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前有县长祝克宁奔波劳累搜集证据枪下留人,后有书记姚国栋目无法纪导演出一出起死回生波澜壮阔惩恶扬善的人生大戏,这就让聂家满屋男女感激涕零,恨不能拿自己的性命来报答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恩情。

仅仅第二天,聂瘦石和儿玉鹤子便揣着聂家所有的房契地约以及一张长长的财物清单来到县委,主动要求献给政府。

聂瘦石一带头,亦步亦趋的许百骧马上跟进效仿,野三关的土改工作也就较之其它地方顺利了许多,也就有更多的地主富农拿聂瘦石许百骧做榜样,使自己侥幸活到了土改以后。

土改运动进行得如同烈火狂飚时,金盅坝聂家老宅包括桌椅板凳全改了主人,农场变成了国营性质,由地区农科所直接管理。过去的主人聂瘦石则被划为工商兼地主分子,在农场当了一名工程师,每月有固定的高工资可拿,政府还给他一家在城北四方井的城墙根下找了一所清静精致的小院,修茸一新后作为他们的新居。而且姚国栋与祝克宁虽然按照政策给聂瘦石划了工商兼地主的成分,并没有给他戴上“管制分子”的帽子。这小院出门是四方井,进门就是一个宽敞的小天井,天井上种满了美人蕉、兰草、梅花、海棠等,雕镂精巧,环绕天井的二层小木楼古朴典雅,雕镂精巧的门窗和瓦铛上均饰有各种花型,墙头和檐下翘角飞扬。

许厚珍却没能搬进去,依照颁布不久的“婚姻法”,人民政府不允许多妻制存在,只能在妻妾中自选一人。聂瘦石只好和许厚珍挥泪分手,并承诺负担她的生活费。许厚珍早就是云水庵的挂单居士,和庵里的释清师太亲如姐妹,如今孤身一人,也不忍心增加许百骧的负担,只好去投奔释清师太,每日佛堂打座,敲着木鱼念经。

历史在这个改天换地的炎夏季节却给祝克宁县长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野三关人民政府遵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西南军政委员会关于土地改革的决议》及根据本县具体情况,制定了《野三关县土地改革实施办法》,并于土改运动发动之初在全县通衢渡口广为张贴,布告发布人是“县长祝克宁”。

祝克宁的大名尚堂而皇之地昭显墙上,一大群刚刚分光了祝家土地财产的洛垭口农民就满怀翻身做主人的狂热,豪气冲天地来到野三关县人民政府大门前,说老地主祝芝圃以死抗拒土改运动,要拉地主儿子回去继续斗争清算。门卫堵着不让进,农民硬往里冲,野三关的人也闻声跑来看热闹,片刻工夫便将县政府大门前堵得来人山人海,昆仑、沈莺和许多干部也都跑到门口去劝告农民,维持秩序。

县委书记姚国栋出面,在会议室里接待了翻身农民代表。听罢农民代表的要求后,姚国栋问:“你们都是洛垭口的人,都晓得祝芝圃是以死来对抗土改运动的反动地主,那么,哪个能给我说说祝县长本人的历史?”见无人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不晓得么?那就听我给你们说。没错,祝县长家里是大地主,收租子,剥削过农民。不过,那是历史造成的,这些罪恶,应该算在他老汉和老汉的老汉身上。祝县长十几岁就到北平读书,很快就参加了地下党,他没有直接参加过剥削,他是经受过生死考验的共产党员,所以党才派他来当野三关人民政府的县长,他当然是拥护党的土改政策的,你们要分他家的田土,分他家的财产,我知道他肯定也是支持的,现在他老汉自杀了,那是他老汉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你们有啥子道理抓我们野三关人民政府的县长回去给他老汉还这笔政治账?”

农民代表并不知道姚国栋耳朵有残疾,见他人长得武大三粗,说话又声震如雷,身后还有两个虎气彪彪,勾子上挂着盒子炮的警卫员立着,让他这威风劲儿吓唬住了,只好收刀捡卦,乖乖地回了洛垭口。

就在聂瘦石搬进新居大约一个月左右,姚国栋和祝克宁突然来到四方井。两位大恩人联袂光临寒舍,聂瘦石热情得有些殷勤,赶紧吩咐儿玉鹤子泡茶,内心却忐忑不安,不知他们带来的是喜还是祸。

祝克宁寒暄两句,很快便直奔主题:“我和姚书记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由于抗美援朝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中国政府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不得不下令将所有敌对国的侨民一律遣返回国。根据上级的指示,儿玉鹤子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中国动身回日本。”

