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胡秋萍与沈莺走后大约两个月,又有一位女人回到了野三关。她的归来对地方当局来说无声无息,波澜不惊。可是,对聂家父子而言,却是一个沉重无比的打击!

这个女人就是当年红透川北苏区的“红色孩子王”聂昆鹤。才三十岁出头的聂昆鹤,肩上搭着个脏不拉叽的包袱,脸上挂着一道让人触目惊心的刀疤,看上去已经成了一个憔悴不堪,凄凄惨惨切切的小老太婆。

聂瘦石和昆仑简直不敢相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聂昆鹤。昆鹤十五岁就参加了红军,后来又经历过长征,在外面干了这么多年革命,咋个混成了这副寒酸模样?更让父子俩揪心的是,昆鹤除了甘肃兰州市西下区公安分局开的一张“返乡证明”,再没有任何组织和单位的介绍信或者证明——这就是说,聂昆鹤现在成了一个社会闲散人员。

既然是闲散人员,按照户籍规定,来到野三关,就必须首先去城关镇派出所报到。

聂昆鹤因为过去在兰州八路军办事处受过太强烈的刺激,对去派出所这样的共产党的机关极其紧张。她思来想去,一不做二不休,上街扯来几尺土染蓝布,把自己关在屋里忙了一整天,然后穿着一身自己亲手缝制的新衣服去了派出所。

聂瘦石听见院门响,出屋一看,瞪圆眼睛大叫一声:“昆鹤,你这是……”

昆鹤没回头,径自走了。沿途碰到的人,都惊奇地看着她。进了派出所,所有的公安人员也被她这身打扮弄得来瞠目结舌!

聂昆鹤赶制了一身当年红四方面军的军装,还把精心包存了十几年的红五星,红领章、皮带、绑腿全披挂了上去。

聂昆鹤觉得兰州公安局开的“返乡证明”根本不能证明自己,所以她就独出心裁地做了这么一身军装来向公安人员证明自己的身分。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满街的人,还有这眼前的公安,全都像看一个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老古董似地盯着她。

聂昆鹤这样的伎俩也确实起到了她预期的效果,这天出面接待她的是两位正副所长,算是派出所给了她最高的接待规格。

所长姓赵,河南人,是从战斗部队下来的,副所长姓毛,二十七八岁,本地人。两位所长开始对她十分热情,等到看了聂昆鹤的“返乡证明”,听她介绍完情况后,神情一下就变了。

赵所长满脸轻蔑地说:“你这样的情况多得很,从解放到现在,不到两年时间,野三关就跑回来三十多个,都是原来红军妇女独立师的。毛主席指引的正确道路不走,偏偏要跟着张国焘那个大叛徒跑,咋样?在大西北打了大败仗不是?这些女人,有的当过马家军的俘虏。有的还当了敌人的婆娘,丧失了革命气节!上级对你们这种人早就作出了规定,政府不负责安排,既然回来了,从今以后,就只能自食其力。你看看你,当了俘虏就已经把我们共产党的脸皮都丢尽了,还和马步芳上床!”所长越说越气,曲起手指头在桌上重重一敲,黑脸秋风地说,“我现在郑重警告你,回去后马上给我把这身红军军装扒下来,你这样的变节分子,不配穿!”紧接着又对毛副所长说,“老毛,这事你按政策处理就行了,我哪里还有一大摊子活儿,没工夫听她这些污七糟八的事。”

聂昆鹤兜头挨了一顿训斥,满脸通红,欲争辩几句,又想到当初在兰州“八办”的遭遇,知道根子不在这些人身上,争没用,不争又恼怒得慌,气得心子一阵阵绞通。

赵所长走了好一阵子,毛副所长也不开腔,光闷着脑壳抽烟,把半截烟抽完,才把烟头往地上用力一扔,往门外瞅了一眼,悄悄说:“昆鹤大姐,我看得出,这些年,你受苦了。”

聂昆鹤猛地抬起脸,惊愕地瞪着她……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一个干部同志对她说过这样宽慰人心的话!眼泪唰地一下就涌出了眼窝。

毛副所长问:“有个叫毛权的人,你一定认得吧?”

聂昆鹤点点头:“当然认得。”

普副所长说:“毛权就是我的老汉亲舅舅,打小,他就教育我们,来到世间做人,就要做你们聂家那样的好人,我还听我老汉和我妈说,要没你们聂家开的粥棚,这野三关恐怕好多人家早就饿绝了户。就冲着你们聂家祖祖辈辈布下的恩慧,我毛世民就算是违犯纪律,也要想办法帮助你。不过,我官小权轻,恐怕也帮不了你的大忙。昆鹤大姐,你先在在家休息休息,我和城里各个居委会的头头们都熟,我给他们打打招呼,给你找个工作,先把饭碗弄稳当再说其它,你看呢?”

聂昆鹤急急说:“毛副所长,眼下我还有比饭碗更重要的事。我麻烦你想办法先给我找一处房子,破点窄点都没关系,能安下一张床就行。”

“你的意思是,不和你爸爸住在一起?”

“对,我为革命出生入死,带给他老人家的不是荣誉,而是耻辱。我爸爸现在的日子就已经不好过得很了,我不能再往他伤口上洒把盐。天天呆在一起,彼此心里都受不了。”

毛世民斩钉截铁地说:“行,这事就交给我来办。最多三天,我到四方井给你扯回销!”

