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祝克宁代表人民政府对许百骧作出的承诺得已兑现,虽然政府并没有给许百骧戴大红花,颁大奖,也没有把已经做了解放军团部的许家大宅院还给他,但是将他作为起义人员,安排他成为了县政协常委、巴川地区政协委员,连黄德君也被安排到供销社门市部当了个售货员。在野三关,地区政协委员并不多,除县委和政府里几位主要领导和他以外,不过聂瘦石等三五名流而已,所以社会地位不能算低。

随着洪老太等大股土匪被消灭,野三关的剿匪工作转入了以精悍小部队追歼零星散匪的阶段。刚刚趋于完善的红色政权,又即刻投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之中。土改,就是以政权的力量迫使地主富农把土地财产拿出来分给农民。分到了土地和浮财的农民们敲锣打鼓喜气洋洋,被剔骨割肉的地主富农们则陡感天塌地陷,世界末日来临。

这同样是一场严峻的生死之战,各地法院的勾红布告层出不穷,被押上刑场的无一例外都是以武力抗拒土改运动的反动地主和富农。野三关的土改工作也同其他地方一样搞得来轰轰烈烈,农民们在工作组和农协的领导下斗地主,起浮财,世代受穷受压的农民扬眉吐气,地主富农则是威风扫地,连门也不敢出。

可是,在如何对待聂瘦石的问题上,野三关党的一把手和政府的一把手之间看法出现了重大的分歧。

在县委常委会上,姚国栋认为应当按照各地土改运动中已通常采用的手段,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地派工作队进金盅坝,发动农场群众倒苦水,把聂瘦石弄上台斗争,搞臭搞垮踏上一只脚再分田分地分浮财。只要把聂瘦石一锤子搞定,其他的地主富农就好对付了。

祝克宁则强调聂瘦石虽然是地主阶级一分子,万贯家财从本质上讲也是剥削人民的血汗积聚而成的,但却和其它地主有所不同。一者聂家自祖上数代以来便乐善好施,兴学校,设粥棚,扶危济贫,修桥铺路,在广大群众中口碑甚佳;二者聂瘦石在红军时期帮助过红军,红军撤走后又冒着极大的风险暗中帮助过巴山游击队,在历史上也算为革命作过贡献。虽然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彻底地消灭剥削阶级,但是对这种个别的开明地主,不必也不应当以暴力手段处置之。

祝克宁的不同意见被姚国栋斥为思想右倾,温情主义。他甚至还说:“克宁同志,你对聂瘦石抱有同情心是很危险的。就算姓聂的过去曾经帮助过红军,帮助过巴山游击队,他不也同样捐钱给田颂尧、黄云湘那样的反动军阀来打红军么?这叫啥?典型的反革命两面派嘛,投机分子嘛,共产党没有枪毙他,就已经对他宽大得很了,就算我们跟他算这笔历史帐,功过相抵,他不也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地主!”

以脾气火爆出了名的姚国栋这次嘴上也稍微给他的搭档留了点面子。从个人感情而言,他对祝克宁颇有好感,觉得此人理论水平高,做工作也扎实,和自己配合也很默契。但从内心而言,他又有一个坚定的认识,聂瘦石是大地主,祝克宁的老汉祝芝圃也是大地主,上级领导和文件报纸上不再三强调“天下乌鸦一般黑”“亲不亲,阶级分”么,到了关键时刻,这种阶级感情总归会冒出来的。幸亏野三关还有他这书记官把着舵,要让祝克宁这么胡整,这土改还咋个搞?

兜头挨了书记一顿严厉的批评,祝克宁却表现出了一种知识分子的执拗,他继续争辩道:“我并没有否认聂瘦石是这次土改运动中的重点对像,而且我与你的最终目完全一致的。但是,达到这一目的,并不只有一种选择,我强调的不过是多做一些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动员聂瘦石认清形势,主动配合,我相信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家,把他今后的生活安置好,他会顺应历史潮流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上之策嘛。”

