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逃离戈壁

牧猪小孩是在中午出现的,他的猪群不见了。单一海只看见他一个人,慢慢地由一个黑点变成人的形象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因急走而流着一些黄色的汗水,这些汗擦过他脏污的脸流下来,像开了一个个小水沟,一道一道的,更像涂了迷彩。

单一海有些惊喜地望着他,他已坚信这个神秘孩子的出现,可以给他带来好消息。他有些惊喜地抓住那孩子的手,帮他擦去额际的汗,同时打着手势,那意思很明白:你发现了什么吗?

那孩子不等单一海的手势落下,已急切地吱哇吱哇地比画起来。他的一只脏手指向远处,一只脏手抚着胸部,头向天上仰了三下。单一海看着他那种巫舞般的手势,连比带画地猜测着。后来,那孩子似乎累了,有些失望地轻轻叹息,用手拉住他的袖子。这回单一海懂了,那孩子是让他跟他一起走。

单一海对冯冉说:“我有预感,女真他们肯定还在这块戈壁上,他们就在这孩子带我们去的地方。”

冯冉点点头:“但愿如此。”他受伤的右臂悬落在胸前,帽子已不知掉到什么地方,脸上溅上去的血已结成了干痂,头发肮脏蓬乱,那支八一式冲锋枪斜依在右肋,像个刚刚血战过的西部牛仔。

昏黄的戈壁闷热着,空气仿佛成了胶状,又黏又软。浑身燥热困乏,头昏得像不是自己的,汗水迅速蒸发,使他的喉咙又干又燥,单一海使劲儿拉开胸前的扣子,才感觉稍微舒服一点儿。

冯冉的厚嘴唇已经裂开干干的血缝,每走一步,都有些费力,但他强忍住不让自己出声,只是坚持着向前走。单一海抬头望望天空中那轮隐起来的太阳,心中浮起许多感受。那孩子似乎永不知累地向前走。他几乎从没向后边望过他们一眼,似乎他们不存在。他在翻过一道圆坡似的高坝时,停了下来。

他半躺在戈壁上,身子倚着块石头,一双眼半睁着,似乎根本不在意单一海他们,顾自休息了。单一海内心中一松,坐到了地上,躺着真舒服啊!冯冉在戈壁上摊成个大字,枪支斜压在身上,风中传来身上骨节咔咔的松动声。

单一海稍坐片刻,从挎包里取出一块压缩干粮,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儿粮食了。他默然分成三块,一块递给冯冉,一块交给那孩子。那孩子看了一眼,就又递了回来,仿佛对那种食品不屑一顾似的,又默默低头,沉浸在刚才的沉默里。

单一海把那块干粮放到嘴里,试图洇出一点儿唾液,但却什么也没有。干粮的粉末顺嘴角滑下,堵在嗓子眼里下不去,喉咙被咯住似的,发出咕咕的声响。冯冉转身取下那个干了的水壶,仰脖对准壶口,希冀再有一滴水出来,但那壶仰了半天,还是空旷着发出嗡嗡的回声。冯冉有些气愤地扭身把壶远远扔掉,壶掉在石头上的声音,干渴空虚得没有一点儿回声。

那声壶的异响惊动了那孩子,他似乎早已看出了单一海和冯冉的焦渴,这会儿,他取出那只酒囊,犹豫了一下,递给单一海。单一海转身递给冯冉,冯冉几乎没有犹豫,捧起酒囊大口猛喝。此时只要是**,哪怕是毒液,他也不会有所顾忌了。但他只喝了两口,还没来得及润湿嗓子,那孩子便满脸通红地抓住那只酒囊,叽哩哇啦地喊着。那意思这回冯冉可看懂了,是叫他不要再喝了。看着那孩子略显执拗的神色,他无奈地松开了手,那孩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神情,转身又把囊递给了单一海。单一海小心地含了两大口,像含住一种感觉,心内的热燥顿时消散。那孩子不等他喝完,已把囊拿走了,很珍惜似的用力摇摇,又吊在自己的后腰上。那只大囊几乎拖到了地上,可却一点儿也不妨碍他走路,似乎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站在那里,像要辨认出什么,向远方凝视片刻,对单一海打个手势,转身向前走去。单一海和冯冉站起来,默默地跟紧那孩子的背影。

一会儿,戈壁上便响起了他们轻微而又空旷的脚步声。他们走得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要付出很大代价,不一会儿已累得气喘不止。

单一海从冯冉背上拿过那支枪,冯冉已没有力气,只是喘息着,竭力跟上那孩子的步伐。

“哎,头儿。”冯冉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他,“女真中尉失踪的事儿,她家里知道吧?”

