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迷失的兵城

凌晨的焉支山蒙在一层低暗的云层中,到处一片压抑的薄暮景象。单一海和冯冉翻过那道山梁,坐在草丛中歇息。初冬的霜露太重,他们身上已被溅湿。鞋子此时又重又冻,令人产生深深的寒意。

单一海疲惫地把身子放平,昨天半夜汽车把他们扔到公路边儿上,两人便立即往山上赶。夜色中的山路坎坷得可怕,他们几乎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夜。冯冉站在那道山梁上,费力地向下看。半晌,他惊叫般地长呼:“头儿,你看,那片古城就在山下!”

单一海翻起身。薄云轻纱般地罩紧了那片古迹,偶尔的稀薄处,才显露出一片狼藉的土黄。他的心异样地抽紧,略微呆了呆,转身向山下走去。身上的疲倦顿时烟消云散,头脑可怕地清晰着。他内心觉出一种深深的召唤,仿佛有个人在他的心底里喃喃自语。他觉得,他的行进其实只是循着那种召唤在行进,他只是个被召唤的人。而那召唤他的又是谁呢?

终于站在那片古残迹的面前,单一海立即觉出一种逼人的宁静和新鲜的泥土气息。那座残迹……哦……它其实不该是残迹了。原先高耸而立的巨大城池已**然无存,它神秘地隐去了原先令单一海深觉震惊和迷恋的土垣。它们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泥土和泥土相互挤压着,甚至在瞬间就恢复成了颗粒。而那些原先组成这高大城墙的土呢?那梦境一样令人讶异的高大城池呢?它们为何在一瞬间就消失成了一堆平静的泥土?这些土……哦……这些土真的是组成那座城的土吗?它们居然是这些土组成了那座兵城。可又是它们,累了似的,把自己又还原成了粉土样的颗粒!单一海的内心狂跳,他禁不住双腿跪下,用唇去吻那些土。

冯冉吃惊地看着单一海的举动,继而,他把脸转向了那刚刚跳跃而出的晨阳。一个男人对大地的崇拜或者跪伏在大地上,这本身就让人震惊和感动。

初冬的土干硬着,它们居然不肯沾上单一海的唇。单一海深深地抠下一大把土,轻轻地嗅。这土居然有着极深的咸腥味和陈旧的气息,甚至死亡的气息。单一海的眼睛潮湿着,他轻站起来,这座城的倒毁比它站立时更让人震惊。那些残缺的土垣仍站在晨风中,它们身上的土粉被风来回揉洗着,已经有了新的风痕。那是另外一种战争啊!没有毁于人类的手中,反而被自然给打败了。它死去的样子可真独特,甚至悲壮,他忽然想起了一位诗人的话:他一生只呈现几种面孔,偶尔是新生,继而是成熟,再就是挣扎的生。

哦,那这呈现的就是一种挣扎的生了,单一海胸腹中涌出深刻的悲壮。他抬眼看见那座古阅兵台,它的半边也给摇开了,只有半边仍呈现着巨大的平静。它用半个姿势维持着自己的原状,可那半边垮去的部分,却悬崖般显出了奇崛。

单一海缓缓走上去,整个古迹只是一片残垣断壁。现在,它更像古迹了。隔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人们只会把这当成新的传说,而这传说的人又会是谁的呢?单一海脑中忽地闪过子老,子老像个巨大的悲伤压过来。他有些控制不住地仰天长啸,那声长啸类似于呻吟而接近了悲鸣。它在晨间的山谷间回**冲撞,如同一头挣扎的闷狮。单一海的啸声震动了全连,战士们都惊异地从各处跑出来,惊异地看着他,待看清是自己的连长后,大家却都惊异地沉默。

单一海啸毕,感觉内心中的抑郁之气尽消,胸中空****地回响着那些余音。他闭住眼,凝神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冯冉担忧地凑近他:“连长……”

单一海挥挥手:“走吧,带我去看子老!”

子老的灵堂设置在残迹的边缘,他的身上盖着一床毛毯。旁边是一口士兵们自己打制的棺材,粗糙地放在一边,等着为他装殓。右边兀立着一位持枪的列兵,单一海很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子老应该享受比这更好的待遇,尽管他没有级别,但没有级别那就按比有级别更好的待遇来搞吧!单一海叹息着,缓步靠近子老身边。子老的白发露在风中。毛发轻轻地抖动,如同一颗颗小小的心脏。单一海摘下军帽,在他的灵前默立。身后士兵们也唰地摘去帽翼。他们一直在等待单一海归来,似乎他的归来让大家松了口气。单一海暗中感谢着士兵们,看到灵前挂满了大家自制的各种花环,几乎要堆满这个小小的帐篷。

他看到老人的手斜伸出毛毯的半边,那儿坚硬地凸出一块,像一枚小小的刺。单一海瞥一眼冯冉。

冯冉凑过来,低声说:“那封信就在他的手里。”

“哦!”单一海略一沉吟,轻轻掀开毛毯,老人的脸松弛着,满脸苍白,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脸上平静而又安宁,似乎没有任何缺憾似的,嘴角还遗有微笑的迹痕。他端详老人,内心波浪样翻滚着许多的感觉。他几乎有种错觉,老人没死,他似乎仅只是在休息,甚至是在沉思,稍不注意,他就又会回来!

可老人的神色凝固般地僵硬着。他战栗着,掀开毛毯,看到老人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个信封。他的手奇怪地翘着,半弯在他的胸前。单一海清晰地看到,那个黑牛皮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

冯冉低语:“老人死前一直抓着这个信封不放,即使死后,这个姿势也一直保持着,无法复原!”

单一海的眼角湿润,他深深地向老人三鞠躬,然后小心地伸出手去。他的手仅仅一碰,那封信便从老人的手中掉出,仿佛他根本没抓似的。旁边的指导员说:“他一直抓得很紧哪,我抽了几次都没拿出来!”脸上蒙着不可理解的神色。

单一海轻轻地把老人的手从胸口放下去,那只手发出吱吱的鸣响,斜依在身旁,仿佛它原本就在那个地方似的。单一海最后看一眼老人,然后,重又把毛毯盖上。他的泪水悄然滑落,有几颗溅碎在那个信封上,发出低沉的呜咽。单一海手一哆嗦,轻声低语:“入棺。”

几名战士轻轻地把老人抬起,放入棺木。这个过程,单一海始终背对着灵堂。太阳已然升起,它的红脸搁在山顶上,仿佛是在偷窥什么似的不动。这时,旁边走来几位穿便服的人。他们脸上挂满不自然的表情,甚至是笑容。指导员介绍说:“这是他们单位上的领导,这位是王副馆长,这位是张研究员……”

单一海木然地与他们握手,内心中充满极大的不适,他们来干什么?倒像是来履行某种职责似的。

太阳已经升上了当空,老人的遗体被盛入棺中。在那个过程中,单一海始终不向身后看一眼,他怕自己忍不住流下泪来。从本质上讲,他无法接受子老离开他。子老已像一块铁一样,镶在了他身上。他真的不想看到,那个杰出的老人,只把自己的气息留下,而人却就此消失了。

他会孤独的,他想。这时,指导员过来告诉他:“一切已准备好,开始吧?”