儿玉鹤子手中的茶杯陡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聂瘦石呆若木鸡。

看见聂瘦石与儿玉鹤子丢魂落魄的样子,姚国栋虽也有些不忍心,但如此大事,又无任何其它办法可以变通处理,只好硬着脑壳说:“聂先生也算是我和祝县长的老朋友了,作为私人感情,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做。但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我们也就只能公事公办。儿玉鹤子准备准备,后天上午,公安局的同志就要专门来送你到重庆去集中。”

聂瘦石感到背脊发冷,两腿颤抖得厉害,结结巴巴地问:“我能和她……一起去日本么?”

姚国栋摇摇头说:“按照上级的规定,这个绝对不得行。”

儿玉鹤子痛哭着大声说道:“求求你们,让我留在中国吧!什么样的苦,我能吃,什么样的罪,我能受,我决不做任何不对不起中国的事,只要不把我和丈夫、儿女分开就行啊!”

祝克宁叹口气说:“对不起了,我和姚书记作为下级,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儿玉鹤子,你是个明理的人,你要知道,个人的力量在中日两国政府交恶的国际大背景下是无能为力的,个人的感情与特殊形势下的政治手段相比更是微不足道的。我们知道你过去为中国革命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所以,在你临走之前,我和姚书记决定以个人的名义设宴为你饯行……”

聂瘦石失态地打断了祝克宁的话:“还饯啥子行喽,你就是摆起满桌子山珍海味,我们也咽不下去呀!”

第三天上午,两名县公安局的同志前来将儿玉鹤子押送到到重庆,再由重庆市公安局将西南地区的敌对国侨民各自遣返归国。

那是伏夏里一个烈日如火的日子,聂瘦石带着昆仑、沈莺前去江边码头送行。除他一家三口外,还有闻讯赶来的许百骧和许厚珍。聂瘦石一再告诫昆仑、沈莺不要哭,但是,就在儿玉鹤子登上小火轮的那一刻,他还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猛地将将妻子搂进怀中使劲亲吻,泪水从他的眼中汹涌而出,以至于呜咽失声。

当天晚上,聂瘦石连饭也难得煮,一生滴酒不沾的他独自守着空房喝了半瓶老酒,然后腾云驾雾飘飘欲仙地去了风雨桥茶馆。待戏友们拿起行头围坐拢来,聂瘦石突然以一种不容反驳的强横语气对黄剑昌说道:“黄老板,今晚先上《千忠戮》,我唱建文帝。”

这是史无前例的事,以聂瘦石的水平和在班子里的威望,是没有资格开这种口的。好在戏友们都听说儿玉鹤子今天被中国政府遣返回日本去了,此时又见他醉眉醉眼,满身酒气,知道他心里难受得紧,也就遂了他的意。

待板鼓一敲,云板一摇,聂瘦石陡然站起,击节而歌,声音骤出,响遏行云,与往日判若两人,令戏友茶客大惊。聂瘦石的嗓子条件并不好,今晚却唱得来瘦硬苍凉,大有忧从中来,一发不可收拾之概。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凄风苦雨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聂瘦石唱到此处,竟然声泪俱下,双目欲裂。戏友茶客始而惊诧莫名,继而唏嘘声起,尽皆垂泪。

2

第二天深夜里,聂瘦石已经睡下了,突地听见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来人竟是刚刚翻了身做了主人的毛权。

毛权比聂瘦石还大了十来岁,是他已死去的父亲请的家人,早些年间跟着聂仲文走南闯北,年岁大了以后,就在聂家大院当了个门房。

毛权插上门,转过身就给聂瘦石跪下了,嘴里连连说:“老爷,毛权不忠不孝,我来给老爷赔罪了!”

聂瘦石吃惊不小,赶紧把毛权扶起,说:“毛二叔,都解放这么久了,你咋还来给我磕头?”

