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潘莽娃官运亨通,眨眼之间便由赤卫队长升至野三关农民协会主席,苦尽甘来成了人上人,不单有地种,有衣穿,有饭吃,钢枪在肩,大权在手,办起事来也比过去容易了许多。潘莽娃当上农协主席的第二天,就带着一队手提步枪梭标的赤卫队员到许家大院宣布农协的决定,把许家的深宅大院征收了,农协从今天起就搬进来办公事。许厚斋的十来口家人和十几个下人,则被赶到后面一个窄逼的小院子栖身。农协主席说的话就是法令,没有一个许家人胆敢抗令不遵。

但是,时来运转的潘莽娃觉得仅把地主绅粮的财产抢光分光革命还不能算彻底。一个快满五十的蔫泡老头儿居然能让四个美娇娇的女人轮流陪着睡觉,自己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已经进入了革命阵营的并且身居高位的潘主席觉得自己有一万条理由把许厚斋丢在家里闲置不用的几个女人打来吃起。

于是,某日晚上乘着月黑风高,他带着钱左来到后院,让钱左拿着梭标把门望风,独自一人闯了进去。

许百骧听见院门响,赶紧出来看动静。一看是潘莽娃,既惊又怕,赶紧招呼:“潘……潘主席……有事么?”

潘莽娃黑下脸喝斥道:“狗日娃娃,满嘴屁话!没事本主席下驾到你这反革命窝子里来干啥?”

老老少少四个媳妇看见牛高马壮精血充足的潘主席黑夜独自驾到,情知不妙,一个个吓得脚杆打闪闪。潘主席在许家客厅上肆无忌惮地在女人们屁股上揪一把,胸脯上捏一下,却没有一人敢黑下脸来反抗他的轻薄。这就愈发让潘主席体会到穷人翻身得解放的感觉真是幸福无比;也就顺理成章地觉得他必须把事情按照自己的预想和欲望实施到底。最让潘主席恋恋不能忘的是当然是许厚斋最宠爱的四姨太苏花云了。这晚,四姨太穿着一身薄薄的水红色绸衫衣裤,饱满的胸脯和浑圆的大腿,更显现出年轻妇人特殊的妙处。

潘莽娃把驱壳枪从匣子里取出来,双手抚摸着闪烁着蓝幽幽光泽的枪身,用眼光扫视着低眉垂眼,战战兢兢的女人们,沉下脸说道:“我听说许厚斋派人送信回来了,信在哪个婆娘手里,马上给本主席规规矩矩地交出来!”

四个女人一片声叫起冤来,都说绝无此事。

潘莽娃警告说:“你们说没有,我说有,这咋个办?好办得很,本主席今晚一间屋一间屋地搜,从哪个的屋子里搜出来,老子就一枪敲了她的‘沙罐’。”说到这里,潘莽娃用枪口冲着四姨太点了点:“苏花云,老子就从你屋头开始,剩下的婆娘都回各人屋头去,给我老老实实地等到!”

女人们面面相觑,顿时四散。潘莽娃押起端着一盏洋油灯的四姨太,向她卧屋里走去。

钱左把许百骧赶回卧屋里,拉上门,立在外面看着他。

许百骧听见潘莽娃肆无忌惮地在客厅里调戏他的亲生母亲和另外三个妈妈而自己束手无策,气得拿脑壳“咚咚”往板壁上撞。

钱左听见了,赶紧打开门,拿着梭标冲进屋把许百骧一脚头踹翻在地,大吼道:“许驼背,你狗日的想干啥子?”

许百骧这年满十八了,他一生下娘肚子背上就顶着个大肉包,腰杆一辈子也打不伸展。

许百骧一头一脸都是血,攒紧拳头不顾一切向钱左撞去,正巧撞到了钱左的卵蛋上。

钱左扔下梭标双手捂住卵子大叫:“哎哟喂!你狗日娃娃把老子的卵蛋撞爆了!”

许百骧不顾死活地大吼道:“钱左,老子晓得潘莽娃夜半三更跑到我屋头来想干啥子!你叫狗日的潘莽娃先把老子杀了再乱来!”

钱左连着嘘了两口气,直起腰杆说:“潘主席……眼下革命工作……忙得很,没工夫来杀你这……驼背子。”

许百骧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拳捶地嗷嗷大叫起来:“狗日的潘莽娃,他顾不上杀我,总有一天,我许驼背要剥他的皮,把他的心肝五脏抠出来下酒!”

