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中旬,中国工农红军四方面军突破了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翻越千里大巴山,一呼隆杀进了川北通(江)南(江)巴(巴中)地区,当地有权势者,纷纷往巴川、南充、成都、重庆逃窜避难,金盅坝也人心惶惶。聂仲文既不愿骨肉分离更不想背井离乡。可临到同是共产党领导的川东游击军真地开来,在镇子北门外的武城山上和田颂尧的驻军还有许厚斋的保民团砰蓬翻天打得正热闹时,聂仲文仍沉不住气,担心游击军断了他聂家的根脉,赶紧叫聂瘦石带着儿子昆山摸黑骑上快马逃往巴川城避乱。

聂瘦石带着昆山逃难在外,日子却也过得不算凄苦。巴川最高军事首脑黄云湘师长过去随田颂尧到他家做过客,还在他祖上聂授一的塑像前烧过香作个揖。两人虽无深交,但知道他是聂公之后,四川有名的实业家,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田颂尧敬重的人物,他在感情上对聂瘦石就亲近了许多,在生活上也就格外给予照顾。惺惺相惜,聂瘦石见黄云湘长得英武,治军极严,不嫖不赌不抽大烟,而且以为人仗义著称,没过多久,两人便成了十分投契的挚友。

聂仲文对初来乍到的游击军并不了解,虽然田颂尧的队伍在逃离野三关之前宣传红军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吓跑了城里的许多男女,但聂仲文过去受够了大小军阀太多的盘剥,所以并不完全相信他们的说法。再加上家中还有个因参加进步学生运动刚刚被重庆求精中学开除回家的昆鹤,一天到晚为共产党说好话,聂仲文对共产党领导的红军也就抱着一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想法。

川东游击军打下野三关后没几天,出于自家安全考虑,聂仲文不仅主动为游击军送去了一千块大洋,三十只撒丁羊和十头约克猪,二十袋熟米,还亲笔写下了一幅对联,表示归顺共产党,拥护革命。

沈剑飞大队长和县苏维埃罗锐中主席在聂公祠接见了聂仲文。沈剑飞说自己在宣汉宏文学校教书时就久仰聂家善名,宏文学校的校长王维舟也常拿聂家祖上的善举来教育师生。他的队伍来到野三关后,聂公的孙女昆鹤又挨家挨户地发动群众出门来欢迎游击军,还当上了红色童子团团长。今天聂公又能以实际行动证明游击军的支持,对革命的拥戴,聂家满门对革命的支持,让他很是感动。

沈剑飞对聂仲文的恭维不是场面上的应酬话,他对眼前这位白发老翁早已是久仰在心,因为他知道聂仲文几十年经营盐业、钱庄,晚年又归隐林泉,广做善事,一生巨富,但钱财多用于社会公益事业。民国十四年,聂仲文向巴川基督教青年会捐银洋两万修建图书馆。尔后又创办野三关救济院,设“聂氏义仓”赈济穷苦乡民。并斥巨资在城里创办了新仁学堂。此后许多年里,一直坚持每年从新仁学堂的毕业生中挑选两名贫寒有为品学皆优者,由聂家出资赴东瀛留学。

聂仲文对沈剑飞、罗锐中说道:“四川自熊克武肇始,形成防区制以来,对民众疯狂掠夺,就连许多大户绅粮,也被逼得绝了活路。所以巴山民众早就巴望不得军阀垮台。共产党的队伍现在来到野三关,干人富绅都有久旱逢甘雨之感。”

罗锐中说:“聂公所言极是,四川军阀搞防区制,把穷人整死,把富人整穷,所以穷人地主,都团结起来和军阀斗,像我们川东游击军里,就有不少指挥员是绅粮大户人家的子弟,连我们的首任总指挥李家俊,现任总指挥王维舟,家里也是宣汉有名的绅粮大户。”