毛权这才流眼抹泪地说道:“老爷……”

“叫同志。老爷是封建残余,早就被打倒了。”

“是,是……同志,我们对不住聂家,老爷……哦,同志、还有老老爷,这么多年来拿我们下人当自家人待,从没刻薄过我们。可我们的良心硬是遭狗吃了,还分了你们聂家的田土财产。可老爷呃,不要又不行呐,前次我嘀咕了一句‘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难满升’,这话传到工作队的干部同志耳朵里了,就把我弄去教育了一个晚上,还说哪个敢不要,哪个就是地主阶级的走狗帮凶,就要捆起来斗争。”

聂瘦石吓了一跳:“毛二叔,我不怪你们,那些东西都是我主动献出去的。那是我聂家祖祖辈辈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应当还给劳动人民。”

毛权说:“老爷,我们晓得聂家祖祖辈辈都是好人,都是菩萨心肠,就算你们屋头有金山银海,那也是你们聂家人靠本事挣来的,不是我们的东西,拿过手也要遭报应的。所以嘛,这些东西,我今天夜里悄悄来还给你。”毛权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房契地约来,“你看,我全都给你还回来了,有我的,还有邱二嫂,王歪嘴他们七八个人的,他们都想来的,又怕人多了惹眼睛,被民兵逮着了给老爷添麻烦,就让我当代表来了。”

聂瘦石急坏了:“毛二叔,你们咋个这么糊涂!你们这么做,不是安起心害我聂瘦石么?要让政府晓得了,这就是典型的反攻倒算,阶级复辟,是要丢脑壳的!”

毛权让这番话吓呆了,惊恐地说:“哪咋个办?反正,我和邱二嫂,王歪嘴他们商量好了,说啥也是不能要的!”

“那不行,无论如何,分给你们,你们就拿它当成自己的东西。”

“不不不……这样吧,老爷,我看你也为难,这房契地约,我们就暂时替你保管一下,等啥时候局面松动了,我们再还给你。”

聂瘦石叹了口气,说:“毛二叔啊,我听说工作队每天不是都要给你们念报纸么?我看你们真是不及格,白学了。”

毛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哦,我差点忘记了,还有个事要告诉老爷。我们都晓得二奶奶被政府遣返回日本去了,现在就丢下老爷一个人,二少爷和沈莺小姐呢?又整天在县里干大事,忙得不可开交,弄得老爷吃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我们心头难受得紧。我和邱二嫂他们几家人商量好了,大家斗米打粑抬你这一张嘴。王歪嘴帮老爷煮了十几年饭,他做的饭菜老爷是吃顺了口的,他现在到宝丰园当了掌勺师,你一日三餐,就到宝丰园去吃,啥也不用管。每个月到了月底,由我们几家轮着去饭馆结帐。只要这世道还这样,老爷的下半辈子,我们这帮下人就包了。我们要是走在了老爷前面,就由我们的儿女接着瞻养老爷,反正不能让老爷饿着冻着。大家都说,老爷一家祖祖辈辈为野三关的老百姓做了数不清的好事善事,如今老天瞎眼,让你这种好人倒霉,我们要不报答一下聂家的恩情,就真成狼心狗肺了。老爷,你宽心些,好人……总归是会有好报的。众人委托我说的事,我都说完了,老爷你请保重,我……我走了。”

聂瘦石正襟危坐,紧闭双目,锁住泪水,一字一板地说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聂瘦石再倒霉,也还不至于落魄到靠你们下人救济的地步吧?现在解放了,我凭能力、凭工资,完全能够自食其力的。毛二叔,请转告邱二嫂、王歪嘴他们,就说我聂瘦石心里永远记挂着他们。”

毛权老泪纵横,哀哀说:“老爷千万莫这样说,老爷养了我们这么多年,如今贵人落难,我们不帮帮你,问不过良心。老爷连饭都不肯吃我们一口,这让我们……今后咋个在世上为人?”

“我聂瘦石,领了你们这份心意……谢了。”

毛权见聂瘦石态度坚决,再也无话可说,只得挥泪而去。

聂瘦石一觉醒来,饿得心慌,正欲出门去买两根油条回来做早点。开门一看,手里挽着个包袱的许厚珍静静地候在门外。

“呃,厚珍啊!你不是在云水庵念佛诵经么,咋个没呆几天就回来了?”

“你莫说了,我啥子都晓得了。”

聂瘦石心中一跳:“晓得个啥?我不是活鲜鲜站在你面前的么。”

许厚珍“哇”地哭了:“你还想哄我呀!昨天半夜里,毛二叔、邱二嫂、王歪嘴他们到庵里来找过我,啥都跟我说了。”

3

儿玉鹤子离开中国不久,一场突入其来的噩运很快便改变了风华正茂的聂昆仑一生。

噩运是因许百骧而引起的。芋儿关农民协会的主席李二毛突然带来一队民兵,闯进聂公祠,把正在县政协会议室参加常委会的许百骧捆了起来。连政协主席和武装门卫上前阻拦,也被民兵们推来搡去。

聂昆仑听见许百骧的叫喊声,赶紧出门。许百骧一见聂昆仑赶紧大吼:“昆仑快救我!他们要弄我到芋儿关去枪毙!”