单一海略一怔,似乎未料到他会问此话:“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她父母是谁,只知道她家在北京,其余的我与你一样,对她一无所知。”

“你真的不知道女真中尉的父亲是谁?”冯冉略感惊异地看定他,满脸的怀疑。

“不知道,怎么,你小子又有什么新发现?”单一海望望身前的那孩子,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话,沉默着。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呢,只是隐藏得较深而已,没想到……”冯冉怪异地看他,似乎很失落,“其实,不知道比知道好啊!我看出来了,女真中尉是真心喜欢你!”

“可这与她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出来你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冯冉一脸凝重,接着说出他的名字,那是个在军事作战方面很有建树、威望甚高的将军。

单一海内心一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全师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但似乎与她有关的人,却被蒙在鼓里。除非是你故意瞒我,否则我都有些不相信了。”

单一海略感震惊,他真的没想到。女真含糊其词的家庭背景,竟是如此。

“你还爱她吗?”冯冉问他。

单一海低语:“我一直在爱她,爱情比将军重要。我将努力忘记她的家庭。”他的内心中翻腾起一些莫名的情绪,是什么呢?却又一下说不清,仿佛他与女真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说不清一样。

走过一片红柳丛,那孩子忽然停住了脚步,脸上浮着一层灿烂的笑意,伸手指向前方,抬眼望去。前面暗昏的天空中,隐约着一个庞然大物。

“汽车?汽车!我看到了汽车啦!”冯冉忽然惊呼着。那个庞然大物果然是一辆大卡车,在昏黄的天空中,暴露着淡淡的暗绿。冯冉已扔掉背包,跑了过去。

单一海认了出来,那正是女真他们出发时所乘的大卡车。他疯了似的奔过去,却看到冯冉呆立在一边,惊诧地不语,车上空无一人,车身暴溅着许多的血迹,车厢板上还夹着许多兽毛,驾驶室的玻璃已成碎片。地上可怕地摆着一些凌乱的衣服的残片。血腥的气息暗淡地弥漫着。单一海呆了一般木立着,难道他们……他内心因这种可怕的想法刀划割似的疼痛。这时,冯冉已爬上车厢,他虚弱的身体这会儿竟灵活异常。他忽然叫道:“头儿,快看,这儿有他们的东西!”

单一海跳上车,看到车厢角整齐地摆着一堆物品,心内一松:“他们肯定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他激动地低呼。

“可他们人呢?”

“他们真的遇到了狼群,你看到没有,他们堆放的东西都是无法拖出去的重物,并且很从容。”

“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我不敢肯定。哦,有了这辆车就好了,有了车,我们就可以找到他们。”

单一海兴奋地打开驾驶室,那串钥匙悬着条红穗子在风中来回晃。车座上可怕地积着一摊厚血,居然还没凝固,单一海极度震惊,一股不祥的阴影涌浮过来。他强自镇静,坐在那片血迹上面,拧开电门,加大油门,车轻微地呻吟,片刻,又自动熄灭。他跳下车,查看油箱,两个油箱已经滴油无存。这时,他似乎明白了女真他们走不出去的原因了。

冯冉和那孩子却离开车,在车前左右搜寻着什么。

那孩子忽然停住,嘴里呜哩哇啦地喊起来。单一海知道他肯定又看到了什么,他总是可以看到他们看不清的东西,他跑下车。顺那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干硬的沙土上居然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脚印,向偏东方向逶迤而去。

他激动了,抓住那孩子的手。“他们肯定就在前边!”转身便向前走去,冯冉和那孩子稍微怔了一下,也快步走了上来。

单一海焦急地向前走,内心仿佛被人推动一样,竟觉不出了劳累。他似乎是信步在走,把冯冉和那孩子抛在了后面,脚步如同他的心情,又乱又蒙着一层焦虑。他抬头望着空旷得近乎一无所有的戈壁,空洞的世界似乎不断地呈现着希望,但等他兴冲冲地扑过去,却抚摸着深深的失望,失望过后又是巨大的希望。他被这种心情来回替换着,全身都快一分为二了。

他喘息着,低头在缓坡上行走,石头们冷静地散放着。这时,他看到前边不远处,隐约着一团抱扶在一起的浓雾状的东西。

单一海凝神注视,那团雾状的东西逐渐清晰,分明是两三个纠结在一起的人呀!他们相互挽扶着,向前行走,背影昏暗而又伤感。他的头有些嗡嗡地低鸣:“女真。”他喃喃低呼。仿佛那一声低语,已被他们听到,他看到那团挤涌在一起的人,立即转过了身。