潘莽娃随四姨太一进卧屋,就在四姨太圆滚滚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说:“那信你一定把它藏在身上了,我这人不怕麻烦,你身上的丝丝缝缝今晚老子都要搜到。”

登台唱过多年大戏的四姨太脑瓜子毕竟子还不算糊涂,一看见潘莽娃脸上的坏笑,倏地松了口气,飞上个媚眼娇声娇气地说:“潘大主席,我苏花云也算个一踩九头翘的精怪了,你今晚一个人背着根短火跑到我这卧屋里来究竟想干啥子,莫非我还不明白么?哎哟哟,你何须装模做样搜啥子信嘛,心头要骚痒得难受,想跑到许家大院里来找我人这些女人退退火,我苏花云巴巴适适地帮忙帮到底就是了。”

潘莽娃让这番**裸的话话弄得浑身立时便火烧火燎起来,笑嘻嘻地说:“萝卜扯了眼眼在嘛,反正我不会让你身子上少一块皮丢一块肉的。就冲着你四姨太刚才那番明白可心的话,哥子我今晚给你打个包票,从今往后那些黄泥巴脚杆就再也不敢跑到这许家大院来找你的麻烦了。”说罢,便猴急急地搂住四姨太的脑袋,像啃西瓜一般地乱啃起来。

四姨太让潘主席那两排像烧糊了的包谷粒儿般的牙齿缝里冒出的臭味儿熏得难受,恶心地扭着脑壳嚷道:“嗨,要干荤事儿就脱光了上床嘛,撇撇脱脱莫来那些迂酸过场。”嘴里嚷着,两手就扒拉潘主席身上的衣服裤子。四姨太如此懂得起,潘莽娃自然也就不客气了,伸手将四姨太像剥粽子般剥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抱将起来,一起滚到了大牙**……。潘莽娃本想来个慢工出细活,舒舒服服享受一番。可苏花云哪有心思和这样的家伙磨缠,乔装笑脸,使出真功夫,没过一杆烟工夫就弄得潘莽娃咻咻直喘,浑身像散了架一般。

潘主席原想一鼓作气把许家四个婆娘的卧屋都搜查了,可没想能力不逮,刚“搜查”完三姨太的卧房,他便如烂泥般瘫倒在牙**起不来了。潘主席靠在三姨太软和白嫩的光肚皮上抽了支烟,猛想起此时正拿着梭标在外面站岗的钱左,不禁觉得应当体恤一下自己的下属,便让钱左去许厚斋的结发夫人房中“搜查”。虽说那是个白头搓衣板发比黑头发还多,胸脯子像块的干瘪老太婆,钱左得了这分美差,依然感激不尽,提着梭标猴急火燎地钻进了大婆子的卧房……

天还没亮,许百骧便偷出一匹马来,孤身一人逃往巴川,投奔他那在黄云湘手下当营长的哥哥许百驹去了。

2

潘莽娃霸占了许厚斋的几个婆娘,只争朝夕,夜夜不叫闲过,还在四姨太苏花云的肚子里播下了自己的种。但每次和许家婆娘们**之时,却总有另外一个女人的脸蛋和光身子在潘莽娃的眼前晃动。

这女人就是儿玉鹤子。

潘莽娃觉得没上日本女人的床,他就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好汉。有两条理由促使潘莽娃不能不尽快地上儿玉鹤子的床,第一,虽然儿玉鹤子已经三十出头,算不上年轻,论脸蛋也比不上许厚斋的四姨太,可她毕竟是个日本女人。潘莽娃虽然两眼一抹黑,扁担倒地也不知是个啥字,可道听途说他也知道日本人把中国人欺负得惨,早几年占去了东三省,上一年又出动飞机军舰攻打中国的上海南京,不单把偌大个上海南京炸得稀烂,把中国人杀得来尸体成山血流成河,那日本兵还个个像**魔禽兽,抓住中国女人就叫花姑娘,脱下裤子就奸,大街上也敢干,奸后还要开膛破肚。所以,潘莽娃觉得上儿玉鹤子子的床,就是为中国的男人争气,就是为中国的女人报仇!别的中国男人做不到,他潘莽娃做到了,他就是中国男人里真正的英雄豪杰!第二呢?大绅粮曾野石割了他一只耳朵,眼下躲在巴川城里,让他潘莽娃再威风也是鞭长莫及,伤不着他一根汗毛。可潘莽娃知道,对天下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有三样:土地、财产和老婆。潘莽娃已经砍了十几个地主绅粮的脑壳,主持分了几十个地主绅粮的浮财,原以为红军会把聂仲文也抓来砍了,把聂家的财产也分了,可偏偏沈团长不但不准动聂家一分一毫,反而让已经逃到白军地盘上的曾野石当上了县苏的财粮委员,让聂仲文这老地主尽心尽力地专门为红军征粮派款,还送了这老东西一个“开明士绅”的名称。所以,潘莽娃觉得要报这割耳之仇,不能靠红军,而必须得背着沈团长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他也要整得聂家一屋人不安生!