罗锐中光绪三年曾中过秀才,聂瘦石慕其大名,登门聘请来担任新仁学堂校长。他与王维舟有着通家之谊,王维舟当上川东游击军的总指挥后,受其影响,他也暗中为川东游击军做事,游击军进入野三关后,罗锐中就当上了县苏维埃政府的主席。

聂仲文说:“我过去虽然没有和贵军打过交道,但王维舟的大名,对我来说还是如雷贯耳的。我孙女昆鹤在重庆参加了共青团,还因此受到了刘湘的迫害,她也常对我们说,共产党是为天下的劳苦大众谋福祉的,红军更是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我做这点小事,是该当的,该当的。”

沈剑飞听出这话外之音,微微一笑说道:“聂公这话里,是不是有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意思啊?”

聂仲文顿时吃了一惊,尴尬地说:“哪里……哪里,沈大队长,你放心,对于贵军摊下来的军费,军粮,我聂仲文绝定认账,一文不少,绝对规规矩矩地按期如数交纳。”

沈剑飞说:“聂公,我把实话说在前面,也是避免在群众中造成误解,以为眼下赶跑了军阀,我们就不向铺号收税不向农户征粮了。你想想,田颂尧、刘湘、杨森、刘存厚,那么多的反动军队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红军要和他们打仗,没有钱,没有粮怎么行?所以,红军也要征粮,也要派款。我知道聂老是有名望之人,登高一呼,万众响应,所以也请聂公多在大户绅粮中间为我们的工作多作宣传和解释。”

聂仲文连连点头:“这是仲文份内之事。”

沈剑飞和罗锐中把聂仲文送至湖边桥头时,突然又说道:“哦,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我应当先给聂公打个招呼,一是希望你能动员瘦石先生快些回来,你们一家的安全,由我负完全责任。第二呢?我们马上要出一份布告,个人持有的枪支弹药,一律限期上缴,凡有隐瞒不缴的,查实后一律严惩不贷。我知道你那农场里有个猎户队,还养着一帮看家护院的……哦,我还听说,田颂尧当初去你家作客时,送了贵公子一批短枪和子弹。”

聂仲文吃了一惊,陡感到背心发凉,赶忙说道:“有……有这回事的……沈大队长,这枪,我马上一支不剩地交上来。”

爷孙俩的表现让聂家免遭了一场灭顶之灾,沈剑飞将聂仲文树为“开明士绅”的榜样,对聂家实施了宽大政策。还特意安排尚未归家的聂瘦石当上了县苏的财粮委员,儿子不在,征粮派款的工作就由聂仲文暂时顶着干。

这年夏天,聂家年方十五岁的千金小姐昆鹤刚刚被重庆求精中学开除回家。这位中德混血儿与母亲简直像是一个模子拍下来的,秀眉丽眼,皮肤白皙细嫩,家中虽有着用不完的钱,穿着仍是一身素打扮,上身白色校服,下身黑色校裙,恰似清水出芙蓉。这样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的金丝鸟,偏偏受进步时风浸染,具有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还参加了学校的地下共青团组织。

昆鹤对共产党有好感,而且这好感来得刻骨铭心!

求精中学的校长徐正清是四川极有名望的教育家,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刘湘派人给抓去了,说他是共产党川东特委的书记。学生们愤怒了,连昆鹤这样的柔弱女子也登台讲演,鼓动大家团结起来救回自己的校长。刘湘恼羞成怒,不但要杀,还要公开枪毙。枪毙杨校长那天,学生们都去大街两旁站着为他送行,看到自己敬爱的校长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点了红的斩标,沿街爆发出一片嚎哭之声。徐校长看到那么多的老师学生去送他上路,一路朝着学生们微笑、点头,后来,他敞开喉咙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像火一样,烧得学生们浑身的血都发烫了。学生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听着徐校长反复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悲壮的歌声一直唱到浮图关,唱到枪响,唱到徐校长倒在血泊之中。

刘湘派来的新校长一下子开除了七十三名激进学生,刚刚学会唱《国际歌》的聂昆鹤,也被列入了开除名单。

沈剑飞骑着马带着部队进野三关时,看见昆鹤挥着画有镰刀斧头的小红旗,用尚带着童音的嗓子沿街大声叫喊:“大叔大婶都出来——都出来——大家都到街上去欢迎红军——你们不要相信田颂尧杨森的反动宣传——红军是我们老百姓自己的队伍——不会打你们骂你们——更不会抢你们的东西!”

