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向千年前的战士致敬

冯冉系好风纪扣,在卫生队那面整容镜前,把帽子扶正,脸上做出肃穆的表情,直到认为那表情已经足够协调了,才离开镜子,来到值班室门前。

他轻轻叩门,门内传出一声含意不明的“嗯”。冯冉听出那声音正是女真医生的,便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女真抬起头,招呼他:“有事吗?”

“我想办出院手续。”

“你的刀口还没长合,线都没拆,按规定你该下月三号才可以出院呢!”女真的表情充满惊异,也难怪,基层有的士兵们泡医院久了,你得撵他才肯离开,这个冯冉可倒好,伤没好却提出了出院,简直……

“没事,我尽量不做剧烈运动,刀口长合后,我会赶回来拆线。”冯冉冷静地道。

“为什么这么急着出院,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冯冉警惕地:“我们连队要去焉支山,我不想被剩下。”

“去挖那个古城残迹?”

冯冉惊异:“你也知道!那个古城你见过的,别说挖了,光是站在那儿体验一下,都是种享受。何况,这事还奇迹般地落在我们连。”

“可你并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

“我不在意,我只在乎我参与了这个过程,体验了挖掘另外一部分士兵的行动,就已足够!何况,这事可不是每一个士兵都能碰上的,失去这次机会不是太让人后悔了吗?”

女真含意不明地望定他:“你是已经决定了,才来告辞?”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不愿意让你为我受累!”

“谢谢,如果我不同意,你将如何?”

“我仍将偷偷离去,只是那样走开,我会内疚的。”

女真微笑着站起来,把手伸过去:“小伙子,我被你说服了,你出了院,但病还在。十天后,请你回来拆线!”

冯冉兴奋地把脚使劲儿一并,短暂的用力使肚腹轻微疼痛,他的笑容稍微凝固了一下,立即又舒展开,给女真致礼:“谢谢,中尉。”

女真点点头:“祝你顺利,中士,可你怎么去呢?”

冯冉腼腆地笑笑:“我早已打听过了,他们八点三十分准时出发,十分钟后将途经卫生队前的中心公路,我在那里等他们。”

女真故作生气地喊:“原来你早就设计好了逃跑方案。”

“唯一不同之处是得到了你的批准。”冯冉抬腕看表,“还有五分钟,我得走了。”说完,转身离去。

午间的阳光在营区疏阔的树影间流泻,风几乎消失了似的,到处是一种静到极致的亮丽。冯冉穿过一条小路,拐上中心公路,远远就望见一溜大车滑过来。他有些莫名的紧张,跳到公路中间,拦住缓缓滑过来的卡车。抬眼望见连长单一海正端坐在驾驶室。车停下来,单一海摇下边窗,皱着眉,征询似的望他。

冯冉热烈地喊着:“连长,我出院了,特来报到!”

“报到?”单一海冷冷地看他,“病好了?”

“好了。”他使劲一拍肚子,骤然的疼痛几乎让他惊叫起来,但他强忍住,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

“还好了呢,你下个月才该出院,你是不是又溜出来了?”单一海跳下车,“你小子肚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这回要是再敢溜出来,我可饶不了你。”

冯冉委屈地扬扬手中的出院单:“瞧,这是卫生队的证明,女真医生签的字。”

“女真?”单一海的脸色有些异样,他下意识地望望卫生队的方向,眼睛呆了似的不动了。

冯冉被连长瞬间的神情给弄蒙了,他顺着单一海的目光望过去,远远地看到女真站在卫生队的楼前,痴痴地向这个方向望着。

冯冉内心一动:“不信你去问问女真医生啊?”

单一海呆愣片刻,从冯冉的笑意中觉察到什么,脸唰地闪过一片红颜:“问个鬼呀!还不上车去,就坐在我左边。”

冯冉兴奋地喊:“好嘞,连长。”把背包转身扔上车大厢内,然后爬上驾驶室,同时惊异连长怎么突然间变了主意。

单一海临上车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女真在的地方。楼前已经空无一人,仿佛她没出现过一样似的。他的内心不由得一阵空旷,被某种情绪困扰,他沉默了。