没用三天,第二天下午毛世民就到四方井来了。他高兴地对聂昆鹤说,两件事情他都已经落实了。昆鹤迫不急待,马上就随毛世民出去看房子。房子就在离四方井不过几步路的菱角巷里。巷口有一间过去的“官毛坑”,解放前则改称为公共厕,四方井的人拉撒也都得上这地方来。巷子很窄,破烂而且臭气熏天,一面是公共厕所的墙壁,一面并排住着三户人家,巷子里的住户吃水也得去四方井担。毛世民帮聂昆鹤租到手的是一户土墙瓦屋,里外两间。工作呢?好一点的不好找,西河街有家竹器店,老板答应让她去,不过,活儿很辛苦。

聂昆鹤看完房子后,谢了毛世民,说:“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世上已经没有辛苦的事了,请转告老板,我还有点重要的事要办,最迟五天后就去上工”。

昆鹤一个人坚持租屋另居,还要到竹器店当小工,父亲想不通,弟弟也想不通,更要命的是,问她,她像对组织上报简历一样,只说她当年参加西路军,被打败了,流落大西北,如今全国解放了,才回到老家。

就这么简单。但是,父亲和弟弟却从她木然的神态,呆涩的眼睛,左脸颊上一道令人瞠目的长长刀痕——那是一道红鲜鲜的隆起的肉棱——看出她心中隐藏着深重而又难以言说的秘密。

果然,很快便有消息从派出所传出来,说聂昆鹤不仅当过马家军的俘虏,而且丧失革命气节,做了甘肃大军阀马步芳的小妾。

父子俩听到流言后心急如焚,想问,这种有辱门庭的丑事,他俩以开不了口。

昆鹤这样的状态很让聂瘦石担心,不知十七年不见的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考虑到昆仑说起话来比自己方便,就叫昆仑去姐姐口中套套话儿。昆仑却不愿干这样的事,他说:“姐不是个小孩子了,她既不愿说,就自有不便说的道理。难道你看不出?姐心里受的伤很深很深。”

这倒真让昆仑给蒙着了。

这满世界倘若要挑选出一个最不幸的女人,恐怕就只有聂昆鹤了。

人世间受委屈的女人大抵都还可以对自己的亲人倾吐悲情。唯有昆鹤,只能默默地独自承受。

聂昆鹤害怕每一个夜晚,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惨烈的杀伐场面,便会情不自禁地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大西北的戈壁滩,让红军官兵的鲜血都染红了啊!而想得更多的,则是与她度过了新婚之夜的一个“江西老表”。他现在当然比她活得好得多,她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担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的副秘书长。她知道,那职务,是辅助周恩来总理的,可以列入党和国家准领导人的行列了。

她当然清楚地记得,那是红四方面军在两河口与中央红军会师以后。开始,两军亲如兄弟,她领导的前进剧团还专门为一方面军的弟兄进行了好多场慰问演出。后来不知道上面出了什么事,弄得两军变成了乌眼鸡,行军抢道,相互骂阵,还动了手……没多久,下面的官兵也听到了传言,说毛主席领导的中央红军要北上陕甘宁,张主席领导的四方面军要南下打成都,就为这事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再后来,前进剧团到了毛儿盖,和中央机关的妇女干部队住在一起。这支特殊队伍的成员几乎都是中央领导人的夫人。剧团在毛儿盖住的时间很长,聂昆鹤也就认识了妇女队里的好几位大姐。就在毛儿盖,中央政治局开了个后来被认为是很重要的会议,决定两军混编成左右两路军,左路军由张国焘、朱德指挥,右路军由陈昌浩、徐向前指挥,中央随右路军行动。部队混编时,聂昆鹤被调到总政治担任群工部副部长,而剖长,就是那个“江西老表”。他叫王贤昭,一米七八的个儿,白白净净,显得很沉稳,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浑身洋溢着一股子浓浓的书卷气。

王贤昭从瑞金与妇女队的大姐们一起走了过来,原本就相当熟稔。这样一对各方面都很班配的小伙姑娘,很快便成为大姐们拿来开心的对像。而这种开心常常是直奔主题,目的明确。大姐们一个个心直口快,残酷的生存状态又不容人说话处事迂回曲折,所以当起红娘来既热情似火又直来直去。彼此有意的青年男女中间也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有这么多大姐争着抢着把纸捅破,事情也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新婚之夜,王贤昭送给昆鹤的,是用红绸包着的一支精致的袖珍小手枪和八粒子弹。而昆鹤却拿不出礼物来送给王贤昭。昆鹤答应按照家乡大巴山的风俗送给王贤昭一双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她说男人穿上这样的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会回到妻子的身边。但在当时的恶劣条件下,昆鹤送出的只是一句口头承诺,也是向王贤昭表示出一种心愿。而王贤昭也不真需要新娘这样一双鞋。有这句话,他就很满足了。

但是,聂昆鹤却坚决地说:“不,我一定要送你一双千层底鞋!”

昆鹤当时绝对不会想到,直到半个多世纪以后,她才有机会兑现自己在新婚之夜庄重许下的诺言。

按照当时处于连续行军打仗状态下的红军的规定,夫妻是不允许住在一起的。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六日晚上,住在双河口一栋木楼上的王贤昭派自己的警卫员找到了聂昆鹤,叫他马上到他的住地去一趟。

半轮银月高挂天上,夜色朦胧,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温馨浪漫的夜晚。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也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过了度过了他们共同拥有的最后一夜。这一对夫妻天一亮就要分手。新的命令已经下来了,王贤昭跟上了毛泽东,聂昆鹤则跟上了张国焘。等到两军一分裂,他们夫妻二人也就各奔南北了。这一别,从此了断情缘,天各一方。