一瞬间,那几个女兵呆了样地木立着,不相信似的看着急奔过来的单一海,脸上的麻木和木讷令人心碎。单一海出现得太突然了,也许他们与他一样,历经过多的失望反而对于出现在眼前的真实不敢置信,至少还没法在心理上看清这一切。

单一海看到艳芳艰难地弯着身,她的身上伏着……哦,女真竟伏在她的身上,手无力地吊在艳芳的胸前,那两个女兵扶着她,这幕雕塑样的情景让单一海内心泛起无言的感伤,一种巨大的悲壮扑压过来,喉间涌出无数涩涩的感觉。

“艳芳,我是单一海呵!”他抢过去,从艳芳背上把女真抱扶下来,女真软软地躺在单一海的臂弯里。她翻转过来的面容,几乎使单一海一惊,差点儿把她抖落。女真的脸部因为肿胀,已变了形,眼睛深陷在那可怕的发面般的深肿中,紧闭着,全身又凉又轻,几乎如同一枚羽毛。

艳芳木讷地听任单一海把女真抱在怀里,半晌泪水哗地涌溅而出。她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女兵也被感染般地抱在了一起。他们此时似乎才找回女孩子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中,似乎只有哭泣才足以道尽自己的心情。

单一海轻轻地把女真抱紧,他很奇怪,多天来的想念,到了真正见到她的时候,自己竟只是这样一种深深的冷静和心安的感觉。

这时,冯冉走过来对他低语:“那孩子又走了。”

单一海抬起头,看到那孩子手里捏着牧鞭,正在向他们来时的方向独行。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灰尘中越走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这时,他看到在自己的脚边,那只酒囊孤独地蹲着,单一海的眼睛湿润了。

单一海把女真平放在地上,拿过那只皮囊,拧开塞子,想想,又把那只囊中的水,倾进自己的口中。他在艳芳和冯冉有些惊异的注视中,轻轻地把嘴伸进她的口中,水带着他的气息滑进女真的嘴里。他入神地看着那张怪异的脸,内心掠过一丝酸楚。他低声喊着:“女真,女真,你醒醒,我是一海啊,你醒醒啊!”

女真仍处在昏迷中,嘴角紧紧抿着,一动不动。

艳芳停止了哭泣,脸上仍闪着泪花:“女真姐流血过多,她的身子太虚弱了。”稍顿,她的语气里浮出一丝喜悦,“没想到是你来救我们。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了呢!”

“我也没想到。”单一海抬头看着她那几乎变形的模样,“你们遇到狼群了吧?你们好像还受伤了,那个司机呢?”

艳芳悲痛地说:“司机为了救我们,被狼咬死拖走了!”

她把头转向单一海,指着那只皮囊:“那是水吗?我们已经渴了好几天了!”

单一海默默地把囊递过去,这几个女战士浑身呈现出来的狼狈和极度的憔悴令他心惊。

艳芳和那两个女战士捧着囊,轮流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着,似乎在品味着某种极醇的美酒,脸上渐渐地平静了。艳芳把唇角的几滴水抚去,似乎回想起什么,开始慢慢讲述他们的遭遇。

“那是四天前的下午。我们向回返,汽车跑了一天,不知为什么老转不出这个圈儿。我们感觉已经离开这儿了,可车却一会儿又走了回来。仿佛我们只是行走在一个圆盘中。到了晚上,汽车忽然熄了火,没油了。在戈壁上无油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有些呆了。但却又无可奈何。那司机罪人似的缩在地上,不语。见他这样,我控制不住地骂了他。唉,那会儿我可真不该。”艳芳叹息一声。

“到了后半夜,就遇到了那群狼。那些狼凶恶之极,拼命地扑过来。它们跑得太快了,我们还未来得及爬上车厢,就被狼围住了。我们都吓傻了,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狼,并且根本不知道怕人似的,就冲了过来。那个兵真勇敢,掂起摇把就向那群狼冲了过去,一边招呼我们上车。我和女真那会儿也急了,一看那司机扑过去了。我们也拿起那几根做拐棍用的红柳木棍,胡乱地抡着。那个没受伤的女兵爬上车厢,刚拉另一个女兵上去。一只狼就凶狠地叨住了她的脚。女兵上来了,脚却被叨去了一截。女真姐一见,像疯了般地狠命敲打那只狼。女真姐敲瞎了一只狼的眼,用手推我上去。我当时吓坏了,爬上车厢时又掉了下去。那些狼一拥而上,把我围了起来,我的左臂就是被那些狼给撕裂的。”艳芳把臂举起来,用手抚抚。

单一海动容地:“那群狼你们也遇到了,我还以为它们只是撞见了我们。”

