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看到许家兄弟杀流散红军、杀苏维埃干部、杀赤卫队员杀得来天昏地暗,聂瘦石也感到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他心里十分清楚,父亲和妻子为红军帮了那么多忙做了那么多事,瞒,是瞒不过的,眼下野三关已经成了许家兄弟的天下,抓谁杀谁,全凭着他兄弟俩的好恶……许家和共产党有不共戴天之仇,安知他俩会不会来一个大义灭亲呢?

儿玉鹤子看到丈夫吃不好饭,睡不落觉,整天哀声叹气的,知道他为何焦愁,便动员他到东京去避一段时间,自己也趁便看看父母亲人。

聂瘦石连连摇头:“共产党来了,我跑;眼下国民党来了,我还跑。这成个啥道理了?流亡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这一次,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儿玉鹤子说:“东京不能去,我们就到成都、重庆去躲躲呀。呆在这野三关,我看就是许家兄弟对我们过去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的人早迟也会来找麻烦的。”

聂瘦石说:“我这次哪儿也不愿去,我在外面躲红军躲了三年多,这么些年全亏了你,农场才能免强维持下去,我现在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又躲,得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要再往外一跑,我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农场,不就完全给毁了?麻烦会有的,不过,凭着我和黄云湘师长的交情,我想他总会照应我一下。百驹百骧再怎么了得,总归是我亲外侄,就算他们知道我们收养了沈剑飞的女儿,总不至于就把我这当姑爷的拉到河滩上把脑壳砍了吧?再说,当初百骧落难,你和我爸不还救了他的命么?”

果然,没过几天,许家兄弟便带着一队卫兵到金盅坝来了。

聂瘦石惴惴不安,得报后一门心思揣摸着许家兄弟的来意。

兄弟俩进得客厅,后面跟着的警卫员还提着大包细包的礼物。

许百驹把礼物送上,一脸恭敬地说:“姑爷,二姑妈,我一回来就带兵在芋儿关一带忙着剿匪,没顾得上来看望你们,还望二位老人家莫要生侄儿的气。”

许百骧也向聂瘦石哈了哈腰,说:“姑爷,那天在街上我是冲苏花云生气,因正在气头上,和你说话时言语也有些生硬,我今天是专门来向姑爷和二姑妈陪不是的。”

聂瘦石心里七上八下,嘴上却说:“我们是一家人,就用不着说那些隔里隔外的客气话了。”

寒暄一阵后,许百驹才将来意托出。原来,他是来恭请聂瘦石出山,担任野三关县长的。

聂瘦石心中一跳,赶紧说:“百驹,县长重任,我恐怕担当不起。你知道的,我离家已经三年多了,如今刚刚回来,农场里百废待兴万事缠身,整日里忙得我像个陀镙,这事,百驹最好还是另选贤才吧。”

许百驹说:“姑爷,这野三关除了你这聂公祠的后人,哪里还找得出啥子贤才?一县之长,自然得有登高一呼,万众响应的号召力,你老人家这么些年来广做善事深孚众望。我看,无论为党国为桑梓为侄子我着想,你都不要推辞才是。”

许百骧也说:“姑爷,只要你答应出山襄助百驹,侄儿我还有我手下的百多号还乡团兄弟,就全唯姑爷的马首是瞻。”

聂瘦石见这场面知道推是推不掉的了,便点点头说:“既然你兄弟登门相邀,确有诚意,我也就勉为其难吧。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面,我当这县长,无非就是跑跑腿打打杂,大小主意,还得你们兄弟俩自己拿。”

待送走许家兄弟,儿玉鹤子气恼地说:“表面上恭恭敬敬地请你出山当县长,其实,还不是和田颂尧一样,拿我们聂家当他们的粮铺钱庄使。”

聂瘦石却说:“那倒未见得,我看他兄弟二人恭恭敬敬,恐怕也还多少考虑到我是他亲姑爷,才给我这个面子的吧。”

聂瘦石走马上任办的首要差事就是为正在山中围剿巴山游击队的许百驹部派款征粮。除此之外,还立即以农场员工为主组建保民团,在各个紧要路口布设卡子,清查抓捕流散的红军与苏维埃人员。赶上白军向游击队发起进剿时,也和还乡团一起协助白军作战。

许百驹率领白军和还乡团、保民团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涌来,可怜沈剑飞那点人马,哪里能抵得住?始是芋儿关遭合围丢了二十三人,继是白春坪遭夜袭又死七名战士,接连受到重创后,游击队只得退往万刃大山深处的九子岭,以求先将队伍保住以后再谋发展。

一九三五年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沈剑飞的部队在五福台遭受了最为严重的损失。两天前,叛变投敌的四名游击队员带着白军兵分两路,在天亮之前把游击队包围在五福台。危急时,巩少英挺身而出愿以死掩护大队突围。他手下的弟兄也感谢沈剑飞的救命之恩,纷纷请战。最后,巩少英和他的连队全部战死在五福台,无一人投降和被俘。靠着巩少英的拼死掩护,沈剑飞好不容易才率领残部突出重围,躲进崆子岩避战求存。