司机发动汽车,东风141型开起来比北京吉普还要轻。不到十分钟,汽车已经抛下营区,转身拐上了公路。

冯冉靠坐在司机和连长的中间,这个地方视野开阔,两边的广阔戈壁和群山飞速向后。他偷眼看看速度表,上面已达到80公里,两边的枯山在他还未看清轮廓时,就已经闪到身后去了。他内心中的兴奋无法压抑,直把眼睛看得疲倦起来。他知道是自己这些日子憋得太久了。一个阑尾害得他在那个充满汗臭和病菌的屋里被关了十五天。他侧侧身,试图把身子放得更舒服些,却触到了身边连长宽厚的沉默。光顾兴奋了,他竟几乎忘了身边还靠着个自己的连长,他偷眼看单一海,连长的双眼正紧盯着车前,眼睛几乎不眨,似乎全身都被凝到了一种意境中。

冯冉被这种沉默的姿势打动,内心中涌出许多无言的感触。唉,连长肯定陷入到某种深刻的恋爱中了,但热恋该是一种愉悦的表情啊,那么就是单恋了。单恋最可怕了,连长难道也会失恋?他脑际闪过单一海遇到女真时的各种表情,不由得心内一抖。他忽然想起连长似乎有个挺漂亮的女朋友,那照片他看过,好像还挺热乎的嘛!难道,他……不过那个女真医生还真不错,似乎很适合连长,可为什么又让他这样呢?

他在内心深处来回咀嚼连长的爱情,渐渐地,觉得与连长有了某种默契,心境中充满一种男人间的同情。他下意识地从包内摸出一盒“三五”,啪地敲开,伸至连长面前:“连长,抽支烟吧!你这样沉思简直让人受不了。”

单一海仿佛惊醒似的,无言地把烟接过来,同时凑到冯冉的打火机上,把烟点燃,并不答话,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含住,像在品味似的,半晌才使劲儿倾吐出来。那些烟居然不绝于缕,喷了半天,仿佛吐尽某种感情。

这时,车悄然颠了起来,汽车逼近一片翻浆路。车速缓慢,颠簸却重了起来,车身左右剧烈摇晃。冯冉与单一海在驾驶室来回晃悠,身子相互撞击着。单一海似乎被迫从刚才的沉思中清醒,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把自己也尽可能地在车座上放稳。

他把烟灰掸掸:“你小子近来抽烟的水平,大有长进哪!我才抽个三块钱的‘龙泉’,是不是又问家里要钱了?”

“没有,我与连长不一样,你是每天两包,加起来也是我这烟的价。我是少抽烟,但必抽好烟,一个月也就一条左右吧。”

“还一套一套的!”单一海抓紧座前的扶手,“这公路真难走,每年这会儿都翻浆,闹得像草地似的。”

话音刚落,车身已轻微一震,触到了公路,汽车立即又滑似的飞驰了。冯冉兴奋地说:“这会儿不出来了吗?”

单一海淡淡一笑。汽车已经行至一片广阔的戈壁中间,两边茫茫,落着无数的石头,只靠左边有一堆堆土包似的枯山。那些山上都奇怪地烧着红,仿佛是被人脱去了衣服的一堆丑陋的**,又难看又生动……迎面又是一些嶙峋的枯红色,在飞速的后退中如同堆堆燃烧的火焰,闪烁着一种逼人的灼烧感,刺得人眼仁子疼。那些山单一海早就看过,甚至爬上去过,它们都呈现着一种残烬的样子,仿佛大火刚刚离去,只是一种残伤。他当时几乎被惊得痴了,后来是尊敬,再后来就是麻木。可今天坐在高速中看山,他竟再次被那些山感动。

“他妈的!”他喃喃低语,此刻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贴切地涵盖它。

“简直是一块巨大的沙盘!”他有些兴奋地吁口气,“你看,这些枯山包和那些到处零落的物体,多么像是手塑的一个个大沙盘!”

冯冉也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兴奋地低喊:“简直太像了。西部山脉……哦,西部沙盘,这样大的一个沙盘,该用多少世代才可以堆起来?可我们此时正穿行在沙盘中间!天,那些所谓的沙盘跟这儿一比,立即就会暗淡,造物真绝妙,塑这么大个沙盘,供我们检阅。”

单一海大笑,用眼睛瞄瞄冯冉:“我最喜欢你胡说八道了,敢于异想天开,思维没有拘束,似信口开河又惊人的准确。我还发现你似乎对西北有种莫名的情感,我指的是,一旦把你放到这儿——当然,还有比这儿更荒凉的地儿——反而会激发起你的好奇和冲动。我很奇怪,按常理,这该是孤独和寂寞横行的地方,这儿的敌人应该是它们,而你的敌人呢?你似乎害怕繁华。我记得你是从那个广东东莞的地方入伍的吧!”单一海仿佛掀起内心的一角似的,默默看着冯冉。