“你们也遇到了狼?”艳芳这时才明白单一海身上伤口的由来了,“女真姐和那个战士拼命地扑过来,用力抽打。那些狼根本不把女真和司机放在眼里,但又不得不暂时收敛。那个司机把我抱起来,猛地扔上了车厢,一只狼趁机咬住了司机的小腿,狠命撕下一块肉。司机一声惨叫,几乎摔倒,另一只狼也咬住了女真的右手,司机一摇把抡去,打死了那只恶狼。司机忍住痛,大声吆喝着让女真快上去。”

“是那个司机救了你。”

“是,我将永远记住他。”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女真姐也是被他救的,是我们害死了他。如果他转身就走的话,也许这会儿站在你面前的会是他,而不是我们。”

“他不会的。”旁边的冯冉嘴角浮起一丝悲意,“只要是个男人,就不会走,何况是个战士。”

艳芳注意地看他一眼,继续讲述:“那个司机逼退了那些狼,转身招呼女真姐先上车。女真姐不走,让他先上。那司机回头,尖着嗓子嘶喊:‘你他妈的快滚上去,要死也轮不到你啊!’那司机的嘶吼让女真受到极大震动。她略略一呆,顺从地向车上爬。她刚刚翻上去,那只狼,一只红棕色披着长毛的狼,一下就把她给扑了下来。那只爪子一扫,女真姐的脸就给撕裂了似的耷拉了半边。女真姐惨叫着摔到了车下。那只狼一回身,又叼住她的右腿。那个司机此时正被其他几只狼围困,一只狼似乎已咬住了他的右腿。他一声吼叫扑了过来,挥动摇把把那只红狼给敲翻在地上,趁那群狼们愣神的当儿,他一声吼叫,挣扎着把女真姐举了起来。我和他们一把把女真姐拉了上来,而那个司机转眼被狂悍的红狼扑倒。她一上车就昏了过去。我们把车上的仪器和药品拼命向车下撕拉司机的狼砸去,那些狼根本就不在乎,有一只狼甚至纵跃起来,试图跳进车厢,却终究没能跳上来,那司机无力地与狼打斗着,终于他被扑倒在地上了。他几乎是在我们的目睹中,被那群狼给咬死了。那司机死得真惨,他的惨叫声一直还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可以听见。”艳芳的眼里出奇地沉静,“我回去后,一定要寻见那只狼,我要亲手杀死它。”

单一海激动地:“那只红狼……我已经替你把它杀死了。它死得太容易了,这个杂种。”

“它已经死了?”

“是的,我们也遇到了它,不过,是最后一次了。”他叹息着。

“我们能活着已经像个奇迹了,女真姐昨天还念叨着你呢。”

“她说什么?”单一海心头一紧。

“女真姐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了,给你写了几句话,让我把这本日记交给你。她说,你会有用的。”艳芳从身上摸出那个日记本,递给单一海。

单一海疑惑地翻开日记中夹角的部分。那上面的图画立即吸引了他。他有些怪异地盯视片刻,嘴里喃喃着:“这不是那座古城吗?怎么她把它画成了废墟……”他稍微沉思,把头转向艳芳道,“她画这些时你在身边吗?”

艳芳点点头:“在,这图挺怪的,当时正刮沙暴,我们都伏在车上躲风。她却一个人呆站着。后来她叫醒了我,说看到了城啦什么的,我凑过去时,却什么也没有。我还以为她身体虚弱,被刺激后产生的幻觉呢,可她第二天,就画了出来,还说她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单一海惊异道:“太像了……太像了。”

冯冉凑过来,凝视着他:“头儿,可那城我们出来时并无损毁哪?”

“也许她真看到了什么,我们回去后,就可以知道那座城的真相。”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回我们可不是两个人了,还有了一个重伤员。他们呢?一个个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你去帮那两个女兵处理一下伤,我们马上就出发。”单一海说。

这时,艳芳忽然低下头,说:“女真姐醒过来了。”

单一海收回目光,惊异地发现,女真的手在极微弱地挣扎。那只好些的右眼,正在怔怔地半睁着,似乎有些不信地盯着他。

单一海激动地俯下头,他的眼睛几乎压着她的脸:“你醒了吗?女真,我是一海呀!”

女真的眼睛在他的惊呼中倏然睁开,那只眼睛深深地抓紧单一海的脸孔。继而,她呻吟般地说:“一海……”她的眼睛湿润了,嘴角抽搐着,无法再讲下去。

“是我,女真,我们回家吧!”单一海下意识地抱紧她。

女真有些不习惯地动动,继而,双手哆嗦着,抓住单一海的右臂。“回……”话未说完,眼泪就已溢满全脸。

单一海拍拍她的肩。

女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头转向艳芳。

艳芳低语:“是找那个本子吗?”