万壑千峰之中,山高林密,涧险沟深,无数的天然溶洞成为了游击战士的栖身之所,躲过敌人的清剿并不困难,但很快,粮食、盐,药品以及随着节令进入严冬,便给衣衫单薄的队伍造成了严重的生存危机。

在队伍连续几天靠野菜树叶蛇鼠蛙虫充饥,游击队员们奄奄一息之际,麻山却提出一个令沈剑飞匪夷所思的建议。麻山说,队伍已经面临绝境,他想下山去一趟,找儿玉鹤子想想办法。

沈剑飞大吃一惊:“你这时候去找她,即便她有心帮忙,她男人现在已经当上了野三关的县长,正带着保民团帮许百驹来打我们,我想聂瘦石也肯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他还会把你捆去向黄云湘邀功请赏。”

“我清楚眼下去找儿玉鹤子有一定风险,可她到现在不也没把小莺交出去么?这就可以看出,聂瘦石虽然帮着白军打我们,但还没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沈剑飞思忖片刻,说:“无法之法,也只好去试一试了。不过,你和关平一定要小心谨慎,情况不对,赶紧回山。”

为了避开保民团的卡子,麻山只带了关平同行。两人夜行晓宿,翻山越涧,于午夜时分潜入了金盅坝,不敢叫门,遂从后花园越墙而入。

当儿玉鹤子看到衣衫烂缕,长发垢面的麻山和关平时,吓了一大跳,惊问道:“天呐,现在是啥子时候啊,你们还敢跑到金盅坝来?”

麻山说:“二奶奶,队伍眼下很困难,我们已经三四天没沾一粒粮食了。沈政委派我们来找你,看你能不能想办法帮帮我们?”

儿玉鹤子一筹莫展地说:“怎么帮?老爷现在正带着保民团进山帮着许百驹打你们……不过,老爷是不愿与红军为敌的,他也是让他那两个亲侄子逼得没办法。”

麻山说:“你说这些,沈政委全都知道的,所以他才派我和关平来找你帮忙。二奶奶,最当紧的,是能不能给我们弄点粮食和盐巴,我们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尝到盐巴的味道了,走起路来脚杆都打闪闪。”

儿玉鹤子想了想,说:“沈剑飞和你们有难,我不能不帮。这样吧,我叫人马上给你们弄点吃的,办法嘛,等你们吃饱后大家一起来想。”

天亮时,主意终于想出来了。麻山留在了儿玉鹤子身边,等天黑后,关平独自背着一背篼盐巴,带着三人想出的主意回了崆子岩。

第三天上午,儿玉鹤子便去了野三关,她以商会的名义出面,为庆祝“五福台大捷”,向全城商号募集劳军款,并带头捐出猪羊各五十只,“红茅烧”五十坛,并雇上锣鼓响器班子,由她亲自带领送往前线慰劳白军。

次日巴山好大雪,漫天如柳絮飞扬,山川大地,银妆素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天亮后,劳军队伍冒着大雪,浩浩****地出了野三关。前面,由保民团开道,其后,儿玉鹤子带领长长的运输队伍逶迤在崎岖山道之上。为了张扬声势,但凡经过沿途村寨,响器班子便敲锣击鼓,奏起喜庆唢呐,将鞭炮炸得来惊天动地。麻山则戴着一顶破毡帽,混在农场员工之中,与人合抬着一头肥猪。

此时,由管青海关平带领的一小队游击队员已经在来凤场上的和记铁匠铺等候接货。中午时分,劳军队伍在来凤场休息打尖,在麻山的安排下,儿玉鹤子在和记铁匠铺里与关平管青海见面了。就在白军的眼皮底下,儿玉鹤子将挟带来的两麻袋盐巴,十麻袋熟米,还有三十盒用熊油熬制医治冻疮有特效的膏药交给了游击队员。

天色将晚时,劳军队伍到了许百驹的团部驻地鸦雀寨。儿玉鹤子顶风冒雪送来这么多的好吃物,许百驹自然是喜出望外,感激不尽。当晚便杀猪宰羊,设盛宴款待儿玉鹤子,还特意派人把聂瘦石接来让他与妻子在火线相聚。待夜深人静时,儿玉鹤子才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了丈夫。

聂瘦石说:“我一得到你前来劳军的消息就已经猜到了,劳神破财单单为讨好个许百驹,你不会干这样的事。不过,这事你做得对,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嘛。”聂瘦石还告诉妻子,他虽然带着保民团打游击队,但他早已暗中给手下几个心腹头目打了招呼,见了游击队就虚张声势,朝天开枪。

儿玉鹤子对沈剑飞感情极深,谈到游击队眼下的艰难,已是泪眼迷朦,弄得聂瘦石也深受感染,唏嘘不已。

聂瘦石说:“这深山老林里眼下到处是冰天雪地,连院塘小溪沟也冻得厚厚实实的,我穿着皮袍子厚棉鞋还冷得不得了,沈剑飞麻山他们穿得那么单薄,怎么熬得过去?这样吧,反正你已经把好事做开了头,不如就索性做到底。你明天回到野三关,假借进山后看到保民团的弟兄穿得单薄,愿意自家掏钱为保民团捐冬衣,这样你就可以大张旗鼓地组织裁缝赶制了。你多做它几百套,我这保民团只有一百二十号人,剩下的我想办法弄到山上去。”

