持到明天一早,三汇镇的解放军就会赶到的!”

唐天纵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一只肥鸭子摆在面前却吃不进嘴,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但船上火力之强大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凭他的武器要想硬冲上去,只能让弟兄们白白送死。他心里也很清楚,下游三汇镇的共军得到消息,第二天中午左右便可赶拢鸳鸯沱。

唐天纵看到天色已近黄昏,吩咐手下停止射击,等到天黑下来后再下手。入夜后,土匪借着夜色掩护,有的在砍干柴和芭茅,有的溜上沙滩下到水中,将一只只在沱中打转的“柳叶漂儿”牵回岸边,然后将干柴芭茅堆到小船上。

聂昆仑看不清岸上土匪们的动静,却能听见砍柴声,树枝芭茅的“哗哗啦啦”的拖曳声。依稀还可看见土匪们一闪而过的身影。土匪停止射击后,队员们也没有向岸上开火,大家在工事里严阵以待。昆仑担心土匪会乘着夜色混在漂物物中洇水而至,攀住船帮爬上来,所以带着几名战士组成一个巡逻队,沿着船边小心翼翼地搜寻。

天黑下来没多久,陡地听见岸上响起一声轻脆的枪声。赓即,无数团火矢尖啸着向着粮船上飞来。与此同时,土匪点燃了十几条“柳叶漂儿”上的柴禾,洇水推着火船向粮船而来。

一团团火球在粮垛上滚动,燃烧,粮船上很快便有好几处地方着了火。聂昆仑见情况危急,一边吆喝队员们用竹篙撑开靠近的火船,向着火船四周的水面猛烈扫射,扔手榴弹,一边指挥队员扑火。

土匪的火攻,又告失败。

唐天纵气极败坏,天亮之前,他使出了最后一招,命令土匪们手持斧凿,潜游至粮船下打洞。这么多粮食,即便自己吃不着,也决不能留给共产党。

当船底下突然响起斧凿之声,聂昆仑大为震惊,他命令队员们用各种武器向着粮船四周的水面狂扫,拼命往水里扔手榴弹,潜至船底的土匪虽然大都被炸死打死,可是左边靠外的一条木船已被土匪凿出了几个大洞,在水中炸开的手榴弹也在船体上炸出了几个窟窿,河水很快灌进船舱,粮船开始下沉。

船长提着把太平斧惊慌地从“拖头”上跑了过来,向着昆仑大叫:“聂队长,这船已经沉下去一大截了,再不砍断纤藤,它一沉,其它的船会全被它拖下水去!”

昆仑深知这粮食是怎么得来的,丢掉整整一船粮食,他连想也不敢想——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船长决不是危言耸听。紧急关头,他一把从船长手中夺过斧头,扭头向其它船上的队员和船工喝道:“快搬粮袋,快,能搬过来多少算多少!”

不少人闻声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将破船上的粮袋往旁边的船上搬。此时天边已露出熹微的晨光。一阵枪弹打来,两名队员栽进了江里,搬粮的人全都伏在了粮袋后面。

沈莺大喊道:“机关枪,狠狠地打!小炮,往人多的地方轰!”

船长带着哭腔大喊道:“聂队长,船帮都进水了,再不砍就全完喽!”

聂昆仑牙关一咬,高扬起斧头。

“哥,这全是征粮队员用命换来的啊!”沈莺大吼。

昆仑挥起斧头“咚咚”几下砍断了拴在缆桩上的纤藤。破船猛力一挣,离开了船队,载着大半船粮袋向着江中缓缓沉下。

就在这时候,河岸上突然响起了激动人心的冲锋号声。粮船上所有的押运队员和船工陡然跃起,拼命喊叫。

昆仑、沈莺猛然跌坐在粮袋上,望着那已经快没顶的粮船伤心地痛哭起来……

四天后的凌晨,粮船抵靠在重庆黄沙溪码头,聂昆仑办完交讫手续,工人上船卸粮时,他把沈莺叫到一边,低声说道:“小妹,你照料一下,我得进趟城。”

“哥,你是去找李璇吧?”

“嗯,我给她写了信,她也没回,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样了。好不容易来趟重庆,我得去她家里看看。”

“吃过午饭后就要开船,你要早些回来。”

“放心吧,误不了。”

沈莺手把船栏,满眼幽怨地望着昆仑上了码头,向着石阶而去。

自从数月前逃离重庆城后,聂昆仑心中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李璇。尤其是他在重庆日报他看到,国民党特务在撤离重庆前夕,丧心病狂地对关押在白公馆、渣滓洞监狱中的三百多名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进行了血腥的大屠杀。稍后,重庆日报上陆续登出了殉难烈士的名单,令他既感庆幸又悲痛万分的是,他在名单里虽然没有看到李璇的名字,却看到了当初与他和李璇一起从梁平逃回重庆的另外两名同学的名字。

他给李璇家里去了信,却犹如石沉大海,这更让他揪心悬肺,片刻不得安宁。

天刚蒙蒙亮,他来到市中心“精神堡垒”(建国后更名为解放碑)附近的江家巷,走进了李璇的家门。

他敲了敲门,庭院里有了响动。稍顷,院门开了,开门的是李璇的母亲。

“伯母……”

“聂……聂昆仑……你还……活起的呀?”伯母的眼睛瞪得老大。

“是啊!我活下来了!李璇呢?伯母?”

“李璇……啊啊,她……她还活着,不过,也就和死了差不多。”

聂昆仑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伯母哽咽着说:“就在你离开我家的第三天,小璇就被二处抓去了,打得她死去活来,她一个大姑娘,哪儿受得啊……共产党进城后,说她是叛徒,就把她丢进大牢,等着敲沙罐了。”

“啊!”昆仑犹似当头挨了一闷棒,击得他摇摇欲堕。“李璇她……关在什么地方?”

“我哪儿晓得呀?抓去几个月了,半点消息也没有,又不准家里人探监。”

他大脑一团昏噩,不知怎么离开的江家巷,怎么回到的黄沙溪。

沈莺迎上码头问:“哥,你见着李璇了?”

聂昆仑咬牙切齿地回道:“她死呐,早就死呐!”

一个星期后,昆仑带着船队回到了野三关。可是,等待他的并不是祝克宁允诺的接风宴,而是姚国栋的兜头一顿臭骂。一听昆仑汇报沉了一船粮食,姚国栋就像被掏了心挖了肝一样猛地跳起来,要不是祝克宁和罗锐中相劝,他真会当场掏出枪来把聂昆仑毙了。

最终,聂昆仑被下了枪,还被关了两天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