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某日,聂昆仑带着一帮下力汉往城里拉条石,在街口上突然和骑着马带着警卫员刚从乡下回来的祝克宁辟面相遇。昆仑赶紧拉下草帽盖住脸,祝克宁已经看见他了,赶紧下马问他怎么成这副模样了。听昆仑说明缘故后,祝克宁没想到姚国栋会让聂昆仑经受这样的锻炼,处在他的位置,有些话他又不便说得太明,可不说点什么又觉得对不住这位自己非常器重的年轻人,就说:“姚书记让你锻炼一段时间,这事我……也同意的,可……呃,我真没想到是这种锻炼方式。这样吧,既然镇委已经把你安排到了群运队当队长,我现在就去让他们改变也不太妥当。你在这里咬咬牙,干上个一年两年,我一定找个理由把你调回县机关。”

就这样一句承诺,让聂昆仑心中温暖了很长时间。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第二年的“三反”运动中,祝克宁却因犯下严重的“生活作风”错误而载了大跟斗。

大学生县长犯错误也犯得来罗曼蒂克不同凡响,一个星期天,祝克宁和警卫员去电影院看苏联电影《攻克柏林》。电影还没开演,前排位置上坐着个年轻女人,刚洗过头,又黑又长的头发用小手绢扎着。女人手一撩,湿漉漉的头发扫到了祝克宁脸上,他一个激灵,猛地叫出了声。那女人回过头,见是个旁边坐着个带警卫员的解放军军官,就向他灿然一笑,道歉说:“哎呀,是祝县长啊,对不起,对不起!”

祝克宁只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此女子居然是县里洪祥戏班的当家花旦谢玉娇。电影上打得炮火翻天,祝克宁却一点不知,满门心思都落在了当家花旦身上。电影演完,祝克宁也就拿定了主意要娶这谢玉娇。

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很快两人便公开地有了来往。可没想到洪祥戏班的班主率领一帮演员拥到聂公祠找地区下来指导“三反”运动的工作组程组长告状,说谢玉娇是他未过门的儿媳妇,祝县长强夺自己的儿媳妇,是倚仗权势欺侮老百姓,要共产党的工作组替他主持公道。演员们在班主锅里舀饭吃,也争相帮着班主起哄作证。

程组长是巴川地委的组织部长,好说歹说把戏班的人劝走后,向县里的几位同志了解了一下情况,马上把祝克宁叫来个别谈话,问是否真有其事。祝克宁坦然承认有这事,不过他和谢玉娇是自由恋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仗势欺人。

程部长猛地拍了桌子,怒斥道:“扯蛋!你还有什么资格恋爱?你家里不已经有了个名媒正娶的老婆?你老婆不是还给你生了个娃娃么?”

原来,祝克宁在巴川城上初中一年级读住校时就结婚了。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情窦尚未初开,人毛还未长全。父亲为他请了两天假,为他操办了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祝克宁再不乐意,也是不敢反抗的。混沌蒙童,被打扮成新郎倌模样,吹鼓手在前引导,新郎穿新衣,戴礼帽,胸前披挂红绸泡花,坐上滑竿迎亲。将新娘抬回祝家花园后,闹腾腾忙了一整天,至晚进得洞房,盖头揭下,祝克宁吓得差点跳了起来,那新娘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半脑袋,端的是身强体壮,膀大腰圆。新娘子叫江炳华,一字不识,却是个贤妻良母型的良家女子。祝克宁对她除了惊奇,害怕,感情自然是一点也没有的。祝克宁对父母强给他娶回这样一个老婆恨恨不平而又无法抗衡,于是咬定牙关金身不败出出胸中恶气。头一夜合衣而卧,新娘哀声叹气,整夜在他身边翻来覆去。第二夜关平依旧不愿宽衣解带,新娘忍无可忍,心一横,带着哭腔嚷道:“祝克宁呐祝克宁,你要硬是嫌弃我,就莫娶我当婆娘嘛,既然你们祝家扯旗放炮地拿花轿把我抬进门,你又闷起脑壳硬不和我做夫妻,这让我咋个为你们家传宗接代?明天一早你就要回学堂去住,也就怪不得我这当婆娘的冒犯你了。”言毕几下扒去衣裤,扑上床去骑在祝克宁身上,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一忽儿工夫,便将祝克宁犹如剥笋子般剥了个精光,搂住自家小男人又摸又亲,攒做紧要地方不松手,弄得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总算撩拨得祝克宁有了些反应,才强行把夫妻之事做到了位。次日天刚麻麻亮,祝克宁就迫不急待地逃回到了学校,此后总是尽量找借口不回家。三年后,祝克宁初中毕业,家里再不供他读书,逼着他回家。祝克宁没胆量见自己的婆娘,更害怕和自己的婆娘睡在一张**,便回家偷了婆娘的一对金圈子,独自跑到北京城去闯**天下。