儿玉鹤子返回野三关的第二天,全镇的裁缝铺都忙忙碌碌地开始为正在深山里协助白军攻打巴山游击队的野三关保民团赶制冬衣。不到五天,儿玉鹤子再次进山为保民团送冬衣,两百多套厚厚的棉袄棉裤也就人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崆子岩,穿到了游击队员们的身上。

从这以后,聂瘦石也利用自身的有利条件,隔三岔五地将情报以及粮食、盐巴、药品、银元等物品暗中送与游击队。故而经许百驹连番围剿后,沈剑飞的队伍不仅元气未伤,反而因为各地遭到还乡团追杀无法立足的红属和赤卫队员的投奔而愈加壮大起来,竟然发展到了五百多人。

2

然而就在沈剑飞的部队死灰复燃,重新壮大之际,却从南江传来了刘子才部全军覆没的消息。

许百驹趁热打铁,不仅加紧了对沈剑飞部的围剿,为粉碎游击队的士气,还将“赤匪”主力刘子才部已遭全歼的消息印发成传单,四处张贴。沈剑飞看罢传单焦急万分,又担心是敌人造谣,企图以此来摧垮游击队员们的士气,可是很快他便通过聂瘦石的渠道证实这一消息千真万确。刘子才与沈剑飞所处的政治环境大致一样,在敌我力量处于绝对悬殊的时候,再失去群众的支持,要让部队保持住最基本的士气难乎其难。在大巴山降下这年的第一场冬雪之后,弹尽粮绝的刘子才部被迫转移到了南江县光雾山的莽莽林海之中,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继续和黄云湘率领的两团白军战斗。坚持到第二年的深秋,刘部只剩下了两百多人,而四面包围住他们的白军和民团,大约有一万二千人之众。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在黄云湘亲自指挥的白军与民团的合力围攻下,刘子才部终于全军覆没,牛成汉营长和独立营的官兵大部战死,中弹受伤的刘子才也在昏迷中落入白军手中。被俘后的第七天,“十次苦刑犹骂贼”的刘子才,在南江城中被钉在木架子上,开膛破肚,心肝也被挖出来,让还乡团弄去炒来下酒。

黄云湘趁热打铁,意欲将游击队一举全歼,十二月底,他率领两团白军转往崆子岩,倾其全力,对付剩下的沈剑飞一支孤军。

沈剑飞的队伍像被关在铁笼中的猛虎,东突西奔,却发现那铁笼越来越小,危险离他们越来越近。而且奇怪的是,无论他们转移到哪里,白军总会立即赶到,他们煞费苦心建立起来的一些交通点、关系户,也悉数被白军破获。沈剑飞敏锐地感觉到队伍内部出了奸细,既惊又怒,命令管青海尽快将内奸查出。

管青海使用了他所能想出的最残酷的手段来对付嫌疑分子,并且一口气杀掉了十几名嫌疑分子。这些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队员在脑袋落地之前均泣血喊冤,哀求沈剑飞让他们当充敢死队死在白军的枪炮之下,也不愿糊里糊涂地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沈剑飞看到他们临死之前的情状也闪过一丝恻隐之心,但那也仅是内心感情上泛起的一星涟漪,转瞬即逝。他也并不完全相信这些队员是奸细,甚至相信他们之中必然有蒙冤者,但必须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毫不迟疑地将一切嫌疑者杀掉,严峻的形势迫使他应当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时间与空间均不允许他需要在掌握了这些人的确凿证据后再对他们采取行动,或许,真的等到“证据”在手时,他们的人头已经嗒然落地了,作为一支部队的最高领导者,在除奸问题上稍微的一丝大意或行动上的迟缓,就完全可能造成全军覆没的危险。

毫无疑问的是,这样的防患于未然的铁血手段也必然会带来让领导者们难以料想的严重后果。已经深切感受到张国焘留下的种种恶果的沈剑飞,如今又迫不得已地在重复着张国焘曾采用过的手段。

恶果很快便显现了出来。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四日,枪炮声在崆子岩上轰响了整整一天,这是巴山游击队极其悲壮的最后一战!