女真费力地点点头。

单一海把那个本子拿出来:“我都看到了,画得可真好!”

“那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一海,我看到了你找的那一切。”她喘息着讲不下去,半晌才回过神似的,“是真的吗?我看到了他们在打仗,还看到了那座城,它被震塌了。”女真梦呓般地说着。

“谢谢。”单一海喉头被堵住般地难受,“我也替子老谢谢你。”

“你们找到他们了吗?”

“还没有,不过,这已不重要了。”

女真用眼神询问他。

单一海把嘴贴在女真的脸边:“我庆幸找到了你,你比那座城重要,在我的一生中。”

女真的泪水再次涌出,她轻轻地抓紧单一海的手,浸入了深深的忧伤。

夜色迅速淹没了过来,空气中已沾染极深的凉意。冯冉与那两个女兵把东西重新整理了一遍,其实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整理,他们只剩下了那半囊水。

单一海无言地起立,把女真抱在怀里,六个人在夜色中向前缓缓挪动,女真仍处在昏迷中,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偶尔醒过来,便用眼睛呆滞地看着单一海,她此时已讲不出话来。单一海强忍住不去看那双眼睛,尽管在夜色中,他也可以感受到那束目光的烫灼。

路真远哪!黑暗中的戈壁张着深邃的大嘴,慢慢地等待他们走进去,那种巨洞似的深暗让人产生阴郁的直觉。似乎他们只是在一步步地掉进一个深渊,那种坠落的直感一次次袭来,感觉几乎要醉倒般地漂浮着。单一海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太困了。困意像夜色一样涂着疲倦的颜色,一点点地漫过来了。他低头看着仍浸在睡意中的女真,身上涌出些许暖意。

他倒倒手,以便把女真抱扶得更舒服些。抬头望见空中,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浸满了宝石般的星辉。大地上浮出暗青色的光亮。这时,他奇怪地看到北斗星越来越大,似乎还夹杂着某种低弱的呻吟。

这时,那两个女兵忽然惊叫起来:“飞机,飞机来了。”单一海顺他们的叫声望去,远远的暗黄中传出一两声低沉的轰鸣声。随着轰鸣声的逼近,单一海看清了,空中隐现出一架直升机的轮廓,它似乎在寻觅着什么,极缓地在空中踱着步子。

单一海心头一热,冲着那飞机动容地惊呼,冯冉也被那突然临近的飞机的轰鸣声惊醒。他有些发疯般地冲那飞机狂呼。那架直升机几乎像散步般地慢慢滑动,腹下不时闪过一道白刃般的强光,仿佛一只伸出去的眼睛般扫视着大地。

这时,冯冉哗地扯下自己的上衣,用打火机点燃。那件衣服颤抖了一下,又立即兴奋地灼燃起来。冯冉的手举着那件衣服,在地上跟着那架飞机狂跑着。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中,像个奔跑的取火使者。单一海被冯冉瞬间的举动震惊,他愣了一下,也扯下自己衣服点燃,举起来在空中摇晃着。那两个女兵也似乎被他们的举动给感染了,他们也扯下自己的军衣,伸到单一海的火把上取火。单一海惊异地看着他们,内心感动了,无言地帮他们点燃。

四束燃着的衣服,像四个大大的求救信号,在飞机下燃烧着动人的光团。那光来回晃闪,在昏黄的暗色中,异样地明亮着。但那飞机却未发现似的,仍在缓缓向前飘移。单一海失望了,他有些悲愤地看着那架飞机,手无力地垂挂下来。忽然,他被腰间的枪碰了一下。妈的,怎么将这支信号枪忘了呢!他装进一枚子弹,向飞机的左前方射击。天空中倏然出现一朵红色的光团,缓缓地降落。单一海又射出一发绿信号弹,接着是蓝色、白色,那飞机周围立即腾越起一团团花花绿绿的信号光。

那飞机似被这些突然射来的信号弹给惊动了。它摇晃了一下,悬住不动了,接着,那束灯光哗地从空中罩了过来。站在那白炽的照射中,他几乎有些晕眩般地站立不稳了。

飞机开始慢慢地向下滑降。

单一海疲惫地与冯冉四目相对,一时竟无言。他们默默拥抱,眼泪悄然溢出。此时只有一种虚脱般的疲倦淹遍全身。

那架飞机颤动着,一点点地挨近戈壁。他们几个人都呆了般不动,听任螺旋桨带起的大风拂着他们的头发。

单一海看到师长掂着雪茄,从机舱中走下,大步向他走了过来,他不由得把女真轻轻抱起,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们要回家了。”

