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后记:重新回忆西北

西北重又出现了。

当我重新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曾经以为已经远离的沙尘、戈壁、巨大的风、黄亮亮的土,他们重新扑面而来。如同那场沙尘暴,激烈地扑击着我。

十五年的经历,有时候以为忘记了,有时候以为简单的誓言以及无知虚忘的后悔,就可以断绝与这块远地的关系,事实上,我们的一切都是徒劳。

因为,你会发现,在灵魂与记忆的最薄弱处,他们仍然新美如画。

西北也许是这个时代唯一可以寄存一点关于战争,神秘,沙场甚至传奇的地方了。在这里的每一块沙地,孤独的炊烟,黯红的圆太阳,西倾的姿势,稠密的风沙,几乎每一种意象都是一种诗,一种幻觉。甚至你不经意看到的旷野中,偶尔出现一具白骨,那只白骨的手上还有把锈了的刀,你会有什么感受?

在这里,历史与文化不是写在文章中,也不是洋溢在脸庞中的表层。它孤独的石头是诗,荒瘠的远山和零散的州府是诗,是词,也是一些令人颤栗和感怀的实证。即使偶尔路经的风也在这儿的每一片石头缝里溅着各自刚直的声音。还有许多人的边塞诗,传说中的异族……这就是我16岁以前对于西北的认识。但这种认识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暗合。我确信,每一个人天生有一块地域属于自己。我指的是,这块土地应该与你有着一种灵魂上的相通之处,以至于到了与你的情感、呼吸相类似的地步。西北也许是我的灵地。因为我的从军,包括自己下意识地冲动,甚至在戈壁上找到诗……至今回想起来,其实只为证实着一个小小的事实,那就是我的所有光荣与失败都与这块土地有关。我的一切其实都可以从这块土地上找出回应和脚印。

当我1986年10月来到西北时,我才发现,传说其实只是一种精神的谎言,西北与传说似乎并无关联。我们所接受的一切仅仅只是书面上的东西。那些东西只是现代人的传奇与神话。再后来,我便到了曾经在课本上读过的著名诗歌“凉州词”的地方——西凉武威市。在这里,我接受了许多更为书面的东西。于是西北有了另一种面孔,那些前辈军人们写滥了的昆仑、戈壁和祁连山,都成了我眼前的障碍。我被他们眼中的高原,寒冷给感动着,却唯独找不到自己的西北。

我自己的西北又是什么呢?十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面对西北时,搜索十年来西北在我心中的影象,我十分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已没有多少东西属于我了。我看见的人们都看见了。我读过的书人们也在读。偏远的沙漠也正成为观光的沙盘。甚至连伴在身边的军人,也被千篇一律地从许多角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感觉让我觉出种被遗弃的难过。我知道,如果我这样下去,紧接着失去的将会是自己。可是我看到的西北是什么样子呢?那是另一个人的面孔呢,还是一些人群留在那儿的感恩?

遇到那座古城,是在一个夏天,当时我们去演习。路上遇到了它,就走了进去。它建在海拔2700米的焉支山右侧。我不知为什么,天生喜欢这些陈旧的、暗淡的残迹,它们太吸引我了。我当时下意识地觉出,这座城与我有某种冥冥相通的东西。后来我就直觉它肯定有着某种奇异的过去。就让人在墙前拍照留影。

哦,别看它像一个残碎的老人,可它是一座兵城。几干年前,它就是,我当时想。回来后,我就在报上看到了一条消息。那消息说在永昌县发现了一些当年西汉政府俘获的罗马战俘的证据,还讲到挖掘出了一些实物,其中就有一座城。

我当时心下骇然,让我惊异的是当年横征亚欧的古罗马军团竟会有人成为西汉政府的战俘。更令我惊异地是,那座古城居然就是当年西汉政府为这些罗马战俘而建的,而他居然就在我的身边,距凉州城仅100公里。我一连几天,被这个消息给刺疼着,终于忍受不住了,就在一个雨天驱车去看它。那天的雨把焉支山上的草全打湿了。212吉普两次滑进山沟,但我还是见到了它。站在雨中,我惊奇地发现,我又遇见了那座城。

回来后,为了查阅这支战俘的来历,我用了一个冬天,读了一部《汉书》,却只找到一条不足200字的证据。并且只交待了这件事的结果,并没讲来历。许多历史似乎都很简单,简约到了只告诉你结局而无来历的地步。这种简约的空白刺激了我的想象和好奇,但当时却没想到要写什么东西,从那时起,这种陈旧的故事便又沉到了我的血液里。