就在拂晓时白军向崆子岩发起猛攻时,守在第一线的一个排的游击队员突然反水了,白军像狂浪般涌进了这道险要的关口,游击队苦心经营的阵地瞬间被撕得粉碎。忠诚的游击队员们惊惶失措纷纷放弃了预设阵地,躲进溶洞与密林之中抱着必死的信念和敌人作最后的搏杀。很快,崆子岩上到处涌动着黄色的人浪,白军士气高涨,四处搜寻歼灭仍在拼死抵抗的游击队员。战斗的胜负已经失去了悬念。到太阳落山时,枪声差不多停止了。洞穴里,竹林中,大树下,到处横陈着血肉模糊的游击队员的尸体。白军从三面合围,将沈剑飞和剩下的二十几名游击队员逼进了崖顶上的慈竹林中。在他们的身后,则是万丈悬崖。

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沈剑飞万念俱灰,就在白军向他们发起了又一轮冲锋时,他突然丢开正趴在地上向白军开火的队员,独自穿过竹林向悬崖边走去。钻出密密的竹林,眼前一亮,天宽地阔。身后枪身密脆,子弹打得竹林噼吧作响。他加快脚步,站在了悬崖边上,远处,丹崖赤壁,脚下,雾走云飞。他举眼向天,眼中溢满清泪。这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是想得太多太苦抑或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能想,再往前一步,长时间缠绕着他的痛苦、焦虑、担心、迷惘、盼望、以及多时不再的欢乐与亢奋都离他而去了……

随着陡地一声尖叫,沈剑飞被人拦腰抱住了。他猛地扭过头,眼前是麻山和关平热泪滚滚的脸膛。

麻山紧紧地抱住沈剑飞,浑身直抖,尖厉地喊道:“政委,不能这样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么多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就过不了眼下这道坎么?”

沈剑飞也哭了:“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是宁愿自杀,也绝不愿活着落到敌人手里!”

“政委,其他人都能死,就你万万死不得呀,只要你还在,共产党的大旗就不会倒,大巴山还有那么多让白军还乡团整得活不下去的红属马上就会成千成万的涌来,我们还会重新把队伍拉起来,还会把队伍扯下山去,把龟儿子们杀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沈剑飞胸中突然涌起了强烈的羞愧感,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刻,本应当出自他这位政治委员之口。

关平指着悬崖下大叫:“天无绝人之路啊,政委,你看,这路,就在我们脚下,顺着这些葛藤扭下去,我们就能逃过眼下这一劫!”

沈剑飞索然道:“这么高的岩,葛藤长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又落不了底,到了半岩上,还不一样地摔死?”

关平说:“不,政委,有活路!半岩上有个洞。我昨天下去掏雀蛋,还到洞里去过。那洞又大又深,莫说我们这十几个弟兄,就是藏个千把人也没问题。”

沈剑飞神情一震:“关平,你可是立了大功啊!快去通知管队长,叫他们马上撤出战斗,立即下岩!”

片刻工夫后,管青海带着还剩下的十一名队员匆匆赶到了悬崖边上。

沈剑飞多了个心眼,让大家跟着他一起吼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两句口号,喊完才开始下岩。关平在前,大家争相紧随,双手抓着葛藤向着岩下扭去。众人刚刚进入洞子,便听见崖顶上传来白军官兵嘈嘈杂杂的声音,有的说咋回事,四面八方扎得死死的,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了?有的说赤匪肯定是集体跳岩了,刚才不是听见他们在吼口号么?共产党都他妈的这样儿,死到临头还要干嚎几声。紧跟着,无数颗手榴弹从崖顶落下,接连在谷底炸响。

疲惫不堪的队员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了洞子里。沈剑飞与麻山、管青海凑在一起,低声商量队伍下一步的行动。麻山的意见是连夜摸下山,先到野石农场躲过这一劫,再寻机会东山再起。管青海的意见则是先就近找一处可靠的人家躲上几天,待白军撤出山后,大家再化装成老百姓,前去阿坝、甘孜一带寻找大部队。

沈剑飞的想法,却比他们复杂得多。红军撤离川北根据地已经一年多了,大浪淘沙,眼下也就只剩下了这么点人枪。经历了那么多的残酷战斗,在老林深涧里和野兽为伴这么久,他们心中依然植根下那么多充满希望的种子,他们相信了共产党,也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共产党,他们愿意跟着共产党走,不管路有多么艰难。可是让他感到最痛苦与迷惘的是,连他这政治委员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往哪里走?已经不可能有任何上级党组织来给他指点迷津了。特别是前些日子他看到一份从白军手中缴获的‘匪情简报’,说川北红军和江西红军于川西汇合成巨,在毛儿盖一带盘桓数月未有任何行动,最后两军却分道扬镳,江西红军北上甘南,进入了陕北,川北红军却掉头南下,意欲攻取成都,在雅安境内的百丈关遭到刘湘指挥的川军连续七天七夜的顽强抗击后,川北红军被歼近两万人,最后翻越夹金山逃往了川康高原。随后,聂瘦石送来的情报也证实此事不谬。可他不明白的是,当时张主席主动放弃川北根据地的一个重要的理由,不就是前去迎接中央红军么?为什么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地和中央红军汇合后又要分开,又要各带各的兵,各吹各的号,各打各的仗?