聂昆仑上前挡住去路,大声喝道:“谁让你们到县政协来抓人的?你们谁是头儿?”

李二毛回道:“我是芋儿关农民协会的主席李二毛,许百骧十多年前带着还乡团在我们芋儿关杀了数不清的红属,去年跟着洪老太当土匪时又带起人攻打区公所,还当着全镇人的面铡了江书记他们十几颗人脑壳,我们要捉他回去开公审大会,杀了他报仇!”

聂昆仑一听就急了:“你们这样做是违犯党的统战政策的,许百骧是起义人士,我们共产党是承诺了要给出路的,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捉去杀了?”

李主席说:“看你腰杆上别着手枪,也像是在这衙门里吃官饭的嘛,咋个帮着反革命分子说话?”

这时人丛中有人嚷了起来:“这人我晓得,他老汉就是金盅坝的大地主聂瘦石,我大伯还在他家农场担过几年黄粪,挨过他老汉的剥削哩!”

李主席顿时添了精神,指着聂昆仑骂道:“怪不得你嘴巴里放出那样的屁来,原来你和姓许的是一路货色!”猛地把聂昆仑掀开,将许百骧像拎只猴子似的拎起来就往大门外走。

聂昆仑“唰”地掏出枪来,朝天放了一响,高声喝道:“站住!哪个要乱来,我今天就不客气啦!”

李主席圆睁双眼回头吼道:“敢开枪吓唬我们翻身农民?老子把枪给你下啦!”说罢,一头冲上来,将聂昆仑撞了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旁边的民兵也上前帮忙,按住聂昆仑,拼命夺他的手枪。

聂昆仑死死攥住手枪不放,争抢之中,那枪“砰”地响了,只见压在聂昆仑身上的李二毛身子一歪,猛地载倒在地。人群顿时大乱,胆小的撒腿往外跑,胆大的惊慌地叫:“开枪啦,李主席被打死啦!”有的把枪拴拉得“哗哗”响,子弹上膛,对准聂昆仑就要放。

聂昆仑三魂去了两魄,吓得把手枪扔到地上,惶惶大叫:“我没有开枪……我没有开枪!”

正在这紧要关头,姚国栋和祝克宁带着警卫匆匆赶到了。一听眼前是书记和县长,民兵们顿时暴出一片哭骂之声,逼着书记县长给李主席报仇。

姚国栋简单问了下情况,瞪着聂昆仑喝道:“聂昆仑,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县政府大院里开枪杀人!”

聂昆仑脑中一片空白,叫道:“不是我开的枪!”

许百骧大吼:“姚书记,聂昆仑没有开枪,是农会的人抢他的枪……走了火……不能冤枉昆仑啊!”

姚国栋弯下腰去翻了翻李二毛的眼皮,见瞳孔早已散了,回头大吼一声:“捆起来!”

县委书记一声令下,几名警卫立即上前,把聂昆仑也扎了个二龙膀子。

表兄表弟,都被丢进了县大监。黑夜降临了,狂悖的夜风敲打着牢房的牛肋巴窗子,弄出一片恐怖的声响。

许百骧说:“好兄弟,哥对不起你。”

聂昆仑说:“莫说这些不巴骨头的话,要没你,我聂昆仑也活不到现在,我不能看着你死在农民手里。”

许百骧涩涩地说:“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哥死了也不冤。”

聂昆仑说:“怎么不冤?你是我亲自参予策反的起义人员,为共产党打天下夺江山立了大功的!真要是让农会弄去枪毙了,我这个共产党员的良心永远得不到安宁。”

许百骧往前挪了挪:“哥想问你一句话,你这个吃穿不愁的地主娃娃为共产党出生入死,反倒被共产党弄得来倾家**产,你就……真的一点不后悔么?”

聂昆仑说:“在我们共产党里,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物多的是,解放前夕和我一起去下川东搞武装暴动的十几个同学,真要按现在的政策划成家,家里大都会被划到地主资本家之列。可为了新中国,他们把自己的命都献出去了。百骧哥,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为衣食而活,一种人是为精神而生,前一种人即便是锦衣玉食,和行尸走肉又有啥子区别?而后一种人则超越了物质,他们为事业,为主义奋斗终生,为自己追求的事业、主义的成功而成功。所以这样的人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才能舍生忘死的战斗和工作。”

许百骧拍着膝盖大声感叹道:“昆仑兄弟,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这样的的人!就冲这条,国民党就没法和你们共产党比!”