后来,在会宁组建西路军时,聂昆鹤被任命为妇女独立师一团政治委员。

2

妇女独立师有两千多人,编为两个团,九成以上都是川北妇女。党交给聂昆鹤指挥的是全师的主力,一千多名穿上蓝军装戴上红星帽的姑娘,她们大的二十岁出头,小的不过十三四岁。而这样一群姑娘面对的,是凶残狂暴的马家军。在虎豹口渡口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飞机的狂轰乱炸强渡黄河后,她们就无日不战。没有根据地,没有后勤支援,很快,她们就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满地都是血,都是残缺的尸体啊……马家军杀疯了!抓到红军,几乎全部枪杀、刀砍、活埋、揭头皮,“点天灯”、剖腹挖心,残酷至极。孙玉清、董振堂和杨克明等军首长惨遭杀害后,头颅还被马家军砍下来巡回示众,拍成照片向蒋介石邀功请赏。

被俘的女红军更惨,没有人能逃过被如狼似虎的马家军**的命运。有的在冰天雪地里被扒得赤身**,双手遭反绑。有的下身被刀子捅烂。有的遭敌人侮辱后,又被活活地钉死在树上。

聂昆鹤和四名女战士是在一户回民家中被俘的:一天,一帮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马家军破门而入,缴了五名女红军的空枪,恶狠狠地瞪着她们,把一个红布包袱丢在桌上。然后解开包袱,扯着嗓子喊叫着:“这是你们赤匪头子的脑袋!谁再敢反抗,就是这样的下场——砍头!”他们逼着女俘去看。

看清了,那是红九军年轻的孙玉清军长的头颅啊!死去的军长怒目圆睁,舌头已被自己咬得来欲连欲断,成了一段血肉模糊的烂肉。

泪水哗地滚下眼窝。聂昆鹤悲愤地吼道:“让我们看个啥子?——你们那么凶,就把我们也一起杀了嘛!”

和聂昆鹤同时被俘的四名女战士全都被当做战利品,奖励给了作战有功的马家军官兵。

有着一副漂亮模样的聂昆鹤被当官的当作稀罕礼物,送给马步芳做了小妾。她反抗过,寻过死,可是,一切都毫无用处。最后,万般无奈的她待在这个令她万分屈辱的位置上,利用自己的特殊条件,竭尽全力帮助其他被俘的战友。最后一次,她为了救她手下的一营营长周天珍,半夜里偷了马步芳的私章,模仿马步芳的笔迹写了一道假手令,到劳改营去假传“圣旨”提人时,没料到主事的背着她向马步芳打电话请示。事情穿帮了,周天珍被拖出来用军棍活活打死。咽气前,她交给聂昆鹤一个银镯子,用最后的力气对聂昆鹤说道,她的丈夫是三十一军四师的政治部主任,肃反时被张国焘下令处决了。她为丈夫生下了一个儿子,撤退时留在了大巴山崆子岩曹家大屋一户农民家里,有朝一日昆鹤要能回到大巴山,一定替她去看看她的儿子。告诉儿子,他的爸爸妈妈都是红军,都是共产党人。这银镯子是一副,她儿子那里还有一个,只要对上就行了。聂昆鹤被押送回公馆后,马步芳气得抽出腰间的中正剑,亲手在她脸上深深地划了一刀。把半张脸盘子一分为二,然后派人把她捆起来送到武威,赏给他过去的一名老马夫做老婆。

马夫姓李,被炮弹炸瘸了一条腿,靠着马步芳赏他的十几亩地,收租吃饭,日子也还过得马马虎虎。李马夫娶了两个老婆,聂昆鹤是他的三姨太。昆鹤第一次逃跑就被抓了回去,此后的整整三年时间,她没能走出院门一步,李马夫专门打了一条大指头粗的铁链子,套在她的脚腕上。三年期间,她给李马夫生下了一儿一女。

李马夫觉得已经可以用儿女当链子把她套牢了,才给她解下了铁链。昆鹤这时才知道就他们这个小地方居然就有七八个命运和她差不多的红军姐妹,有的过得比她好,有的命运比她更凄惨。她从这些姐妹的口中知道,国民党和共产党早已经合作抗日了,红军改编成了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革命军第八集团军。聂昆鹤像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人一样,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毛主席张主席共产党红军都向蒋介石投降了么?当她听说兰州城里有了八路军的办事处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兰州,无论怎样,她也要回到自己的部队去!

有一个苍溪妹,一个通江妹愿意跟她一起逃。这一次她们成功了,一路乞讨,总算是来到了兰州。一打听八路军办事处,那人手一指,说,再往前走几步,就在互助巷。那地方常常有你们这样的四川女人寻死觅活哭天恸地。

聂昆鹤三人一走进设在兰州互助巷里的八路军办事处大门,满心以为是回到了党的怀抱,回到了自己的党组织里来了,一切都有保障了。可万万没有想到,她们刚一说明自己的身分。一位头戴灰军帽身穿灰军装的八路军干部就态度冷漠地说:“对不起,你们已经超过了归队的时间,不能再回来了。”

就像一个炸炸雷打在三个女红军的脑壳上!她们全都被震晕了。像尖刀子般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往她们心窝子上扎。

“这是组织上的规定,一年之内回来的,我们接收;两年之内回来的,我们先要进行政治审查;超过三年的,一律不允许再归队。”

聂昆鹤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深深的冰窟里,冷得浑身发抖,可怜巴巴地说:“同志啊,我们……一直想逃,可没法……逃出来啊!”