潘莽娃在农场干过,知道聂家的主要财源是熊胆。他也知道自从聂仲文将农场里的枪支弹药全部缴给红军后,猎户队就再也不能进山捉熊了,所以,如今养在熊场里的几十头胆熊就是聂家最大的银行。

这日夜里,潘莽娃带着钱左来到了猫猫药酒局,老板黄剑昌见潘主席大驾光临,心中“咚咚”直跳,赶紧将这两位不速之客请进厅堂。潘莽娃把盒子炮往双膝上一捋,落坐在太师椅上,大模大样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本主席夜半更深来麻烦你,是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黄老板帮着办一下。”

黄老板欠欠身子,脑壳点得得鸡啄米,说:“有啥事,请潘主席吩咐就是,黄剑昌一定给潘主席办得来巴巴适适的。”

潘莽娃说:“我悄悄给你透个口风,我们得到眼线送来的秘密情报,许厚斋这狗日的明天要到廖家坪吃巴河惯匪罗银山的五十岁生期酒,这是收拾他们的最好机会,最好还能做到兵不血刃,我们的人不死又不伤,就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统统到阴曹地府去报到……”

“潘主席是要吃下去就能立时三刻让人上路的东西吧?”

潘莽娃一言不发,冲着黄老板点了点头。

黄老板到药房去打了一趟,拿回来一个细颈大肚用油纸将口封得严严实实的瓷罐儿,说:“潘主席你放心,莫说是是两条腿的东西,就是两百头大牯牛我也保证帮你放得翻。”

潘莽娃把瓷罐儿揣进兜里,说:“黄老板,这事儿干成了,功劳有你一分。不过,这重大的军事机密……”

黄剑昌赶紧道:“潘主席你放一百个心!干成了,功劳全都是你潘主席的。今天夜里,就当你们二位根本就没来过。”

潘莽娃就笑了,站起身说:“狗日的黄老板,到底是场面上的人,懂得起!”

刘家肉铺在东门口,从药铺出来几步路就到了。潘莽娃进去呆了不到一支烟工夫,不但弄清楚后天一早刘家肉铺要给金盅坝送猪下水,还顺手提走了刘老板孝敬的一刀猪坐墩,回到许家大院后让钱左拿去厨房炒了盘暴肉,整了个精打光。

第三天潘莽娃起了个大早,他知道肉铺的伙计们半夜就得起身,把猪杀完赶在天亮之前就得把肉摆到案桌上去。潘莽娃带着钱左早早来到东门口候着。此时天色尚未亮透,阵阵江风,裹着湿漉漉的雾团从河面上漫卷上来,越过老城墙,在大街小巷里游动,使稀疏的几个早行人,变得来迷蒙绰约。潘莽娃和钱左在城门洞子呆了不一会儿,便看见刘家肉铺的伙计黑娃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过来了。

“站倒。”潘莽娃大喝一声,像根石柱子一样堵住了来人的去路。

“哟哟,是潘主席呀,这么早就起来了。”黑娃赶忙放下担子殷勤招呼。

潘莽娃往那箩筐里瞟了一眼,看见全是红鲜鲜的心肺、肝子、肠肚等猪下水。

潘莽娃还没开口问话,黑娃便主动地说:“刘老板叫我给聂家农场送点猪下水。我们肉铺的猪下水,这两年都是聂家农场包了的。”

潘莽娃抓过钱左手中的梭标,用梭标头在箩筐里戳了戳,翻了翻,问:“有没有夹带?这箩篼里,还有你身上。”

黑娃大叫:“我哪儿有那胆子,潘主席,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前天夜里你到我们肉铺来坐了坐,老板还叫我给你割了一刀猪坐墩哩。”

潘莽娃沉下脸命令道:“莫说那些讨好卖乖的话,现在本主席是执行公务,脸朝墙壁,给老子站好。钱左,上去搜搜。”

趁钱左上去搜身的当口,潘莽娃把瓷罐儿掏出来,揭开封纸,将一些白色的粉末倒进箩筐里,用梭标飞快地搅了搅。

当天下午,潘莽娃便得到了消息,说聂家农场里喂的三十几头胆熊一只不剩地全让人给毒死了。聂仲文闻讯赶到熊场,一看那惨景,口吐鲜血,一头栽到地上。胡秋萍得报后马上带着担架把聂仲文抬到红军医院抢救,儿玉鹤子也闻讯赶来了,可任儿玉鹤子和红军医生们想尽了办法,聂仲文也没能再醒过来。