“你看看李家俊、王维舟,他们哪一个不是出自地主富家子弟,可为了搞革命,抓武装,心甘情愿地把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创下的偌大家业全赔进去了。像西南军政委员会的政委邓小平,新中国首都北平的市长聂荣臻,家里也都是我们四川广安和江津的大户绅粮,邓小平的老汉邓为民还当过广安县团练局的局长,这次土改,当地党委和政府也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共产党的高级首长,新中国的开国元勋,就对他们家里网开一面,一切按照土改政策,该咋办咋办。我认真地研究过,在我们共产党的历史上,真正成为领袖级的革命家,大都出自非劳动人民家庭,比如出席中共一大的十三个代表,真要查起他们的家庭成分来,可能毛主席最低,但至少也是个富农,像张国焘、刘仁静、李达、李汉俊、何叔衡、董必武、周佛海、陈公博,不是出自官宦之家,就是出自书香门第。首任共产党的总书记陈独秀,家里更是安庆的名门望族……嗨,说这些都隔得远,你就看看我们祝县长,北大毕业生,新闻记者,家里又是川北的大富名儒,连自己的老汉都自杀了,他还在任劳任怨地为党工作。这就是真正的共产党人的境界胸怀。从我们面对党旗宣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了,怎么还可能为自己家中的一点钱财土地患得患失呢?共产党员最基本的世界观就是:凡是对中国绝大多数人有益的事情,我们都会尽心尽力地全心全意地去做。”

许百骧感慨地说:“我今天总算明白了共产党能得天下的道理了。共产党,是先得了民心呐!要是国民党员对蒋委员长对国民党也有这份忠心,这江山,恐怕你们共产党员个个都是三头六臂也夺不过去。”

4

就在聂昆仑用革命道理启发和提高许百骧的思想觉悟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命运,已经被县委书记姚国栋一句话给定了。

姚国栋与祝克宁亲自赶往芋儿关,在区委区政府领导的配合下,总算把李二毛被打死一事妥善处理完毕,将性质定为“意外事故”,由政府拿出两百元加三百斤黄谷抚恤家属。再由区委出面,为李主席举行一个追悼会。把家属安抚好,他俩才带着警卫员连夜赶回野三关。

对许百骧的安全给予保障,书记县长没有异议,但是在如何处理聂昆仑打死李二毛一事,两人的态度却截然不同。祝克宁认为既然李二毛之死属于“意外事故”,就理应马上把聂昆仑放出来工作。姚国栋则坚持,组织上定性“意外事故”是出于方便善后,减少安抚工作阻力的策略性考虑。而实际上,聂昆仑的行为和后果都是极其严重的,而且,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怀有个人和阶级感情的动机。因为,面对翻身农民的过激行为,作为党团的领导干部,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怎么能够用枪杆子来威胁他们呢?把枪口对准翻身农民是啥子性质的问题?就是把自己的屁股坐到了反动地主一边嘛。

姚国栋还从历史的角度直言不讳地表明了他对聂昆仑的看法,他说:“我看过聂昆仑的档案,当时重庆地下党是派他和一帮同学到下川东搞武装暴动,事败后他独自跑回野三关,然后在解放前夕找了新仁学堂的几个老师,三刨两爪地成立个中共野三关县委,这种做法明显地不符合组织原则嘛。”

祝克宁原本也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理论水平很高的人,可自从他父亲在土改运动中自杀以后,他就将锋芒收敛了许多。他谨慎地说:“我也看过聂昆仑的档案,他在个人简历中写了,暴动失败后他逃回重庆,也去找过党组织,但那时候是单线联系,他的接头人已经被抓了,所以才和组织上断了联系。”

姚国栋摇摇头说:“那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到今天也没有任何证据嘛。你想一下,既没有上级党组织的领导,又是在野三关很快就要回到人民手中的时候,找几个人成立个县委,还自封县委书记,你难道不认为他是在政治上投机么?为什么我这几年一直反对重用聂昆仑,坦白地说,就是因为我信不过这个人的政治品质。”

祝克宁对聂昆仑的印像极好,本想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为他说说话,可联想到自己的家庭经历,心情立时变得沉重。私下想,魏晋有真士,明清少伟男,倘若姚国栋这样的官员多了,这新中国以后还真不知道会被他们搞成怎样哩?默默地走了段路,他问:“姚书记,那你准备怎么处理聂昆仑?”