军区总医院斜倚在黄河边儿上,黄河闪着金子般的波涛,绕医院而过。单一海大步走着,一边感受着黄河,一边奇怪,医院竟然在河边上修了条公路,但又架了个高高的铁栅栏,使黄河只在铁柱的缝间流淌。这简直类似于对黄河的一种亵渎。他想,当年规划这条大栅栏的家伙,肯定怕黄河,至少是恐惧黄河。依他,不建这个栅栏,而是植一大片花,把这河当成一道风景。让病员与黄河**相见,该是一种何等气派。医院这么一来,把本来健康的一种风景,也搞得带着某种病态了。

医院真大!单一海喟叹道。他头一回来军区总院,但凭直觉,他觉得女真肯定该在住院部。他寻找着那幢想象中的大楼,内心充满深深的期待。离开那块戈壁,昏迷的女真被直升机直接送入了这里,而他则和冯冉被送进师医院,等待救治。在师医院他一躺便是十天。十天里,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女真的消息。等待女真的电话甚至关于女真的病况,成了他整日里最难以释怀的事。直到昨天,他终于无法让自己静静地等待了,便坚持着出了院。一出院,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在没回到连队报到以前,先去看看女真。

住院区在一幢白色的大楼。单一海拐入三楼的通道,他刚刚经过一道门,一个只露出眼睛的军医冷冷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请把脚步放轻,这里是医院,不是操场!”

不是操场怎么了?单一海稍愣,不明白这女军医的冷漠从何而来,他强抑住内心的突兀,点点头:“对不起,外二科在哪里?”

那军医冷冷地注视了他足有三秒,把门敞开:“你好像不认识字,就在你眼前哪,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样的问路者!中尉。”

单一海抬眼扫去,那个女军医额头上方的门楣上,正悬着块牌子。他歉意地笑笑,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同时迅速把女真的病情和大致情况,结结巴巴说给她听。

那女军医听他说完,翻开一个病历夹,半天,忽然停住,继而,用眼罩住单一海,仿佛像被触动似的,态度陡然间转换了过来,问他:“你是她的……哦,我明白了,男朋友是吧?”

单一海脸瞬间变红,但仅仅一刻,他就恢复了常态。女军医的态度至少证明了她就在这一层楼里,他沉静地点点头,同时下意识地问她:“她没事吧!”

女军医含意不明地看着他:“你居然不知道她的病情?这几天,我正在奇怪,这个姑娘在我这儿躺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年轻男人来看她,我还以为他们都被吓跑了呢。唉,你倒是没被吓跑,但却不知道她的病。不过,你不会在知道她的病后,一去不返了吧?”

“有人已经一去不返了吗?医生,请你告诉我她的真实病情。”

“腿部的伤口已被控制住,她的左脸部感染了。”她顿顿,似乎在注意单一海的表情似的,“我指的是她的脸,她的伤好后,左脸将可能面瘫,同时将留下几道疤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回单一海没等她说完就明白了:“我明白医生,我是说,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她是我的病人!她的植皮手术一个小时后将由我来做。我已经做此类手术三十多例,最好的一例便是在脸部留下针尖状的细线。可她的伤太特殊,我估计无能为力!”

“她知道自己会这样吗?”

“知道,只是不清楚术后的效果,不过她也是医生,我预感到她可能比一般病人更清楚自己的病情!唉,我真没见过有这么姣好皮肤的姑娘。她的皮肤真好,也真漂亮。这正是我的担忧之处,一个漂亮女人一下坠入丑女人的行列,她的心理上能不能承受?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承受?”她锐利地瞥单一海一眼,“都会对她是一种新的考验!”

单一海略觉愕然,这个问题太突兀了,自己居然没想到女真要动手术,并且还可能留下疤痕:“医生,我还顾不上考虑这么多。我只想尽快见到她,能让我看看她吗?”

“再过半小时就要对她施行麻醉,你该去看她一下,她的心情一直很不安定。她没有多少朋友,一直处在孤独中。我希望你能让她愉快起来,至少在手术前。”她继续摆弄病历夹,仿佛无意地低语,“也许你是真实的。”

单一海愕然呆立片刻,转身离开她。

女真的病房在走廊中部的一间特护室内,房门半掩着。单一海推门进去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房间里挤满了可怕的淡白色。他吃惊地停住脚,墙上和房顶上,甚至连床也是白色。几缕光从薄薄的玻璃中过滤掉,只剩下白色的灰烬般的残光一片片掉落在地上。女真深埋在**,手腕上扎着点滴。她的脸被纱布紧紧包缠起来,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在额下。那双眼睛此时紧闭着。这种表情单一海太熟悉了,她想什么事或者被什么事困扰之时,必定使用这种表情。他深深地凝视她,心中充满痛楚。

终于,他的目光触动了她。她从沉默中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继而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中蕴满了许多的疑问,似乎在想:这个人是谁?