经过慎重的考虑,沈剑飞同意了管青海的意见。自从进入深山老林以来,对于这位曾在通江袍哥公口担任过红旗管事的特务队长,沈剑飞一向是十分倚重的,因为这大巴山中几乎每一个城镇乡场都有他的朋友。对游击队的生存与发展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

但这一次,沈剑飞的判断却是大错特错了。就在十天前他和管青海各带一支队伍下山打卡子时,管青海一路遭到了白军的伏击,队伍被打散,管青海与李福才、曹闷墩儿在老林子里钻了两天。夜夜露宿荒郊野洞,管青海不禁想起了久未见面的年轻妻子来,突围出来后他没有立即赶回崆子岩,而是带着两名游击队员绕道去了他在芋儿关附近的老家。可是,认识管青海的人太多了,这些人中既有朋友,也不乏敌人,就在管青海返家的当天夜里,就在他拥着久别的妻子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着销魂**魄的床第之欢时,就在李福才与曹闷墩儿装了一肚皮野猪肉和包谷酒酣然大醉时,还乡团破门而入,三位游击队员来不及作任何反抗,便落入了许百骧的还乡团手中,他们与管青海的妻子儿子,老父老母,当夜被解到了野三关。

3

驻节聂公祠中的黄云湘得知抓捕了巴山游击队的特务大队长,尤为重视,亲自在庙堂之上提审管青海。但审了半天,管青海犹如哑巴,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搭理他,一副别无它求,但求速死的模样。

黄云湘却偏偏不给管青海当共产党的英雄烈士的机会,他让许百骧马上将管青海满门老幼抓来,待人抓来后,他再升堂重审。

聂公祠大庙堂上军人林立,寂静中隐含着腾腾杀气。黄云湘捋着长满黑葱葱胡须的腮帮子,以一种威严傲岸的神情久久地注视着站在左面的管青海,也时不时地瞥一眼参差错落站在右面战战兢兢的管青海的九位家人,却久不开口问话。这种居高临下不怒而威的神态的确能给受审者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震撼与威慑。

半晌,黄云湘开口言道:“姓管的,你要搞清楚,我黄云湘是一个军人,军人是干啥的?军人就是专门杀人放火的。我也知道你在赤匪里是干啥差事的,你这特务大队长,不单四处打探我清剿军的情报,还到处侦察大户人家的财产情况,随后怂恿赤匪来绑他们的票,拿不出钱粮就烧房子,杀全家。你罪恶累累,恶贯满盈,正可谓恶有恶报,我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顺应民意……”

管青海尚未被这番话吓垮,他的老父却被吓破了胆,咚地跪了下地,叫道:“长官大恩大德,我管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子,求长官饶我娃娃一命啊!”

老父一跪,老母与妻儿也齐刷刷全跪了下去,向着黄云湘哀哀连声地求饶。

黄云湘无动于衷,继续对管青海说道:“你好生看看,婆娘年纪轻轻,长得也有模有样的,娃娃还这么小,父母高堂身体也还康健。就因为你犯下的罪恶,牵连他们也要跟着你共赴黄泉。我今日要杀你一家,比杀死一窝鸡娃还容易,虽说你是罪该万死,可我也有能耐让你一家人活命,不过,这就全得看你听不听从本师长的招呼了?”

管父一听此言,赶紧对儿子叫道:“青海,你还要做啥子?长官给你条阳关大道你不走,硬要把我们一家老小的命都搭进去么?”

母亲也叫了起来:“儿呐,快给长官扯个硬回销,从今往后,长官叫你干啥,你就帮他干嘛!”

妻子也流眼抹泪地劝道:“青海,‘张大脑壳’不是个东西,比棒老二还狠,跑的时候杀了那么多人,烧了那么多房子,把老百姓整惨了,你现在还死心塌地地去为他卖命,莫不是瞎了眼睛迷了心么?”

管青海看见父母妻儿全被黄云湘弄出的气势吓得浑身发抖,心中犹如锥子扎般疼痛,才过了不到一支烟工夫,他猛地抬头说道:“黄师长,请不要难为我的家人。月亮坝耍关刀——你明砍,要我为你做啥子?”

黄云湘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说道:“管老兄到底在袍哥公口上当过红旗管事,晓得轻重深浅,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我要你办的事,其实也简单得很,你那两位弟兄,已经在你之前弃暗投明,我让你们三人回到沈剑飞身边做卧底,具体怎么办?下去后自有许团长和你一起商量。你回去后,你的老父老母婆娘儿女我派人全都好酒好肉地侍候着,决不会有人为难他们半分的。”

管青海自能听懂黄云湘这番话里藏着掖着的另一层意思。

回到崆子岩后,管青海的工作卓有成效。可叹的是沈剑飞,明知出了内奸,却丝毫没有怀疑到管青海身上,反而让这个内奸担负起了除奸工作。此时,沈剑飞又一次采纳了管青海的意见:到管青海过去建立的一个地下交通点,筲箕湾红属蒋炳全家中暂避一时。

五日凌晨,沈剑飞确信岩上岩下的白军已经撤走,才和游击队员们扭着用葛藤连结成的长长的绳子下到谷底,由管青海带路,摸黑到了筲箕湾。蒋炳全待沈剑飞等人进了门,赶紧拿出洋芋来让饿得要死的游击队员们围在火塘边自烤自食。队员们吃过火烤洋芋,沈剑飞派麻山和关平连夜前去农场与儿玉鹤子把头接上,大家便和衣枕枪倒在火塘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满屋一片鼾声,管青海却毫无半分睡意。自从沈剑飞把麻山和关平一派出去,他就已经打定了生擒沈剑飞的主意。麻山和关平是沈剑飞的心腹,他俩不在,就等于沈剑飞掉了两条胳膊。他还叮嘱李福才和曹闷墩儿,行动时不能用枪,枪声会引来白军,猫翻甑子替狗干,他才不愿意做这样的蠢事。