野三关首任县政协主席罗锐中态鲜明地支持祝克宁的观点。他说:“凭我对聂瘦石几十年的了解,我可以肯定三点,第一,聂家虽富甲一方,但取财有道,从没有强取豪夺之事发生;第二,野三关刚一解放,当时的军管会已就聂瘦石暗助红军一事通过巴川地区军管会,向当年幸存的巴山游击队队员,现在已在云南军区某边防团担任团长的麻山同志,还有云南军区政治部担任干部处处长的关平同志电话查证确有其事;第三,我不同意姚书记关于聂瘦石是反革命两面派,帮助红军是投机的说法,作为野三关的大户名流,在当时那种复杂的情况下为保存自己和家人做的一些事情,应当给予理解。这世界上的人复杂得很,并不就是除了红的就是黑的。所以,我主张按照党的土改政策,把聂瘦石定为‘开明士绅’,慎重对待之。”

或许是出于对德高望重的罗锐中的尊重,姚国栋难得地让了一步,对祝克宁说:“好,我就请你这人民政府的县长先去做做聂瘦石的工作。十天内他还顽固不化,拿不出主动态度来,我就派工作队进驻金盅坝!”

岂料,还不到十天,聂瘦石被就姚国栋来了个“斩立决”,背插斩标推上了刑场。

聂瘦石被叛处死刑是因为罗锐中被聂瘦石指使人打了黑枪。

当年红军撤出川北后,县苏主席罗锐中原本奉命留下来坚持斗争,可是在白色恐怖之下,地下组织的几位同志很快便被许氏兄弟砍了脑壳,罗锐中逃往早已嫁到成都的妹妹家避难,此后在成都继续参加革命活动。直到野三关解放后,罗锐中才被组织上重新派回野三关,出任了县政协主席。

野三关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即将来临,分到土地和生产资料的农民高高兴兴地准备过一个翻身年。县城里从早到晚锣鼓喧天,鞭炮声不断,四乡八寨的农民络绎不绝地涌进城来,玩龙灯,狮子灯给县里各大机关的领导拜年。县政协与县委、县政府虽各开着各家的大门,却都同在聂公祠这一所深宅大院里。

老历二十七这天上午,罗锐中来到聂公祠,和大家忙着写标语,制作游行时用的小纸旗。大约九点来钟,罗锐中和两名工作人员拿着刚写好的大幅标语出了政协大门,准备贴在大门两侧的围墙上。不少行人也停下来观看。还有个半截子娃娃,在和武装门卫周天全逗笑取乐。就在这时,众人听见砰地响了一枪,只听罗锐中“哎哟”一声歪倒在地上。工作人员赶紧扔下刷子跑过来扶他,发现他左腰流血不止,已昏了过去。

所有的目光全凝在了手持步枪,站在政协大门旁边的周天全身上。周天全吓得目瞪口呆,浑身打颤。

两名工作人员大步冲上前去夺过他的枪,大骂道:“周天全,你竟敢打死罗主席!走,上武装队!”

姚国栋、祝克宁得到消息立即赶到县人民医院探望罗锐中。医生刚刚将器械准备好,罗锐中已因伤势过重引发心力衰竭离开了人世。

2

堂堂县政协主席在大街上被刺杀身亡,这无疑是野三关石破天惊的第一桩政治大案。姚国栋与祝克宁亲自赶往县公安局,给公安局长黄良才施加压力,限他三天破案,务必在节日到来之前给上上下下一个交待。

黄良才等姚祝二人一走,马上赶往武装队突审疑犯周天全。

周天全说,他刚刚接班,上一班的队员郭清旺没告诉他枪里的子弹已经上了膛,他也没有检查。站了不一会儿岗,街上的调皮娃娃李小毛叫他的绰号周天棒。他威胁李小毛:“再乱喊老子毙了你。”李小毛一边跑一边喊:“周天棒,周天棒!”他想吓唬一下李小毛,举枪对着李小毛扣动扳机,没想一下就把罗主席打倒了。

黄良才说:“周天全,我告诉你,你不是把罗主席打倒了,是打死了。”

周天全一听便吓瘫了,屎尿拉了一裤裆,坐在地上大哭大喊起来。

调查核实的结果却与周天全的交待有出入。

其一,李小毛承认他和周天全“涮坛子”,喊过他的绰号,并被周追打。

其二,郭清旺矢口否认他交班时枪膛里上有子弹。

随后,黄良才与手下分成三个小组,深入到群众中间明查暗访,收集破案的蛛丝蚂迹。当天夜里的碰头会上,根据走访群众得到的线索,锁定了近两个月同周天全秘密频繁接触的聂瘦石。