他点点头,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身走到台前。先深鞠躬,然后摘下军帽,默哀。通信员不知从哪儿拎来台收录机,声音暗哑地播放着深沉的哀乐。

接着是那个王副馆长去宣读悼词。悼词诚挚而又中肯,充满深深的惋惜和悼念之情。在悼词中,老人的一切都显得辉煌而又灿烂,仿佛他生前就是如此似的。单一海仔细聆听,不知该感动还是痛苦。各种心情刀割般地刺着他,但他强忍着,听完那个副馆长的悼词。

他觉得再听下去,对自己是种折磨,便转身宣布:“我们今天送的这位老人,对我们每个战士都是一种荣幸,更是一种不幸。因为某种意义上,他才是一位真正的战士。我想用真正的战士的礼节,来为他送行。”他站在战士们的目光中,“每人鸣枪十发,向子老致礼。”

他的话音刚落,如潮的枪声爆豆般的在空中炸响。那些子弹全是空爆弹,拆除了弹尖。它们的声音,带着某种尖锐的韵律,在空中来回游动。

那几个来参加葬仪的人,都被这种枪声惊得呆了一呆,继而,陷入深深的肃穆般的悲伤中。单一海被这种韵律擦洗着,胸腹中顿时涌出深深的悲壮,这才像个战士的葬仪哪!他神情静肃地看着战士们,挥挥手示意出发。

单一海走在抬棺木的战士们的前边。冯冉捧着子老的遗像,战士们自动排成两列,迷彩帽一律掖在腰间,黑青的头发楂整齐地蔓延,像是某种感伤的行列。

单一海的头半昂着,步子又深又稳。他沿着那片残迹的边缘行走,用自己的目光代替子老来巡阅,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才显出更深刻的告别意味,他用后背去感觉战士们的表情。他想,这次送葬将让他们铭记一生,至少,他们无法从记忆中清除这次葬仪,只要他的血管中还流着战士的血。

绕过残迹,单一海转过身,代替子老向那块古迹告别,内心从容而伤感。尤其是代替一个把寻找当成自己一生的理想的老人来说,这种告别也许令人无以承受。他轻轻地叹息。看到战士们的沉默已凝成了某种固定的韵律。

战士们都尽可能地把老人抬得稳当些,他们头上浸满大颗汗液。每走十分钟,便有一班新的战士替补上来。老人一直在战士们肩上传递着,像传递着某种信物。单一海最后一个过来,把老人放上肩,他的心中竟立即有了种深深的宁静,仿佛与老人融为一体。

那片玫瑰林出现在视野中时,那种肃杀之气遍地扑来。单一海忍受着那些干枯掉的玫瑰不时碰折的叹息,内心中也吱的一声不断地裂开碰折。老人的墓已挖好,三天前,战士们按老人的遗嘱来找这块墓址,发现地上已被用灰粉画好,那些玫瑰被他踩断在地。他的从容和勇气让战士们震惊,他们从没想到老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并且找好了自己的归宿。这种死的从容简直太不像死,倒像是一种对自己归宿的美好设计。单一海举目寻视,这块穴地四面都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不管在东面还是在西面都可以照见它。哦,他被老人的这种感觉再次震惊。愿意去死,并且把死安排得如此精微的老人,竟使人怀疑这种死的本质了。

他瞬间被一种感觉给吓住:他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他有些抖颤地触触口袋中的信,那封信里也许隐藏着某种他难以知晓的秘密吧!他下意识地抽出那封信。信口没粘住,他刚打开,一页薄薄的信纸便雪片样滑出,如同一片羽毛,他吃惊地蹲下身,打开那张纸:

一海:我走了,我该去我选好的地方了。谢谢你在我临走之前,帮助我寻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它们出现时,也就是我的生命消失之时,我知道,生命的能量早已耗尽,可以帮助我的生命的,就是这种非常可笑的寻找了。

现在,以前的一切,我已全部写成详尽的提纲,剩下的工作还需你来完成。我相信你会干下去的,因为你是个战士,而那些战士永存。你是个真正的军人,所以我感谢与你相遇,因为,从本质上讲,我也是个战士,而不该是学者……

剩下的字似乎因他的颤抖而无法写清,它们在纸上模糊着,感觉是将什么全部交给他和连队。仔细辨认,认出那是个“戈”字……

单一海抓紧那张薄纸,喟然长叹,转过头低声对待在一旁的战士们喝道:“下葬!”

棺木稳稳落进泥土中,单一海把大把的玫瑰撒在棺木上,一堆一堆的,几乎把坑填满了,才向里面填土,他边填边想,明年他的坟头会被一片新的玫瑰覆盖。那些玫瑰会遥望着那片残迹,整日默默不言,像望着一种新的风景一样,向天怒放。

这时,单一海远远地听到一阵迥异的口琴声。那口琴声闪动着清亮的韵律,在玫瑰丛中飘来。单一海循声望去,那栋以前空**的房子前,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着一身鲜红的衣服,小脸儿鼓着,正在吹一只口琴。身后的房子里,炊烟正在袅袅飘起。

他惊异地站定,这片房子里原本空无一人啊!现在,他们又回来了,又开始了生活。哦,这一切难道是偶合吗?他被那孩子的琴声打动,下意识地摸出老人的那只“嘶啵”,一丝忧郁的低吟飞出,很快淹没了这片巨大的玫瑰林。单一海感觉,自己也给那片玫瑰林给溶掉了。

只有一种声音仍在飘飞。

今夜忽然很空旷。

单一海走出宿舍,站在营区的黑暗中。初冬的风呼呼地拍击着坚硬的天空,大地到处都是逼人的寒气,他却觉出种深深的燥热,脑际似充满某种被抽空般的压抑。他抬起头,扫视空中冰冷群星。那些星一到冬天就离开大地远了,远得令人以为那是些只会闪光的石头。他喟叹一声,顺营区边沿散步。戈壁闪着辽阔的黑暗,在夜幕中如同一幕巨大的黑墙,又深邃又令人恐惧,单一海在黑暗中无依地走着。

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内心空**得没有着落过,近几天来的事变和来回折腾,已让他觉出疲惫。这种疲惫在一种巨大的**地掩盖下,显得只是一些琐屑般的累,甚至被他忽略了。从那块残迹回到营区后,他以为自己会立即被这种累替代。从心理上他已经渴望大睡一次了,每逢巨大的悲伤和事变之后,单一海躲避和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大睡。这种大睡会使他的内心和精神获得新的角度和力量,主要的是会获得一种安宁。可现在,他已回来一天了,身体已明显地觉出疲惫,可内心却麻木地苏醒着。他躺在**,整夜睁着眼睛。他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其余的他甚至什么也想不起,也无法触及。现在他仍在重复着这种感觉。他燃着烟,深吸一口,接着又把烟头抛于风中,红色的火星四散而去,这个简单的动作使他的心情仿佛松开了一道缝隙,感觉上轻松了许多,他又沿戈壁向回走。

军营中回**着熟睡的韵律,踏着这韵律行走,单一海的内心也蒙着一层沉沉的睡意。他摸黑走近连队,看到通信员正站在门前等他。

见他回来,通信员轻声汇报:“刚才,9点15分,有个长途找你!”

“谁呀?”单一海警觉地抬起头,谁会打来长途?

“是一个很好听的女音,她听说你不在,只告诉我几个字,让转告你。”

“什么话?”

“你为什么不回信?”

“为什么不回信?”