沈剑飞赶紧叫警卫员把聂昆鹤叫到马前问:“小妹妹,我问你,你为啥要动员老百姓出来欢迎我们?”

聂昆鹤望着骑在马上的红军首长大声回道:“我不是小妹妹,我是共青团员聂昆鹤同志——作为一名党的助手,我当然应该动员群众出来欢迎红军。”

沈剑飞心中一热,赞道:“好!聂昆鹤同志,我代表共产党,给你记上一功!”

红军进城的第二天,昆鹤便当上了野三关红色童子团的团长。

2

老百姓通称从鄂豫皖入川的红军为“外省老乡”,这攻打野三关的部队却不是“外省老乡”而是王维舟领导的川东游击军中的一个大队。大队长沈剑飞把指挥部设在聂公祠碧波环绕的大庙堂里,手下的人马则兵分三处,一个中队驻扎在镇子东面三十里处的李石坝,一个中队驻扎在北门外的武城山上,剩下的一个中队与指挥部一起驻扎在聂公祠内。没过多久,川东游击军被正式改编为红四方面军第三十三军,王维舟任军长、杨克明任政委、参谋长是黎时中、政治部主任是魏传统。沈剑飞这个大队呢?被改编成九十八师蒋群林师长手下的一个团,沈大队长就当上了团长兼政治委员。

沈剑飞这年二十三岁,他老婆胡秋萍是他在宣汉宏文学校的同事,沈剑飞虽然出身穷家寒门,但自小刻苦读书,后来考上了武汉光华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家乡,在王维舟创办的宏文学校当教师。他知识渊博,才华出众,深得学生欢迎,在教师里也显得鹤立鸡群。胡秋萍则是宣汉一位钱庄老板的千金小姐。郎才女貌,没过多久,他俩便有了感情。可是,秋萍的父亲却嫌沈剑飞门不当户不对,硬要将女儿许配给县厘征局局长,秋萍宁死不从,发誓非剑飞不嫁。父亲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径自与男方定下婚期,到时便要来花轿强行抬人。万般无奈之下,这一对恩爱男女毅然逃离县城,跑到峰城山去投了老校长王维舟领导的川东游击军。

红四方面军进入大巴山地区后,沈剑飞和王波奉王维舟之命最先率部前往迎接,颇得张国焘主席好感。胡秋萍则是川东游击军医务所的所长,游击军改编为红军后,医务所也升格成为该军的野战医院,胡秋萍就当上了医院的政治教导员。这所医院原来设在峰城乡,有次聂仲文主动邀请沈剑飞罗锐中到金盅坝做客,酒宴毕后,主人陪客人到农场里四处走走。沈剑飞眺望脚下滚滚巴河西流,尽收四周果林美景,不禁赞叹道:“聂公这金盅坝,绿树如海,鸟语花香,真算得上是人间仙境,世外桃园了。”

聂仲文对沈剑飞的弦外之音自是心领神会,言道:“沈团长,我这里空房空屋多的是,如果长官嫌城里人多嘈杂,我倒愿意为长官提供一处休息的好地方。”

沈剑飞说:“聂公误会了,剑飞军务倥偬,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的意思是,金盅坝如此景致,秀甲天下,如果我们红军的野战医院能迁到这林子里,对我们的伤病员,倒是多了一样最好的天然药物哩。”

聂仲文说:“我那果品仓库有个大院子,十几间大屋,你要不嫌弃,我就送给你们红军做个医院吧。”