另外两个姐妹也苦苦哀求,说组织不要我们,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还向他们发血誓保证她从没做过一丁点对不起共产党的事。

无论她们怎样苦求,干部总是一句话:对你们的处境我本人深表同情,但是没有办法,这是政策。

最后干部拿出大洋来,一人五块,说:“只能给你们这点帮助了,自己谋生去吧,我们很同情你,可不能违犯政策。”

聂昆鹤挨过敌人的枪托,被马步芳用刀划过脸,可那都不算痛,最痛的就是组织不要她们的那个时候啊!敌人再怎么摧残她折磨她,她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更不伤心。因为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没有心理准备的就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母亲,母亲却虎着脸一脚把女儿踢出了门!她不走啊,苍溪妹和通江妹也不走,跪在地上哭,哭得都快背气了……那时候啊,聂昆鹤真想一头撞死在他们面前!

最终,她们的眼泪在政策和规定面前毫无作用。三个女人一人捏着五块大洋,走到大街上,脚杆打闪闪,大西北毒烈的太阳高挂天下,她们的脑海里却是惊雷火闪,暴雨倾盆,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武威是再不能回去了,在这人生地不熟到处充满凶险的地方,五块大洋又能撑持多久?她们把十五块大洋集中起来,租了一间破屋子,每日去城郊收菜,然后挑回城里来买,就这样靠赚点差价聊以糊口。地皮流氓,随时都可以欺侮这三个女人。通江妹受不住这样的煎熬,一年后跳了黄河。苍溪妹和昆鹤一起终于熬到了兰州解放。红军又改名了,这次改成了人民解放军。解放军进城那天,姐妹俩都打着纸做的小红旗上街欢迎。坦克、大炮、汽车,铺天盖地的红旗,在大街上像大浪一样涌动,望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兰州人都在大声喊口号,可她俩根本就没法喊,一看到那场面,就只知道像个小孩子似地“哇哇”哭,一句完整的话也喊不出口。

一九五一年年底,人民政府调查流散的红军和苏维埃人员,聂昆鹤和苍溪妹在调查表上填写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过去的职务。但政府按照政策仅把她俩当作一般流散红军对待,只发给了十块银元和一石小麦作为一次性补贴就不再管她们了。苍溪妹这次是彻底绝望了,没过几月,就嫁给了一个相熟的菜贩子。聂昆鹤孤身一人,这下没法在兰州呆了,就踏上了回乡之路,没想连自己的家乡,也并不欢迎她的归来。

聂昆鹤不顾父亲和弟弟的劝告,坚持搬到了菱角巷独住。她之所以如此,除了她和毛副所长谈的理由,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非办不可。

她到菱角巷把两间黑黪黪的小屋拾掇了一下,第二天拂晓时分,小城还沉睡在细雨纷飞的梦中,聂昆鹤背着一个背篼,里面装着两包水果糖,戴着斗笠,把裤腿挽起老高,独自离开了野三关,踏上了前往崆子岩的崎岖山道。

聂昆鹤足足走了两天的山路,才到了崆子岩曹家大屋。事情顺利得出乎她的预料,也气得她差点回不了野三关。曹家大屋是一个大湾子,住了不下三十户人家。她一打听当年有一个叫周天珍的女红军,撤退时留了个娃娃在这里的事,满湾子的人都大呼小叫起来:“曹幺婆,有人来找狗娃了,快点,快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颤颤微微地扑了出来,一看见聂昆鹤的模样,脸色霎时就变了。冷冰冰地说:“是你来找狗娃么?”

聂昆鹤把手镯掏出来,说:“我是周天珍的战友,她在大西北牺牲了,咽气前,她把这个手镯交给我,拜托我有朝一日要是回到野三关,一定到崆子岩曹家大屋来看看她的娃娃。”

老太婆接过镯子,转身去屋里翻箱倒柜,也找出一个镯子来,看了看,火气冲天地说:“这狗娃他妈,当的是啥子鸡巴红军啰?解放后,我去找过人民政府,可政府不承认狗娃他妈当的是红军,连一分钱,一颗米也不给我!我就不明白,好多红军走时留下的娃娃,政府都把他们当红属,给钱又给米,为啥我家狗娃就不行?他妈当初来找我帮忙时,和那些红军穿的不是一样的衣裳,戴的不是一样的帽子么?狗日的,人民政府不管,老子也不球管!”老太婆把旁这一个七八岁,脏得像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的男娃娃一把拽过来,往聂昆鹤身前一塞,骂道,“这就是姓周的那个女红军的娃娃,你马上给我带起滚!”

狗娃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聂昆鹤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拉起狗娃,转身便走。

回到野三关,聂昆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起一大锅水,给狗娃洗了个澡,请“待诏”上门来把狗娃的脑壳剃了个玻璃球。然后把狗娃的衣裳裤子扔进盆子里,用开水烫。待将衣裳捞起,盆底已黑糊糊地铺了一层被烫死的虱子。

聂昆鹤煮了一锅白米干饭,烧了一大碗芋儿红烧肉。狗娃大口吃肉,大口刨饭,慌得来顾不上嚼,呼呼往嘴里刨,吃得肚儿像面绷紧了的鼓,胀得“哇哇”哭,可眼睛还落在那肉碗里,舍不得移开。

聂昆鹤心里痛得慌,流着眼泪说道:“狗儿,你从现在起,就是我,老红军聂昆鹤的亲儿了!从现在起,你得有个大名,妈想好了,你就叫聂继红吧。妈为啥要给你取这个名字?你给我记住,这是因为你的亲妈亲老汉,全都是老红军,他们为了替共产党打江山,都死了,死得惨得很!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肉,都是共产党的。从今往后不管别个咋个对待你,你都要给我死死记牢靠,记在心窝窝上,听清楚没有?”