单一海被她的注视烧灼着,他的唇动了半天,竟然说不出话来。

女真终于确认出是他,眼睛竟然湿润了,兴奋地低声怨艾:“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能来看我,我真很意外。”

单一海靠坐在她的床边:“不该意外,我早就该来了。可我的伤情不够上总院哪,那天你一上飞机,咱俩就分手了,我被强按在师医院待了十天,直到昨天才出院,我是不是来迟了?”

“不,你来得恰到好处,我今天做手术。”她的眼神立即暗淡下来。同时左手摸索着从被窝中伸出,找到单一海的手,攥得他的手发疼。

单一海听任女真抓紧,内心涌起深深的柔情:“我都知道了,医生告诉了我你的伤情。”他轻轻抚着女真的手,感觉像抚着她的心情。

“是吗!”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头费力地又放回原处,然后隐入某种思索般的,再不语。

单一海在她的沉默中觉出一种针尖样的刺痛,女真的感觉令他感伤而又无言,此时说任何话都只显出多余。他默默地转过头,去看床头柜上一大堆说不出名的花朵。那捧花静放在一只广口大杯子里,有的已枯萎,斜歪在杯口。

“那是康乃馨,母亲托人送来的。”她轻声自语,脸上无丝毫表情,“我住院当天早晨,这束花就出现了,妈也住院了,心脏方面的病。她也许这两天就会飞来看我,我起初还以为是你的,我想它应该是你送来的,我多么期盼是你送来的呀!”

单一海神情恍惚地看定那捧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手从挎包中取出一个大袋子来。他一层层拆开,居然是一个大花环,花环上缀着一朵一朵的玫瑰。但此时它们竟可怕地枯萎着,甚至干裂了。有的花束之间已经折损,传出干燥的声音。单一海捧起那个花环时,地上雪片般地落满大瓣花片。他将花环轻放在女真的胸上,女真看着那个大花环,有些吃惊地伸手抚摸着。

“这花可真让人震惊,这是我头一回收到这么一个枯掉的花环,这些花都失去了生命,甚至只剩下了形状,它们简直是些花朵的残骸。”她喃喃地说,目光中已蕴满深深的寒意,“为什么要把这送给我,我真的枯萎了吗?”

“这束花是子老让我送给你的,我在去戈壁上找你时,他就拿给了我。可我却一直没有机会把它给你。现在,我想这个花环该送给你了。”

“子老?”女真轻抚那些干掉的叶片,花羽铺满了她的一身,“代我谢谢他,送我这么好的礼物。一海,也谢谢你,这几天,我总有些触物伤情似的,心很乱。哦,子老他还好吗?那些图呢?”

“我已有半个多月未见到他了,自从离开他去找你,我已让冯冉把那些图送给他了,也许对他会有帮助……不过,子老可真是个汉子,有时,我真想他!”

“男人总是佩服比自己更强的男人,在这一点上,你输了。”女真忽然俏皮道,脸上下意识地笑笑,身体的抖动牵扯着她的脸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扑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额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沁出。

单一海有些慌乱地跑出去,迎面碰上那个女军医。她的口罩已经卸掉,暴露在外面的脸孔显出平易的笑容。他结结巴巴地把情况告知了她。她边听边走,听他诉说完,已走到女真身边。她用手轻轻拍拍女真,安慰似的对单一海道:“没有什么,不过正常的疼痛反应而已,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们马上要对她施行麻醉!”

单一海点点头,走到女真耳边,低语:“我在外面等你。”

女真仿佛从疼痛中惊醒似的,忽然从被中伸出手,紧紧抓住单一海,眼神中流露出某种深深的不安和恐惧:“别走,我好怕!”

单一海有些吃惊地看着女真的眼睛,那里面蕴含的柔弱使他内心涌出深深的感动。唉,女孩子其实天性都是柔弱的哪!不管她的外表多么坚强。他拍拍女真的手:“别怕,我会等你,你安心地去做手术吧!做完后,我就接你回家。”

单一海移步挪开,他真诚地望定女医生:“拜托……了。”那医生似乎见惯了这种表情,轻轻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哦,她的手术时间要多长?”

“十四个小时……也许十八个小时吧!”她面无表情地说。

女真被推至手术室门前,单一海一直远远地跟着,感觉到心也一直在随女真前进,直到手术室的门咣地闭紧,他才觉出女真真的离开了他。手术室的门在被闭上的同时,门额上立即亮起了一种小小的红灯。红灯无声地闪烁着,仿佛是某种危机的闪跳。单一海的心立即有些慌乱地跳跃起来。

单一海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只红灯,内心慌慌的,就像有只蚂蚁在心尖上爬行,又痒又疼又难受。他控制不住地沿着走廊来回行走,走廊里立即回**着鞋跟轻轻踩击路面的脆响。

一个护士从门内闪出,手里是一盆器械。单一海立即拦住她:“手术怎么样,没事吧!”