这样,胡秋萍就带着红军医院来到了金盅坝。

聂昆鹤第一眼看到胡秋萍,就被这位红军女军官的气派风彩迷住了。胡秋萍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身军装合身又紧扎,腰皮带上别着一把小巧精美的手枪,枪套上还拴着两朵红通通的绒线花。

昆鹤心甘情愿地给已经有了身孕的胡秋萍当了个小跟班,整天缠着胡秋萍要当红军。胡秋萍对昆鹤既喜欢,又器重,就让沈剑飞给过去的老上级,如今刚刚担任川陕省苏维埃政府副主席兼组织部长的余洪远写了一封信,让昆鹤拿着去了通江。余洪远安排昆鹤去赤江县担任少共妇女部部长。像聂昆鹤这样既有人才又有能力的女娃娃自然是人中尖子,把上级交下来的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过了四个月便由团转党,紧跟着又出席了中共川陕省委党团员代表大会。聂昆鹤在这次会上“一步登天”,担任了少共省委常委兼妇女部部长还兼任了川陕省少年先锋队总指挥长,成为全苏区的“红色孩子王”,在大会主席台上和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等红军大首长平起平坐。这一年聂昆鹤刚满十五岁,上级就给她配了个比她大七岁的女警卫员。

聂昆鹤学着胡秋萍的模样,在勃郎宁小手枪的枪套上拴上了两朵红通通的绒线花,骑着大白马,后面跟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挎盒子炮的女警卫员,威风凛凛,赛过了古时候的穆桂英,让无数苏区的少男少年羡慕得眼睛发直,争着往那“童子团”里拥。

女儿在胡秋萍的帮助下在革命队伍里一帆风顺,儿玉鹤子对胡秋萍也极有好感,这位红军女军官见人就是一张笑脸,讲起话来则是口若悬河,儿玉鹤子爱听得很,也为自己能成为胡秋萍的朋友十分的自豪,儿玉鹤子主动做起了医院的编外医生,和红军的医务人员比起来,她的医术原本高明许多,再加上她待人亲切和气,很快便在医院有了极佳的口碑。胡秋萍身子重了后,儿玉鹤子对她照料得更是仔细。胡秋萍生孩子时,也是儿玉鹤子亲自接的生。

沈剑飞对诞生于金盅坝的女儿爱之若奇珍,取单名莺。

3

翻过年关,潘莽娃得到家乡改朝换代的消息后,急如星火地赶回了野三关。

潘莽娃进城时虽已临近中午时分,天气仍是冷得出奇。他又累又饿,身上脏得来像个叫花子,乱草一般的头发里亮晶晶的虱蛋起串串。钻进高大的石牌坊,他看到聂公祠门前围了许多人,赶忙凑了过去。原来是红军宣传队在这里搞街头宣传。正巧几个长得来长短不齐的女红军娃娃兵挺起胸膛,甩起手杆,踏着步子上场打快板。

女红军娃娃兵刚唱完,一个男红军娃娃兵从许家大院里搬出一张桌子,站了上去,操一口湖北黄陂口音扯起嗓门喊道:“老乡们,我们红军是穷人的子弟兵,专为穷人撑腰。拥护红军的有地种有饭吃,还发衣服穿。”

潘莽娃不敢相信天下有这等好事,忍不住挤上前去,扯起喉咙大声问:“红军兄弟,地主绅粮家里的饭,我们干人可以随便舀来吃么?”

娃娃兵严肃地回道:“当然可以,地主绅粮家里的东西,都是剥削我们干人的,革命,就是要打倒地主绅粮,把他们剥削去的财产、粮食、还有田土全部还给干人。地主绅粮胆敢反抗,我们大家就团结起来,拿起枪杆子消灭他们。”

潘莽娃一听这话,激动得浑身乱抖,转身从街边饭馆的肉案上抓起一亮刮刮的菜刀,推开众人虎地窜上桌子,敞起喉咙大吼:“各位哥子兄弟,你们咋都闷起脑壳不开腔?自打盘古王开天地,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情!你们不敢出头,我潘莽娃来,要想吃香喝辣的,就跟到哥子上啊!这许厚斋就是野三关的大绅粮,他大儿子许百驹又在田颂尧手下当官,一屋人都是大绅粮、反革命!我们吃他狗日的,就是革他狗日的命!”

