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野三关地处巴河北岸,黑黝黝一道老城墙环绕着麇集在河岸上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古旧街房。这地方自古以来便是个热闹的水码头,川陕鄂三省方圆二十余县的山货,均由此处运往山外。街肆上旗招飘飘,热闹非凡,主要的两条街道路口处立着老态龙钟的巨大牌坊,街面上被踩踏得光生锃亮的青石板也历经过好些朝代了,民居大都还保持着宋元明清的特点。本省和陕西、湖北的行帮为了生意上的方便,在城里修起了好几所堂皇气派的会馆,城中挨肩而立的聂公祠、云水庵更是香火鼎盛。再加上盘据川北多年的土皇帝田颂尧前些年又修了一条从通江到野三关的公路,所以虽然落在万仞大山深处,却有着别的山区县城难得一见的繁华与喧嚣,不单附近各县的商贩云集到此,连成都、重庆、宜昌、汉口等地的大商号,也在此建立货栈采购山货。从野三关顺巴河而下第一个大码头,便是华蓥山脚下的三汇镇,巴河在三汇镇改称渠江,在合川注入嘉陵江,再顺流而下,便是重庆大码头了。

聂家是野三关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望族大户,金盅坝良田千顷,城里还办有一所新仁学堂。聂家不仅富有,还是闻名全省的大慈大善之家。在城中的云水庵左侧,建有一座香火鼎盛的清廉祠,四周围墙,均以金黄色的琉璃瓦复盖,远看犹如起伏的龙脊。进得大门,便见泱泱一池碧水,环绕湖中一座小岛,岛上绿树葱笼,杂花斑斓,重重花树簇拥着一座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的庙堂。庙堂巍峨高耸,气宇宏大,殿前还有雪白丹墀与金色巨鼎相衬。前后两座石孔桥,彩虹般横跨湖面,与陆地相连。这池、这小岛,这高踞庙堂之上正襟危坐的一尊塑像,便与聂家的一位祖宗紧紧联系在一起,堪为一段流传千古的动人故事。

庙堂前立有一块花岗石碑,碑文载:“聂授一,号字安,四川省野三关县人。”

碑文将封建社会中一位出污泥而不染的清官,秉笔直书,写得来令后人肃然起敬。

授一乾隆三年中举,曾著有《尊闻录》《学古录》《四书解义》行世。乾隆二十八年从川南珙县调补江津知县,适逢江津连遭大旱,百姓流离苦不堪言。授一毅然卖掉家乡祖传田产庄园,联合邑人创救命会,购谷千石设义仓赈灾。待社会稍加安定,授一又组织邑人前往广东引进红苕种并学习栽种之法。授一并与夫人率先垂范,着布衣打赤脚躬耕垄亩,以此带动推广红苕的普及。此物耐旱,产量又高,且面甜可口,邑人珍之如米麦,乡间竟相种植。解决了温饱,授一又派人到江浙一带购回蚕种桑苗,教民种桑养蚕,使邑人多获利。授一还仿民歌俚调,写成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的《劝农歌》《慰农歌》《悯农歌》鼓励农业生产。三年后,使江津县起死回生,百姓安居乐业。乾隆三十五年,授一调署合川,上任伊始,恰逢犯人暴狱,上司震怒,将其削职为民。江津百姓得知曾公落难,派出代表赶往合川,将授一全家老幼十七口用轿子抬回,一路上燃放鞭炮奏起响器,过江登岸之时,百姓云集码头箪食壶浆以迎。授一闲居江津,百姓对其依然优礼有嘉,关怀备致。十年后,授一年老思归,百姓苦留不住,乃集银二万相赠,怎奈授一坚不收受。离别之际,送者上万,泣不忍别。岂料授一尚在途中,津民已集巨资汇至野三关,购回他当年为救助灾民而卖掉的金盅坝庄园与田产。授一六十一岁时仙逝野三关,消息传到江津,百姓悲痛万分,遂集银三万两,派专人前往野三关,在城中一环湖小岛上为其建祠,匾名清廉祠,后人俗称聂公祠。