祝克宁把自己的婚姻状况对程部长简单陈述了一下,说:“程部长,你看过巴金先生的《家》《春》《秋》么?”

程部长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莫和我扯那么远,我现在要解决的是你祝克宁的作风问题!”

祝克宁也恼了,生硬说道:“你是工农干部,体会不到生自豪门大户家庭的青年男女是怎样被封建制度迫害摧残的。我那是典型的封建婚姻!如果不是因为这桩令我痛恨的婚姻,我可能也不会跑到北京去读书,也就不可能有机会参加革命……”

程部长一声冷笑,不屑地说道:“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参加革命的目的,居然就是为了个女人!”

祝克宁见和程部长话不投机,北辙南辕,只好表明自己的态度,说道:“程部长你放心,我马上会和我原来的老婆离婚。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人民政府的县长,我不会做出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的。”

程部长不为所动,严肃地说:“克宁同志,你这些所谓的理由瞒不过我。共产党进城以后,干部队伍里发生的喜新厌旧的事情多得很,单是我手里就已经处分了好几个。我代表组织郑重地警告你,千万不要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你必须悬崖勒马,我不想再看到我们的干部队伍里又冒出一个陈世美来!”

祝克宁不顾一切地大吼起来:“你这是武断!是红色封建!”

程部长声色俱厉地喝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面对组织部长的威胁,祝克宁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程部长,既然你说你现在是代表组织,那我也就明确地回答你这组织,我当初是因为反封建而背叛了自己的地主家庭,革命十来年,我更不会向任何封建势力低头——即使是裹着红色外衣的封建主义!”

这话把程部长气得脸都差点儿歪了:“不堪救药,不堪救药!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真他妈厉害啊!”

坠入小资产阶级情网且公开拒绝组织挽救的祝克宁立即成为了运动靶子,地委工作组还上纲上线追根溯源地联系到了他那在土改运动中畏罪自杀的父亲身上。运动尚未结束,祝克宁就挨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县长职务,下到宣传部当了个分管新闻报道的副部长,即便有心帮聂昆仑的忙,他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过,祝克宁也真是个性情中人,宣布降职的第二天,他便堂而皇之地和谢玉娇举行了婚礼。堂堂人民政府县长的婚礼冷清得无法形容,登门贺喜的客人只有聂瘦石、聂昆仑、沈莺,还有许百骧和秦德君。加上新郎新娘,凑一桌还差个人脑壳。

2

一九五二年清明前几天,一辆黝黑发亮的小轿车在四辆军用吉普车的簇拥下浩浩****驶进西城门,在聂公祠门前驻足下来,小小的县城,便倏地**了。

小轿车里坐的是胡秋萍。这一年胡秋萍才三十八岁,已经身居中共中央组织部青年干部局的局长之职。

胡秋萍一进北京,便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女儿的情况,却始终得不到半点音讯。直到这一年年初巴川地委的瞿书记来北京参加全国农业工作会议,她才委托瞿书记帮她打听女儿的情况,瞿书记回去不久,就打电话告诉她,她女儿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得到这一消息,胡秋萍几天没有睡好觉,处理完手上的急务,马上便启程回川接女儿。专程陪同她同到野三关的,不但有四川省委的一位领导,还有巴川地委的瞿书记和巴川军分区的司令员。