冯冉被深深触动了。他打心眼里对连长充满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使他们永远陌生着,即使他们之间偶尔亲密的谈话,那种亲密也被涂上了层厚厚的东西。他始料不及地看着单一海,内心中涌出一股暖意,这个问题本身就说明他一直把他放在心里,这种疑问能让他觉出困惑,至少证明他也有不理解他的地方。冯冉不由得兴奋了:“别说你奇怪,连我也看不透自己。我对西部有种天然的好奇和喜欢,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这里的山、荒漠、戈壁,甚至嗅到这里的空气,内心就有种兴奋甚至悲壮的感觉。我觉得人天生属于或相似于某种地方,最少应该有一种能够让自己灵魂发生颤动的地方。”

“哦?”单一海被他的话吸引,侧转头注视着他。

“我十一岁时,看到一本画册,那本画册一个版上全是这些枯黄的山岳。那些山太奇特了,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种艳黄的大山。还有那些戈壁、沙漠、荒原,一律呈现着一种毛茸茸的亮黄色。它们雄立在深蓝色的天空下,神秘而幽远。我被那些奇怪的山给震住了,当时潜意识认定自己有一天会见到它,并且会拥有它们。三年前,我看到征兵广告,潜意识觉得当兵也许可以帮我实现这个理想。果然,当列车停稳后,我就被外面出现的这些荒山给惊得跳跃起来。尽管别人都沮丧自己到了西北,我的惊喜倒成了罕有品。”

“你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才来当兵?”

“是的,我是为了自己这么一个称不上理由的借口当兵的,这就是我喜欢这里的理由了。”

“可你今年已经提出复员了,你似乎讨厌南方?”

“但那儿却是我的家,其实在这儿待上三年就够了,我不想让自己对这儿厌倦了才离开,我愿意留一些遗憾供自己来回忆。”

“这种感情真是奇怪,我倒是喜欢一些绿柔的世界,我去过一次湖北,那儿整天都湿漉漉的,竹子和小巷中的雨伞,几乎成了我常常面对这些大山时的一种替代品。我一旦厌倦了这些山、这些戈壁,就不由得想起南方。”

“你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已经体会不出那种原始的美了。”冯冉认真地看定单一海,“即使最伟大的东西,你见多了,也会觉出平常。可我奇怪,你是如此地讨厌这儿,却又不想走!”

单一海不置可否地把烟头掸出窗外,沉声说:“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可去吗?我有意到南方待过一段时间,只待了一个月,就受不了了。我并不习惯那些鸟语似的方言,满是青苔的屋檐和雨雾。”

“你似乎天生属于西部?”

“为什么?”单一海被这个问题吸引。

“只是一种感觉,后来在这儿待久了,我才明白,只有西部,也只有西北才是唯一适合军人生存的地方了。只有在这里,才会让人感觉到一点儿那些遥远的战争气息,唤回内心中已渐渐销蚀的战争气质。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

“从你带我看到那个古城堡时,这种感觉就出现了。那天你带我们站在那个古迹的点将台上阅兵时,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的胸中被一种说不清的悲壮鼓涌着,几乎听到了血液要冲破血管的声音。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后来却是声嘶力竭地呐喊,那个场面我将铭记一生!”

“这就是你要离开医院的理由吗?”

“是的,没有比这种寻找更让人心动的了,尤其在这个已经消失了战争的世界上。我有时真伤感,我们难道都多余到了要靠寻找两千年前那些战士的胜利来安慰自己的地步了吗?”冯冉压抑着内心的不平静。

单一海被他的话击中般微微一颤。“不是安慰,而是铭记。战士应该记住战士的荣誉,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想起他们!”

冯冉沉默了。汽车此时已驶入山上,空气逐渐开始稀薄,那些枯黄的石子在轮下飞溅,黄尘在风中不时浮起,剧烈的颠簸让他的伤口隐隐作疼。他屏住呼吸,皱紧眉头,在沉默中等待疼痛消失。

良久,汽车哗地停下。冯冉被单一海的低呼惊醒:“到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座残迹远远地呈现在眼前。

冯冉挥起镐,在地上轻轻一砸,破开一圆锥形的小坑,又连砸三下,算是为这块即将被开挖的遗址破土。旁边列队直立的几个士兵们故意把巴掌拍得哗哗乱响,冯冉把镐一扔,喘息着:“第三块遗址破土开工了。”

站在左首的王小根故作不满地喊:“班长光开垦处女地已经三次了,每次都是你砸这第一镐。我建议大家以后轮流破土吧!”