聂授一以仁善达天下,令后人争相垂范。此后近百年间,县大老爷上任伊始或是达官贵人莅临野三关,到聂公祠大庙堂上秉烛焚香,顶礼膜拜,便成了必行的大仪。

野三关“瘦石实验农场”的东家聂瘦石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唱围鼓,二是打猎。一九三一年初夏,聂瘦石带着他的日本老婆和十几个跟随进八面山打猎,中午路过古龙沟,便在麻老腊家中吃午饭。因人多堂屋里呆不下,大家就把桌子搬到门外坝子上吃。正吃,突地听得一声枪响,把大家全惊得跳了起来。原来,是麻老腊的二儿子麻山看见有只耗子跑到锅台上,他顺手摘下墙上的枪,一枪便将耗子打落地上,锅台却毫无损伤。聂瘦石问明缘由,又见这位神枪手虽然年方十五,却已长得铁实匀称,目透精光,面带剽悍之气,马上请麻山到他的农场去当猎户。麻山父母早知野三关城里的聂公祠就是老百姓自掏腰包为聂家祖上修建的,聂家的老祖宗聂授一的金身塑像至今还高坐在庙堂之上,接受百姓磕头作揖献上的香火,聂家祖祖辈辈都是天下少有的大善人。能到这样的大户人家去当差,自是喜出望外,感激不尽。麻山当即收拾衣物,背上猎枪,随聂瘦石夫妇在山中打了几天猎,然后一同去了野三关。

麻山来到金盅坝才知道,他的同门小师弟关平已经早他一年便在野石农场当了个粪工。他俩都出自古龙沟猎户之家,麻山比关平大一岁,两人自小便跟着一个曾在清军标营中当过百户长的老猎户习武,关平的父亲是古龙沟的村长,家里也算得个殷实之户,所以五年后关平便去野三关城里的新仁学堂上了初中。尚未毕业,一头豹子深夜里越窗而入,扑入他老汉卧室,把他老汉活活咬死在**。关平断了经济来源,书自然无法再接着读下去了,便经一位同学父亲介绍去野三关农场当了个粪工。麻山这些年则一直留在青石板继续习武打猎,不仅练出了一身好功夫,还练出了一手好枪法。

麻山先做了一年猎户,随后便当上了猎户头,带着一帮猎户专门到深山老林里去捉供东家抽取胆液用的活熊,也打供东家一屋老少享用的其它飞禽走兽,闲时,便在熊场里干干杂活。

2

列祖列宗出类拔萃,以慈善传家而闻天下,聂瘦石也不甘落后,他从四川高等学堂毕业后留学东京早稻田大学,专攻植物动物学科。一九二〇年带着日本姑娘儿玉鹤子归国后,对做生意全无兴趣,始在省城农业改进所工作,见市场之佳品,大都为外来之物,国产虽是不少,然载培者墨守旧法,不加研究,因之无新品种产生,甚而连原有之形质亦严重退化,不能与外来者角逐。他不忍坐视中国号称园艺之祖国,竟为洋货所充斥,便以自己名字命名,在祖宅金盅坝创办四川第一家私营农场,陆续从国外省外引进优良品种,加以改良实验,他用约克猪与本地猪、撒冷羊与本地羊杂交的改良种,均获四川省农业改进所一等奖,并已推广到全省农村中。野石还以高薪聘请技师在农场开办酒厂,创出享誉全川的“红茅烧”牌白酒。

一九三一年夏天,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发兵将杨森击败后,巡游至野三关。田颂尧此番出巡,一是视察,二是劳军。驻节野三关当天,他便带领一帮将星辉耀的手下前往聂公祠大庙堂行祭拜大仪。随后,又特派副官去东门外“瘦石农场”购得约克猪、撒冷羊各三百只,“红茅烧”五百坛,作为劳军物品——此举自带有几分曲意照顾聂公后人的意思。就在田颂尧离开野三关的前一天,聂瘦石特地登门邀请田军长和陪同他出游的黄云湘几名手下重要将领前往农场作客,田颂尧二话不说,爽快地答应下来。

出野三关东门城门洞子,一座老态龙钟的风雨桥横跨在碧水盈盈的驴子溪上。站在桥头,但见对面紧傍巴河之畔的一大片沙洲上果树成林,远远望去恰似一片绿海在风中波涌浪卷。聂氏祖宅金盅坝,便落在这“海”中央。