骨肉分离,两地相思,整整十六个个年头,给母女心中留下了多少旁人无法感受的痛苦!如今总算母女重逢,和沈莺抱头痛哭之际,胡秋萍也想起了惨死在野三关街头的前夫沈剑飞。

第二天上午,胡秋萍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女儿和众多地方领导的陪伴下,前往武城山上烈士陵园,看望已经牺牲多年的丈夫。地方政府精心组织的祭陵仪式一环连着一环,进行得庄严肃穆而又激动人心。下午,又去了当年沈剑飞的师部驻地聂公祠、去了金盅坝她领导的红军医院旧址。踏访故地,想到过去在川北苏区,在野三关战斗的日日夜夜,已经身为党的高级干部的胡秋萍泪水涟涟,无法自禁。

沈莺触景生情,也陪着母亲留了许多眼泪。在父亲陵前的人山人海之中,在大街上,在金盅坝,她极希望见到父亲和昆仑的身影。可是,她最终失望了。

下午,县委通知了十几个过去曾在四方面军工作过的同志来县委参加欢迎胡秋萍的座谈会。老战友见面,自然又是一番激动,又洒一番泪水。

当年红军医院的教导员,现在的共产党高级干部胡秋萍回来了的消息立即传遍了野三关。

但是,当沈莺从母亲与老战友们的谈话中知道第二天一早母亲就要带着自己离开野三关时,心中却隐隐地产生了一点不快——因为从始至终,她没有听到妈妈提到一句有关聂家人的话。

晚饭后,县委小招待所的一间客房里,沈莺和母亲正在谈话。也就是这时候,母亲才告诉她,在得知父亲牺牲四年后,她已经和原一方面军的一位军级干部组成了新的家庭。她的继父,如今是中央军委一位地位显赫的首长。

沈莺说:“妈妈,明天一早一定要走吗?”

胡秋萍说:“不走不行呐,现在江山初定,百事待兴,你爸爸和我的工作都忙得很呐。”

沈莺再也忍不住了,冲动地说:“妈妈,难道你已经忘记了这野三关还有一位抚养我十六年的爸爸?”

胡秋萍看着嘴儿噘得老高的女儿,十分为难地说道:“女儿啊,你错怪妈妈了,妈妈怎么会忘了聂家人呢?这次我从北京出发前,还专门为他们准备了礼物。可是,我到了野三关后才从县委领导的口中了解到,聂瘦石现在的阶级成分是工商兼地主。像你妈妈……还有你现在的爸爸这样的特殊地位身分,实在是不方便去看他呀……唉,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扑朔迷离,当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一个社会更迭另一个社会的时候,许多人的命运瞬间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古如此,绝无例外啊。你要是也能以这样的眼光看待问题,心胸就会变得通达一些了。”

听了妈妈的解释,沈莺心中更加难受,她生硬地说道:“我没法像你这样通达!妈妈,你想过没有?当初你们困难的时候,聂家人冒着掉脑壳的危险给了你们那么大的帮助,现在你们得天下坐江山了,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甚至还害怕跟他们接触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政治影响,明天你一走,野三关的老百姓还不戳你的背脊骨呀?”

母亲苦笑了一声,抚着沈莺的肩膀缓缓说道:“女儿呐,你太年轻,政治上还显得幼稚。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作为一名负有相当责任的党的高级干部,处理问题绝对不能感情用事。你想想,为了党的事业,我们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奉献出去,还有什么个人的感情恩怨舍弃不了的呢?”

沈莺觉得母亲的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她却从骨子里感到一种悚人心扉的凉意。她觉得母亲变了,变得来寡情悖义,甚而违背了中国普通老百姓最基本的传统道德。

她执拗地说:“妈妈,我不同意你的处理方法,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可是,我却认为共产党员也应该是要讲人情的,只要是在共产党艰难的时候帮助过共产党的任何人,共产党都不应当忘记他们。”

“你说得不错,妈妈也没有记聂瘦石啊,我不是特意给他夫妇带来了礼物,还托县里的姚书记等我们走了以后给他们送去吗。”

沈莺痛苦地说:“妈妈,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告诉你吧,我已经决定嫁给聂昆仑了。”

“你说啥?”胡秋萍皱起了眉头,“聂昆仑不是失手打死了一个乡农会主席,到基层锻炼去了么?”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要在他遭受重大挫折的时候嫁给他。”

“你疯了!”胡秋萍霍地站了起来,提高声调严厉地说道:“这绝对不可以!他爸爸聂瘦石已经成了无产阶级的对立面,虽然没有管制他,政治上也仍然属于敌我矛盾。你是一个革命烈士的女儿,又有我们这样一个十分强调政治的革命家庭,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嫁给一个大地主的公子?我这次千里迢迢回来,要给你现在的爸爸摊上这样一个反动阶级的亲家翁,还不把他给活活气死?你这不也是给妈妈出大难题了吗?”