单一海在脑子里搜寻着。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有谁的信该回。忽然,他下意识地想到,那个人肯定是邹辛。只有她会这么讲话。单一海心里一激灵,想起居然有两个多月了,未想起过她。他忽然想起邹辛来时,竟有种深深的陌生,甚至遥远的感觉,远得像某种心情一样,而这种感觉一直被他隐藏在内心深处,可她并没有来信哇。他皱皱眉,问通信员:“最近有我的信吗?”

“有,好几封!这一个多月你不在家,我全在你的抽屉里放着呢。”单一海瞥他一眼,转身匆匆离去。遗憾自己这些日子忙得几乎忘了还有信这档子事,同时叹息,这通信员太精细了,居然放在他看不见的抽屉里。如果他忘了打开或者不打开,那么这几封信将会存放更久的时间。

他拉开抽屉,果真有一大堆信。他坐定,一封封地看完地址,最后找到了邹辛的信。信很薄,字迹少见的清晰。看得出她是在一笔一画地写好的,他感觉出一种冷静的气息。哦,这么冷静的笔触似乎不该是她的性格,可却适于做出这种事来。

他凝神细读,信短到令他无言的地步,几乎像一点儿随感或者不是。

这封信也许不该写,写了就是错。如同我们最近的相遇,总觉得在哪里发生了错位,但一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清楚。如同我们的……假如还是爱情。

我是个爱自己的人,我的个性使我尊敬那些精神上可以覆盖我的人。你是个最好的精神恋人。即使远隔千里,但你的精神和思想却会使你的魅力压倒我周围的任何人。我固守着这种纯精神式的感情已经四年了,可我却发现,你离开我太远了,远得我已不习惯你进入我的生活。对于生活你几乎一点儿不懂,或者不适应。你缺少生活应有的宽容,连我也觉得奇怪,见到你时,竟有种陌生和遥远的感觉,甚至没有了应有的冲动。而我是个情感丰富的姑娘,我们不可能一生靠信来联系。所以我想调你回来。可我发现错了,你与我一样,首先爱的是自己,然后才是对方。

你走后的日子里,正好适于我在空白中想想。我发现自己其实更注重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那种过于浪漫的东西我同样需要,但却越来越遥远了。

相处四年,却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是生活变化快了,还是我们变了?我其实有许多你不了解的东西。我只为自己负责,有的东西也许是我错了,但我却决不会请求你原谅,我不需要……

这些只是我的感觉,我近来心内太乱,各种情绪交织着,让我无法作出决断。

我只想写给你,让你知道我的心情。按说,谈了几年恋爱了,出点儿危机啦什么的,也算正常。可一旦来临时,我却一下子失去了应有的判断,我们该怎么办?

信到此戛然而止,仿佛是一个开着飞车横冲直撞的司机终于找到了刹车似的,那种急促的停顿使人总无法立即停下来,即使人停下来了,思想也给往前摔出了一大截子。使得自己有种被摔出去的异痛。

单一海感觉自己重又被两个月前的一切给撞击了一下,那东西是一枚裹在肉中的刺,稍微一动,就有刺痛传来。他忍受着内心的难受,双手在信纸上轻微抖动,那种抖动证实了他内心的不安.他从衣袋中抽出支烟,哦,烟真是种绝妙的物件,它任何时候都可以成为密友或者装饰,来帮自己掩盖住一些不愿意暴露的东西,甚至内心。

可其实啊!烟却什么也无法掩住。当它自己成为灰烬时,你就站到了灰烬上,并且要迅速承受更大的暴露。

单一海双脚搁在**,头向后深仰。这样可以使自己沉入某种深思或者至少有助于自己的思考。这封信里提出的几个问题,令单一海觉出深深的心惊。这些东西其实在他的心里已来回翻滚了好多次了。每次他都用各种心情来咀嚼它们,像思考一个重大问题一样,其实这种思考每次都不彻底。一到半途,他就又主动绕过去了,甚至是不愿往下想,其实是不敢想。有的东西真不敢想,一想出来的结果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是不敢想或者是无力承担那结果吧!可在这一点上,邹辛却走得挺远。她不但想到了,而且还问他怎么办?是啊!该怎么办呢?一瞬间,他觉出某种默契。他们居然同时想到了这些东西,他们总是在拉开一段距离之后,才会彼此安静下来,然后想念对方,谁说的,距离产生美,其实,该是距离产生思念。可过多过远的距离呢?单一海觉出深深的遗憾。

他转身走出宿舍,房子里太压抑了,走廊里的灯幽暗着,飘满混杂着深深的鼻鼾的汗臭味。每次一嗅到这味道,单一海内心就有种强烈的亲切。可现在这些气味在他的身边飘过时,他竟觉出某种噪声般的难受。他快步离开,同时躲开连值班员迷惑的眼睛,一头扎到了黑暗里。

一到黑暗中,他的全身立即就有了种新的韵味。月亮又小又亮,如同一只小小的逃离地球的鹅蛋,闪着羞怯的光。单一海觉得自己也如那只鹅蛋般的月亮,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回避着邹辛,犹如回避着自己。他想起那天他离开邹辛时的果断了,那时他走得坚决又从容。在那漫长的旅途上,他的心奇异地平静,脸上沉默着,最多只有那天留下的一丝阴影。车到那个小站时,单一海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自信。连他自己也佩服自己,居然就这样挺过来了,并且有种小小的喜悦。这种酸涩的感觉连他也深觉诧异。

戈壁上的石头一粒粒地被他的脚步碰飞。他放慢脚步,可脚落下时,仍会碰到那些似乎无处不在的石头。他有些异样地凝视那些石头,石头们在暗夜中仿佛消失了似的,只是一些点点的黑迹。哦,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到了黑夜这些石头们也会睡去,而他的脚步踢飞的,只是它的睡意。蓦地,他看到了一大片黑色的排列整齐的石头。借着月光,他辨认出那是一个巨大的“心”字,单一海内心一惊。这不是那天给女真堆的“心”字吗?没想到这个“心”字还在,没想到自己居然无意中就又走到了这里。他蓦然想起女真,今天已是她做完手术的第三天了吧!他想起自己对她说:我等你。她醒来看到的也许只是一片虚无,那个说要等她的人,现在却等在这里。

他心乱如麻,同时,强烈地担心和想她,他下意识地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从没这样直接想一个人,哦,想一个具体的人,体会为她担心的感受。他以前也想过邹辛,甚至时常想,但她却模糊成了一团幻影。那些思念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信,没有电话,或者没有她的信息,而却不是真正的人本身。他似乎看清了邹辛的信,自己也许和邹辛一样,在生活中陷入了真正的爱情。他们的爱也许存在,并且美好过,却无法存留下来。看来,仅有爱是不够的。单一海再次震惊,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对邹辛的感情。

邹辛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坐标。哦,很不幸,我也是她的。也许是彼此的存在,反而使对方更加珍惜和恐惧自己。他觉出一种悲哀,真正的爱情要靠失败的感情来弥合,甚至来发现。这种代价太大了,唉,人哪,总是无法真正认清自己。他惊讶自己用了四年才明白,这竟是一种失败,这对自己是不是也是一种损害?