聂家大宅院,俨然一座古色古香精致典雅的大花园。院中有山有水,房屋连片,还用镂花墙隔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院落天井。院中植有桂花、茶花、紫薇等树木,并摆设名贵盆花多种,四季绿意葱葱,杂花斑斓。各院有水渠相通,建有水阁凉亭多处,周围被芙蓉花、茉莉花和柳树竹篁衬抱。整个院内,四季叶绿花香,清雅宜人。

聂瘦石从重庆立德乐洋行买回一台德制五十马力的柴油发电机,请来外国技师与工人,在院里装起了电灯和自来水,一到夜间院里灯火通明。还派人去汉口英租界买回电扇、收音机、留声机、沙发等洋式玩意,给大院增添了新的生活内容。

贵客临门,宴席自是丰盛无比,山珍列阵,野味纷呈,尤是那“玉兰片烧熊掌”“清蒸熊脑壳”让众人大朵快颐。酒醉饭饱后,田颂尧一行在西装革履,手拄文明棍的聂瘦石陪伴下漫步果林,见识了农场的各种新奇设施。

然而,就在这片恍如世外桃源般的幽深林子里,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沙场骁将,却看到令他们所有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巴山自古多熊,但如此多的熊被集中关在一起,还是第一次见到。在靠近后山的山坳里,进得粗大厚重的铁门,眼前便见一块长满绿草的院坝,坝子上排列着几十个挂有号码牌的铁笼子,每一个铁笼里,都关着一头黑熊或是棕熊。熊们一见生人,全都抓着铁栏,呲牙咧嘴,人立而嚎。陡峭的岩脚下,则是一排数间平房。十来位工人看见东家带着一大帮客人进来,赶紧起立相迎。

那一天麻山恰巧和猎户们捕得一头马熊,刚刚抬进熊场院坝,便看见东家带来了一群全副戎装,气宇轩昂的大人物。

客人进得熊舍,满眼虽是绿意葱笼,空气中却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臊臭味儿。

田颂尧大感惊奇:“瘦石先生,你这农场里咋个喂这么多熊哟?那熊掌熊脑壳再是人间美味,你也吃它不完呀?”

聂瘦石道:“我喂熊并非是为了吃它们的肉,而是为抽取它们的胆液。这农场的一半收入,都出自这些胆熊身上哩。军座,各位将军,你们可能还从没见过如何抽熊胆吧?”

田颂尧笑道:“我等弟兄,愿意一睹为快。”

聂瘦石向垂手而立的工人们拍了拍手,吩咐了几句。赓即,便有四名彪形大汉穿上白大褂,提着铁勾走了过来。一看到彪形大汉走近,熊们立即如见鬼魅似地长嚎起来,把铁笼撼得摇摇欲坠,声嘶力竭地发出求救之声。彪形大汉走到三号笼前,闪电般伸出特制的铁钩,勾住里面的黑熊脖子,大难已经临头的黑熊立即暴眼龇牙地哀嚎起来,熊尿当即潸潸而下……

随着聂瘦石的介绍,工人们开始抽取胆汁,在墨绿色的胆汁被迅速抽进针筒时,可怜的熊张大着嘴,两眼暴凸,肝区痛得像豆腐脑一样颤个不停。最要命的是,那针筒为了等候胆汁而时抽时停,熊的哀叫也就呈现一种间歇性的上滑颤音和下滑颤音,刺激得参观者的胃部也**起来。

田颂尧看得津津有味,问:“瘦石先生,这熊胆一定很贵啰?”