经查明,周天全在参加武装队之前,曾是瘦石农场的雇工。风雨桥茶馆的茶堂倌白老幺说,他每夜等到茶馆收堂后就睡在桥屋里。最近一段时间,他看到周天全夜里常常到金盅坝去,天亮前又摸黑回到城里。钱左报告,聂家的烧火丫头欧小琴到关押周天全的地方转过多次,看来是想向疑犯传递什么信息,被看管的武装队员轰走了。而在农场里看护果园的邱治国提供的情况更为重要,他说今天天快亮时,他拉肚子,起来蹲在柑子树下屙野屎,没想先是听到聂家大院的后门“吱吱嘎嘎”地响了几声,随后就看见周天全从后门溜出来。

种种迹象表明,周天全与聂瘦石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黄良才连夜再次提审周天全,周的口供与白天完全一致。

黄良才突施冷箭:“周天全,我问你,你这段时间夜里经常跑到金盅坝聂家大院去干啥子?”

周天全神情一震,支支吾吾地辩解说:“我在农场……做过几天工……有几个朋友,我去和他们……喝酒。”

黄良才说:“那你就把和哪些朋友喝酒?什么时间喝的酒?在金盅坝哪个地方喝酒,一五一十全给我交待清楚。”

“时间久了,记不清楚了。”

“时间久了记不清楚,那今天天快亮时你自己做的事情总不会忘记吧?”

“今天……我,我没做啥子呀?”

“周天全,有人亲眼看到你夜半三更从聂家大院里溜出来,!”

周天全立即慌了神,头上冷汗直冒,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我脑壳痛,啥子都记不得了。我现在成了砧板上的肉,砍砣砣切块块,全由着你们打整了。”

再问,周天全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啥话也不说。此时已是夜里三点多钟,黄良才考虑到这么僵持着太耗费时间,而且天亮后还得继续调查,只好叫武装队长把周天全押下去,大家回到局里打个盹。

这武装队长,就是曾当过赤卫队员、红军战士的钱左。钱左一辈子多灾多难偏偏命大寿长。当初被国民党释放回来,害怕许百骧杀他报仇,只好逃到华蓥山投了游击队,没过多久游击队被向廷瑞剿灭了,钱左再次大难不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就逃到嘉陵江边当了个纤户。直到川北到处都解放了,才赶回野三关。也算他时来运转,这次得遇贵人相助。贵人就是罗锐中,罗锐中念他当年举报潘莽娃有功,也确曾有着多年为革命出生入死的经历,便举荐他当上了农会武装队的队长。

天才蒙蒙亮,钱左就风风火火地敲开了黄良才的卧室门,兴奋地说:“黄局长,我一夜没合眼,总算是把周天棒那张嘴巴撬开了!他交待说,是狗日的聂瘦石指使他暗杀罗锐中的。我现在就带人去抓聂瘦石。”

黄良才让“限期三天破案”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想才过去一天破情就有了重大突破,心中自是兴奋无比,马上下令抓捕聂瘦石。

人一抓回武装队,黄良才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开始审讯。聂瘦石矢口否认他和刺杀罗锐中一案有关,还说他和罗锐中不但前世无仇,今世无冤,彼此不但有通家之谊,而且在红军时期,担任野三关苏维埃主席的罗锐中得知红军保卫局抓去他的两个老婆,准备处决后他还连夜跑去向红军师长沈剑飞报信,与沈师长一起救过他两个老婆的命。这份恩情,他迄今尚未报答,怎么可能去杀害恩人?

聂瘦石的解释合情合理,滴水不漏,连黄良才也开始怀疑钱左用“逼供讯”掏出来的口供的真实性了。

可是,当黄良才问聂瘦石为何自土改开始后周天全经常夜里偷偷摸摸往金盅坝跑,和他频繁接触时,他却矢口否认,黄良才传上邱治国作证,聂瘦石也死不承认。传讯聂瘦石家人,回答的口径完全一致,不知道周天全昨天夜里去过聂家大院。连聂家的烧火丫头欧小琴就住在后门侧边,也矢口否认周天全天亮之前从聂家大院后门出去。很明显,这些人全都在说谎,使人怀疑聂家的人已经串供。

审讯聂瘦石受阻,黄良才再审周天全。仅隔了几个钟头,周天全已经变了副模样,全身衣裳破烂,右嘴角直至半边脸颊烂得像一砣在血里浸泡过的棉花团,两只耳朵也被烟头烫得黑糊糊的。他眯缝着一双浮肿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着黄良才的审问。

“说,聂瘦石为啥子要指使你杀害罗锐中?”