想到此,他几乎要仰天长啸了。但他忍住未动,他被一种深深的冲动给覆盖。转身向回走去,宿舍里泡着杯新茶,通信员见他回来,无声退去。单一海暗中感激着他的精细。端起茶,一饮而尽。他略一沉吟,决定写一封信。信写得很短,却写了很久。写完正是军号吹响时,太阳随着那单调的号音一点点地醒来。他提笔写好信封,通信员恰到好处地进来清理卫生。单一海把信交给他,要他发走,通信员怪异地看他,继而转身而去,并不问什么。他会知道结果的。单一海伸直腰,觉出一种思想喷泄后极度的疲惫。

他忽然强烈地想去见女真,这回他可以无惧地告诉她了:我爱……你。单一海暗自想。

女真从蒙眬中醒来。感觉像从一个短暂而又疲惫的梦中退出。身上残留着梦境艰辛的味道,所以,她的眼睛睁开时,身体还浸在疲软的酣睡中。她下意识地打个呵欠,咧开的嘴停在半空,隐忍不动了。那片刻的刺疼令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脸。

她吃惊地伸手去抚摸,那儿仍包着大块纱布,一圈儿一圈儿的。它们勒紧她的脸,只余下眼睛、鼻孔和嘴巴。她的手哆嗦着抚摸那用纱布包住的左脸,感觉脸孔轻微地凸凹着。那才是她的脸啊!她忽然有些小小的恐惧,手按在那儿半晌不动。眼睛躲避什么似的,深深地闭上。

这样无知无觉地躺着真该是某种享受,她在心里呢喃。猛地想起,自己已动完手术了。也就是说,自己将一生戴着那半张用自己大腿上的皮肤代替的脸孔了。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眼睛又下意识地睁开,她的手按住被沿,只把眼睛暴露在外面。房间里充满燥烈的心跳。那是自己的,这儿真的太宁静了,宁静得只有自己了。阳光从薄纱般的窗帘上漏在她的身上,她呆呆地看着那片阳光,直到它从自己身上悄然退出,移到地上。阳光行走时犹如某种想法,她顺着那片阳光,抬眼瞥见了搁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大花环。哦,这个花环可真美啊!女真凝神去看,那些干枯的玫瑰保持着最后的娇媚,羞闭在各自的缠绕中,干掉的玫瑰其实比活着的玫瑰更让人心惊啊!她把那束玫瑰取过来,用双手轻轻揉搓,花片刀割似的发出惊叫,接着簌簌抖落。

看着那些花片,蓦地,她想起了单一海。这种心情刚一滑过,她就有些呆然地想起了这束花是他送的。哦,她还想起,那天她进手术室时,他亲口对她说:我等你回来。她的心际涌起片刻的温暖,使劲抓紧那束花,内心充满深深的渴望。

走廊响起深深的脚步,那脚声又重又稳,但又很陌生。她在心里追踪那串脚步,听到那脚步在门前停住。她的心跳骤然加紧,同时下意识地把身子缩进被子里,她忽然强烈地惧怕见他,尤其是戴着这张脸。

那脚步停在她床前,一股陌生的气息扑来。她从心里判断出,此人不是单一海。她有些失望地睁开眼,看清是自己的主治医生。那医生看她醒过来,脸在口罩后面隐约笑了笑,告诉她:“你终于醒了过来,你已经这样毫无知觉地躺了三天了。我还以为是麻醉太重的缘故呢!”

“三天?”女真吃惊了,自己居然这样毫无知觉地在这儿躺了三天。忽然,她意识到什么似的,问她:“他在哪里,我是说,有没有见到那个高个子中尉?”

“哦?”那医生似乎回忆似的想想,“是有这么个人,不过,那天你动手术时他就走了。”

“他三天前就离开了?”

“是的,这几天你一直实行特护,任何人不准见你,除非我批准。除了你母亲来电话询问外,再没有其他人。你母亲说她明天来接你。目前她也在住院。”她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这个花环真让人心惊,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个枯了的玫瑰,是他送你的吗?”

“嗯。”她沉沉地点点头,“很奇怪这么个花环吧,尤其是枯萎的玫瑰。”

那医生仔细审视:“也许在编成时,还没有枯呢!那小伙子似乎有极深的心思,我察觉出来了,他很关心你……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哦,他那天走时给你留下一个纸条。”

“这已不重要了,医生,他知道我的伤情吧!我是指以后。我是个医生,知道自己伤好后会是什么样子。”女真接过那个信封,手居然抖了一下。

“很抱歉,我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所以就全告诉他了,我想他应该有所准备。”

“……我明白了!是的,他该知道。”女真的唇紧咬,“我什么时候可以拆线。”

“后天,”她扶扶她的肩,“我尽力恢复你的原状,只是你要接受最坏的后果,我是指假如,不过,目前你的伤情良好,我是指假如不再有意外发生。这两天,你要安静下来,尤其不可有大的情绪波动。要知道,不良情绪会使脸部肌肉发生变化。”

女真忽然有些深深的失落,她的眼睛失神地望定某处,直到那个医生轻轻离开,她也未曾察觉。三天前,他居然在把自己刚送进手术室时先走了,并且只留下了这么一张纸条。难道还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事吗?她叹息一声,轻轻拆开那个信封,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小字:

子老突然病逝,我回去参加他的葬礼,感谢我们还活着,等我回来。

女真被那几行小字给惊住,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封信。内心倏然现出子老的形象。哦,子老居然死了。她下意识地抓紧那张纸,像抓住子老的手,脑际再次响起了子老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她什么也想到了,唯独没想到子老会死去。哦,这一切,几乎像某种传说,可为什么传说总是要以死作为结局啊!她的手抖动着,下意识地握紧那只花环,那个干枯的花环上还遗留着子老的气味儿。她的眼潮湿着,轻轻地托起那个花环,静静地用眼睛去触它们。一枚刺碰伤了她的手,她被突然的刺疼给弄得差点儿惊叫起来。这枚刺在哪里?自己抚过许多遍,都没发现啊!她失神地又看看那张纸条。她知道,单一海一定会回去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太相似了。她早就察觉出了子老与单一海之间精神上的相似之处了。两个都被某种古老的精神吸引的男人,你总无法清晰地将他们区分开来。子老的逝去,也许会给单一海带来某种巨大的损伤,至少会使他的精神受到伤害,这种伤害也许将会影响他的一生。其实他们之间的影响早就开始了,只是他们在相遇的一瞬间,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他们不过只是在欣赏对方眼中的自己而已。

女真深叹一口气,男人哪,总是喜欢把强者当成自己的某一部分来爱,这种爱因为过于深刻而显出了更多的自私。女真发现,自己居然也喜欢这种方式,至少她的意识深处是欣赏他的。而且不正是因为这,自己才爱上他的吗?想到此,女真内心哗地温暖起来。同时诧异于自己在听到他不在时,竟有如此深的失落!