继红让聂昆鹤的神情吓着了,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说:“听清楚了。”

“那你先叫我一声妈。”

“妈!”

“再当着妈的面赌咒,说,大声说,我聂继红是共产党的儿!”

继红声嘶力竭地大叫:“聂继红是……是共产党的儿!”

聂瘦石过菱角巷来看昆鹤,没想几天工夫昆鹤家里就多出来个儿。聂昆鹤把继红叫过来,教他叫爷爷。

继红看了看慈眉善目的聂瘦石,比昆鹤想像的还要懂事,他居然趴在地上,磕了个头,乖巧地叫了一声:“爷爷。”

待昆鹤说明缘由,聂瘦石重重叹了口气,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你们还是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你能这样做,聂家的历代老祖宗九泉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不过,你一个单身女人,自己养活自己也不容易,咋还能拖带张嘴巴?这样吧,这娃娃,爸爸来帮着你抚养。”

走时,他留下了三十块钱,这是他差不多半月的工资。

3

麻山和凌亦非做了夫妻才进一步了解到,妻子是成都一个开银行的大资本家的女儿,而她过去的未婚夫郭子明,是她高中时的同校同学,比她高两个年级,也是她家的邻居。一九四三年抗战时期,上四川大学三年级时就参加青年远征军赴缅甸作战,抗战胜利后驻扎在越南的海防市。她是在成都解放前夕随着胡宗南的败兵跑到了昆明,然后千里迢迢赶到边境线上的巴洛与郭子明刚一见面,就落到了麻山手中。

麻山了解这段经历后从此再不提及。无论怎样,过去的一切皆已成为历史,她现在已经是一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的合法妻子。而且,麻山真心实意地爱自己的妻子,凌亦非不仅漂亮、年轻,而且懂得怎样体贴关心自己的丈夫,还能做一手受到众多战友大加称赞的川菜。更令麻山欣慰与骄傲的是,被安排到巴洛县人民医院工作的妻子以其高超的医术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态度,在当地汉族与少数民族中极有口碑。

一年后,妻子给麻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麻山取名正华。边境上虽也有零星的战斗,但麻山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温馨,也是最充实的时光。

作为驻守在祖国南疆的一名解放军中级军官,麻山依然长期地处于一种战争壮态之中,在他负责戌守的漫长边境线一直到缅甸萨尔温江这一片广阔的地区,山高谷深,水流湍急,到处复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人烟稀少,不少地方甚至人迹罕至,是毒蛇、蚂蝗肆虐的的险恶之地。那儿满山遍野生长着美丽邪恶的罂栗,是举世闻名的全球最大的毒品供应基地。

而对麻山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罂栗与靠罂栗发财的大大小小的毒贩,而是逃蹿到那里并已安营扎寨的大批国民党残军。

边境线上的战斗自有其独特性,有时战斗就发生在眼前,然而,麻山却只能隔岸观火。这年三月,缅甸政府军和联合起来的掸邦头人攻打残军据守的摩卯,巴洛与摩卯隔河相望,麻山与他的部队亲眼看到缅甸政府军同逃缅残军的实战近况,缅军白天光打炮不冲锋,晚上则点上火堆把残军阵地三面围住,故意向着勐龙河网开一面,好让残军被炸得受不了时往解放军的枪口下钻,好借解放军的力量消灭残军,如此打了三天,残军孤注一掷,虽死伤惨重,最后仍有五百多人杀开一条血路,从缅军的阵地上冲出去逃之夭夭。战斗激烈时,缅军指挥员曾派人来求助于麻山,请中国人民解放军过境支援,并帮助解决边民避难问题。但麻山只能根据上级的指示表示,“人不出境,弹不越界”是我边防军的原则,出境协助缅军作战事关重大,自己无权答复;边民往来,则按惯例办理。话虽如此说,麻山仍然派民兵给缅甸政府军送去了大量的香烟、以及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豆浆。缅甸政府军感谢不尽,连声高呼:“毛主席万岁!中国人民万岁!”

就在麻山刚当上父亲不久,残军分数路侵入我思茅、临洛边境地区。残军总指挥李弥竟然制定了由他亲自率领突击队作超低空飞行,避开共军雷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飞云南省城昆明,打击共产党军政首脑机关的作战计划……

五千残军分路侵入我思茅、临洛边境地区,一路攻占了西盟县城。西盟的陷落,实因国民党残军与内敌黄道文相互勾结所致。黄道文,时年五十岁,因终生打赤脚而被称为“黄大脚板”,此人原系西盟一佤族土司,手下有上千人枪,骁勇善战,凶残无比。西盟解放后,他归顺了人民政府,并被任命为地方武装的负责人,但暗地里,黄道文却与境外残军互通声气,意欲作乱。这次残军围城,驻守的解放军与民兵拼死抵抗之际,他突然率部在城内举事,袭击我指挥机构,然后又与残军沆瀣一气,相继陷我沧源、岩帅、勐连,后又窜至党坝、南掌,向耿马双江进犯,企图夺占我勐撒机场。另一路郭子明率一千二百人,于六月中旬窜入勐遮以东地区牵制我军行动。

人民解放军在完成“放敌入境”的作战意图后,即发布剿灭李弥残军的命令,以十二个步兵团的兵力,分四路围剿。遭解放军反击后,黄道文与郭子明退往缅北,盘踞在乌板力一带。

赓即,麻山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是以出其不意的突袭,秘密过境杀入乌板力端掉匪首黄道文与郭子明。麻山挑选出四百名军事技术过硬的战士,组成突击队,由他亲自训练,经过严格的淘汰,最终只有二百五十名战士留在了突击队里。艺高人胆大还得有一件好兵器,突击队配备了六零式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连用机枪,以及重机枪、四零火箭筒、六零迫击炮、火焰喷射器和各种爆破装置。突击队员使用的武器,不仅轻便而且火力大大加强,半自动步枪比原来的五四式步枪的射速快了三倍,六零式冲锋枪的火力比原来的苏式冲锋枪最大射程翻了一番。