他的建议立即赢得一片回应。冯冉憋住笑:“好,下次再开挖,咱们轮流破土,不,先从王小根开始轮起。”

王小根露出一口大白牙:“那本人下次就不客气了,也来开块处女地。”

冯冉他们班负责城外一公里范围的外围开掘,这里到处都用白粉灰抹上了各种记号。他们已挖了三天,地面上已露出了好几个大坑。被翻出的沙土**着新鲜的湿气,乱乱地堆放着,远看这儿已成了一片工地。

冯冉曾经在第一次挖坑时,忽然想到每次开挖前,都应举行一个破土仪式。全体士兵一致列队致礼,由他挥镐破土,然后才可以开挖,这种仪式刚开始还有种莫名的新意,但几次这样下来,士兵们却把这当成了一种玩笑,他有种深深的失望。后来他明白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这一切啊,即使是战士。

冯冉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就在坑外面带大家倒土,这活儿轻,但却把大家覆盖在了眼皮底下。坑土已取掉了三分之一,外表的浮土一除,冯冉便嘱咐坑下的几个士兵们,把铁锹扔上来,换上考古队发的那些小型圆锹和扫把。这样干活简直像绣花,又小心又不痛快,旁边的王小根又嘟囔了:“我说班头儿,这儿已挖了三分之一,还像以往那个坑一样,全是沙土,这个坑别又是啥也没有吧!”

“怎么没有,上个坑你不是还挖出个宝贝吗?”副班长笑着拍拍王小根。那个“宝贝”是王小根在挖第一个坑时,捡到的一块类似铁疙瘩的墨石。当时天色已晚,看不太清,王小根的镐头刚一撞那个石头,就发出一片火花,夜幕下特像个铁盔。王小根瞒着大家没吭气,晚上一个人拿上汽灯,想挖出个什么宝贝,馋馋眼前这帮小子,至少他王小根在这次挖掘中是第一个挖出东西的人哪。没想到,忙了半夜,他扛着那块状如铁块的家伙,放到考古专家组里,人家一看就乐了,说这是块变异了的化石。这件事成了全连的笑话,许多战士见了王小根,就大叫他:宝贝。闹得王小根羞恼不已。

“我最恨什么?就是那种动不动就把别人的一点点事常常宣扬的人,倒像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王小根故意严肃。

冯冉被他逗笑了:“别争了,这坑我估摸有戏,刚才我去周围看了下地形,咱们站的这块外围距那座残迹五百米左右,正好是两军相互交战之地,往往攻城者与守城者的战斗,就在这里,我料定周围肯定有大片残迹。”

“预料可不是现实,我只信我的镐可以碰到什么。”王小根仿佛认真起来,小锹挥动得却更加小心了。

“你的镐肯定可以触到历史!”冯冉被这句话惊动,抬眼看见子老挟着一卷图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他也许已经倾听他们的谈话多时了。

冯冉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向子老点头致意:“子老!”

子老点点头,用手掬起一捧沙土放在鼻间嗅嗅,半天,才轻轻地把土扔到了地上,拍净双手,整个过程从容而又自然:“这些土太干了。干得让人都没办法相信。”他沉声道,“这把土里有种锈和腐烂的气息。小伙子,我有种预感,也许这土里埋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王小根有些愕然:“你闻出来了?”

子老微笑着点点头。

王小根下意识地捧起一把土,用鼻孔猛力吸,却吸进去一股尘土,呛得“哇呀”一声全吐了,惹得周围的士兵们哈哈大笑,连子老都被逗笑了。

冯冉却收去笑意,垂首请示老人:“这种挖掘太奇怪了,我们一直沿着画定的坑线去挖,却没有挖出任何东西,这些坑真的有东西吗?”

“理论上该有。你知道吗?刚才你说这儿是两军对垒之地,你的推测很对。这一线正好该有他们的遗迹,哪怕是一些尸骨。”

“可万一要什么也挖不出来呢?”