管青海捅了捅躺在他旁边的曹闷墩儿和李福才,这两人也没睡死,轻轻一捅就醒了。管青海虎地站起来,说:“走,跟我出去查查哨。”

曹闷墩儿和李福才拿起步枪,跟着管青海出了屋子,往湾子西头走去。

虽说已是初春,大巴山中的夜晚依旧是寒风刺骨。

“是管队长么?”随着一声招呼,一墩大石包后面突然闪出了哨兵的身影。

“有情况么?”

“报告队长,没有啥情况。”

“快回屋去睡吧,我让曹闷墩儿和李福才来接你的哨。”

哨兵把枪搭上肩,刚一转身,曹闷墩儿一声不响地猛然伸出左臂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的短刀“噗”地刺进后腰,用力搅了几下,可怜这名游击队员连叫也没叫出一声,挣扎了几下,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管青海和曹闷墩儿、李福才回到蒋家院子里,从墙边一人抄起一把锄头,轻轻推开门,借着炭火发出的微光,对准遍地人头便挖,游击队员还在熟睡之中便被砸碎了脑壳挖断了脖子,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满屋四溅,失去了脑壳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抽搐。没有叫喊声,惨叫声,但沈剑飞仍然被突然发出的异响惊动了,他猛然睁开眼,看见三名正疯狂地挥动着锄头行凶的幢幢黑影。他的脑袋轰然一炸,赶紧掏枪。但已经来不及了,管青海和李福才猛地扑上前来夺去他的驳壳枪,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沈剑飞拼命挣扎,可无济于事。片刻后,他陡然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睡在里屋的蒋炳全听到堂屋里响动得厉害,赶紧端上盏桐油灯出来看,刚跨出卧屋门槛,便被曹闷墩儿一锄头挖在脑袋顶上,整张脸掉在地上,后脑勺还留在脖子上,那血从半拉颈腔里喷出来,像一块红绸在空中飞舞,身子忽悠几下,才“噗”地倒下。

蒋炳全的老婆在卧屋里惊叫起来:“喂,出啥事了……炳全,你咋个不开腔?”

曹闷墩儿惊慌地回头问:“队长,咋个整?”

管青海嘴一呶:“整干净!”

三人提着锄头分头窜进两厢的卧屋,“唏哩哗啦”一阵乱响,将蒋家一屋老幼八口人全部挖死。屠杀结束后,三人把沈剑飞抬到滑杆上,用绳子牢牢捆紧,然后一把火将房子点燃,抬着沈剑飞连夜赶往野三关,向黄云湘报喜邀功。

次日上午,打扫完战场的聂瘦石带着已经疲惫不堪的保民团回到野三关,刚进县政府吃早饭,儿子昆山匆匆赶来,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沈剑飞已经落到了黄云湘手里。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在前面听弟兄们说……沈剑飞……不是已经跳岩自杀了么?”

“自杀啥呀?那是假相。沈剑飞是被他手下的特务大队长管青海抓住的。我来,是奉了师长的命令,请你这县长马上去聂公祠参加三堂会审,会审完了就要把沈剑飞弄到河滩上大辟哩。”

聂瘦石一听明白缘由,顿时脸色发白,脚杆发软。

沈剑飞被带进庙堂时,看到一条长案后面端坐着黄云湘和几名军官,还有一位头戴博士帽穿西装系领带的中年绅士。沈剑飞虽然从未见过聂瘦石的面,但已猜到此人定是聂瘦石无疑。

此时的黄云湘自然是踌躇满志,眼下,大巴山的“赤匪”已经被全部剿灭,刘湘与田颂尧交给他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所有的军事行动也随之结束,这大巴山中的最后一个“赤匪”头目,对他来说除了满足一下战胜者的心理,已经失去了实际的用处。所以,这样的审讯无需口供,也就用不着逼供,仿佛是是猎人在尽情地玩弄已经落入自己手中的猎物。黄云湘惬意地看到,巴山游击队政委胡子拉碴,身上的黑棉袄开花开朵。但是,状如乞丐的沈剑飞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傲岸清高的神情。他决定首先打掉沈剑飞的这股傲气,遂开口言道:“沈剑飞,今日黄某在这样的地方与你见面,想必心中定有不少感慨吧?”

沈剑飞冷冷地看着他,回道:“败军之将,无话可说,要杀要剐,给我个痛快!”

“死,那是必然之事。不过,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亦真,我倒想问问你,如今沦为败军之将,待死之囚,你那心里果真就没有一丝后悔么?”