天塌地裂,仿佛眼前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妈妈颐指气使不容争辩的神态突然提醒她眼前的这位穿着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神情肃然的女人除了是生她养她的母亲,更是一位党的高级干部,那种原本就非常淡漠的母女之情顿时**然无存,心中壅塞更多是一种带有某种神秘意味的敬畏之情。

沈莺惊愕地望着妈妈争辩道:“女儿怎么是随随便便?妈妈,你太不理解我的感情了。”

胡秋萍严肃地说:“不要在我面前宣传什么感情?把小资产阶级那一套情调给妈妈收起来!你刚才说要嫁给聂昆仑,还没办结婚证吧?”

“我让昆仑娶我,可昆仑担心影响我的前途,没有同意。”

“你看看,连聂昆仑也比你成熟得多嘛。”胡秋萍一听这话情绪稍为和缓了一些,把沈莺揽在怀里,动情地说道:“沈莺,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十六年来没有对你尽到母亲的责任,心里很愧疚啊!现在好不容易我们母女重逢了,难道我还会害你吗?妈妈在革命队伍里二十多年了,而且长期在组织部门担任领导工作,见过的事情太多太多。许多人就是因为感情用事,丧失了自己的美好前途。你现在太年轻,做事容易冲动,关键时刻,妈妈不能不替你掌掌舵啊。你一直生活在野三关这个小地方,眼界太窄,一个聂昆仑就让你觉得好得不得了,到了北京,你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比聂昆仑远为出色的青年人有好多?难道处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你还找不到比聂昆仑更好的人么?你的婚事,包在妈妈身上,以你的条件,优秀的大学生,出色的年轻军官,还不把我们家的门槛踩破了?”

沈莺伤心地哭了,抽抽咽咽地说:“妈妈,你这么做,不是让女儿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人么?我宁愿一辈子打单身,也不会嫁什么大学生、年轻军官!”

胡秋萍掏出手绢一边给沈莺擦眼泪一边安慰说:“莫哭了莫哭了,长痛不如短痛,到了北京,换个新环境,要不了多久你就好了……啊,这么大夜了,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路哩。”

沈莺心中蓦地一动,就那一刻,她萌发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3

劳累了一整天,母亲真是疲倦了,上床没一会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沈莺却毫无睡意,她为自己的主意激动不已,在**翻来覆去。从任何角度讲,她无法拒绝母亲,母亲是她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一个遥远的美梦,母亲给她送来的不仅仅是亲情,还有着显而易见的金光大道,能够到毛主席居住的北京城去生活,那更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她觉得未来的生活一片灿烂,甚而有了灰姑娘突然当上王子新娘的感觉!她知道这一两天时间里,每一个野三关的人都在谈论她,羡慕她。但是,她多么希望昆仑也能与她一起分享这种幸福啊!

而现在,母亲却逼着女儿要在昆仑的伤口上再洒上一把盐。

沈莺十分清楚自己即将采取的行动无疑是一个重大的人生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母亲,或是要昆仑,只能取其一端。

痛苦与幸福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沈莺感到大脑里云蒸雾绕,浑身血液发烫……不行,她这辈子已经绝对离不开昆仑了!母亲心中一辈子只有革命,只有政治影响,她不可能从个人感情的角度替自己的女儿想一想?她根本就无法理解爱情是什么?也无法想像年轻人为了追求爱情会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思想观念陈旧得就像《梁山泊与祝英台》里的马员外一样的人物,怎么就能当上中央组织部青年干部局的局长?

她侧脸一看,母亲睡得正酣。她轻手轻脚地起来,穿上衣服,出了招待所。

刚走到门口,两位身佩短枪神情警惕的公安不知突然从旁边的万年青笼笼后面闪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请问……”

“哦,我叫沈莺,北京来的胡秋萍是我妈妈。”

一位公安说:“对,白天我看见她和首长在一起的,她就是沈剑飞烈士的亲生女儿!”