这时便听得有人在惊咋咋地吼:“噫噫,这不是西河街的滥龙潘莽娃么?听说早让许家大少爷带着兵马打死了,咋个又活鲜鲜地跑了回来?”

潘莽娃得意地冲着人丛嚷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爷我就是野三关西河街的潘莽娃!各位哥子兄弟,跟我走啊,到许厚斋屋头杀鸡炖膀煮腊肉,大家敞开肚皮整它个肚儿圆!”

潘莽娃登高一呼,带着一帮穷棒子持枪弄棒冲到许厚斋的大宅院中,不单将许家洗劫一空,还杀猪宰羊,大碗酒大块肉地海吃了两天,末了又把许厚斋的驼背儿子许百骧吊起来打,打够了又灌黄粪,整了个半死再扔到街上。

恰巧那天聂仲文在设在云水庵的苏维埃政府办完公事回家,看见自己的亲外侄许百骧鲜血淋漓臭气熏天地躺在街上,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赶紧脱下身上的皮袍把许百骧裹起来,又吩咐跟随火速雇来滑杆,把许百骧抬回了金盅坝,经儿玉鹤子和许厚珍仔细照料,精心治疗,一只脚杆已经跨进鬼门关的许百骧才总算把命捡了回来。

就因这缘故,潘莽娃在工作队的同志眼中为自己挣了个立场坚定,斗争坚决的好印像,让他当上了野三关农民赤卫队队长。

没想到一月后又出了一件震惊全县的大事,更让潘莽娃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

红军占据了通南巴后,各种死心塌地与红军作对的势力并不甘心将自己的天下拱手相让,他们以封建会道门“盖天党”和“白扇会”为掩护,在苏区进行各种破坏活动。军统头子康泽带来的别动队也潜入苏区,到处暗杀苏维埃政府的领导人,烧毁红军的粮秣和军火库,搞得苏区人心不稳,气氛紧长。

一场大肃反的浪潮霎时席卷了整个通南巴地区,在这股杀人狂潮中,潘莽娃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赤卫队员到处抓人,然后由县苏维埃政府贴出布告,把反动分子押到巴河滩上公开处决。每次处决反革命,潘莽娃自然成了法场上的头号主角,他指挥提着大刀梭标的赤卫队员在河滩上齐铺铺散开站起梅花桩,布成警戒线,然后由他逐一对着那些一排排跪在地上的犯人的后脑壳开枪。后来为节省子弹,枪决改为砍头,这就给潘莽娃提供了一个发财的机会,也使他的地位更加看涨。尸亲事前找到他,私下送上一笔钱,他们领回去的尸首便是“带把儿”的,如果事前没有打点,那潘莽娃到时准是手起刀落,身首分离。潘莽娃对这份难得的殊荣十分珍惜,而且每次砍头时那河坎上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喝彩声也让他像连喝了几碗陈年老酒似地舒坦。潘莽娃知道自己砍脑壳的功夫尚未到家,有时收了尸亲的钱却未能带上“把儿”,弄得事后尸亲追到农会来找他退钱,便发奋苦练起来,他让钱左找来几个芭蕉头,弹好墨线放在板凳上,一刀一刀照着墨线砍。不出一两月,潘莽娃砍头的功夫便大有长进。

被沈剑飞打败后带着残兵败将逃到巴河惯匪罗银山占据的合川三汇坝的许厚斋,得知潘莽娃带着一帮黄泥巴脚杆抄了他的家,灌了他那驼背儿子一肚皮的黄粪,还整天抓他的弟兄杀他的弟兄,不由含血喷天,发誓要灭了潘莽娃。