某日,我去凉州博物馆。在一间几乎与世隔绝的禅房里,住着一位8旬老人,他居然用了一生在研究这支消失的古罗马战俘。无人知道他的来历,甚至连姓名也被忘记了。并且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我也不知道。

还有,我在陕西历史博物馆,看到了一种兵器,那种兵器名字叫戈。它们在展厅里排了几十米。那兵器一下子打动了我。我记得自己用了近3个小时,站在它们面前。仅仅只为了与它们对视。

还有,1993年5月15日,在镍都金昌市,我第一次遇到传说中的沙暴,那种几乎夺去我性命的巨大沙暴,让我永生难以忘记。这次经历后来我写成了一篇新闻稿,《金昌不见了》,发在《中国青年报》头条。它们是我从事新闻工作以来,写的真正的新闻。

还有,我的老连长,一位把军人职业当成个人使命和理想的职业军人,却因为不懂生活至今未婚。他是个军队上的精英,但很不幸,同时也是生活的弱者。

还有,军人在这个时代的尴尬。军人在这个暄哗时代中的另外生存状态。没有战争的寂寞,边缘地理心理和经济的偏远,留给他们的不仅仅是失落。这就是我身边的军人和西北。我曾经做为他们中的一员,与他们共同历经着克服着这样的时代。

这就是西北留给我的印象。它们琐碎但却真实。它们令人叹息却又让人尊敬。它们只属于我。但我却从来没想过,它们缓慢地积淀成了一堆火药,只待有人点燃。

而这些几乎就是这本书的起源。

他们发生在八年前。现在想起来,这一切远得仿佛是昨天。我隔着那些遥远的岁月,仍然可以触摸到当时自己的面容。

关于这本书,仍然有许多可以回忆的往事。

这本书几经周折,第一稿失败后,期间又经历了各种巨大的压力。年仅49岁的父亲中秋节患心肌梗塞逝去。一月后,年逾8旬的奶奶无疾而逝。接连的不幸接踵而至,可却让我奇怪的是,当我回到西北后,却出奇地沉静。不幸教会了我成熟,生活下去成为最基本的信条。仿佛神示,我又一次独自一人去看那座城堡。回来后,我似乎一下就找到了我久寻不得的东西。只是我在书中,为了需要,改变了许多地理位置和看法,因为我写的是小说,而不是历史。

这本小说准确地说,其实是我想象中的历史的还原,是我在历史的空间里对这支神秘的军队的追踪。那些寻找这些丢失千年的神秘军队的使命更象是对于现在戊边者的一种反讽,甚至于隐隐的失落,他们寻找的不过是一些曾经丢失的精神与伟大的传统。

当一支没有敌人的军人存在的时候,他们如何生活下去,甚至维持自己的光荣?

那些狼似的血性、隐藏在军人内心的遥远的忧郁,被现实压逼到最后关头的每个人,他们在边地上,孤独得如同石头。正被时间清洗。

这本书写出来的时候,其实我是想献给那些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印迹的兄弟,他们站在我的血液中与生命里,我一直与他们在一起。以至于这本书中的许多人的名字,以及我在那遥远的边地生活中的情感、甚至生活,都被直接地写进了这本书中,以至于我在重新打开这本书的时候,重新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自己与那群人曾经真实的生活,看到了一个少年与自己的生活的重新发生,看到了当年的往事的延续,看到了自己爱的人,他们站在与我无关的生活中,但他们仍然属于本书的重要内容。我所写的许多东西其实都是我的内心,我的真实的生活,这里面,除了真诚,并无欺骗,我爱过他们,爱过属于本书的那些人,今天,我仍然珍藏着这份情感,以西北的名义。

这本书形成于数年前,曾以书名《西北望》面世。这本书是对于我十五年从军生活的回忆与纪念,或者致敬。

这本书出版时,曾感激过许多人,这些人有的是我的战友,有的是我的长官,还有的是我的恋人,也有的是我的亲人。回忆往事与重新记述往事,非常美好。当这本书出版时,曾一直有可能变成电视剧的设想,正在成为现实。一直以来,我对于这种庸俗的表达,心存怀疑。那些影像如同我之前被改成电视剧的《最后的骑兵》一书一样,令人无言以对。重版这本书,只是为了印证这本书仍然作为我的小说处女作的的重要性与纪念性。

我热爱西北,这就是我重新在离开这块遥远的边地二十多年后,重新打开它的原因。

谨以此书,纪念西北,

最后,我把这部书献给早逝的父亲,还有我孤独的母亲。我只能在异乡说:我永远爱你们。

最后,感谢我的西北。

这是再版这本书的初衷。

2016年3月 休斯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