聂瘦石道:“那还消说!熊胆自古被列为中药十大名药之一,每毫升熊胆汁眼下已卖到生洋两角,一头熊每天就能为我挣回二十五至三十块大洋的净利润。要能再进一步,做成干熊胆粉拿到汉口的租界上,那利润就更惊人了。”

田颂尧高兴地说:“在我的防区内,要多长出几根你们聂家这样的大摇钱树,就是我田某的一天之喜罗!聂先生,你甩开膀子干,需要我田某帮忙,张张嘴巴就行。”

聂瘦石说:“我还真有事想麻烦军座,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田颂尧慷慨道:“有啥事,先生放心说来。”

聂瘦石说:“眼下乡间盗匪蜂起,无人能安,知道野三关聂家行事为人的,倒不致于为难瘦石,倘遇上不省事的天棒刀客,就有些麻烦了。我想蒙军座特许,允我自己掏钱买上几枝枪,组成个护院队,让阖家老幼能睡上个安稳觉。”

田颂尧点点头说:“老弟这是在批评我了,你们聂家不单是我防区内的纳税大户,每次摊派军费也为我扛着大头。你们父子为田某作出如此大的贡献,在田某的防区里却不能安居乐业,田某心中实在有愧啊。这样吧,枪你就不必买了,我送你几支现成的就是。”说罢,马上解下自己武装带上的白郎宁小手枪,送与瘦石。

黄云湘等将领一看军座亲自赠枪,赶紧争相效仿。卫士参谋,也纷纷将所佩之枪解下,送与聂东家。

那是麻山生平第一次看见被老百姓称为“川北土皇帝”的田颂尧。见了那前呼后拥的架式,麻山就想,军长那官到底有多大啊?莫说军长,人活一辈子能当上个连长营长,也就算前世烧了高香了。

3

自从麻山当上了农场的猎户头,聂瘦石便再不为熊源不足而犯愁了。由此,麻山深受东家信任,猎户队挣的工钱也较其它专业队多得多。

农场规模很大,光固定的工人就有两百多号,到了活忙的季口上,还得雇大量的临时工。分工也细,工人们被编成若干个专业队,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麻山和关平关系尤为亲密。关平原本在肥料队当个粪工,整天就是挑粪沤肥,弄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冒臭气,自然羡慕猎户队的威风与高得多的工钱,便央求麻山弄他去猎户队背枪打猎。麻山在东家跟前说得起话,瞅准机会把这事儿一提,东家便点了头。

没想,这事却得罪了潘莽娃。

潘莽娃本名大力,老汉原是巴河上一个小有名气的船老板,在一场械斗中被仇家用篙竿戳死,抛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此人长得膀大腰圆,力大无穷,浑身上下黑呼呼犹如浑铁铸就,而且性格暴躁,一言不合便要出手,打起架来从不惜命,死命前冲,狠毒无比,凡败在他手下之人,他必将其打得皮翻肉绽不能动弹绝不罢休。所以潘莽娃仗着一身好力气和那副不要命的狠劲儿,在镇街上打三擒五掌红吃黑,成了个捅烂天不补,人见人怕的铁脑壳莽娃。他还有个毛病,逢上赶场天,就有意往女人多的地方挤,在女人身上东摸一下西戳一下,有次竟戳到了野三关保民团团总许厚斋新娶回来的四姨太苏花云身上。许厚斋雷霆震怒,喝令保丁将他抓起来,剥光衣服反捆双手,背上捆个洋油桶,桶里放上几大块烧红的板炭,押着潘莽娃满城游街示众,弄得野三关的男女老少都瞧他不起。

后来,潘莽娃到农场里当上了粪工,仗着力大拳头硬,没过两年就当上了“粪头”。每天的活路就是带着十来个粪工顺巴河放两条粪船到野三关,然后挑着粪桶到县城里走街穿巷收大粪,把粪船装满就拉回农场。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其余时间,就在农场里沤粪,给果树花木上肥淋水。

潘莽娃认为麻山挖他的墙角,不提前给他打招呼是没把他这“粪头”放在眼里,心里憋着这股气,他就铁了心要和麻山较较劲儿。东家给他提了让关平去猎户队的事情后,潘莽娃喏喏连声,回到队里,却马上把关平叫来,黑下脸训斥道:“狗日娃娃,简真无法无天了!你想背着老子跳槽,老子偏不准,我就要看看,麻山那张脸面到底有多大?你娃娃掏干净耳屎给我听清楚,在这块地盘上,坐在你面前的潘大爷就是你的天,你的王法!”骂过训过,潘莽娃又罚他每天去野三关的官毛坑里担大粪,每天十担,担不够数就不准端碗吃饭。

麻山得知此事,晚饭时便去了粪队。当着十来个粪工的面,他先为自己事前未向潘莽娃打招呼陪了不是,希望潘莽娃高抬贵手,放关平一马。

潘莽娃有心杀杀麻头的威风,不依不饶,生死不让关平走人,居然还晃着蒜钵一样的拳头说:“就算我姓潘的点头,恐怕这对老拳也不答应。”

麻山一股火窜上脑门,却压着怒气讥刺道:“潘头的意思是你已经点头了,剩下的就是我还得问问你这对老拳答应不答应喽?”