“土改一开始,聂瘦石就给了我十块大洋,让我去找罗锐中说情,请他高抬贵手设法照应,他今后晓得如何感谢。罗主席不干,还骂我是安心破坏土改运动的大地主的狗腿子。这样聂瘦石就和罗锐中结下了梁子,罗主席骂了我,我也不安逸他。”

“暗杀罗主席,聂瘦石给你啥子好处?”

“他答应供我吃饭、喝酒、吃肉、抽烟,还另外给我钱。”

“为贪图这么点好处,你就答应帮他杀人?”

“这……这……”周天全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他晓得我喜欢欧小琴,答应事成后把欧小琴送给我做婆娘。”

“你不晓得杀人要偿命么?”

“晓得。”

“杀了罗主席,你就不怕偿命?”

“我……我想婆娘想疯了,也就把命泼出去赌他一回。”

审完周天全,天已经快黑了。黄良才留下一个姓丁的手下再审聂瘦石,他则赶回局里,和另两个调查组的同志碰情况。

3

黄良才一走,钱左对丁同志说:“你们这样斯斯文文地搞不得行,我当红军的时候就开始收拾地主绅粮,比你们有经验。你把聂瘦石交给我来收拾,要不了十分钟,他要再不开口我摊起手板煎条鱼给你吃。”

丁同志对“老红军”很敬重,加之也急着想把案子攻下来,就说:“那好,老前辈你来审,我去条丝奇子上眯一下。白天黑夜连着转,我看人都快成双影了。”

钱左大模大样地坐在了丁同志的位置上,凶声恶气地问:“聂瘦石,你是自己开口说,还是要我帮忙把嘴巴给你撬开?”

聂瘦石从早到晚被审了一整天,也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晃着脑壳说:“该说的,我都已经一五一十对黄局长说了,没有啥子隐瞒的。”

钱左一拍桌子喝道:“你还敢嘴硬,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聂瘦石也上火了,提高声调说:“我这条老命眼下攒在你手心里,让我死还是让我活,你看着办吧。”

“你想死,没这么便宜!聂瘦石,我告诉你,进了我武装队的人,就算长了钢牙铁嘴我钱左也能把它撬开!弟兄们,给老子吊起来!”

武装队员们把聂瘦石按在地上,用麻绳捆住他的两个大脚趾头,将绳头抛过房梁几人合力一拉,聂瘦石便头朝地脚朝天地倒吊在了空中。这也是钱左对地主绅粮们屡试不爽的手段,美其名曰“倒挂金盅”。

“你们不是共产党!是蒋介石!”聂瘦石怒骂道。整个身体的重量就系在了两只大脚趾头上,脚上的筋、骨头都像被绷断了一样,痛得钻心透骨。武装队员们还不时地用脚踢他,用手推他,把他像**秋千似地在空中**来**去……他的惨叫声始而凄厉,继而微弱,最后,他终于吐出一句令钱左心花怒放的话:“我认了…………快……快把我放下来……”

以后的审问就简单了,钱左想要什么,聂瘦石就交待什么。

晚饭前,农会和公安局召开联席会议,研究如何向县委汇报破案的事。听了黄良才和几位调查组的负责人的通报后,与会者一致认为案情已经水落石出,一清二楚,凶手是周天全,幕后元凶是聂瘦石,可以结案向县委汇报。

但让大家感到不解的是,最希望早一些破案的黄良才局长却又提出两个疑点:

一、郭清旺在否定交班时步枪子弹已上膛时言语闪烁,神情惊慌,似有隐情;

二、据调查组实地勘查,聂家大院的后门平时少有人进出,开门声很大,周天全天亮之前从聂家大院后门出来时,连远在二十米以外的邱治国都听见了开门声,为何一个人住在后门侧边柴屋里的欧小琴说她一点没听见。这明显地不合情理。