当天夜里,城里也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刘家肉铺的伙计黑娃在巴壁馆与人整了两瓶烧酒后偏偏倒倒地回屋。刚走到巷子口上,便让人用梭标捅了个透心亮。

沈剑飞对聂仲文之死大为震惊,马上派人调查。调查组很快查明有人在猪下水里放了砒霜。但是因为唯一与毒源有关的嫌疑人黑娃已死,肉铺的刘老板和几名伙计被潘主席抓到赤卫队审了关天,打了个半死,也无法取得口供。

调查的最终结果倾向于“盖天党”或是“白扇会”。所为,因为聂仲文替红军征粮派款太卖力,所以地下反动组织要除掉他。这样的恶性事件,在苏区各地已经发生过多次,也还算有说服力。

聂仲文的丧事由县苏维埃政府和县农会出面筹办,出殡之前,沈剑飞给聂瘦石写了一封信,对老人家的逝世深表哀痛,并告之他经调查毒死胆熊系“盖天党”所为,请他立即回来为老人执灵送终,派麻山把信送到巴川。

3

聂瘦石接到麻山送来的噩耗,双眼大睁,嘴巴大张,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聂昆山则在一旁捶胸顿足,一边嚎啕,一边大骂红军。麻山想到聂老太爷生前待下人的诸多好处,也在一旁陪着主人伤心落泪。

待看过沈剑飞团长的信,聂瘦石刻不容缓,马上便要起身返回野三关。没想麻山吐出的一番话,却打消了他回家奔丧的念头。

麻山说:“老爷,你千万莫回野三关,这沈剑飞说的全是假话,就是想把你诓回去。”

聂瘦石大惊,赶紧问:“你咋说得这么肯定?莫非你知道啥内情?”

麻山认真说:“我当然知道。这一切,我敢肯是潘莽娃那狗日的干的。”

聂瘦石说:“人命关天,麻山,来不得半点虚的哟。”

麻山说:“我说这话有根有据,听说胆熊死了后,我马上赶到熊场,工人说刚喂了刘家肉铺送来的猪下水,熊就乱扑乱叫,跟着就接二连三地死了。我一听就猜到是猪下水有问题,马上抓起一块心肺,扔给狗吃,那狗吃了长声吆吆叫唤了几声,也偏偏倒倒地被放翻了。”

聂昆山大嚷:“那就赶快找刘老板啊,猪下水是从他铺子里出来的,他能逃得脱干系?”

麻山说:“大少爷不要着急,我当时正是按你这想法去捋头绪的。当天晚上,我把黑娃请到马鞍街巴壁馆喝了几杯冷酒,就把事情弄了个八九不离十。黑娃说他天不亮他挑着猪下水刚到东门口城门洞子里,就被潘莽娃和钱左堵住了,还让他脸朝墙壁对他进行搜身。肯定就是那时候被他们做了手脚……哦,更奇的是,黑娃和我喝过酒回家的路上,就让人给捅死了。”

聂瘦石叹了口气,默然无语,而他心中,此时却是撕肝裂肺般的疼痛。对红军,他自然不可能有好感,尤其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吓得他魂飞魄散,被迫离家避难。他人在巴川,却与父亲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对野三关的事情了如指掌,知道红军进驻野三关后,许多与他相熟的大户绅粮都被整得家毁人亡,却唯独对他聂家网开一面,将父亲视为开明绅士,连他人不在,也对他委以重任。由此,他也隐隐地对红军产生了一点好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黄云湘师长来看望他时,第一次见着昆山,便提出让昆山去他手下任个差事,他也婉言谢绝了。他清楚自己处在夹缝之中,两边都不能得罪。而此番麻山谈到的情况,却让他对红军刚刚生出的一点好感**然无存。但是,联系到前些时候红军对聂家的所作所为,就此认定红军突然翻脸要灭掉他聂家,他也尚不能全信。

聂瘦石沉思片刻,说:“潘莽娃当初以为是我指使昆山割了他一只耳朵,必定对我怀恨在心,他要起心报复我,在中间装怪使法,这也是有可能的。”

昆山说:“这么大个案子,麻山一个人也能调查得清清楚楚,姓沈的不是还装模做样地组织了什么联合调查组来调查么?调查的结果怎样?是他们能力差调查不出来,还是有意将责任往‘盖天党’身上一推了之,甜言蜜语地把你诓回去,然后再下毒手?”