潘莽娃虎地跳了起来,恶声嚷道:“老子是这意思又咋样?你要打得赢我,我马上让关平跟你走,败在我这老拳下,你娃这辈子在我面前说话就把声音放小些!”

猎户队住得离粪队并不远,猎户们听得嚷叫声,也提着刀枪一窝蜂赶了过来。

潘莽娃一见要打架顿时兴奋不已,抓起把斧头大吼:“弟兄们,给老子抄家伙!”

粪工们也争先恐后地抓起了扁担,打舀、粪瓢,双方相互指指戳戳,推推搡搡,眼看一场殴斗就要发生。

麻山突地一声大喝:“都给老子住手!这是我和潘头之间的事,还是由我二人了断最好。”

潘莽娃将斧头一抖,喝道:“你想咋个了断?哥子我今天陪你玩到底!”

住在附近的农场工人,早已鼓噪着将这一方院坝塞满,那半截矮墙上,也伸出来许多脑壳。

麻山道:“潘头快人快语,要我先找他那对拳头说话,那大家就快把刀啊枪的全收起来,免得弄得来挂红带彩的出不了这院坝。”

潘莽娃不解:“这才怪了,不动刀枪,莫非你要和我比比哪个的手锤大么?”

麻山“唰”地撩去身上的褂子,露出一身乌油油亮闪闪的肉来,身上手杆上好似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铁蛋子在弹动。他冲潘莽娃一伸手:“潘头,麻烦,把斧头借我一用。”

众目睽睽之下,潘莽娃也不愿丢了自家面子,“咚”地将斧头扔到麻山脚下,豪气冲天地说道:“麻山,今天我是主人你是客,随便你想使啥家伙,老子都让你先挑!”回头猛地一声吼,“弟兄们,递根扁担给我!”

麻山抓起斧头,往上一甩,等那斧头在空中滴溜溜抡了一个圆,再一把接住铁脑壳那一头,把木柄稳稳地往地上一杵,瞅着潘莽娃道:“潘头,我死了家里还有兄弟姐妹,没有后顾之忧。你是个独丁丁,老汉死得早,家里有个老娘还需你挣钱供养。我要出手狠了,把你弄得来少根胳膊断条腿,对不住你老娘……”

“莫和我扯那么多闲条!咋个玩,你说!”潘莽娃也脱掉上衣,亮出一身肥嘟嘟的黑泡肉,再解下盘头帕,将腰杆扎紧。

麻山冷眼着着,嘴角却暗暗挂上一丝冷笑。

“潘头,我今天就让你来玩玩既不伤筋动骨,更不会让你送命的把戏。这把斧头,我把它栽进地里,你要能把它扯出来,就算你赢了我。要扯不出来,你就得规规矩矩让小关子跟我走。”

潘莽娃冷冷一笑,道:“你能把它栽进去,我就能像扯根野葱一样把它扯出来!”

麻山道:“好,只怕你到时莫要反悔!”陡地,他左腿蹲成马步,右腿往后一撤,一手握住斧柄,右掌攒成凤眼拳,将丹田之气灌入拳上,抡圆了手臂便往铁脑壳上砸。那拳头犹似铁锤,砸得那斧柄“噗噗”往地里钻,不消三四拳,铁脑壳便已和地皮紧紧贴在了一起。

“麻头好功夫!”四下里暴出一团惊叹。

潘莽娃毕竟是个在刀尖上混过饭吃的角色,懂得腾挪闪脱之术,麻山这几下立时让他清楚今天遇上了高手,真要和他斗下去准会把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的,到那时更下不来台。他赶紧来了个见风转舵,把扁担一扔,双手抱拳对麻山打了两拱,打着哈哈说道:“麻头是好样的,哥子我服了。从现刻起,小关子就是你的人了。”