黄局长还强调,虽然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周天全和聂瘦石的口供,但也要尽可能地做到既不漏掉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大家则认为三天期限快到了,黄局长提的疑点都是枝节问题,不影响对疑凶的定性,可以在结案后再继续查清。

黄良才也就不好再坚持己见,同意结案。

联席会议一结束,黄良才连夜去向姚国栋汇报。非常时期,姚国栋也以非常手段来处置,马上派人将法院院长叫来,大家热炒热卖,听完黄良才的汇报便要拿出处置意见。

关于聂瘦石收买周天全暗杀罗锐中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与会的几位县委领导听后一致表态“斩立决”。唯有县长祝克宁对黄良才提出的两大疑点尤为关注。他发言道:“根据良才同志汇报的情况看,聂瘦石自然是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一点,我和大家的意见完全一致。不过,聂瘦石到底是一个在川北甚至在四川有着相当大影响的社会名流,而且历史上也对革命事业有过一定贡献,所以我们杀他务必十分的慎重,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我觉得良才同志所谈到的两个疑点很重要,是否应当再突击一下,先把这两个疑点搞清楚再杀?”

姚国栋的态度却不同:“既然聂瘦石都亲口招认了,还能出啥错?后天就是春节了,我们明天就开公判大会,大张旗鼓地枪毙这两个反革命分子——不,把前几天合爱乡抓到的六个土匪骨干也一起枪毙——这样,我们就在政治上赢得了主动,反动派不让我们过好年,我们就要让反动派过不了年!”

祝克宁孤掌难鸣,最终也只好表态同意姚国栋的意见。但是,黄良才所谈到疑点仍让他梗梗于怀。一晚到亮根本就睡不着觉。天快亮时,他叫醒警卫员赶到公安局,把黄良才从**揪了起来。

祝克宁说:“老黄,我对你在会上谈到的两个疑点始终放不下心,公判大会定在今天上午九点,离现在还有三四个钟头,我们一起再突击调查一下,要是查出其中还有隐情,他两人罪不当死,那我们也算是对党的事业负责任。”

黄良才感动地说:“祝县长,难得你有这分认真,说老实话,为这两个大问号,我这一夜也没睡落觉,就怕冤枉了人。祝县长,查清事实真相,原本就是我这公安局长的本份。要查,我们就得搞快点,我们分成两个小组,你带几个人去金盅坝找欧小琴,我带几个人去找郭清旺。”

祝克宁带着几名腰别手枪的人来到聂家大院一敲门,整个金盅坝都惊动了。走进客厅,他们看到聂家满屋男女哭哭泣泣,已经在客厅里为聂瘦石设好了灵堂,一口红木棺材也摆放在屋当中。一床用来裹尸的竹席也放在了客厅门外的石阶下面。

聂昆仑看到祝县长等人神色严峻地走进来,冷冷问道:“怎么,祝县长还要亲自登门,来个一网打尽,满门抄斩么?”

沈莺也迎上去问:“祝县长,风风火火的,又出什么事了?”

祝克宁顾不得搭理他二人,对儿玉鹤子说:“我告诉你,案子还没有最后定,你快把欧小琴叫来。”

儿玉鹤子一听,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马上派人叫她来见祝县长。”

不一会工夫,毛二叔惊咋咋地大喊着跑了回来:“二奶奶,不好了,小琴……我问了邱二嫂,她说小琴到城里找公安局的人坦白去了,刚刚才出后门。”

祝克宁吼道:“快,我们马上去追!”

聂昆仑急坏了:“祝县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祝克宁丢给他一句话:“找到小琴,你父亲可能还有条活命!”说罢,急忙带着人向大门外奔去。

4

男人们毕竟脚长腿快,赶到风雨桥上,就把欧小琴追上了。

欧小琴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此时已经哭得两只眼睛像熟透了的红杏。听说眼前这位戴着眼镜、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就是野三关人民政府的祝县长,她哭喊道:“我对不起老板啊,我这就是去公安局找政府说实话的!”