沈剑飞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平静地说道:“世上没有不死之人。剑飞是为千千万万百姓求自由解放而死,无数种死法中,此为最优也。我的仇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来报,今日杀我者,他日必有偿还我血债之时。”

“死到临头,竟说为百姓求自由解放,赤匪逃离巴山之前,大烧民房大杀百姓,甚至连赤匪官兵家里的房子也一并烧掉,弄得来天怒人怨,你居然还有脸说老百姓要为你报仇!我今天本已决定将你大辟,既然你还抱有老百姓为你报仇的梦想,我就索性和你打个赌,我今天就送你到老百姓中间,老百姓要饶得了你,我就放你一条生活,我倒要看看,老百姓是来救你,还是向你这赤匪头子寻仇?”

4

野三关城里大街小巷,到处响起了铜锣声。无数条嗓子,将男男女女从家中唤出,要他们向赤匪头子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守在杂碎汤锅旁边苏花云也听见了吆喝,赶紧问打下手的古昌兴:“大汉,不是说今天要大辟沈剑飞么?咋个又让老百姓自己去报仇?”

“你问我,我问哪个?”

苏花云猛地在额头上一拍,惊叫道:“我明白了,明白了!”她猛地从箩筐里抓出一把剔骨尖刀,将古昌兴拉到屋里急急说:“沈剑飞杀了潘莽娃替我报了仇,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不忍心看着大恩人当街遭罪受辱,我求你帮我个忙,痛痛快快地送大恩人上路。”

“你叫我去杀人,我哪有那胆儿?”

苏花云把刀往古昌兴手中一塞:“这不是杀他,是帮他的忙。你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聂瘦石虽坐在陪审位上,心里却七上八下直敲小鼓。他非常清楚,管青海既然能把沈剑飞抓来向黄云湘邀功请赏,也决不会把他和妻子多次暗助游击队的事情忘了告诉黄云湘。

果然,就在沈剑飞被带出门后,黄云湘邀请他到旁边厢房里坐坐。

黄云湘吩咐勤务兵替聂瘦石泡上茶,然后叫左右退下,关上了房门。

黄云湘笑微微望着聂瘦石言道:“先生是个聪明人,我单独将你留下,我想,你恐怕已经知道所为何事吧?”

聂瘦石知道事已败露,结结巴巴地说:“野石……对不起师长,做出了师长难容之事。野石愿以命抵罪,只求师长看在过去的交情上……不要祸及我的家人。”

黄云湘摆摆手说:“先生无需如此惊怕,云湘也是袍界中人,为人处事,崇尚个义字当先。先生曾赠金助我,云湘怎能做那忘恩负义之徒?先生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来必是有不得不为的道理。只是让云湘糊涂是,赤匪是搞阶级斗争起家的,按照他们一贯奉行的宗旨,你聂家正是赤匪消灭的对像,你却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冒着掉脑壳的危险暗中去帮助他们。”

聂瘦石稍微思忖了一下,缓缓言道:“师长既然对瘦石推心置腹,我也就开诚布公,坦言相告吧。瘦石之所以如此,实是因为沈剑飞虽系赤匪头子,却显属匪中另类。要不是他有情有义,我聂家恐怕早已家破人亡,赤匪逃离之前大搞坚壁清野,唯独对我聂家网开一面,我的两房太太被抓去当夜便要开刀问斩,是沈剑飞闻讯赶去将她们救了下来。瘦石的心,也是肉做的。瘦石所做之事,绝不是为了讨好共产党,而仅仅是冲着报答沈剑飞一人之恩。瘦石清楚自己犯下的是死罪,既然起心做了,也就没啥后悔的。师长,我这是明知故犯,你下令吧,瘦石决不怨你。”

黄云湘盯着聂瘦石半晌才开口言道:“我过去一直以为老弟不过是一介书生,一位行善积德的大好人,没想到你却能干出如此义薄云天足以令天下侠士汗颜之壮举。如今这混浊世界,万事虚假,更见情义纯真无价,云湘能和你这种甘为朋友披肝沥胆,有情有义之人交朋友,也属三生有幸了。俗话说善有善报,我要是因此事而在老百姓掏钱为你祖上建的聂公祠庙堂之上加害于你,云湘岂不成了遗臭万年的负义之辈?必为天下百姓所不齿。”

聂瘦石目瞪口呆,失声叫道:“师长!”

“你莫叫我师长,从今往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吧,云湘蠢长两岁,算是你大哥。”

聂瘦石胸中**涌腾,叫道:“好……大哥……你是兄弟的好大哥!”

黄云湘道:“此事眼下知道的人不多,到此,就算是彻底了断了。兄弟但请放心,有我在这通南巴,你想干啥就干啥,就算你把老天捅个窟窿,大哥我也伸出脑壳给你顶到!”

聂瘦石感慨万端说道:“大哥指挥千军万马,杀人如麻,居然也是个有着侠肝义胆的性情中人!”