时值雨季,西南季风大瓢大瓢地泼洒着“芒果雨”,而一场精心布置的战斗正在雷电骤雨和芒果飘香中孕育。这日晚上,夜黑如漆,雨丝如线,在国境线中方一侧的桑嫩哨所,麻山目光炯炯,环视着精神抖擞的二百五十名龙虎壮士,二百名壮士们军容整肃,脸上涂满三色彩,胸前斜排着崭新的冲锋枪,另外五十名壮士则身穿当地少数民族的服装,腰插短枪。所有人腰上还挂着一把锋利的剽刀。

麻山率领他的虎狼之师,从巴洛的桑嫩哨所出发,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勐龙河边。战士们抓住绳索,滑落到河谷底部,舟桥兵鼓起橡皮舟,把一批批突击队员送过了国境线,进入缅北后,所有的手电筒全部熄灭,战士们立即开始爬山。突击队从林疏草密的山梁,一下子钻进了茫茫林海之中。前面的战士抽出剽刀劈枝断桠,开出通道,一条黝黑的长龙,在密林中艰难地蠕动前行。天亮后,雨仍然是时断时续,直到第二天的半夜里他们才接近了大森林的边缘。队伍走出林子,很快便看到了地里成片成片的罂栗。绕过一座山包,一个村落影影绰绰地出现在眼前。

向导告诉麻山,这个小村庄叫乃依,离乌板力还有十来里地。麻山叫向导带上几个佤族、拉祜族的便衣战士进村去侦察一下情况。不一会儿,一位便衣队员回来报告,就在天黑以前,一支残军小分队,护送一个当官的从江拉残军总部返回乌板力,在村里的一座高脚楼里吃过晚饭后已经睡下了。听村民说有四个人。麻山一听大喜,立即命令已经当上连长的何长顺带人前往,争取不开枪解决,尽量生俘敌军官。

何长顺任务完成得很好,他们摸到高脚楼前,先将一个哨兵干掉,然后悄悄地摸上楼去,正在睡梦中的三名敌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成了俘虏。得报后,麻山率突击队马上进了村子,便衣队立即封锁了各个路口,暂不允许村民外出。

在高脚楼里,麻山审问了敌军官。那人长得颀长清秀,一口川腔,他说他叫白正庭,是郭子明手下的一个连长,今天是被派出来收烟税的。审讯完后,这位姓白的残军讨好地说:“长官,我们都知道贵军的政策,我和我的弟兄们都愿意为贵军带路,争取立功赎罪。”那两个俘虏也要求道:“长官,给我们一个机会吧,我们出来这么多年了,都想回家呀!”

麻山思忖了片刻,他当然希望有熟悉敌人内部情况的人带路,可又有点担心他们半道上寻机会滚坡逃跑。“既然你们都知道我军的政策,就得放老实一点。不过,这一路上,我们得委屈你们一下。”

“这个我懂。”白正庭双手往背后一背,等待捆绑。

麻山说:“我不捆你们,只在你们手上拴根绳子,当了解放军的俘虏,你们的小命就算是保住了。只要顺顺当当把我们带到乌板力,回国后,政府会宽大你们。”说罢,便吩咐何长顺去找绳子捆人。

这时,雨终于停了,天上浮出一弯冷月。突击队出了村。三名俘虏被绳子捆成一串,在前面带着部队一路小跑,上坡又下坡,穿沟又过河,大约两个钟头左右,他们停在一座山坳上,白正庭轻轻地说了一句:“长官,到了。”

迷蒙的天光中,麻山用望远镜观察着乌板力。高脚楼,槟榔树夹杂着鳞鳞黑瓦依稀可见。村口一座圆形的碉堡,象蹲在黑暗中的一具怪兽。

突击队员们在山坳上架好重机枪,安好无后座力炮,其余的队员则按作战方案展开,形成一个小口袋阵势,向着乌板力摸去。

就在突击队员们接近村口不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狗叫声,满村的狗全都狂吠起来。

麻山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

紧跟着四下里“乒乒乓乓”地响起了枪声,碉堡里有人惊天动地地喊:“共军来了!共军来了!”

无后座力炮仅用一发炮弹,便将敌人的碉堡打掉了。突击队员们冲进了乌板力,向着每一处亮光闪处扫射,被惊醒过来的敌人则躲在屋子里拼命还击,冲锋枪、轻机枪的连发声响成了一锅粥。

冲出村子的几股敌军,被埋伏在村外的突击队员们打得屁滚尿流,没死的又退了回去。突击队员们冲进村子,逐屋搜索,清剿残敌。在敌人的指挥部,黄道文与他手下的几名头目均被击毙。三十分钟后,战斗结束,麻山的突击队以死伤十六人的代价,歼灭残军二百四十二人,俘获三十四人。但是,在俘虏与敌人的尸体中,均未发现九十三师副师长郭子明。