祝克宁忙说:“不要哭,有话慢慢对我讲。”

这时,儿玉鹤子与昆仑、沈莺,还有毛权几名家仆也追了上来。

欧小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了起来。

原来,她和周天全早就私订了终身。周天全在农场做工时,常常一个人跑到后院来帮她干一些担水劈柴之类的粗活重活,欧小琴也觉得周天全人老实,又勤快,久而久之,两人就好上了。土改开始后,周天全当上了武装队员,但经常晚上到金盅坝和欧小琴幽会,她一个人住在柴屋里,一听到敲门的暗号,就在后门的门轴里滴几滴菜油,住在前院里的人根本就听不见。她还说,她已经怀上周天全的娃儿两个多月了,昨天夜里她约周天全见面,就是告诉他怀孕的事,商量咋个办。老爷根本就不知道周天全昨天半夜去她屋里,哪会有什么和周天全商量杀罗锐中的事。末了她激动地说:“老爷四年前收留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虽然没过周家的门,可我已经怀上了周天全的娃儿,他就是我的男人了,我咋个会害我的恩人,害我的男人?”

沈莺气愤地说:“公安局的同志找你调查时你为啥不把这些重要的情况告诉他们,反而打胡乱说一通?”

“我是怕出丑啊,还没过门肚皮头就怀起娃儿,要传出去,我今后咋个有脸在野三关活?现在眼看老爷和周天全都快没命了,救命要紧,我还怕啥子丢脸露丑哟!”

祝克宁说:“欧小琴,你现在马上跟我到县委去,把你刚才说这些话,当着县委姚书记的面再仔仔细细说一遍。”

祝克宁吩咐一个公安局的同志立即去郭清旺家找黄良才,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并叮嘱说,如果黄局长那边有进展,也马上赶到县委向姚书记汇报。

昆仑和母亲以及沈莺,这才明白祝克宁连夜奔波,是为了把聂瘦石和周天全从枪口下救出来。儿玉鹤子哭喊起来:“共产党里,过去有沈剑飞,现在有祝县长,你们都是青天大老爷啊!”

祝克宁说:“聂夫人,你这话不对,青天大老爷是封建社会的东西。共产党要求她的干部,都应该和沈剑飞烈士一样,认真执行党的政策,全心全意地为人民群众服务的。”

祝克宁这一组取得重大突破,黄良才一组,同样不虚此行。他们赶到郭清旺家时,郭清旺的婆娘说她家老头子教训了儿子一个通宵,天刚蒙蒙亮,又押着儿子到云水庵菩萨像跟前磕头去了。一行人马上又赶到云水庵。

一进佛堂,看见菩萨脚下跪着郭清旺。

郭老汉一见黄局长等人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黄明才跟前高喊:“黄局长,聂老爷和周天全冤枉啊!”

黄良才赶紧扶起郭老汉,说:“你晓得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好,莫着急,慢慢说。”

郭老汉说,郭清旺昨天上午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告诉他闯大祸了,站岗时玩枪把子弹上了膛,忘了退下来就交给了周天全。哪晓得他龟儿子在政协门口抠燃火把罗主席打死了,问他咋个办?他当时听说打死了罗主席,祸闯大了,就叫儿子听听风声再说。可没想七弯八拐地竟然把聂瘦石弄成了刺杀罗锐中的元凶,第二天就要押下巴河滩问斩。这下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对儿子说:“聂老爷一家祖祖辈辈仗义疏财,扶贫济困,替老百姓做的好事数都数不过来,我们郭家几辈人不晓得在聂家开的粥棚里舀了好多稀饭吃?现在为你一句假话,害了聂老爷掉脑壳,你娃娃要遭天报应的。”他劝说了儿子一个通宵,可郭清旺害怕自己被枪毙,仍然不敢去向政府讲明真情,眼看天亮了,他是云水庵的挂单居士,信奉轮回报应,就硬拖着儿子到菩萨跟前磕头,想让菩萨的力量来感化儿子,赶在公判大会开始前去向政府讲明清况。

黄良才弄明情况,心中大喜,赶紧带着郭家父子匆匆赶往县委大院,向姚书记汇报。

此时邻近县城的区乡政府已经将组织好的人员带进城里,满街人潮滚滚,热闹劲儿赛过了往日赶场天。香烛纸钱店门口挤满了人,不少人大声嚷嚷着要赶下河滩烧香焚纸送聂老爷一路走好。法院的人也正在往墙上张贴布告,聂瘦石、周天全和六名土匪骨干的姓名上,已赫然打上了红勾。