这事儿第二天便传到了东家耳中,聂瘦石当即在客厅里召见了麻山,并提拔他当上了护院头儿。不仅如此,逢上聂瘦石外出时,还让麻山腰插驱壳枪随行,给他当保镖。

4

聂瘦石喜欢唱围鼓,如同吸鸦片的人上了瘾。白天他忙于料理农场事务和外间生意,晚饭后得了空闲,便戴上博士帽,拄着文明棍,带上麻山到风雨桥茶馆去和玩友围坐唱戏。

风雨桥横跨于驴子溪上,离金盅坝不远,一支烟工夫便到了。这桥建于元代,桥下六眼历经风蚀雨剥的桥孔上了长满了黝黑的青苔,长廊似的桥屋全是穿斗架拱,飞檐翘角,古色古香,茶馆便开在这桥屋之中。茶客借一杯香茗,依栏而坐,脚下潺潺驴子溪水,流向巴河。尤是到了夜间,明月高悬,凉风习习,远处江面上渔火点点,更是令人心旷神怡,如临仙境。

待到板鼓一敲,云板一响,聂瘦石陡地便来了精神。聂瘦石唱玩友图的就是个自娱自乐,他工须生,但嗓子实在糟糕,干沙沙的缺点儿圆润浑厚,唱起来却是十分的投入卖力。玩友们虽都不喜欢和他配戏,但碍着他的地位和身份,也没人会给他难堪。聂瘦石倘若一晚上没轮上张口唱角儿,便恹恹地失了精神,次日一整天也没精打彩。好在他荷包里有的是钱,很快玩友们便号准了脉,只要一晚上能让他唱上个一折两折,这晚的茶水烟卷宵夜便由他全包了。所以,聂瘦石每晚好歹也就能捞上个不起眼的角色吼上几腔。

围鼓戏班里不分尊卑,大富大贵如聂瘦石者,只能配个小角儿,猫猫药酒局的老板黄剑昌,则是戏班里的“桶子匠”(指挥兼班主),古昌兴虽是个刘家肉铺的杀猪匠,但声腔洪亮浑厚,黑头花脸唱得好,在班子里说起话来也比聂瘦石有份量。许厚斋的四姨太苏花云原本就是巴川城有名的“安家班”的当家花旦,被许厚斋看上后花十根条子买回来的,天生一副好嗓条,清脆明亮,更是戏班里的台柱子。连野三关没人瞧得起的下三滥钱左,因能挽起兰花爪憋着嗓子唱“折声”(男唱女腔),在班子里说起话来也比聂瘦石有分量。

东家每晚唱戏,麻山便呆在一旁喝茶听戏,和茶堂倌白老幺摆摆龙门阵。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也就学会了不少戏文,认识了县城里许多三教九流的人物。

就在田颂尧莅临农场做客不久,潘莽娃却闹出一桩丑事儿,把自己弄得很糟糕。

潘莽娃色胆包天,居然偷看东家的日本太太洗澡。

聂瘦石有大小两房太太,大房许厚珍,是许厚斋的亲妹子,瘦石尚在成都四川高等学堂读书时他爹聂仲文给他娶回家的。女人过门不到一年,就给聂家生了个传宗接代的小子,仲文取名昆山;小房呢?则是十二年前聂瘦石从东京带回来的,叫儿玉鹤子,是聂瘦石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房东家的女儿。房东家里在东京、大坂、名古屋开着几家规模很大的被服厂,家里十分富有。儿玉鹤子那时还在医科学院念书,却偏偏对住在他家的这位英俊的中国小伙子一见钟情,丢下万贯家财跟着他隔山隔海地跑到大巴山中来做了个二奶奶。刚回大巴山时,他们便已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叫昆鹤。来野三关五年后,儿玉鹤子又给聂瘦石生了个儿子,长得来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聂仲文喜不自禁,给孙子取名昆仑。见过儿玉鹤子的人都说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到底不同,皮肤白得来晃眼睛,一张鹅蛋脸儿嫩得像轻轻掐一把就会淌出水来。