两天后的黄昏时分,他们渡过了勐龙河,回到了巴洛兵营。官兵们全都明白,等待他们的,是军功章、庆功会,以及掌声与鲜花。

4

麻山太疲倦了,回到团部的家中,他匆匆洗了个澡,当凌亦非把可口的饭菜给他端上桌时,看见丈夫已经倒在**呼呼睡去。

凌亦非看见一间小屋子里关着七八名已经换上蓝色制服的俘虏,士兵告诉她,这是抓获的敌人连级以上军官,所以单独关押。俘获的敌人士兵则关在礼堂里,明天再移送后方。俘虏们正轮流洗完澡出来,穿上统一的蓝布衣裤,排着队领取卧具与洗漱用品。坝子边上,战士们正在焚烧俘虏们穿回的破衣烂裤。

蓦地,凌亦非的目光凝在了一个俘虏的脸上,她惊讶得差点叫出了声。那俘虏也看见她了,瞳孔猛地大睁,嘴大张,差一点叫出了声。

“凌大夫,”负责看押俘虏的团部保卫连长上前招呼:“他叫白正庭,是残军里的一个连长,听突击队的同志说,他被俘后有立功表现。”

“哦……是吗?”

凌亦非抱着正华,慌慌地回到了家中。麻山仍在呼呼大睡。凌亦非把儿子放在桥椅里,方寸大乱,坐卧不安。天很快黑了下来,她不想开灯,静静地呆在黑暗中。麻山的鼾声,悠长如歌。门外有脚步声,是邻家的孩子们回屋了。凌亦非忽地起身,出了卧室。

“啊,我们的小鸡小兔兔还没有回窝吧,我都忘了哩。”嘴里大声地说着话,凌亦非跨出了门槛。

这里是几位团首长和家属们的住宅区,半人高的木栅栏在高墙环绕的团部机关大院的一个角落里又围出了一个绿意葱葱、密密的树枝遮罩了天空的小院。她来到厨房门外的兔舍边,打开了门,几只兔子逃了出去。随后,她装着找兔子,向着后门处走去。

不好,今晚后门设了岗哨。

“凌大夫,我看见两只兔子跑到树笼笼里去了……呃,你到厕所后面的芭蕉林子里看看,可能跑到哪里去了。”哨兵见是凌亦非,热情地说道。

“啊,谢谢你,我到芭蕉林子里去看看。”

这个厕所是专供首长和家属们专用的。厕所后面,十来株芭蕉伸展开巨大肥厚的叶片,在夜色中轻缓舒徐地起伏着,弄出一片哗哗的声响。墙外是一块平坦的稻田,一条机耕道横穿其间,往西的一头,便直通勐龙河。

此时,小院里一片寂静。凌亦非的眼睛匆促一扫,落到了参谋长家外面的墙上,墙角落里,靠着一架长长的竹梯,她走过去,双手端起竹梯,轻悄悄地往芭蕉林子里走去……

她回到家里,麻山依然睡得死沉,正华却醒了,蹬着双腿哭叫。她知道孩子饿了,赶紧喂了奶,然后轻轻地摇着轿椅,把孩子哄睡着。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才出了屋子,向士兵营房走去。

她让值哨的的战士把何连长叫出来。

“凌大夫,什么事?”何长顺揉着惺松的眼睛赶紧从营房里赶出来,惊惊诧诧地问。

凌亦非镇定地说:“小顺子,团长叫你马上把那个姓白的俘虏连长叫出来,他有事要问。”

“哦,马上去。”何长顺飞快地向礼堂跑去。片刻工夫后,何长顺便将白正庭带到了团长的家门口。他看到凌亦非已经在门前候着了。

“小顺子,团长正在屋里等着哩,你回去休息吧,没你的事了。”

何长顺担心地说:“这……凌大夫,团长今晚咋想起在家里审俘虏啊,这妥当吗?”

“怎么,你们团长还对付不了国民党一个败兵?”

“好吧。”何长顺只好掉头向小院外走去。可是,他却感觉到今晚凌大夫的神情语气总让人感到怪怪的……而且,团长怎么会想起在家里提审俘虏呢?自己过去毕竟当过两年多团长的警卫员,让俘虏在团长家里呆着自己跑去睡大觉,要出了点意外怎么得了?越想,他心里越觉得不太对劲,脚下也来得粘稠……不行,我得呆在暗处保护首长。何长顺拿定主意,又转身悄悄回到了小院。何长顺刚走进浓荫匝地的小院,忽地看见两条黑影从团长的家门口闪出来,悄无声息地向着厕所方向走去。何长顺赶紧将枪掏在手中,隐身在一株高大的茶花树下,盯着那两条黑影不眨眼。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两条黑影一个是凌大夫,另一个是他刚刚带来的俘虏……何长顺心中暗暗惊叫:“我的妈,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凌大夫会和一个俘虏干丑事?”何长顺简直被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的想法给吓坏了。眼看着,两条黑影便进了厕所后面密密簇簇的芭蕉林里。何长顺此刻一颗心跳得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他蹑手蹑脚地也跟了进去,看到那俘虏和凌大夫已经顺着一架竹梯子爬上了一人多高的墙头。

一霎那,何长顺的脑袋“轰”地一响,啊,凌大夫真的和敌人搅到了一起!他手一扬,枪口对准了那俘虏。可是,就在扣动板机前的一瞬间,沉重的心理负担却使他倏地将枪口一抬,“乒、乒、乒”三颗子弹打上了空中,紧跟着,他大声叫喊起来:“快来人呐,俘虏翻院墙跑呐!”

首长们住的小院被惊动了,旁边的兵营被惊动了,整个团部机关大院全被惊动了。大坝子上,许多提着枪的战士飞快地向着首长们住的小院跑来。

麻山倏地醒来,提着短枪冲上了院子,其他的几位首长也都提着家伙出来了。

“为啥打枪?”

“怎么回事?”