一想到单一海,她的心立即就乱了,这些日子来,单一海奇怪地蹲踞在她身上的某处,只要一触摸,仿佛就会立即刺穿自己的脑海似的。这一切,从那天他为自己过生日时就开始了。当她下意识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与单一海在一起,并且这种喜欢已让她产生某种渴望时,她就开始疏远他了。而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喜欢与他说话,听他骄傲地散布自己的谬论,而却从未把他当成一个恋人来看待。

可这种拒斥换来的只是重新的接近,她对单一海有种奇怪的感情。觉得他和自己的命运相似,都是在爱情中遭遇巨大不幸的人。即使单一海从未向她倾诉过他的爱情,她也看出来了,他对那个她不知名的女孩爱得很深,可却似又囿于某种难言的隐疼,有深爱必有深痛。可那天她听到他的叹息后,脑际竟泛起某种隐约的失意,连她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情绪突然下降。她奇怪自己的这种心情,却又无能为力。

她想,人一生只配有一份情感,失败的或者美满的。很不幸,自己被失败的阴影给罩上了,那也是命定的。她将终生拥有它,之后是逃开它,或者逃开一切情感。她对所有情感都产生深深的疑虑,甚至恐惧。当单一海终于向她表白时,她除了震惊,便是深深地拒斥。女真那天把自己撕开,其实只是想把自己**给他,之后坚决地看他悲痛离去,然后把她遗忘掉。尽管这很残忍,尤其对一个爱自己的人来说,几乎就是一种伤害。可你爱我,就得爱我的一切,包括这种情感,否则,这种爱至少是不完整的,也无法经受住深刻的考验。

她没想到,单一海会去找她。而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在绝望中所想到的人仍是他。人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才会想到自己最该干的事啊!那一瞬,她下意识地想要告诉他,自己爱他,可当他坐到自己身边时,她却一下子无言了。她只是默默地感受着那种深深的情感。其实只有被爱着,才是幸福的哪!她的脸上浮出一种淡淡的笑容。这时,额角又深深地被牵疼了。那种异疼使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掀开被子,扑到窗前悬挂的那面镜子前。那面镜子镶在白墙上,远看只是一片宁静的晶白。她刚一走动。大腿部静静地揪扯着,那儿的伤口还没愈合啊!她竭力稳住,不使自己疼倒。然后,一步步地挪到那面镜子前,镜中清晰地显出一个可怕的形象,她有些陌生地看着镜中的那张脸孔。逐渐,她从中找出了熟悉的那个自己。哦,这就是自己吗?她出奇地平静。仿佛只是看着别人的脸,而自己只在内心中品味那个人的情感,心中竟多了种新的感觉,她用手轻抚自己露出来的一点皮肤,按按,皮肤细微地弹动着。这个念头让她又激动又紧张,她是医生,知道满头纱布只不过是掩遮住伤口,防止病菌的入侵而已。女真看着镜中那个头影,轻轻地撕开。纱布在手里一层层剥净。每剥一下,她的心就唰地抖动不已,感觉有种被剥去衣服的清凉感。最后一圈纱布终于卸下来了,一张面目迥异的脸孔凸现在镜中,睁着双陌生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左脸半边儿上,缝补丁似的盖着一大块更加细密的针孔,它们此时已镶进自己的皮肤。几天后,细线拆除,那些针孔将逐渐和这块皮肤长合,直到长得密不透缝儿,四沿只有点点的细针尖似的痕迹。她有些呆然地凝视那半边脸,渐渐地她看出了新的感觉。左脸明显地肿了起来。脸孔失去了原先的谐调,而使原本生动的眼睛显出了呆滞。两边的眼睛仿佛对立似的,各自呈现着一种眼神。嘴角奇怪地下坠着,显着有些斜歪。

女真察觉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声,那声音在她的身后停住,之后便是深深的沉默,女真觉察出被注视的灼烧,她忍住不往身后瞧,等待那个人先开口。她不想一转身,把对方给吓住。那个人站在身后半晌未动,那种静止令她觉出某种压抑。她忍不住回过来,不由得吃惊了。站在门口静立不动的居然是单一海,他的脸孔瘦了一大圈,右手吊在胸前,还好的左手捧着一大堆鲜花,静静地笑望着女真,显然是想让她大吃一惊呀!

“是你吗?女真……”单一海吵哑地说着,脸上显出疲惫的惊异。他也许刚从车站赶来,军衣上满是浑浊的灰土。

“当然是我。你很吃惊是吗?”女真原先设想的热烈竟一下子消失殆尽,深泛上来的竟是莫名的平静。

“有一点儿,不过,你真的让我吃惊。”

“变得太丑,是吗?”

“不能用丑来表达,我只是庆幸。我拥有过两种面孔了。知道吗?就像拥有了两种生活一样,我感到很突然……”单一海走过来,把花交给女真,“对不起,我来迟了。你知道……”

“子老真的去世了?”女真抚着那堆花,轻声问他。

“是的,那天我接到他去世的消息时,你正在手术,我来不及告诉你。”单一海回避她的目光,从衣袋中摸出那只“嘶啵”递给她,“子老知道你会吹它,也传给你。”

“子老?”女真喃喃道,泪水簌簌溅落在那只“嘶啵”上。

“他看到了你的画,你在戈壁上看到的一切都应验了,那座城真的塌毁了。子老在城塌毁倾倒后,就一病不起。这一切,几乎像某种传说,令人难以置信。”

单一海轻轻地近前,颤抖着把她的肩扳过来。他深深地看定她的脸孔,一双眼睛凝成两束火焰:“我们早就开始了对彼此的承诺,不是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女真娇嗔地闪躲他的目光,自己此刻的脸上肯定应该闪现着娇羞,可惜他看不到了……

“其实有的感情是不要承诺的。”单一海紧紧地拥住她,泪水在眼中闪烁着稀薄的光亮。

“像我们。”

“嗯。”单一海呻吟着说。把她拥得更紧了,一颗泪水打在她的唇上,女真竟嗅出一种酸苦的甜蜜。哦,原来爱情竟是苦和甜。

单一海从车上跳下来,双脚踩着厚雪,身子立即稳妥了,脸上溢出天真的神色。他四下环视,范村埋在清晨冷寂的雪中,街巷上清冷而又寂静。极目处只有苍茫的雪色。在雪中,几乎所有的物与物之间,都被抹平了,显出一样的色泽。

单一海待自己欣赏够了,才想起车上的人。女真靠在后座上,脸上显出极深的疲惫。她太累了,单一海不由心生爱怜。从上周开始,他们已连续在车上摇了四天。枯寂的长途旅行几乎摇得骨头都不属于自己了。昨天晚上,他们一下车,就遇到了这场暴雪,望着近在咫尺的故乡,他强忍住内心的焦虑,等待雪停。直到天亮,他才匆匆打了个车,往回赶。因为不知道自己可倒乘车次的准确时间,单一海故意没叫家里人来接。但他知道,昨夜奶奶肯定一夜未眠,这场大雪落下的东西太多了,包括担忧。

女真被他捅醒,她下意识地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太困了,一坐下我就可以睡着,怎么,这就是你常给我吹嘘的故乡?”

单一海把她扶出车来,指指脚下:“不像吗?故乡似乎只可以在遥远处审视,一到了它身边,唉,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就都没了,故乡倒好像只属于游子式的人,而不属于归乡者。瞧出来没,这儿太冷清了,我以为自己常想的那些人和东西就在门外边闹哄哄地挤着哪!”

女真环视四周:“这儿与你给我吹嘘的回忆中的故乡,好像并不同嘛。不过,比你传达给我的感觉好多了。”她转身打量眼前的高大门楼,声音忽然放低,满腹不安地说,“这就是家吗?”