聂瘦石仍是半信半疑:“自从红军来到野三关,我虽离家远避,可他们仍封了我一个财粮委员的头衔,而且你爷爷不单主动送猪送羊上门,为他们征粮派款,也是不辞辛苦。我就想不明白,红军灭了我们聂家,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昆山说:“这道理明明白白,就因为我们是大绅粮大地主,共产党靠阶级斗争杀富济贫那一套道理起家,和我们自然是水火不能相容!”

这话,聂瘦石不能不信。

昆山继而求道:“爸爸,你就让我去黄师长手下当差吧,潘莽娃与我聂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发誓,一定要杀了姓潘的,为爷爷,也为我报仇雪恨!”

商量的结果,就是麻山回到野三关后,对沈剑飞说他和昆仑到成都聂野石那里去了,根本就没有见着人。

父子俩关心完死者,又问起生者的情况。好在麻山全都知道,一一向两位主人道来。

聂瘦石回过神来,马上让昆山赶去报馆,登报发丧。又吩咐几名从金盅坝带出来的家人猎户,各奔东西,或布置灵堂,或请金银匠扎制灵棚,或请和尚前来诵经做法事。

待诸事完毕,父子二人披麻戴孝,焚香秉烛,向着聂仲文的灵牌跪拜遥祭。黄云湘师长闻知聂家不幸,也带着一大帮官佐特地赶来吊唁,还视聂仲文为父执,向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黄云湘一带头,巴川城中所有的官商大户,也都争先恐后蜂拥前来,让担任执事的麻山应接不暇。灵堂上香烟缭绕,飘拂着一道道招魂幡,木鱼声伴着念经声嗡嗡作响,祭幛层层叠叠,堆满堂沿小院,花圈没法放,摆了半条街。

连川北地面上有名的大儒祝芝圃,也带着十来岁的儿子祝克宁前来吊唁。

麻山知道这头戴嵌玉瓜皮帽,身穿滚龙团花马褂的老头儿诗文盖世,十分了得,还被袁世凯请到紫禁城去当过高级幕僚,袁世凯死后才回到通江洛垭口祖宅,红军占领通江之前,他带着一家大小逃到巴川城,买下了著名的邱家花园。那邱家花园,麻山过去随聂瘦石来巴川办事时见过,高大气派的门楼,大门漆得通红,门上吊着两个亮锃锃的大铜环,还刻着八个箩筐般大的字:诗书继世,忠孝传家。他还知道这老头儿娶了十三个婆娘,给他生了三十多个丫头,只有十三姨太挣气,在他已经快丧失生育能力的关键时刻,总算给他生了个能为祝家传宗接代的祝克宁。

麻山离开巴川三天后,聂瘦石主动拿出一万大洋捐给黄云湘做军费。田颂尧办的《剿匪报》还把这事在头版上登了出来,号召防区内的大户绅粮都来效仿。随即,聂昆山便穿上军装,别上手枪,成了黄云湘身边的一名亲信副官。

聂仲文一死,聂瘦石又携子在外,管理农场的重任,便落到了儿玉鹤子的肩上。虽然她仅是个二房,可聂瘦石的结发夫人许厚珍长年呆在这深宅大院里,一天除了吃三顿饭,便是跪在蒲团上对着观世音像烧香磕头,偶而出门也是去城里云水庵敬奉菩萨做做功课或是和释清师太摆摆龙门阵,余下的时间则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连自己眼下已经活到了啥朝代,也弄不太清楚,自然不能当家理事。

儿玉鹤子与许厚珍则不同,她在农场里不是个吃闲饭的人。来到野三关十几年,儿玉鹤子学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加之她心地善良,又受到聂氏慈善为怀的家风熏染,对家仆员工一向和气亲近,她在东京原本是学医的,丈夫创办农场之初,也同时建起了一个医疗室,家人员工以及附近的乡民有个头痛脑热,生疮害病的,也就统统由她治了。这么多年过去,儿玉鹤子早就成了个名声无播的医生,不仅野三关,连通江、巴川、宣汉一些大户人家生了病,也要带着滑竿翻山越岭地跑到金盅坝来把儿玉鹤子抬去救治。

儿玉鹤子在在农场里极有人缘,不仅如此,她还懂得如何使用人才。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起用麻山做农场的总管,便是一个极明智的举动。麻山原本有威望,如今大权在手,更是无人不听他的招呼。有了麻山的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没有了聂瘦石的农场,虽因失去胆熊绝了主要的进项,但各项生产和工作依然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而且做得不比聂瘦石在家时差,收支相抵,也还略有进项,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也就显得十分的难能可贵了。