“对不起,沈同志,这是我们的职责。”

她知道这是地方为妈妈派来的内保人员。

夜已经很深了,路灯在迷朦的夜色中变成了一个个浑浊的光团。地上很滑,路上行人寂寥,沿途只有一两个卖小吃的摊子还在街沿边顽强地守候着。小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大,雨粒儿掉进脖颈立刻便被热气烘干了。大半个湿淋淋的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

沈莺来到四方井,在聂家门上敲了敲。

很快,灯亮了,屋里有了脚步声。出来开门的不是昆仑,而是父亲。

“小莺……你怎么……回来啦?”

沈莺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与卑怜。她心如刀绞,强作镇定地说:“爸爸,明天我就要和妈妈一起去北京了。我想来看看你和哥哥。”

“啊啊……昆仑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聂瘦石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结结巴巴地说:“小莺……呃呃……你可千万千万莫再叫我爸爸了……我是个工商兼地主分子,属于专政对像……不配。”

沈莺猛地双膝跪下,对着聂瘦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痛哭失声地喊道:“爸爸,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啊!女儿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政治身分,女儿也决不会忘记你的,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好爸爸!”

聂瘦石举眼向天,老泪纵横,哽咽着说道:“小莺,我和你妈养你这么多年,能得着你这样一句话,我聂瘦石这辈子……不冤,不冤啦!”说完,他撇下沈莺,转身进屋,重重地地关上了门。

与父亲的见面更加刺激了沈莺的勇气,她从地上爬起来,咬咬牙,抹去泪水,立即去了孤零零孓立在西河街码头边上的群运队。

群运队队部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屋里没亮灯。滔滔巴河水,从破屋旁边的石壁下滚滚流过。

沈莺猛然明白过来——昆仑在故意躲她!

沈莺凑到门前,从破门缝里往里窥视。房顶正中的几匹亮瓦投射下一束清冽的天光,将屋里照得昏朦绰约,什么也看不真切。沈莺紧贴在门上,忽儿站起,忽儿蹲下,弄得破门“吱吱嘎嘎”地响。她的目光缓缓在屋子的四周掠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好在门很破,上面不但有许多缝,还有几个核桃般大的洞。稍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一些。

就这一刻,她陡然停止了呼吸,她看见墙角一张长长的条丝椅上,忽地坐起一个黑影。被子掉到了地上,黑影却一动不动。

沈莺挥起拳头,用力擂门,嘴里大喊道:“哥,哥呀,我已经看见你了,快把门打开!”

黑影猛地站起,可是,两三秒钟后,又重新坐了下去。

沈莺着急万分,嚷道:“哥,马上把门打开!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黑影终于有了回应:“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野三关!我不愿意再看到你和你的母亲!”

远远河坎上的住家被惊动了,有的窗口亮起了灯光。

沈莺终于愤怒了,愤怒激发出她惊人的勇气,她不顾一切地大吼道:“聂昆仑,你要还是个有一点血性的男人,就马上把门打开!我现在就向全世界宣布,沈莺要嫁给你!沈莺永远也不离开野三关!”

破门訇然洞开。

沈莺一头冲进去,转身闩上了门。

4

沈莺紧搂住昆仑的脖子,发疯一样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亲吻着。

聂昆仑也激动了,他用颤抖的双手捧起沈莺的脸蛋,对着她泪光盈盈的双眸说道:“小妹……小妹,你知道吗?这两天,我是多么想见到你,又害怕见到你呀!”

沈莺叫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睁着眼睛来跳你家这个火坑的!小妹愿意和你一起生,一起死,永远也不分开!明天一早,我就和你一起逃跑!不管是什么地方,不管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罪,只要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就行!”

一串滚烫的泪珠,滴落到沈莺的眸子里。昆仑呜咽失声,激动地说道:“小妹,你能为了我放弃你的无比美好的一切,我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我们……我们天一亮就去重庆吧,我可以……去找我的同学帮忙。”

沈莺给了昆仑一个长长的热吻,突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小妹?”