“嗯。我在这个院子里待了十五年,这幢楼比我们的年龄大多了,所以,有股老人的味道,我挺想它。”单一海把钱付给那个司机。车疾速远去,只遗下他们站在空旷的门前。

女真忽然抓紧单一海的右臂,低语:“我……有些怕。”

“怕什么呢?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哦。”单一海轻轻拍打一下她,故意坏笑道,“我明白了,你不怕我,倒怕我的家里人了。放心,他们吃不了你,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嘛!”单一海话一出口,立即有些后悔了。自从与女真在一起,丑字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忌讳。他竭力不去涉及这个话题,因为女真太敏感了,受过伤的女人简直都长满了灵敏的触角,每一句话都得防备让她们受伤哪。他移眼轻瞟女真。女真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

单一海轻叹一口气,不再言语,拎起包,招呼女真随他回家。老屋里的人似乎都浸在睡梦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前立着个雪像。那个雪像背影似乎很忧郁,又很熟悉。孤独地站在院子中间,仿佛某种情绪一样,戳着他们的眼睛。女真忽然住脚,望定那个雪像:“一海,你看这个雪像,堆得多么像你。尤其是远看,简直就是你嘛!”

单一海也发现了那个雪像,他早就觉出了怪异,只是没把这个发现说出来而已。他远远地凝视它,那雪像堆得似乎挺随意,但却处处透着对他细腻的熟悉。他目测雪像的身高,居然与自己惊人的一致。哦,只有脸上似乎呈现着某种不同。也许那人在塑到这儿时情绪发生变异,所以脸上的眼与鼻奇怪地分离开很远。单一海被那雪像深深吸引,同时在心中怀疑,谁会塑这样的像哪!是奶奶?决不可能。家中的人似乎没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情,何况那种细腻的感觉并不是谁都可以传达出来的。那么,会是谁呢?蓦地,他的脑际闪过一个人影,又被他否定了。但不是她又会是谁?他的内心罩上某种异样神情。他下意识地预感到有人来了,但这人会是谁呢?

“此人对你很熟悉嘛!手法如此细腻,像是个女孩子给塑的。”女真似乎看出某种端倪,“会是奶奶吗?”

单一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知道了我真该奖励她一下才对呀。”

“你猜对了。那个雪像就是一个女孩子塑的。”单一海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撞了一下。他唰地回头。看到奶奶正从廊阶上走过来,脸上蕴着浅浅的笑意。

单一海惊喜地奔过去,扶住奶奶:“奶奶!”他亲热地喊了一声,之后,便再无话,脸上显出孩子般的傻笑。在奶奶面前,单一海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永远都像个孩子似的。

奶奶似也被这骤然的会面冲撞得兴奋起来。她疼爱地端详单一海片刻,但仅仅是片刻,她的目光便从单一海身上挪开,移向了他身后。

单一海把自己使劲儿往奶奶身上靠靠。奶奶身上散着一种甜浆样的熟悉气味。她比自己的个子矮了整整三十公分。他有些伤感地发现,似乎从小是往高了长,而到了老年,又开始往回缩,似乎要拼命回去似的。他从奶奶身上看出了某种可怕的生长奥秘,她比自己又矮了几公分!

女真羞怯地低语:“奶奶!”脸上闪过一片绯红。

奶奶稍微愣怔一下,随即抓住女真的手,轻轻地握紧。老人的神色略显异样。她的目光尖刺地一闪:“哦,我还以为要等雪化了你们才回来。路上挺难走吧!哎哟,看你的手冰的,快,快回屋吧!”老人拍拍女真的臂,转身便向屋里走。只是脸上隐忍着某种表情,那表情因为蕴含着某种难言的隐痛而使她的话显出一种冰冷的热情。

单一海觉出某种异样,奶奶刚才的话令他产生深深的担忧。他跟随奶奶进屋,临进门时,他又蓦然回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雪像,那像真孤独,可这会是谁塑的呢?他因这个念头而在内心觉出淡淡的不宁。

西厢房洒扫得干净而又温馨。火炉熊熊地燃着,暖意立即扑了过来。奶奶已盘腿上炕,女真偎坐在她身边,温顺得如同一只猫。她轻声地回答着奶奶的什么话。奶奶的脸上显出莫名的笑意。刚才在院中的那种冰冷的热情也仿佛被融化似的,消失了,仿佛她们早就认识似的,那种融洽连单一海也觉出奇怪。他洗漱完时,两人还在亲热地说着什么。奶奶这是怎么啦?这次回家,他是带着要被奶奶训斥一顿甚至进行一次深刻的争吵的准备回来的。在这个家,奶奶几乎还从没有与谁妥协过。刚才进门时,他以为奶奶会拒绝自己,甚至让女真无法走进家门。现在看来,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只是奶奶的这种变化总让他觉出种深深的不安。这样融洽似乎不正常,应该有点儿危机才对。可奶奶却没事似的,与女真坐在一起。单一海吃惊之余,竟有些淡淡的遗憾。这时,他又想起奶奶那句话了。他下意识地觉出,奶奶一定是在掩饰什么。肯定有什么东西隐在奶奶心中,可那又会是什么呢?

他自顾坐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因为插不上话,他倒显得多余。女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奇妙,按说他们之间应该有所不同或者说陌生吧。可恰恰因为陌生,他们反而一下子把自己交了出去。这时,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谈话戛然而止,从炕上下来:“看我,一高兴,就光顾与你们说话了。你们累了好几天,就先歇歇吧!我去让他们给你们做点儿饭。”那神情如同换上去似的,变得得体而又礼貌,让人怀疑刚才她们的亲热是不是假的。

单一海点点头,他一直在等奶奶这句话。现在他明白了,奶奶这样做,其实只是掩盖什么。哦,他的心猛跳了一下,那种预感又哗地浮上脑际,难道她真的来了?

女真轻轻地依偎过来。仿佛一团暖气。单一海掩饰地从背后抱住她,似乎要表达某种歉意。女真用手轻轻划过他的手背:“我看出来了。奶奶似乎不喜欢我。”

“……不,不是的,她与你不是谈得很投机嘛,我连嘴也插不上。”单一海慌乱地解释,远不如抱她那样自然。

“至少不那么自然。她也许只是同情我或者是为了掩饰什么?我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她接受。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奶奶其实喜欢的是那个给你塑像的女孩子。”

单一海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有些呆愣地松开她:“哪个女孩子?不可能!”

“我觉得她也许就在这个院子里。刚才我老觉得被一双目光注视着,可找不到出处。我想,她肯定也在。你猜得出来她是谁吗?”

“谁?”单一海越发怪异地看她。今天这个家里人都有些怪怪的,一个个变得都快让他有些无法辨认了。尤其是女真,女真的直觉有时真令人恐惧啊!

“邹辛!”