“只能说明这座城自从筑起之后,从未经受任何战争洗礼,但不可能一座兵城未经过战争,我直觉这一线肯定会有大量遗物。”

冯冉低声说:“这儿西连戈壁,右接山峦,他们怎么会被湮没地下?”

“是戈壁。”子老双眼深邃地望向身后的戈壁,“两千年间,这儿的沙土整整将古城淹没了有四米到五米,我们站的这儿,据地表层资料,原是一片坡地,最低处达六米,而且,几乎每隔百年,便有一次大地震,且沙暴常年不断。”

“可这座古迹为什么从未被摧毁呢?”

“也许是历史留给我们的证据吧!记住,任何东西都会被大地以各种形式存留下来的,只要它在大地上存在过。”

“呵,子老,你讲得太精彩了。我有时都有种错觉,你的这些东西该是一个军人身上的。”

“谢谢。”

“我听说过一句话:穿上军装的不一定是军人,倒是那些不穿军装的人更像军人。”

“此话精彩,不过听上去耳熟,谁说的?”

冯冉有些口吃了,他好不容易想起一句话,却还是别人的:“是我们连长单一海的。”

“我听第二回了。被两个真正的军人认同我有种被欣赏的舒服,何况还是年轻人的欣赏。”子老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感染着周围的空气,士兵们干活的同时都竖起耳朵捕捉着老人的声音,“其实,我更喜欢欣赏你们,那是一种真正舒服的享受哪!”

子老微微停顿,点燃一支雪茄:“我观察你有好几天了,从第一天开始,你带着士兵们,站在那块未知的地表上,举行什么破土仪式,向未知的陌生的士兵们认真地致礼,这种行为本身就让我感动。到底是军人哪!”

冯冉略显羞怯:“子老过奖了,我只是有种庆幸。我当时被各种预测中的奇迹给感动着,我那样做,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敬意。”

“后来呢?”

“后来就有些平静甚至麻木了。我现在后悔了,当初办这种仪式,只该有一次,太多了,就成了一种形式。”

“不,当这种东西不再感动人的时候,你应该坚持做下去,把它变成一种习惯吧!习惯有时也是一种最好的表达,在惊奇和神秘永远消失了的时候。”

“我现在不信年龄了,年龄只让人生理上衰老,可只有心理上保持年轻,人才会永远保持青春,尤其是您。”

子老颔首笑笑:“我喜欢一些与我年龄无关的东西,比如我崇拜青春,所以衰老就成了一种表情。这些天,我天天都站在你们的中间,感觉心理上却老了。我有时是强作锐利,哪能跟你们这种自然的流露相比呢?我只配与老人相比,站在他们中间,我一下子就会被人看见,倒不是看见我太老,而是我气质上的年轻。当然,站在你们中间我被人发现,却是一种苍老的气质。”子老喟然长叹,仿佛道出某种心事般,竟增添了些许苍茫。

冯冉有些内疚地望望老人,与老人谈论年纪真是一种失策,甚至冒险。没有人不怕自己年老的。越是老人越怕老,年轻人不怕,因为他们不知道老,只知道一味地用欲望占领各种欲望,甚至年老。听听,身边多少人因为懊丧自己年纪轻,而无力实现各种抱负。而一旦走上位置,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去做了。

蓦地,他有些冲动地看着老人:“你似乎天生喜欢一些与战争有关的东西,这种爱好……当然,似乎天生应属于军人,发现这座古迹甚至研究它,可偏偏是你,我一直有种意外,并被你的这种爱好打动着,因为它太出人意料了。”

“我很不愿意听你谈这个问题,我觉得你该理解。”老人又续上了支雪茄,他的牙在谈话间隙不断闪烁着被熏黑的痕迹,“我寻找它们只是为完成自己的一种愿望!”

“愿望?”

“是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欲望,这种欲望以一种不明形式出现,有时简直是遗传下来的,它们潜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几乎不动声色。可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一生只是为干这么一件事而来!”

冯冉诧异地看他。

“我十六岁时也是个军人,二十多岁留洋时,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古城和传说。我知道它时竟是在欧洲,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学识上的偶遇罢了。可二十年后,我却鬼使神差地回来了,接着又到凉州。我是一步一步地在接近它啊!在我刚遇到它的时候,这种寻找其实就开始了。可没想到,寻找几乎耗去了我的一生!”

冯冉呆了:“一生?就为了那些传说中的战俘,这值得吗?”