烂龙摇身一变当上了威风八面能叫人死就死叫人活就活的赤卫队长,潘莽娃就特别喜欢在赶场天背着杆枪,带着钱左到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上几遭。钱左是潘莽娃的毛根儿朋友,以前在轿行里抬滑杆,鸦片抽久了,体虚力乏抬不动了,就沦落为纯粹的无产阶级,成了个沿街打莲花落的下三滥。潘莽娃当上赤卫队长后,不忘这位落难兄弟,就把钱左弄来给他当了个跟随,也算是有了碗稳当的饭吃。

潘莽娃和钱左赶在这时候上街,图的就是白享口食之福。只要往那酒店饭馆门前一露脸,总会有人扑出门来,争着抢着拉潘主席进去上坐,热情得让潘主席想不吃都不可能。

这日刚走到湖广会馆,潘莽娃便看见会馆门前闹嚷着围了不少人。潘莽娃赶紧带着钱左跑步上前,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精壮男人在指鼻子戳眼睛地吵架。潘莽娃大声喝道:“吵啥子,影响社会治安,老子就弄你们到赤卫队去说聊斋!”两男人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赤卫队长潘莽娃,争相上前诉说情由。原来,矮个欠了高个的赌债许久未还,今日被高个当街拿住,依然耍赖,高个不依,抓住矮个逼着要钱,这样就争吵起来。

潘莽娃弄明白缘由便高声大嗓地教训矮个:“嫖情赌义嘛,愿赌就得服输。”

矮个翻翻眼白嚷道:“我眼下没钱,拿啥子还他?我不信他还敢当着你潘队长的面把我杀了!”

高个一听这话,气得要死,蓦地从身上掏出一把尖刀,狂吼道:“你狗日娃娃欠债不还,还敢跟我耍赖,老子今天就一刀儿出脱了你!”

矮个蓦地将毫无防范的钱左手中的梭标一把抓过,也恶狠狠嚷道:“要来武的么?哥子今天就舍出命陪你玩玩。”

潘莽娃“哗啦”一声将步枪从肩上甩到手中,厉声喝道:“都给老子把家伙收起来!”

不料混在人群中的另外一名将壮汉趁他不备忽地蹿上来,从后面连身子带双臂死死将他抱住。

两个正欲厮杀的男人也突然扭过脸来对潘莽娃恶眼相视。高个吼道:“姓潘的,你作恶多端,今天死期到了!”矮个则向着围观众人大吼:“我们是许厚斋许大爷派来除奸的‘盖天党’,今后谁敢吃里扒外帮着外省人做事,潘莽娃就是你们的下场!”

围观者一见这情景,轰地一声四下散去。钱左一见大事不好,也扔下潘莽娃逃之夭夭。

幸亏潘莽娃力大无穷,再加之当过土匪,生死关头并不慌乱,他陡地大吼一声,身子一扭,竟然将后面搂住他的家伙像抡风车般悬空甩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了正挺着梭标向他刺来的矮个身上,两人同时摔倒在地上。潘莽娃虽然英勇,但毕竟是双拳难敌三人,与此同时高个的尖刀“噗”地一下扎进了潘莽娃的肩膀上,潘莽娃忍住巨痛大叫一声,用枪口抵在高个的胸窝子上,扣动了板机,只听“砰”地一响,高个胸前血光四射,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潘莽娃麻利地又推了一颗子弹上膛,在矮个的屁股上打出一个大窟窿。情势陡然一变,散去的人尚未跑远,情势已经陡然一变,他们看到空空的街道上,三名杀手一个躺下不动,一个在倒在地上边挣扎边叫唤,一个跪在地上鸡啄米般向着手持步枪满脸杀气的潘莽娃磕头告饶。