第一次看见儿玉鹤子时,潘莽娃还是野三关镇街上的一条“滥龙”。有个赶场天,潘莽娃在场街上看过带着丫头出来逛街的儿玉鹤子一眼,身上立时便燥热起来丢她不下,急慌慌从水巷子绕出去,又追着多看了那女人好几眼。那时心里就陡地冒出一句让欲火烧得发烫的话:“妈哟,这辈子要能搂着这样乖俊的外国女人舒舒服服睡一回,折老子十年阳寿也心甘情愿!”

后来潘莽娃到了农场,每次看见二奶奶,虽碍着主仆名份,不敢有半分造次,也总免不了要偷偷地多剜上她几眼。

潘莽娃这次犯事,起因却是已经去了猎户队的关平。关平有天傍晚爬到聂家后院围墙边的黄桷树上掏鸦雀蛋时,无意中发现二奶奶居然在后花园里洗露天澡。回来后就把这事儿当成个新闻对工友们说了。岂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潘莽娃立时萌发了一个念头,一定要亲眼看看日本女人洗澡。从那时起,吃过晚饭后,他便喜欢一个人钻进林子,跑到东家的后花园外面“守株待兔”,隔着高高的院墙偷听,辛苦了许多日子,里面却没有半点声响。心中渴想的那种美事儿,一次也没能让他碰上。

这日天气闷热难挡。潘莽娃晚饭后独自绕开小路钻进果林,悄悄来到了聂家后花园外面的围墙边。此时四处无人,唯有归林的雀鸟在林梢啁啾。潘莽娃一动不动地躲在一笼密密实实的无花果丛中,一直等到太阳落下树梢,以为这天又要落空,正准备起身离去。这时便听见后院里有了响动。潘莽娃心中狂喜,赶紧钻出树丛,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后墙边的黄桷树。潘莽娃这才知道,二奶奶住的后花园,精致无比,有荷花池,有凉亭,有假山,荷花池边,还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聂瘦石为着保持荷花池内的水质,还花了不少银两,在驴子溪上游修了段石槽,将一股溪水逶迤引入后花园中。而那入水处也弄得来十分别致,垒起高高一座假山,让那溪水活泼泼从假山顶上垂直落下,形成了一道小巧精致的人工瀑布。

潘莽娃看见丫头正将竹躺椅放在荷花池边的水榭里,跟着便看见正厢房里出来了二奶奶,二奶奶穿着一件薄得能透得过亮的睡衣,平时绾在头上的发结已经解开了,散散地披在脑后。到了假山旁边,二奶奶便将睡衣脱去。那一刻,潘莽娃只觉得眼前陡地一亮,惊喜得差一点叫出声来——脱去了睡衣,二奶奶身上居然连根布襟襟也没有,纯全是精光赤条的了。

潘莽娃眼睛鼓得来快弹出眼眶,心中欲火如焚,暗叫,妈哟,这日本女人的奶子,咋他妈的这么大呀?潘莽娃这辈子嫖过的妓女,弄过的女人不下几十个,可他从没见过奶子有这么大的,中国女人的奶子两个加起来,恐怕也当不了二奶奶一个大哩!

潘莽娃看见二奶奶走到瀑布下面,让那清亮的溪水落到自己的头上,还伸展开双臂,像是十分惬意的样子。那雪白的**,紫褐色的**,以及小腹下那黑黪黪的三角形地带,都让潘莽娃看了个一清二楚。稍顷,又见二奶奶从瀑布下走出来,下了荷花池,双臂往前一伸,溅起一大片白花花的池水,整个身子就没入透明得像水晶般的水中了。二奶奶像条雪白的大鱼在池里游来游去,此时正是残阳如血时分,池面上便漾开了如玛瑙红一般的粼粼波光。

没过一会儿,潘莽娃突地发现异样,他看见二奶奶飞快地游到了池边,似在对丫头吩咐什么,随后,丫头就脚步匆匆地出了后花园。潘莽娃心里不由嘀咕起来,想赶紧离开又舍不得,正七上八下,猛然听得树下一声大吼:“姓潘的,你狗日的好大的胆子!”