“不可以如此评价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一生能干多少事呢?就一件,那个叫什么诗人的这句话真不错,何况我还一事无成,不过我很满足,我只是在为一种东西而战斗。”

“什么?”

“欲望,人一生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望吗?我看很难。小伙子呀,人应该永远保持一种勇气样的东西,哪怕是失败!”

“我直觉你的血液中残存某种战士气质,你越来越让我感动了。谁说与一个老人谈话,等于在偷他的历史?我看我是被你提拔了好几十年!”

子老再次大笑,回首看看那些仍在小心挖掘的士兵们,半晌不语,似在咀嚼冯冉话中的某种情绪。下午的阳光柔和细媚,落在光秃秃的沙土上,透明般地发亮。

“你太爱总结了,你总是被人打动,被人打动证明你内心干净,同时又对自己不太满意。”子老锋利地看看冯冉,“这很危险,也让人感动。年轻总是如此啊,谁都有种被窝在刀鞘里的感觉,年轻就像要拼命挣出刀鞘的剑哪!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只想缩在刀鞘里了,不出鞘的剑才更具威力!”

与子老对话又刺激又痛苦,他几乎不留丝毫余地,处处逼着你,这种自信本身就让冯冉觉出一种深深的压力,他的口气低沉:“您真的不怕失败吗?”

子老犹豫地盯着他,不语。

“我有种感觉,你等了一生,其实在期待某种成功,像一个战士渴望某种胜利一样!”

“嗯!”子老望望他,顾左右而言他,“西北太神秘了,又太博大。它让无数的人深陷这里,又无法深入进去。爱上西北是一种最危险的悲剧,可这儿却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冯冉被老人的叹息给弄得伤感起来:“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你这一生,最后得到的只是一种失败,而且是一种真正的失败呢?”

子老的神情一下暗淡了,双目哗地无神了,半晌他才艰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说完,竟转身而去,步伐有些短暂的慌乱。冯冉呆呆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古堡内,后悔自己不该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去伤害一个老人,尤其是一个保持着某种理想的老人。失败只会是一把杀死他的刀啊!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不由得一阵内疚。

这时他听见身后响起王小根的惊呼:“我找到它们了……”

冯冉迅速地转过身,他被那露出地表的一只手般的骨头给惊呆了。

单一海跑步赶到二班的挖掘地域时,那片古尸骨已被冯冉他们清理出轮廓。士兵们坐在清出的沙土堆上,背对着夕阳,只用沉默的目光远远地望那片被他们挖出来的人形骨架。

他有些诧异,他们应该高兴啊,这至少是他们挖出来的证据,也是全连这几天来最先挖出来的实物。刚才他正在古堡内察勘各班的挖掘现场。正在思虑时,没想到冯冉派人来报信,说他们已挖出东西了。他被一种说不清的预感给压逼着,快步跑到现场。士兵们自动站起,让开一条路,用目光引导着他,仿佛给他一种暗示。

单一海走至坑沿,坑已被挖出三米余深。坑四周被窄窄地挖下去,掏空,中间立着一堆足与坑沿相齐的土堆。那土堆被用小锹和扫把清出一片淡淡的轮廓。落日的余晖此时将艳红的光线斜射进来,沙土上蒙着一层绒绒的亮色,显出深深的质感。单一海终于认出来了,那是两具早已腐烂的尸骨,他们仿佛被镶嵌在沙土中,只露出淡淡的刻痕般的形状,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被人用淡色描涂上去的简单的线形画。那些骨骼闪着奇怪的白色光泽,靠右边的一只头骨被一道黑色的痕迹奇怪地压斜着。另一只,该是手臂吧,在土层中扭曲着。那只头骨在挣扎似的,深深地扭过来,只有两只黑洞似的眼睛,传达出某种深深的恐惧,伸进另一只尸骨的腹中。那儿也有一道锈色的长直的尖戈似的东西,深入泥土。单一海被这种奇怪的姿势打动了,内心涌出许多的念头。他使劲儿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看周围的士兵们,士兵们仍然不动,仍在看着那两具古尸,同时也在看他。

单一海跳下坑,凑近那两具尸骨,渐渐地,他看清了。那两具尸骨互相扭连在一起,他们似乎在很亲密地对话或者是在商量着什么,那种表情在瞬间凝住,可那两只头骨呈现出的愤怒和痛苦却一次次地打动着单一海。他轻轻抚摸那道嵌在右边头骨上,该是额上吧?一片淡淡的锈迹轻轻地滑落。天,居然是一块锈铁。