就在祝克宁与黄良才各带人证先后赶往县委大院,等待一把手拍板定夺时。野三关看守所里则已是枪刺森然,杀气盈天。八名待决死囚被扎上二龙膀子,带到了院坝上验明正身,然后再将斩标插在背上。等着时辰一到,就要押出去枪毙。

姚国栋吃过早饭,正准备带上警卫员去参加公判大会,没想祝克宁匆匆赶来,说有足够证据证明聂瘦石和周天全不是杀害罗锐中的凶手。还说他已经派人把证人带到了办公室,请姚书记马上去亲自核实一下。

姚国栋一听这事有可能搞错,心里也紧张了。在赶往办公室的路上,他问祝克宁:“这个证人的政治背景你们调查过么?”

祝克宁说:“已经调查过了,她叫欧小琴,是合川三汇镇的人,四年前的寒冬腊月里父亲得痨病死了,她和母亲要饭来到野三关,母亲冻死在风雨桥头,欧小琴也跳了驴子溪,被茶堂倌白老幺救了起来。恰巧聂瘦石路过,可怜她孤苦伶仃,就出钱买了副棺材把欧小琴的母亲埋了,又把她带回金盅坝,做了个烧火扫地的丫头。”

姚国栋连连点头:“好,好,这种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说出来的话,不会有假。”

姚国栋正听欧小琴谈情况,黄良才也带着郭家父子赶来了。待姚国栋听三位证人把情况讲完,离公判大会开始已经只差五分钟了。

这时姚国栋桌上的电话响了,是法院院长打来的,说一切准备就绪,犯人已经押到了会场,就等姚书记和祝县长一到,公判大会就马上开始。

姚国栋说:“公判大会照样进行,我和祝县长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还得耽搁一阵才能来参加。我现在郑重通知你,停止执行聂瘦石和周天全的死刑。”

放下电话,姚国栋让郭家父子和欧小琴在笔录上捺上手印后各自回家,然后对祝克宁和黄良才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周天全和聂瘦石的口供都是刑讯逼供搞出来的。黄良才,你给我当的啥球鸡巴公安局长!有你这么糊里糊涂审案子的么?”

黄良才赶紧解释:“姚书记,我以党籍保证,公安局的同志绝对没有搞刑讯逼供,这是武装队钱左那帮人干的……”

姚国栋骂道:“咋个干的?比国民党的军统特务还厉害,弄得聂瘦石和周天全连死罪也往自己脑壳上扣?”

黄良才声音低低地说:“听钱左说,他们搞了‘鸭儿凫水’还有啥子‘倒挂金盅’。”

姚国栋大怒:“混帐!我早就听说这个钱左心狠手黑,估吃霸赊,再让他这种混进革命队伍的地痞流氓胡作非为,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形像就让他狗日的搞垮完球了!”

姚国栋果真敢作敢为无法无天,和祝克宁、黄良才商量定夺后,大步流星赶往会场,把法院院长叫到一边碰碰头,逼着院长笔走龙蛇在工作笔记本上手写了一个新的判决书,就拿着这样一份“判决书”在公判大会上堂而皇之宣布各种证据已经充分证明罗锐中主席遇害一案纯属步枪走火误伤致死,不存在阶级敌人阴谋暗杀之事。野三关县人民法院以过失伤害罪判处周天全有期徒刑三年;郭清旺虽有过失,但能主动坦白,对促成破案有功,免于刑事处分;聂瘦石无罪释放。宣判完毕,又把判决书扔到一边说:“野三关农民协会武装队队长钱左,横行乡里,估吃霸赊,这次又大搞刑讯逼供,对聂瘦石、周天全二人苦打成招,严重败坏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形像。我现在以中共野三关县委书记的名义宣布,把混进革命队伍队伍的流氓地痞钱左抓起来,单独审查,查清所犯罪行后,坚决严惩不贷!”

全场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黄良才早已带着公安人员下了钱左的枪,将他反铐起来。

聂瘦石老泪纵横嘴唇颤栗,身子猛一晃**,软软倒了下地。儿玉鹤子与昆仑、沈莺奔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