既然麻山回来向沈剑飞说聂瘦石带着大儿子已经在半月前去了成都,也就只好由苏维埃政府出面,把聂仲文的丧事给办了。

出殡的场面极为隆重,光红军官兵就来了一个营,人人枪管上插上一朵白纸花,还有苏维埃、农会的大队人马。抬棺之人,是红军的沈剑飞和副团长、县苏的罗锐中主席和县农协的潘大力主席。四位领导臂戴青纱,神情肃穆。

野三关的老百姓受聂家世代恩泽的人不少,也都拖娃带崽地赶进城来为聂仲文送行。

4

潘莽娃一包药毒死了三十多头胆熊,绝了聂家的最大财源,又顺带气死了老东家聂仲文,而且把事情做得来天衣无缝,连沈剑飞团长也被他瞒了个滴水不漏,半点也没怀疑到他的头上。潘莽娃心中虽是高兴了一阵,但聂家农场并未因此垮台散伙,反而在儿玉鹤子和麻山的操持下依旧办得来红红火火。这就让他的高兴劲儿没能再持续下去。因为,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办,那就是让聂瘦石一辈子蒙羞。就因为他看了一眼日本婆子的光身子,聂瘦石就要了他一只耳朵,他此生最为解恨的事,就是把儿玉鹤子给奸了!不单奸了,还一定要让聂瘦石知道,是他潘大力奸了他的日本老婆。

可是,潘莽娃也很清楚,对待儿玉鹤子,不能像对待许厚斋的那几个姨太太,许厚斋是公开与红军对抗的反革命头子,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分他的家财,占他的宅院,即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奸他的女人,偷偷摸摸地去,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障碍——而且潘莽娃有自己的理由,既然就凭着他潘主席的一句话,反革命分子的脑壳都可以砍掉,反革命分子的田土家财都可以拿来分了,反革命分子的女人,为啥就不能给穷人享用享用呢?好好的东西闲着谁也不用,不是白白浪费了么?而聂家则不同,聂仲文是开明绅士,死前不仅拥护过红军而且实实在在地为红军当差做事,聂瘦石虽说没像许厚斋那样公开拿起枪杆子来和红军对着干,也没像他老汉那样帮着红军做事,而是带着大儿子跑到巴川去躲红军,可沈剑飞团长却像中了邪似地偏偏很看重他,千方百计地动员他重回野三关。

潘莽娃毕竟是领导,很快便理解沈剑飞善待聂家的意思,就是尽一切办法为共产党广交朋友,争取有声望有地位的人物也能出头来支持红军。

潘莽娃知道了沈剑飞的意思心里就不舒服了好些日子,想那聂家人靠着家里的金山银山,任谁掌了权都要拿他当朋友,眼下红军如此,前些时候大军头田颂尧,不也来农场喝过聂家的酒,啃过聂家的清蒸熊脑壳么。既然聂瘦石在沈剑飞眼里是贤士,朋友,思想开明,对聂瘦石的日本婆娘,潘莽娃就只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而不敢伸手了。

在一次县苏维埃与红军召开的联席会议上,潘莽娃从沈团长口中得知聂瘦石的大儿子聂昆山已经投靠军阀,在黄云湘师部里当上个副官。

潘莽娃顿时脑壳一转,觉得这下机会来了。

第二天上午,潘莽娃带着一小队赤卫队员去了金盅坝。过去臭烘烘的“粪头”如今勾子上吊着杆盒子炮,带着十来个肩上扛着梭标、手里提着把上拴了块红绸的大片刀的赤卫队员,威风八面地走进绿意葱葱的果园里,潘莽娃立时便有了几分今非昔比,衣锦还乡的感觉。

潘莽娃一路春风来到聂家大院门前,却被门房毛权堵住了。说是按规矩得先由他进屋向主人通报。能不能进去,得等主人发话。

钱左挺着梭标冲上去,大声咋呼:“你这老东西好大狗胆,连我们潘主席的道也敢挡!”