钱左赶紧跑回去捡起自己的梭标,也学着潘莽娃的英勇模样,向活着的两名杀手边骂边捅,当即将两人杀死。

由此一来,潘莽娃便成了个当代英雄,英雄事迹登上了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的机关“川北穷人”的头版。紧跟着县苏召开大会,县苏维埃主席罗锐中亲手给潘莽娃戴上了大红泡花,沈剑飞团长还奖给他一支带匣子的驱壳枪。成立野三关农民协会时,沈团长又提名潘莽娃当上了农协主席。

4

世道果真是大变了,就在潘莽娃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之际,麻山却遇上了犯难的事。

红军虽然没有将他的老板当土豪劣绅打掉,红军的扩红宣传队却天天上门来动员农场的青壮员工去当红军。

聂瘦石逃走时,带走了两个猎户而将麻山留在农场里,实在是因为他考虑到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让麻山保护自己的家业亲人比保护自己重要得多。

沈剑飞常来农场看望胡秋萍和孩子,他第一次来,便看中了麻山和他手下的猎户队,这帮个个有绝活的骠壮汉子,穿上军装就是一个顶几个的精兵呀。沈剑飞自然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先从聂仲文口中了解到麻山的身世经历,然后一天晚上和胡秋萍在果林里散步时顺便到猎户队的驻地找麻山做动员工作。麻山那一天穿着件狸猫皮背心,活脱脱就是梁山英雄解珍解宝兄弟转世。

当过教师的沈剑飞对麻山采用了启发式教育,说:“麻头,你一年到头带起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山打猎,捉的熊呢?都给东家拿去取熊胆,打的飞禽走兽呢,也全让东家一屋老小拿去享受,可你除了拿那一点点工钱,却啥也没落下,你想过没有,这是什么原因呢?”

麻山认真地想了想,说:“沈团长你这话不巴谱,聂家人心善,待工人不错,工钱给得高,吃得饱穿得暖,端阳吃粽子,中秋吃糍粑,过年吃汤丸,每个月还要打两回大牙祭,油旺旺的回锅肉敞开肚皮随便吃。再说嘛,聂家人能当上东家,那是他们能干,我们没出息,所以只能当长年。”

“你麻山不能干么?我听说你枪法又准武功又好,在野三关已算得个名声在外的人物了,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团结起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改变啥?老话说,富贵本是由天定,命中没有莫强求,老话还说,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难满升,命这个东西,是老天爷定下的,想改也改不了的。”

胡秋萍笑了,也帮着丈夫开导麻山:“我们共产党人从来就不相信命运,事在人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穷人要想改变命运,首先就得把天下夺过来,红军就是专门为穷人打天下夺江山的队伍。麻山,你也是个穷人呐,莫非你就不想当家作主人么?”

“当家作主人,哪个不想?要能像朱元璋李闯王那样当回皇旁老倌,就更是巴心不得喽!可说得轻巧,扛根灯草,弄不好,颈子上这吃饭的东西都要耍脱。”

沈剑飞说:“正因为不容易,我们才需要动员更多的穷苦老百姓一起干,众人拾柴火焰高嘛。麻山,带上你的猎户队和我们一起为穷人打天下,怎么样?”

麻山连连摇头说:“东家待我恩重如山,又托附我为他看家护院,眼下兵荒马乱的,我要走了,对不起东家,也问不过自己的良心。”

胡秋萍耐心地说:“你这就是犯糊涂了,聂家是啥?是剥削阶级,属于我们革命的对像。虽然聂仲文思想开明,聂家祖祖辈辈也的确为地方上做了许多好事善事,这也只能说明他们个人的道德和操守,剥削阶级中个别人的开明,并不能改变整个剥削阶级的罪恶本质。对这种个别的开明人,我们可以拿他当朋友,但对他所处的阶级,我们要毫不留情地消灭掉!所以,像聂仲文聂瘦石这样的人毕竟只能作为我们利用的对像,而不能作为我们依靠的基本力量。你麻山就不同了,你是正宗的无产阶级,是革命依靠的基本力量,这是你死我活,水火不能容的两个阶级,你这样出色的无产阶级分子,怎么能死心塌地地去为剥削阶级做事呢?”