那护士闪开他,望定单一海手中袅袅的轻烟:“把烟掐了,谁让你抽烟了,这儿不让抽烟不知道吗?”看单一海讪着脸,把烟捻灭,她才缓移脚步,边走边说:“那个手术还没开始呢!”

单一海盯着那护士远去的背影,抬腕看表,才半个小时,自己也太心急了些。他放缓心情,决定去楼下走走。这时,他猛地看到一个士兵向楼上走来。他似乎很焦急,额上全是汗滴,头低着,边走边擦汗。他一下认出是冯冉。

冯冉猛然看到他,略觉吃惊似的欢叫:“头儿,我找得你好苦,没想到你在这儿!”

“别大声叫,这儿不是连队,哎,你来这干什么?”

“找你。”冯冉的表情瞬间转暗,眼中蕴满深深的潮湿。

“头儿,我们找个地儿谈好吗?”

“发生了什么事?”

“这儿不适于谈话,我怕你控制不住自己。哦,女真医生的伤怎么样了?”

“正在手术。”单一海奇怪地随他下楼,心内罩上某种不祥。

两人来到黄河边,黄河哗哗地涌溅着。冯冉从挎包中摸出一个绢包,递给他。他疑惑地打开,竟是一只胡笳状的乐器。他仔细辨认,这居然是子老用过的那只“嘶啵”。他吃惊了:“子老让你把这给我干什么?”

“这是他遗下的,让转交给你。在你临出院的前三天,子老病逝了。”

“他病故了……子老死了……这怎么可能?”单一海愕然地低吼,双目死瞪着冯冉,“你胡说!”

冯冉痛苦地:“是真的,他死在我把那些图送去之后。”

“他怎么死了?他还没找到那些古罗马人呢!”

“不用找了。”冯冉低暗地呻吟,“他再也不用了。”

“为什么?”

“那座城在沙暴中毁于一场地震,那次地震十分奇怪,只在方圆十公里内有感。那城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是一堆粉土……”

“你说什么?”

“我说……”他略一转话题,“他看到那些图了吗?我是说,他说什么没有?”

“他一语不发,脸上似乎早已料到般的平静,那种平静让人感觉害怕。他看完后,用火把它们烧了。”

“烧了……”

“他生病的缘由也让人生疑,他在那座城毁倒时,一直站在那儿,只有他自始至终目睹了那座城的倒毁。那城倒下后,他随即昏倒,其后一直昏迷,偶尔醒转来,说不上几句话就又昏迷了过去。医生对此束手无策,查不出任何症状,竟像是无疾而终。”

单一海长久地沉默,这一切太突然了。他的眼前,清晰地晃动着子老的脸。他奇怪自己竟没有什么过分的激动,激动被他按在了自己的内心,而不像激动了,从在戈壁上经历那场巨大的生死变故后,他的内心竟对死亡有了新的认识。哦,他颤抖着想明白了,子老为什么会死去。那座城的倒毁,其实正是老人依靠的某种巨大支撑物的塌毁。老人的全身都被病菌吞没,生命处于一根头发的维系中,他活着,只是因为他的心还没死,他还在期盼着某种东西。那座城的塌毁,只是一种暗示,而当那些图呈到他眼前时,只是为他的生命送去了最后的一点儿安慰。单一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忽然意识到,老人肯定也在那场沙暴中,看到了女真所看到的。所以,他敢把那张图烧掉,同时他也就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留下什么遗言没有?”

“临终前留下一封给你的信。另外,让我找到你,他希望由你来主持他的葬礼!”

“信呢?”

“在他的手里,我取不下来,他抓得可真紧。”冯冉喃喃地说,“他甚至已为自己选好了墓地!”

“那片玫瑰林?”单一海脱口而出。

“是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似的,那儿被他用粉灰圈出一大块地儿,与那儿的三座老坟遥相呼应。”

单一海略微看看表:“他什么时候下葬?”

“明天中午,团长让我赶来征求你的意见。他讲,回留由你定。”冯冉征询地看他,“你能回去吗?”

“当然……”他瞥一眼手术室的方向,“当然……我真想见他最后一面。”

“那女真医生怎么办?”

“不管那么多了,至少我还可以解释。而子老,我即使解释他也没有机会听了。”单一海喟然长叹。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我买好了下午三时的车票,明天凌晨就可以赶到!”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去?”

“因为你……是个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