“钱左不要动粗,这是我的老朋友毛权。”潘莽娃今日“荣归故里”,觉得有必要对过去的同事熟人显得大度些才好。

毛权盯了一下潘莽娃那张只剩下一只耳朵的脸,笑嘻嘻说:“潘莽娃跑到天宝寨去烧了炷高音,今非昔比,出息了,都当上八面威风的主席了。”

潘莽娃听那话明里恭维,骨子里藏刀带刺,心里一股火气便蹿了上来,沉下脸道:“毛权,本主席今天是来替苏维埃政府执办公事的,马上叫当家主事的人出来和我说话。”

毛权不敢拦他,一溜烟抢在前头报信。

儿玉鹤子闻讯赶到厅堂,看见潘莽娃已经大模大样地在上八位上坐下了,吁了口气,强作镇定上前问:“潘主席今天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又吩咐丫头:“快给潘主席上茶。”

潘莽娃手一摆:“茶啊水的就不必了。公事在身,潘某人不敢耽搁。本主席现在代表政府向你宣布,聂昆山已经当上了黄云湘手下的反动军官,你这外国洋婆娘已经成了货真价实的反属。你晓不晓得啥叫反属?本主席告诉你,反属,就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敌人。我要带你到农会去仔细审问,马上跟我走!”

儿玉鹤子毕竟漂洋过海见过世面,并没让潘莽娃的威风吓得乱了分寸,稳住神说道:“潘主席,昆山跟他父亲离家已经三个多月了,对他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晓得。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不知者,不为罪么?”

潘莽娃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莫装着二百钱数不清,聂昆山虽不是你亲生的,名份上也算是你的儿子,你儿子当了反动军官,你就是反属,晓得不晓得都是一回事,对待反属,我姓潘的从不手软!钱左,给老子捆起来!”

钱左抖开麻绳,将儿玉鹤子捆了个二龙膀子。

儿玉鹤子愤怒地叫喊起来:“潘主席,你跑到金盅坝来抓我,你向沈团长报告过么?”

潘莽娃脑壳一甩:“我堂堂一个县农协主席,想让谁午时三刻死,他就活不到太阳落坡。抓你这样一个反属,就像踩死一个偷油婆,还用得着本主席向沈团长报告?”

正在这时候,只听得院门外响起了一团啸吼,还夹杂着刀枪磕碰的轻脆声响。

钱左惊恐地说:“潘主席,外面好像出事了。”

二人赶紧押着儿玉鹤子赶出院门,眼前肃杀的情景,蓦地使潘莽娃吃了一惊。只见麻山带着二十来名猎户还有上百名员工手执锄头钉钯步步紧逼,将他带去的赤卫队员逼得退到了院墙根下。

潘莽娃喝道:“你们想干啥子?本主席今天是执办公事,把反属儿玉鹤子抓回农会去审问。”

麻山大吼:“潘莽娃,少跟老子来这一套!你娃娃肚皮头那点花花烂肠子,这满农场的人哪个不晓得?”

潘莽娃掏出驱壳枪朝天上“砰”地放了一炮,杀气腾腾喝道:“本主席今天是来抓反属的,麻山你聚众反抗,就是反革命。对反革命,老子就用盒子炮和他说话!”

麻山挺身上前:“来来来,潘莽娃,有胆量你就冲老子胸窝子放!”

儿玉鹤子赶紧喊道:“麻山,你快去报告沈团长,潘莽娃是瞒着沈团长来我家公报私仇的!”

麻山立即奔向马房,牵出一匹马来,连鞍具也来不及套,一跃而上,抱住马脖子飞火流星般向着野三关狂奔而去。

要不是儿玉鹤子将农场的员工招呼下来,仅凭潘莽娃一杆盒子炮十来把梭标大刀,是根本不可能将儿玉鹤子带走的。人虽然被带出了农场,可这一路上,潘主席却受了一肚皮窝囊气。他和赤卫队员们带着儿玉鹤子在前面走,数百名员工和家属在后面紧紧跟随,钉心透骨的咒骂声,一路上片刻不停地朝他耳朵里钻。

而更让潘主席大折威风的事还在后面。就在他们钻出果林,刚刚走上风雨桥时,只听得前面“嗒嗒嗒嗒”一阵马蹄声骤响,城门洞子里陡地钻出来几匹快马,眨眼之间便冲上桥头,堵在了队伍跟前。

马上,跳下来满面怒气的红军团长沈剑飞、麻山,还有两个背着盒子炮的警卫员。

潘莽娃心头一跳,赶紧迎上前招呼:“沈团长,你咋也亲自来了?”

沈剑飞一张脸黑得像张飞,粗着嗓子说:“潘主席,这么大的事,你咋个也不向我通报一声?”

“呃呃……”潘莽娃支支吾吾地回道:“农会的兄弟向我报告,说聂昆山……当上了黄云湘手下的副官,儿玉鹤子现在是反属,我是想把她抓回去……好好审问审问。”

沈剑飞强压下怒气说:“我问你,红军几时出过抓反属的政策?大巴山方圆十几个县,在军阀部队里当兵的男人还少了么?要把他们的家属全都抓起来,你潘主席抓得完么?”