潘莽娃往树下一看,魂儿滋地一声就没了!树下,站着手提驳壳枪的大少爷聂昆山和猎户头麻山……

依照昆山的意见,杀鸡儆猴,将潘莽娃当着全场员工的面乱棒打死,然后扔到巴河里去喂鱼。聂瘦石心地到底比儿子宽厚许多,只让麻山把潘莽娃捆起来抽二十马鞭,教训一顿便逐出农场。没想昆山不解恨,将潘莽娃带出农场时,又从麻山腰间抽出短刀,割下他一只耳朵,扔进了驴子溪里喂鱼。

潘莽娃发誓要报这割耳之仇,随即找到几个过去跟他一起跑过烂滩的弟兄,一起磕头喝血酒,拉帮结伙要拿聂家一屋人报仇雪恨。

潘莽娃对聂家情况一清二楚,很容易便让他逮着了机会。

一天傍晚,正在城里上幼稚园的昆仑放学后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让每天负责接送他的老门房毛权领着回家。过了风雨桥,一条宽宽的土路便钻进了密密匝匝的果林中。这时,迎面来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农民汉子。其中两人还抬着一张“竹笆席”。这帮汉子与昆仑等人交臂而过时,突然一拥而上,抓住昆仑就往“竹笆席”里放。那“竹笆席”是乡下人专门用来抬肥猪的,一张粗篾条编就的大竹席,用竹子抬杆穿进去往肩上一抬,宽大的竹席就把肥猪夹裹得紧紧扎扎的,不用捆也没法动弹。昆仑大声哭喊,小伙伴们也没命地嚎叫起来。毛权一看这情景便晓得是遇上拉“肥猪”的棒客了,吓得要死,上前结结巴巴地嚷:“你们……想干啥子……这是我们聂瘦石……聂老爷的公子!”

一个汉子一拳把毛权打翻在地,将一张纸条往他身上一扔,吼道:“马上回去把这封信交给聂瘦石,要耽搁了,这娃娃就没命了。”

说完,汉子们健步如飞,一会儿就消失在密密的果林里。

这信是潘莽娃托人代笔写给聂瘦石的,要他在三日之内亲自送五支快枪、五百发子弹到天宝寨赎人,到时不来就撕票。

聂瘦石和儿玉鹤子得知宝贝儿子被潘莽娃绑了票,急得要死。无需三日,慌得他第二天一早就带着麻山把枪和子弹规规矩矩地送上了天宝寨,还恭恭敬敬地给潘莽娃赔了不是,才让他们把昆仑领走。

此后,潘莽娃便做了这帮兄弟的头领,以天宝寨为老巢,专事打家劫舍等黑道勾道。他派人去汉口重庆购枪购弹,还把不少犯了命案逃亡江湖的浑水袍哥,黑道刀客延揽到自己手下,想组织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操练时龙腾虎跃,吼声如雷,蔚为壮观。为了使这支队伍显得更加威武勇猛,整齐一统,他给每人做了一件胸前写着“勇”字的号褂,打起靠腿,每人以黑纱帕包头,腰扎宽大的汗帕子,一个个显得孔武骠悍杀气腾腾。有了一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常备队伍,潘莽娃就随时觉得自己是个威镇江湖的大英雄,他从戏园子里弄来一套武二爷的行头,身穿黑色的密门对襟短靠,头扎英雄结,鬓边拖起水发,背上插把宝剑,腰插一支意大利造二十响手枪,逢上赶场天往街上一走,果真就粘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只可惜好景不长,田颂尧坐在三台县的中军帐里和幕僚一边喝茶一边下棋,仅派出许百驹一个营的兵力,就打得他灰飞烟灭,全军复没。许百驹带着部队半夜摸来,围住天宝寨打了不到半天,潘莽娃的弟兄们不是被杀,就是被抓,天宝寨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刚被他接到寨子里去享福的老娘,也被官军烧成一团黑炭。只有他福大命大,跳进茅坑里泡了整整一夜才孤身逃了出来,跑到华蓥山中的私家煤窑上,隐姓埋名,当了个拉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