刀剪戳进肉里,棍棒击碎骨头,很快,鲜血糊住了沈剑飞的双眼,眼前是红潮潮的一片,满耳是骂声与哭声。不时有瓦片、石块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身上。他用力地挤了挤眼睛,眼缝里勉强透进来一丝光亮。他终于看见了眼前的情景,驼背子许百骧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走在前面,一排还乡团员用枪隔开了暴怒的人群。所有出现在他眼中的脸膛都显得那样狰狞。而且这其中不乏他过去曾经认识的面孔。

沈剑飞陡然感觉到撕心裂肺般地疼痛,这痛,不是痛在身上,而是痛在心里……他甚至并不仇恨这些正向他施暴的男女。他十分清楚这些革命的拥护者臣服者全都变成革命的敌人的原因所在。就在思维完全丧失之前,他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含血带泪的呼号:“张主席……失民心者……失天下啊!”

黄云湘要在野三关大辟沈剑飞的消息传到金盅坝后,麻山和关平觉得天仿佛突然间垮了下来,儿玉鹤子也伤心得哭了。

麻山、关平心如刀绞,想不出任何能救沈剑飞的主意来。

儿玉鹤子悲叹道:“完呐,沈剑飞这回真的完呐!”

麻山脚一跺:“我得去野三关!”

儿玉鹤子大吃一惊:“你想干什么?千万莫做傻事啊?就你们两个人,要在这虎狼窝里动手,还不是再白白搭上条性命!”

麻山说:“这我明白,可就算救不出政委,我和关平也要赶去给他送送行啊!”

麻山、关平进得镇子,一路以草帽遮脸,避着熟人。刚走拢古昌兴门前街沿上,便看到一队人马涌涌而来,被暴徒们围在中间的沈剑飞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如同血人一般,而利器棍棒,仍像雨点一般落到他的头上身上。沈剑飞时而跌倒,又奋力地站起来,以一种冷漠孤傲的神情迎对着所有上前伤害他的男女。

他俩看见沈剑飞满头满脸血糊糊的,连左耳也没有了,脑袋无力地垂挂在胸前,艰难地向前踉跄着。可是,石头瓦块依然如蝗虫般地向着沈剑飞掷去,砸得他头上身上“噗噗”作响。

突然,沈剑飞拼命昂起脑袋,“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口中的血水,高声吟哦道:“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一块瓦片击到了他的额头上,他停了停,用一种傲视一切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沸**的人群,又继续吟道:“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麻山、关平刚要挤进人丛,没想到杂碎汤锅旁的苏花云已经抢到了他俩前面。

苏花云看到沈剑飞已经被折磨得如同一堆烂肉,把古昌兴往街沿下一推。古昌兴手里攒着剔骨尖刀,眼睛盯着自家婆娘,浑身哆嗦得像筛糠。“没用的东西,把刀给我!”苏花云一声恨骂,夺过尖刀,挤进了人丛里。“姓沈的,你杀了我的男人,烧了我的房子,我苏花云今天也要找你报仇啊!”苏花云攒紧刀把儿,对准沈剑飞的心窝狠命往里一戳。待刀抽出来,一腔亮旺旺的血,喷出老高,沈剑飞身子一曲,仰面朝天倒在地,脚一蹬就没气了。

许百骧当头给了苏花云两鞭子,大骂道:“你这个瘟婆娘,哪个让你杀他的?”

苏花云捂着额头哇哇嚎哭起来:“我就是要杀他,姓沈的大辟了许厚斋,你这当后人的忤逆不孝,没胆量给你亲爹报仇,我来报……我苏花云今天为我男人许厚斋报仇呐……我苏花云出气解恨呐!”

麻山、关平痴痴地望着苏花云,脸上涌满了震惊、疑惑,和感谢……

当天半夜里,麻山和关平摸进野三关,将暴尸街头示众的沈剑飞的遗体背回了金盅坝,埋葬在驴子溪边的一株龙眼树下。随后,他俩揣着聂氏夫妇送给他们的五十块银元,骑着聂氏夫妇送他俩的两匹川马,沿着四方面军撤离的道路向西前去寻找自己的部队。

麻山、关平在半道上已经打听到红军大部队到了到陕北高原,风尘仆仆向着西北方向疾行。不料被土匪劫了道,武器钱物马匹全被抢去。此后只好一边打工,一边继续西行。就在他们越过秦岭,刚刚进入陕西境内,沿途肆镇便到处传开张学良和杨虎城在西安把蒋介石抓起来了的消息。等他俩匆匆赶到西安,又听说张杨二将军把蒋介石放了,国共两党已经携起手来,共同抗击日本鬼子。他们让这瞬息万变的消息搞糊涂了,不敢耽误,沿着西延公路疾疾前行,两日后过中部(今黄陵县),又用了一天时间翻过大崂山,刚刚进入三十里铺,一队穿灰军装戴红星帽的士兵出现在他俩眼前,麻山、关平“咚”地从马背上跳下,哇哇嚎哭着向着士兵们跑去……

麻山、关平很幸运,他俩进入延安地区后最先遇到的,是原四方面军陈再道师长的部队。

就在沈剑飞蒙难后的第二年夏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卢沟桥畔,日本军队和中国守军打了个天塌地陷。此后中国的形势,正应了《增广》上那句“事事如棋局局新”的老话,国共两党自一九二七年分道扬镳后,势如水火,杀得来地暗天昏,如今在国难当头之际,两党又再度携手合作,以血肉之躯共同筑起抗击倭寇的钢铁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