沈莺向着愕然注视着她的昆仑动情地笑了,然后,她走到破屋正中那一束冷冽的天光之中,回过身来,面对着昆仑的目光,解开了自己胸前的第一颗纽扣……

聂昆仑瞠目结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从小就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今天为了他这么个落难之人,竟然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

很快,眼前出现了没有任何一点掩饰的沈莺。她拾起地上的被子,用双手拎着当空一抖,然后“哗”地铺展到了地上。她踏上去,站在了被子中心,淡淡的天光笼罩着她**的全身,使她看上去犹如一尊洁白无瑕的雕像。

“哥,我现在就要做你的妻子了,你还等什么呀?”

昆仑心中轰地燃起一团熊熊的烈火,他激动地退去衣裤,走上前去,紧紧地搂住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妻子温软的身体,也紧紧地倚进了他的怀里。就在聂昆仑和沈莺肌肤相触的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悸动,从身体到心灵的悸动。

沈莺也是此生第一次看见了真实的昆仑。他体魄高挑,肌肉发达,轮廓分明。一丝不挂的昆仑,让她想起了罗丹笔下的“大卫”。

沈莺双手搂住他的腰部,使他更紧密地与自己贴合在一起。好像是为了舒缓他的紧张,动作明显地来得无比温柔。她亲吻着他挺拔有力的肩膀、隆起的结实胸部,激动地呢喃着:“哥……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在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的了!”

昆仑突然觉得自己今晚的表现真是让自己愧为男人。他突然勇气倍增,拦腰将沈莺抱起,平放到被子上。沈莺的心陡陡然一揪,母亲不合时宜地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她能想像到明天当她把这一切当面锣对面鼓地告诉母亲时,不知道她会愤怒成一副什么样子。她清楚以母亲的地位和影响力,能够毫不费力地改变她的命运。她对自己的前程没有奢求,只要能和昆仑在一起,她可以舍弃一切。世人都说母爱伟大,但对自己来说,和身居高位的亲生母亲却没有太深的感情。似乎更多的是一种血缘关系和冠冕堂皇的名分,把她和母亲联系到了一起。她竭力想把母亲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排斥出去,于是加剧了自己和昆仑亲热的动作。昆仑的反应也更加热烈。一切意识形态上的东西都似乎都被人的本能的反应慢慢地驱散了。就在沈莺由处女向成熟女人迈出最关键一步时,她的眸子里汹涌地流淌出了幸福的泪水。她的身子像火球一样地燃烧起来。很快,她的体内骤然涌腾起来了一股欲望的热力。她的全身微微一震,一股新鲜的刺痛感让她清楚地感觉到昆仑咻咻狂喘着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中,体内,汹涌激**着满河春水。

就在这时,门“咚咚”地响了起来。

两个**着身子的男女,紧张地把目光投向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开门。沈莺同志,请马上把门开!”

沈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愤怒地大叫:“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沈莺同志,我们是领导派来保护你的,请你马上把门打开。”

昆仑站起来,把衣服扔给沈莺,说道:“起来吧,他们有这个权利破门而入的。”

两人穿好衣服,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几个公安人员。为首的,彼此都认识,野三关县公官局的黄良才局长。

黄局长客气地说:“沈莺同志,我们是奉命行事。走吧,你母亲知道你失踪了,着急得很哩。”

“我不去,黄局长,请你转告我母亲,我明天就和聂昆仑结婚了,我不会跟她去北京的!”

黄良才为难地说:“你这就是难为我们了。有什么话,还是请你自己去和你妈妈说吧。”

“我已经说了,我不去!”

突然,一个威严的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飞了过来。

“不用和她白费工夫了!地方上的同志,拿出你们的强制手段来,马上把这个不挣气的东西给我带回去!”

沈莺这才看见,河坎脚下,还站着一群黑影。

黄良才从旁边一名公安手里拿过一副手铐,说:“沈莺同志,对不起了,请一定配合一下。”

沈莺眼中涌出了激愤的泪水,她把双手往上前一伸:“铐吧,妈妈,我已经做了我哥——聂昆仑的妻子,女儿永远是他的人了。你能铐住我的双手,永远也铐不住我的心!”

这一去,沈莺再也没有回来。

昆仑快急疯了,他后来通过祝克宁打听到怒不可遏的胡秋萍当天半夜里就带着沈莺离开了野三关。除此以外,就再无任何一点关于沈莺的消息。滴酒不沾的昆仑第一次独自喝了一瓶“红茅烧”,把自己醉得来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