正摇晃着脑壳打瞌睡的姚国栋被惊醒了,说:“啊,昆仑同志毕竟还是很有能力的,在关键的时候也还能经受住考验,虽然对他这样的人不能重用,但还是要给出路的嘛。我想,就不要再继续留他这种政治背景复杂的同志在要害部门工作了,让他到基层去锻炼锻炼吧,年轻人,多吃点苦头对他有好处。”

第二天,许百骧和聂昆仑都被放出来了。为了保证许百骧的安全,黄良才还遵照姚国栋的指示派了两个背盒子炮的公安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跟了两天,许百骧就受不了了,闯到姚国栋办公室里让他打电话马上把公安撤回去,说亲戚朋友见了面都不敢和他打招呼,以为他犯了啥案子落到了公安机关手中。

聂昆仑被下到了城关镇,镇委则安排他到刚刚成立的群运队去当队长。所谓的群运队就是镇里把一些流散匠人和无业人员组织起来生产自救的组织,除了少数自生自灭的石匠、木匠、泥水匠,就是流**在社会上一无所长的无业游民,还有一部分,则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地痞流氓和前国民党的军警宪特人员。在野三关人眼中,这帮人都是“社会渣滓”。

惟一让聂昆仑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他还是一名共产党员,而且群运队里只有他一人属于国家正式干部编制。

聂昆仑被下放到群运队两个星期后,沈莺回来了,这次她率领县里的文艺宣传队到乡下巡回演出,爬山涉水走了大半个县。

回到聂公祠,许百骧偷偷摸摸地来看她,把昆仑落难的消息告诉了她。

晚饭后,沈莺等父亲一出门,对正忙着从对街四方井里挑水回来泼洒门前街道的昆仑喊道:“哥,你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谈。”

昆仑感到沈莺的神情有些异样,愣了一下,还是进了屋子。没想,沈莺一下把门插上,转身扑进昆仑的怀里,双眸含泪,以一种无所畏惧的语气说道:“哥,我要嫁给你!”

“你……什么意思?”

“我喜欢你,哥,我从小就喜欢你!以前因为有李璇,我只能把这份爱深深地藏在心底……”

“你不是喜欢哥,是可怜哥?”

“不是可怜,是爱!……哥,我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尤其是在你遇到挫折的时候。一分苦难,我愿意用我的肩膀来和你一起承担!”沈莺长期隐藏在心底的感情犹如火山一样猛烈地爆发出来,她紧紧地搂住昆仑,在他的胸前、脸上狂吻。

昆仑激动地用双手摩挲着沈莺的头发,泪水夺眶而出,含着悲声说道:“小妹……我知道此时此刻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也清楚……在这样的时候,只有你还能从政治上信任我。”

“那你还犹豫什么?明天我们就结婚……啊,就算我岁数不到法定年龄结不成婚,我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沈莺,是你聂昆仑的未婚妻!”

“不——不行!”

“难道……你不爱我?”

“不,我爱你,但是,现在我不能同意和你结婚。”

“为什么?”

“难道,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我就不明白!我知道芋儿关的农会主席死在你的枪口下,可是,机关大院里所有的人都认为你不是故意的,县里不也把这事定性为意外事故吗?既然是意外事故,我就不明白姚书记为什么要给你这么重的处分?”

“县委并没有处分我啊,组织部长找我谈话时说了,这是正常调动,让我到艰苦的环境中接受锻炼。县委把我下到城关镇,安排我到群运队当队长,是镇委的意见。”

“有这样锻炼干部的么?让你和一帮社会渣滓混在一起……”

昆仑仿佛突然挨了重重一击:“你别说了!小妹,你赶快离开我们家,到宣传队宿舍去住吧。现在,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县妇联主任兼县委文艺宣传队的队长,政治前途一片光明。我是工商兼地主的儿子,成了野三关社会渣滓的头儿。现在就已经尝到了政治上被冷落甚至被歧视的滋味。我们,已经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我不希望你糊里糊涂地……也跳进我家这个火坑!”

沈莺大声喊:“哥,我就是睁起眼睛明明白白地来跳你家火坑的!”

昆仑把沈莺重重一推:“我谢谢你!但是,我的人生态度是不进步,毋宁死!小妹,我向你郑重发誓,聂昆仑只要在群运队一天,就绝不谈恋爱!”昆仑情绪冲动地吐出这腔话,转身拉开门,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