“刚挖出来时,这块铁还锃亮如银,类似于一把铁戈吧!没想到,仅用半个时辰,它就奇迹般地蒙上了这层奇怪的黑色!”冯冉凑近单一海。

单一海用手触动那黑块,果然是一把铁戈状的东西,不,它就是戈,可它该是什么戈呢?单一海回忆在子老家见到的那些戈,却没一把与这把戈相像。它呈现着某种蛇似的细尖和扭曲。戈面上不仅有刃,还有深深的齿痕。那齿痕此时正卡在那具尸骨的脖颈上,喉骨已经蚀烂。它似乎已经太累了,单一海一碰它,它就落在了锁骨部位,轻轻地摇晃,被触过的地方,闪出几丝淡光。

“这块铁戈在地下时间太久了,它已经不习惯在空气中生存了。”单一海若有所思,“它居然还一直呈现着战斗的姿势,它在这人的喉咙上,一直长了这么多年!”

“这个人被砍死时的痛苦表情一直被保持着!”单一海回过头,找到那块伸进另外一具尸骨肚腹中的黑痕,轻轻地一触,那块铁居然发出低沉的呻吟。单一海轻轻地将它擦净,竟然是一柄直刀,他被震惊得后退,靠在坑壁沿上,再次凝视那两具尸骨。

尸骨在他的凝视中渐渐地混为一体,那两具尸骨原本竟是缠结在一起的,似是两个正在拼死交战的人,一下子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固定在了原地。那具尸骨手中的戈砍击在了对方的头颅上,而那个被戈击中的人,也一下把致命的刀插进了对方的肚腹。两个决斗的人把对方的生命给牢牢地攫住了。他们的皮肉销蚀了,但暴怒的骨头仍呈现着当时的力量和表情,他们在一瞬间把死亡同时赋予了对方。

单一海被那两具尸骨呈现的战斗姿势给震惊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罩住他们,目光凶狠而又坚决,内心中传出短暂的低鸣。他以前一见尸骨或者尸体,就会有种深深的恶心和某种恐惧。而现在,这两具尸骨却传达出某种令人难以言传的感觉。这还是自己头一回如此近地欣赏两个拼死交战的图像。简直就是一种生命力最后迸发时的凝结。他以前只在梦中体验过那种提刀相见的虚幻战场,现在,这一切如此真实地出现了,他的内心竟出现一种深深的悲壮和难以言传的伤感。他在心里向这两具最后战死在一起,并且永远呈现着一种战斗姿势的战士深深地致礼,眼中同时涌满泪水。

他被某种深深的神秘感攫紧了。

他轻轻地拿过一把扫帚,一点点地拂去那上面的浮土,两具尸骨的形象越发清晰了,此时呈现的那种最后的形象一下子让周围安静了下来。士兵们也许早就看出这两具尸骨的表情了,他们只是用沉默来表达自己对它的感情。

单一海不由得低呼:“两个肉搏的人,不,两个同时把刀伸进对方生命的战士!感觉像两个巨大的奇迹!”

单一海回头注视着冯冉,意犹未尽。

“似乎是两个疯狂的人,同时取走了对方的命。我都有些受不了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令人震惊的交战方式。我不知道生活在现代的战士该庆幸还是不幸。从古代战争到现代战争,似乎只是改变了距离,一个是时间距离,再一个就是从这种贴身肉搏到远距离甚至不用见到对方,在几千公里外瞄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敌人。你杀死了他,可你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咳,我都有些羡慕他了。”单一海的眼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喘息着注视那两具尸骨。

冯冉动容地说:“我羡慕他们,现代战争越来越像纯技术的较量了。只有这才是真正的生命与生命的对抗,力与力的搏杀。”他略微沉吟:“你认为的第二个奇迹该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保持着这样一种临死的姿势吧!你发现没有,战士只有在最后的时刻才是美的,尽管这种方式真残酷,甚至令人惊骇,可它呈现给人的却是美。”

“最残酷的东西最美丽。多么残酷的辩证!”单一海点点头,“这本身就是一个谜!感觉像是他们在把刀砍向对方的同时,突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卷到了地下,是这次变故让我们看到了他们。”

“可又会是什么呢?”