麻山真地让胡秋萍的话搞糊涂了,大瞪着眼说:“胡大姐,你说我和东家你死我活,这我就更不明白了,既然你死我活,为啥东家还要给我饭吃给我衣穿给我工钱,还给我们大盆大碗的回锅肉吃,方圆几百里的大户绅粮,哪一个有聂家人这么大方,这么善待长年?要按你说那道理,他还不如弄包耗子药悄悄下到碗里,把我们全都毒死算球喽。”

胡秋萍说:“这道理很简单嘛,这是剥削阶级通常采用的手段。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好让劳动人民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卖命,用劳动人民的血汗为他们创造财富。而且正因为这种做法有很强的欺骗性,所以你麻山受了残酷剥削还对剥削者感恩戴德。”

麻山搔着脑壳憨憨笑:“你们说的道理我不懂,不过,我就认准一个理:要是个个地主绅粮都像聂家人这样剥削长年,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沈剑飞见两夫妇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依旧未能用阶级斗争的理论擦亮麻山的眼睛,便只好直奔主题了,他说:“麻山同志,建立革命的世界观,是需要一个漫长过程的,作为你这样一个受剥削受压迫的雇工,革命的道理,我想早迟你会明白。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带着你手下的弟兄,参加我们的农民赤卫队,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任命担任野三关赤卫队的队长。”

麻山这下沉不住气了,犟着颈子说:“沈团长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去顶潘莽娃的缺,受潘莽娃的指派做事么?”

沈剑飞说:“这难道不好么?潘莽……潘大力同志立场坚定,斗争勇敢,现在我们让他为革命挑更重的担子,是组织上信任他嘛。”

麻山不屑地说:“信任他?潘莽娃是个啥子东西?这野三关的人哪个不晓得。说他是个二流子还是高抬了他,沈团长你晓得么?他在天宝寨当过土匪头子,连自己的亲娘都被许百驹一把火烧成了乌炭,他狗日的躲在粪坑里才把狗命逃出来的。”

胡秋萍一拍膝盖高兴地叫起来:“麻山你说得好嘛,这不恰恰证明潘大力同志和反动军阀有血海深仇么?”

沈剑飞和颜悦色地说:“对潘大力的情况,我们当然了解,你说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革命嘛,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都参加进来,我们的力量才会越来越强大。我们共产党人具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让更多的人投身到革命的队伍中来,而并不因为潘大力同志过去粘染上一些流氓无产阶级的习气而将他拒之门外。再说,过去统治阶级眼中的匪,恰恰是不堪压迫,最能够舍出命来和敌人斗争的英雄好汉,这样的同志,上了战场往往就是最能打仗杀敌的精兵。”

麻山看了看沈剑飞,想说啥,又闭了口。

沈剑飞继续说:“麻山你想想,梁山一百零八将在朝庭眼里不是匪么?朱元璋、李闯王、洪秀全在封建势力的总头子皇帝眼里不也是匪么?潘大力的亲娘被敌人活活烧死,前些时候他又在大街上孤身勇斗三名‘盖天党’分子,不就已经用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了我说的道理没错么?”

麻山说:“哪个压迫潘莽娃了?他是躲在黄桷树上偷看东家的日本太太洗澡,被割了只耳朵撵出门去的。”

胡秋萍从麻山这话里寻到了一根钢鞭,说:“刚才你不还说东家对长年仁义么?你看看,就因为潘大力同志偷看了一眼他的日本小老婆洗澡,东家就把他的耳朵割了一只,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地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残忍么?”

麻山惊奇地说:“这咋个能叫残忍?要依大少爷的意思,当时便要了他的命,还是东家心善,只叫人打了他二十马鞭。那耳朵,是大少爷背着东家,用我的刀割的。”

“唉!”沈剑飞叹了口气:“我说你这个小同志啊,硬是让剥削阶级的小恩小惠花了眼迷了心……不过,慢慢来,我迟早要让你弄明白这革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