潘莽娃满脸委屈地说:“沈团长,我是想把她弄到农会去审问一下,看她和反动儿子有没有勾结……”

“糊涂!”沈剑飞终于忍不住了,“我能证明聂仲文老先生为革命事业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聂老先生虽然已经辞世了,但是,我们共产党人也讲究知恩图报,不能干卸磨杀驴的事!潘主席,你现在已经不是一般老百姓,而是苏维埃政府的领导干部,说话做事,都必须严格地依照我们共产党和苏维埃政府的政策来办!我命令你,马上给我把儿玉鹤子放了,还要当众向她赔礼道歉!”

潘莽娃不敢抗命,赶紧亲自为儿玉鹤子松绑,板着脸说:“我错了,冒犯了共产党的规矩,二奶奶,你千万莫放在心上。”

沈剑飞走上前去,向着儿玉鹤子深深鞠了一躬,诚恳说道:“儿玉鹤子女士,由于我工作上的疏忽,让你受到了这样一场惊吓。对此,我作为野三关党政军最高领导,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儿玉鹤子流着泪,双手捂膝,鸡啄米般不停地向着沈剑飞鞠躬,泣不成声地连连说:“谢谢关照!谢谢关照!沈团长你是好人,此生今世,我一定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就那一刻,麻山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不当潘莽娃那样的赤卫队员,要当,就当一个沈团长那样真资格、有水平、有人情味儿的红军!

回到农场,麻山当晚便吩咐关平挑着箩筐去城里买了两坛烧酒和二十来斤烧腊回来,然后亲自到聂家大院把儿玉鹤子请到猎户队驻地,把二十二个愿意和他一起投红的弟兄召集到一起。

待大家把酒碗倒满,麻山端起一碗酒对儿玉鹤子说道:“二奶奶,麻山今晚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说。大家都晓得,沈团长动员我当红军,已经提谈过好几回了,我都没有答应,为啥?就为我麻山恋着聂家满屋人对我的情份,想到这乱世年月里,东家不在,我应当为东家分忧。可没想到沈团长这回对二奶奶的所作所为硬是让我开了眼,当兵的要都能像沈团长那样有情有义,这满天下的老百姓谁能不拥戴?我麻山拿定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带着猎户队这二十几个弟兄去野三关,找沈团长投红!”

儿玉鹤子吃了一惊,说:“麻山,瘦石不在,我这农场眼下咋个离得开你?”

“二奶奶里里外外一把手,缺了我这萝卜照样能成席,再说,眼下猎户队没有枪,也进不了山。二奶奶老长时间还工钱照拿,每顿干的稀的随便胀,弟兄们吃着闲饭,心里也过意不去。”

麻山突地觉得鼻梁有些发酸,硬着心肠说:“二奶奶,你和东家对我恩重如山,麻山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当晚,猎户队的弟兄们全都对着关云长的画像磕了头,喝了血酒,愿意跟着麻山同生共死,赴汤蹈火。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关平去把五名肥料队的小工叫来,也要跟着麻山当兵吃粮闯**天下。

麻山主动要求参加红军,这让沈剑飞喜出望外,而且更让他高兴的是,麻山还从农场一呼隆带了二十七个猎户和小工随他一起来投红。

沈剑飞擂着麻山的肩膀大声嚷:“麻山呐麻山,你这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带出二十几个人,我就委屈你当个排长,你要能带出百把个人,我就让你当连长了。”

沈剑飞知道麻山和他的弟兄们不是一般的新兵蛋子,大都有绝活,就把他们编成个警卫排,专门负责师部的保卫工作。

麻山对把他们编成警卫排十分满意,因为警卫排的装备比其他的部队优良得多,除了有一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和三支疙蚤龙冲锋枪,还为他之一排之长配了匹座骑,就连战士也人人配有一杆二十响的盒子炮。

穿上军装,领到武器的第一天,麻山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上街巡逻。

麻山骑着高头大马,身挎两支二十响走在前头。昔日农场里的猎户一个个头戴红五星,身穿蓝军装,清一色的盒子炮在勾子上甩来晃去,一窝蜂跟在麻山的马屁股后面,挺胸收肚,虎气彪彪,脚步杂沓。

麻山的队伍当街一走,粘住了多少人的眼睛?

路过许家大院时,农会的人也跑出来看稀奇。潘莽娃也出来了,眼睛鼓得卵大。

麻山很想让自己的队伍在潘莽娃面前显得更威风一些,可让他窝心的是队列还没来得及练,歌也不会唱……没法威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