单一海浑身一颤。他若有所思地向身后望去。眼睛凝住窗上的阳光,不动了。

奶奶伫立在窗前,一双深目透过这间百年老屋混浊的老玻璃,在窗上纷扬的雪花中飘闪。她内心充满某种无言的焦虑、忧伤,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愤怒。有一瞬间,她甚至惊讶于自己的这种莫名的感受。房屋里饭菜已热了三遍,可她却一筷未动。她还从未这么心焦地等过一个人。

……三天前,当这场狂雪飘起时,她收到了单一海的信。说他将赶回来参加她的寿辰。一海已经三年未能回来了。她有些欣悦的幸福。这个孙子最小,也最让她揪心。三年了,不知他长高了还是长胖了。唉,她幸福地叹息。往下读却让她有些深深地震惊。如果仅仅是他回来也就罢了。可让她内心不安的却是,他还将带回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真是太陌生了,陌生到了甚至是第一次听说,并且不知道她长什么样的地步。可单一海却在信中说,他将要与她结婚,带回来只是先让她看看。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他在信中告诉她,那个女孩子在一次事变中毁了容……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子将带着一副丑陋的面孔,走进这个家门。奶奶有些伤感地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刚刚泛起的幸福又被淡淡的愤怒淹没。她踱到窗前,那页短短的信纸飘在地上,像一片孤零零的雪。她的内心有些淡淡的刺疼。脑中蓦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影子又遥远、又逼真,她也有三年未见过她了,她只是在自己想起一海时,才会伴随着出现。可现在,伴随着单一海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了,这也正是让她伤心和愤怒的地方。在单家,奶奶一直用自己的眼光和准则,为单家的儿孙们选择他们的职业,甚至婚姻。至少在这个家已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单家的媳妇,必须得经过奶奶的认可才行。而一海居然胆大到了不经过她的同意,便与那个……哦……又乖巧又漂亮,远在海边上的小姑娘邹辛结束了,结束得让她手足无措,并且全然不知。要知道,邹辛才是她心目中单一海的媳妇儿。这个家也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一想到邹辛,她内心中的歉疚和不安便仿佛被点燃了。她下意识地翻出那张一直放在炕沿的照片,那个女人健康地笑着。她的笑倒是挺迷人。可奶奶却从中读出另外一种感觉。她下意识地在内心中抗拒着她,同时有种隐隐的担忧。而可怕的是一海还并不知道邹辛也到家了。这下子好了,家中一下子来了两个女人,并且全是与一海有关。

这时,楼上响起轻微的行走声,那串脚步声音轻微,却极脆地刺着她的心。邹辛就睡在她楼上,她一定也听见了那汽车的低鸣。奶奶感觉着她走到窗前,脚步停住了。她一定也看见了单一海和那个女人。奶奶被这种想象给压抑着,胸中郁闷难消,她从内心深处喜欢邹辛。她已感觉出,邹辛千里迢迢地跑来,一定另有原因。她直觉邹辛和单一海之间,肯定有过极深的误解或者冲突。她也是女人,她不信她说的已不爱他之类的话,那些话只是某种掩饰。她早已从邹辛的眼中,读出她的真实心态:她还对单一海心存某种渴望!

奶奶的心一下子悬在了两头。她忽然听见那串脚步声从楼上向下走去。哦,邹辛要下来了。她的心倏地揪紧,脑际蓦地出现一种可怕的念头。她不敢往下想,快步走了出来。她不能让邹辛和他们这样猝然相见。那个女孩子站在雪像前,她的手抚着那个雪像。哎,她的直觉真让人吃惊,奶奶沉声低语,同时把目光扫向了她。

那个女真……哦,奶奶一眼瞥去,尽管她已知道她的伤情,可还是有些小小的吃惊。她没想到,这个孩子的脸上会变得这么丑。但更让她吃惊的是她那一脸健康的笑。哦,她的笑真迷人。有一瞬间,她心际产生某种难言的感受。没见到这孩子以前,她一直在心里排斥着她,同时让她感到震惊的是一海的选择。可当她一脸灿烂地站到自己面前时,奶奶心中竟产生一种陌生的亲切。她一下就被这孩子的笑吸引了。哦,拥有这样灿烂的笑容,尤其是一个失去美丽的女人的笑容,似乎更令人难以拒绝。

奶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心里接纳了她,等到发现这一点时,连她也有些吃惊。原来自己可是下意识地拒绝着她啊!

奶奶拐进房门,盘腿上炕,那张照片仍斜放在地上。她捧起来,女真在上面灿烂地笑着,这种笑不知为何,令她产生一种无言的感伤。她凝神倾听楼上,楼上可怕的寂静着,脚步声沉默地消失了。奶奶在那种固执的沉默中,反觉出极深的不安。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单一海有些不安地走至她面前。奶奶似早已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示意他坐。

“邹辛来了?”

奶奶深吸一口烟。顾自言道:“那个女孩子,我是说,她挺特别的,我看到她,就想起了一个人!”

单一海意外地:“谁?”

“我。她的身上有许多我陌生的东西。她与我年轻时很像。”奶奶动容地把烟挟紧,“我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她了,这种感情我懂,可你想过没有,你与邹辛怎么办?”

“结束了?可她现在却在这儿!”

“她真的来了?”

“就在楼上房间里,估计她早看见你们了。我刚才听到楼上脚步响,这会儿反而一直静着。唉,这孩子,这么静才真让我不安哪!”

单一海胸中哗地升腾起复杂的情感。他下意识地抬眼望望头顶,一时竟沉默了。

“你先不要上去。这孩子太倔……”奶奶叹息一声,盯住单一海。

“她来这儿干什么?”

“这该问你。这孩子呀,真是,不过我觉得她其实还在喜欢你。”

“晚了,我们不是没办法爱,而是爱不起来。”单一海苦笑片刻。忽然发恨地道,“我已经决定了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你们说的都一样?”奶奶忽然长叹,“我越来越不懂你们了。”

单一海无言地扶奶奶坐稳。抬眼瞥见那张飘落在炕沿上的照片,轻轻捡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给我的照片。那时候,她可真美。”

奶奶内心一动,擦了半截的火柴停在半空:“你喜欢的只是她的以前吗?这孩子以前可真漂亮,现在呢?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吗?”

“当然。奶奶,也许在两个人见面时,容貌会主宰两个人的心情。可当彼此切入对方太深的时候,容貌其实已不重要了。”单一海似被触动,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我很珍惜这段爱情,奶奶,你理解我吧!”

“我六十年前就理解了自己,当然也理解你。”奶奶略有些沙哑地说,“孩子,我这回不会拦你了,我相信你自己的选择。”

“谢谢。”单一海低语。奶奶的话让他的心内一热。到底是奶奶啊!他想。他冷静地点燃一支烟,讲起自己与女真相恋和受伤的经过。单一海平静地诉说着,仿佛只是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似的。连他也觉出奇怪,自己竟在讲述中觉出某种新的意味。哦,连他也有些感动了……这时,他看见奶奶的眼睛忽然奇怪地扫向门口方向,有些惊异般地愣了一下。门边响起一串脚步声,快速离去。

单一海被那串脚步声惊动。转过头,只看到一个背影。奶奶低声告诉他:“是邹辛。她站在门边有很久了,她也许听到了谈话……”

院子里奇怪地安静着。有一刻,她几乎有些诧异了,这院儿里几乎没有人走动,偌大个院子里似乎只有他们几个人!一海说过,他有许多兄弟姐妹啊!同时让她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他不把自己带回家里,而是回到这个偏远的村庄里来。她忽然意识到奶奶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了。

就在这时,女真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在门前停住。女真听出那不是单一海的声音,可那又会是谁呢?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心头一动,飞快地下炕,走到门前。

门无声地开启,门边站着位姑娘。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满目忧郁地看着她。

女真被她冰冷的沉默攫住。她已经意识到她是谁了。只是没想到,她长得这么漂亮,并且会来敲开她的门。她其实在内心中已渴望见到她多次了。可当她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有些深深的吃惊,两个女人因为忽然的相见,反而变得沉默了。她们只用沉默相互触动对方,此时谁说一句话,都只会破坏这种氛围。

良久,那姑娘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似的,自语般地说:“我是邹辛……”

女真点点头:“我早就见过你,是在一海的影集里。不过,你长得真漂亮,比照片上的更动人!”