“俘虏从啥地方跑了?”

首长们七嘴八舌地问何长顺。

麻山火了:“你他妈的瞪着我干啥?狗日的哑巴了!快说,究竟出了啥事?”

何长顺指着厕所后面的芭蕉林嚷道:“团长……俘虏……从那里翻墙跑了!”

“跑了几个?”

“就……一个。”

麻山剑眉一竖厉声喝道:“其他同志坚守自己的岗位,加强营区警戒,警卫连马上跟我去追!”

片刻工夫后,两辆越野大卡车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亮着大灯冲出了团部大门,向着勐龙河方向追去。四个轮子毕竟比两条腿来得快,溶溶月光下,麻山很快便看见了两个仓皇逃蹿的人影。人影跳下了公路,在傣家人的庄稼地里踉踉跄跄地跑着,已经快到河边上了。不少枪口对准了黑影。

突然,何长顺苦着脸,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不要开枪!团长,打不得呀!”

麻山大惊:“何长顺,为啥打不得?”

何长顺浑身直抖,望着麻山说不出话。

麻山恼了:“你今晚是咋搞起的?俘虏过了界河,我一枪毙了你!”

何长顺“哇”地哭了起来:“团长……凌大夫……是凌大夫把俘虏放跑的啊!”

麻山仿佛突然遭到了重击,愣了。稍顷,他沉沉地一声吼:“鸣枪示警!”

枪声脆响,子弹均往空中打去。

一个身影突然转过身跪下,凄厉地喊叫起来:“麻山,不要开枪,饶他一条活命吧!他向我保证过,再不和共产党打仗了!他就是郭子明啊!”

卡车停下了,麻山第一个跳下车去。战士们跟着他,犹如一片涌动的人浪。看着跪在地上的凌亦非,听着凌亦非尖厉的嘶喊,麻山肝胆俱裂!

刹那间,空气凝固,战士们也都惊讶得像一群泥塑木雕,他们全都认识她,尊敬她——自己首长的妻子。上百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一对狗男女,但是,首长不下命令,谁也不敢扣动板机。

麻山的牙齿咬得“嗒嗒”响,血脉贲张,心涌狂潮,愤怒、屈辱、痛苦交织在一起,使他那伟岸的身躯颤抖得像狂风暴雨中的一株枯竹。麻山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他亲手杀死的敌人不计其数——毫无疑问,他眼下面对着的同样是两个货真价实的敌人,党纪国法军规都在大声地提醒他开枪,只要他的枪声一响,战士们手中的子弹就会像疾风暴雨一样向着那两个赤手空拳的男女扫去……

但是,此时此刻,有着铁石心肠的麻山却胆怯了。这是因为,浴血沙场多年的麻山迄今为止从未杀过一个女人——更何况,这跪对着他苦苦哀求的女人,是他真心爱着的妻子,更是他正在吃奶的儿子的母亲啊!

月辉如纱,幽谧的南国之夜到处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草丛里“曲曲”欢叫,然而,所有的人都感到这夜静得让人发虚发怵。

麻山终于开口了:“你——回来吧!”

那是乞盼,那是渴求。麻山的枪口无力地垂了下去。

所有的战士都听到了他们敬爱的首长发出的这一声苍白痛楚而又是那样震撼心灵的声音。

“团长——”何长顺叫了半声,像个小孩似地哭了。众战士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就那一刻,他们全都明白他们的首长这下完了……

凌亦非顿时起身哭泣着大步向麻山跑过来,刚跑了几步,又忽地转过身去,向着呆立在河坎上的逃俘急促地喊道:“你还站着干啥?快走呀,他不杀你了!”

但是,郭子明并没有立即落荒而去,他面对着钢枪在手的解放军官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麻团长,谢谢你们的仁义之举,我决不再与贵军为敌。若有机会,我郭子明……一定……涌泉相报!”言毕,他转过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向勐龙河走去,河水淹过了他的大腿,淹过了他的胸口,他张开双臂,猛地扑向河中……

看到郭子明越境而去,麻山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强忍住快溢出眼眶的泪水,将自己的短枪塞在保卫连长手中:“这枪,你拿着吧,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用它了。”

凌亦非此时则像个热昏病人一样念叨着:“我害了你……老麻……我害了你……可我……没办法啊!”

麻山清楚自己私放俘虏的性质是何等的严重,甚至有可能被军法从事。当他带着警卫连的战士回到团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向政委自首,并请求政委将他捆绑起来马上送往勐海前指。政委答应立即送他到前指,却不忍心绑他。麻山转而请求何长顺,何长顺泪雨涟涟,说团长你就是打死我也不捆你。万般无奈麻山只好自己将绳子缠绕在身上,再由政委亲自带何长顺押送,星夜赶往勐海,以求尽快自投罗网。

这次秘密突袭战一举成功,麻山率领的突击队荣获集体二等功,何长顺与五名战士荣立一等功,可是,作为这支英雄部队主官的麻山,却被送上了昆明军区军事法庭。显然此时已担任军区干部部部长的关平在对麻山的最后处理时在原则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所以,麻山最后受到的惩罚并不如许多人、包括他自己想像的那样严厉。

一九五二年国庆前夕,处分下来了。麻山被解除职务,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安排回原籍野三关县农资供应站担任仓库保管员。无论怎样,总算保住了一条命还保住了党籍。凌亦非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来到野三关,被安排到县人民医院,仍然当她的外科医生。

麻山回到野三关的当天夜里,就带着凌亦非去探望了他当年的老东家聂瘦石。还给他拎去了云南特产:一腿宣威火腿,一袋饵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