邹辛勉强一笑,一双亮眸灼灼地盯住女真:“今天早晨,你一进门时,我就看到了你。我早就想见见你。可……其实,见到了又能如何?”

“我很丑,是吧!”女真平静地看她。她直觉邹辛似乎受到了震动。她好像被另外一些东西给压着,可那又会是什么呢?女真一旦被伤害,总会有某种变异的深刻。而这种深刻,在刺伤自己的同时,同样会让别人受伤。

“不,你的丑并不能掩盖住你。”邹辛嗓音暗哑地说,“也许因为那场变故,才让一海发现了自己。唉,我现在似乎才觉出,我与你的区别是什么。”

“你也知道了那场变故?”

“我刚才听一海讲的。我是个普通女人,可我能体会出那种感情。”邹辛的神情暗淡,目光却钩子般地尖刻,“也许爱情其只是一种付出,而不是索取,不浪漫,也不令人累,而是相濡以沫……”

“你说得真精彩。”女真略略喘息着,“你还爱着一海?”

“我?”

“对。”邹辛忽然伤感地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发现,自己完了!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很坚强,对这种感情认识得很明确。可现在,我才觉出,我只是来帮助自己摆脱了一次爱情。”

女真心里闪现难言的灼疼,她没想到邹辛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痛苦。她从来都害怕被情所害,可被情所累呢?女真无言地望定邹辛。一瞬间,两个女人似乎找到了知音般,眼中竟都闪着理解的潮湿。

邹辛看定女真,喃喃着说:“他很爱你。我可以看出来,我还以为他对你只是同情哪,没想到,他是真的爱你。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出极深的震惊……”

邹辛看一眼女真,顾自说下去:“他是对的。其实,我与他谈了四年,直到今天,我似乎才理解了他。”她凄然一笑,“但却要以失去为代价。嗨,我又伤感了。其实,我来这儿看你,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可我确实想告诉你,他是个好男人,他值得让我后悔。”

女真惊愕地看定她:“谢……谢。”继而,她真诚地说,“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邹辛低眉不语,半天才仿佛从刚才的情绪中抽出似的,喃喃地说:“我该走了。原谅我不能留下来,我太累了……”说完,摇晃着走了出去,感觉像刚从某种巨大的伤悲中抽出似的,全身都是伤感的味儿。

女真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眼睛不觉潮湿了。她的内心没了刚才的不安,但另外一种不安却让她陷入深长的感伤中,仿佛那感伤是自己的似的。

单一海怅然追出门去,看到那个背影孤独地飘向村边的宝崖方向。她似乎在躲避什么似的,走得很急,身影抖晃得如同一片叶子。单一海的心骤然狂跳,他从那背影中寻找到一种熟悉的东西。那种散漫的情感波浪般淹没了过来,竟然真的是她。单一海在内心自语。尽管他已知道了她要来,可一见到那个身影,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激动。她真的是来告别吗?他内心再次闪过异样的情感,下意识地追着她的背影,向前走去。

邹辛似乎未察觉出他的跟随,她在雪上踉跄行走。宝崖的厚雪上,遗下一行歪斜的脚印。她的红色风衣在苍白中闪出极深的光泽。单一海快步向前紧跟,心中掠过一丝阴影,她到宝崖上去干什么?

邹辛似浑然无觉地呆望着崖下。脚下的汾河已被大雪压覆住。厚绒似的雪色一直苍茫到极目处。单一海忽然发觉,这块地儿正是宝崖极顶。当年他时常和她一起坐在这儿看汾河。他内心一动,她现在冒雪来这儿,是还要看汾河吗?可惜,现在有了积雪……他轻声叹息。

单一海觉出种无言的难受:“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很爱她,是吗?”邹辛顾自对着空旷讲话,仿佛一个人自语,“我很……高兴,你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看得出,她也很喜欢你!”

“你又在挖苦了……”单一海喃喃地道。

“不是。”邹辛忽然把头转过来。她的眼睛残留着深深的潮湿,“刚开始我看到她时,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甚至有种耻辱,我还以为,自己竟连这样一个丑女人也不如。可我现在不这样以为了,你是对的。”

“谢谢!”单一海怜爱地注视邹辛。她瘦多了。脸上显出某种新奇的美艳。她属于那种女人,越瘦越显出一种新的韵味。一胖,反而令人觉出惋惜来了。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真诚地望定邹辛,“其实,你不该来……”

“连你也这么说……”邹辛兀自伤感地低语,“我很可笑,是吗?为了一个可笑的借口,就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可你知道吗?也许你会当成笑话,甚至嘲笑我!可这一番挣扎,对我却极为重要!”

单一海喃喃地望定她:“过去的其实很快就会过去。人不该老在过去里生活。我理解你,也希望你把我永远忘掉。”

“如果说忘就忘了,我也不会如此虐待自己。”邹辛苦笑,“你倒是可以,我则不能。也许,我真的太自私了。不过,我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了。你很快只会在我的记忆中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请你谅解。我……”

“谈不上谁谅解谁,这份感情对我很重要,我挣扎了四年,才认清自己。唉,人哪,有时要靠时间,还要靠别人来弥补,才能找回自己呵!”

“你太伤感,”单一海略微停顿。继续道,“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谢谢,我也是。”邹辛略微停顿,继续道,“我该走了。这儿已不该再有我了。”她望望单一海,伸出手,“就此告别。”

单一海心中一沉,避开那只玉米芯儿似的小手,真挚地:“能留下来吗?我想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邹辛吃惊地望定他,半晌才摇摇头,似乎忍受着极深的痛苦:“不……”

“为什么?”

“你不该发出这样的邀请。我是个普通女人,来这儿对我已经是一种情感虐待了。参加你的婚礼,已对我不是一种潇洒,而是一种残忍了……”

单一海口吃般地说:“对……不起。”

邹辛忽然发恨地望住单一海,眼神中传达出的那种恨意几乎让他震惊。他还从没被她这样的目光击中过呢!哦,那目光蕴含的光刺伤了他般,令他觉出无言的战栗。邹辛足足盯了他有一分钟,忽然收回目光,转身向山下走去。

女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轻依在他身边。单一海注意到,她的眼睛深深潮润着,脸上是淡淡的沉思或者幸福,他轻轻地揽过她的肩头,任那种心情在自己身边涨着,并且触痛他。

奶奶似乎无意间踱过来。单一海觉察出,刚才她显然站在门廊用目光为邹辛送行。因为他看到她身上还残留着送别的气味。奶奶在他们面前住脚,独语般地低声说:“就在我寿日那天,一起把仪式办了吧!”老人颤抖着说毕,脸孔异常平静,仿佛经过极深思考似的,又向门外踱去。

单一海被一种难言的感觉充塞。他对着她的背影说:“谢谢。”他知道奶奶说出此话,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承诺,但对她却是一次艰难的选择。

奶奶的背影孤独而又决绝。单一海看到,纷扬的雪花正从阳光中洒下。那些雪花如同阳光的羽毛,闪着蓬松的光芒,淹没了他的视线。

女真动人地看着她,继而闭上自己的眼睛,两滴泪水正从眼内溢出。单一海的大手接住那些溅碎的泪珠,感觉像接住某种幸福一样。他再次感觉到幸福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