“让我来揭开这个谜吧!”身后传来子老的声音,他从士兵们的身后走出,来到坑前,刚才他一直站在战士们身后,那两具尸骨呈现出的某种神秘的冲击力让他有种深深的心惊,同时被某种预感攫紧。他对此有些不太相信,因为对于某种东西的过分期望反而会使人对这些突然出现的事实产生一种怀疑。

单一海扶住子老,子老却把手唰地抽回,仿佛受了屈辱般地瞪了单一海一眼,同时稳住情绪,努力使自己平静。他用了好半天才站到那两具尸骨的面前。他的小个子立即被罩在那片暗影中,只有满头白发在风中簌簌。他下到坑底时,身体佝偻着,令单一海生出莫名的哀怜;但当他站定在那两具尸骨前时,胸膛却倏然挺直,身子在风中如一柱晃动的塔身,隐约有种老军人的气质。

子老用力掬起一捧沙土,放到鼻边嗅嗅,又抓起坑沿上方的沙土来回对比着。他辨识沙土的方式怪异又让人心动,不像只是在嗅一种土,倒像是在咀嚼着某种感觉。他的眉头一会儿舒开,一会儿又皱紧,几个站在坑上方的战士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忍不住哧哧笑他。单一海虽被老人这种奇怪的方式所打动,但也忍不住为他的神情产生某种担忧。他回过头,扫视了一下那个战士,笑声戛然而止。子老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固执地一次次辨识着那些沙土。良久,他才叹息着:“真的是那场大地震哪!”

“是的,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个战士居然是在他们将刀与戈相互砍进对方的身体的同时被埋进地下的。我查看了砂样和土质层,他们是在最残酷的一刻遇到了自然中更残酷的灾难。这种事真的太偶然了!”

“就像几千年后他们又被我们从地下翻出来一样,世界总在偶然中让人惊异啊!”单一海沉吟着,“可为什么他们埋到了地下,而那座城却还存在?我猜测,那场地震肯定不亚于七级,否则无法将他们陷入这么深。”

“我也对此充满疑问。有资料记载,这儿正处于地球36°纬线附近,而36°纬线简直像条神秘的链条。”子老用手在空中描了一下,“凡经过这条纬线的地区,时常发生奇异事件,比如地震,比如海啸,甚至各种超自然的神迹。”

单一海被好奇和欲望驱使:“你是说这个古城也属于某种奇异事件?”

“我猜测该是!”子老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两具尸骨,“你没觉得,在这样高的海拔上建一座这样怪异的城堡,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吗!这儿几乎每隔百年,便会有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可居然仍旧无法撼倒它!”

“听上去简直像传说,那这两具尸骨又该如何解释呢?”冯冉打破老人的感慨。

“是啊,是啊,我总是被这些无由的东西打动。我有种直觉,也许它们的出现,就是我们解开这道谜的一把钥匙。”子老的双目中闪射出某种沉重的颜色。

单一海喃喃地说:“我都等不及了。”

“我也是!”子老忽然凑近单一海,“我只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呢!”

单一海惊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伤感。

子老屏住呼吸,仔细地扫视那具尸骨。当他的手轻轻地取下那嵌在尸骨喉间的长柄铁戈时,竟惊骇得呆住了。他的手微微抖动,那片铁戈上残碎的铁锈顺着他的指缝滑落。这柄戈的存活时间太长了,铁质已发生变异。单一海看到他轻轻一动,那戈刃竟开始扭曲。子老有些激动地把那戈放在鼻孔上嗅,他吸得很深,像品味某种饮品般,半天不动,接着又吸……偶尔把那柄戈放到耳旁弹弹,戈发出呜咽般的沉声,又钝又老,如同一个老人的咳嗽。单一海被老人怪异的举动吸引,默默退到他身后,像退出老人的精神一样。单一海在很多时候,都习惯于从背后去读一个人。人的面孔可以伪装,但后背却永远是一种样子,坦然地呈现着那种轻易就会露出的真相,并且从不掩饰。

子老把那柄戈在手中捧读许久,又郑重地将它包在一块绢布上。之后,老人退后,向那两具尸骨深鞠一躬,右手又缓缓地伸向了那柄插进尸骨肚腹深处的直刀。单一海莫名地揪着心,不知为什么,他在老人的手伸向那柄直刀时,竟有种无由地惊慌。

“哦?”子老缓缓抬起头。

“它该一直在那个地方,只有那才是它的家呀。那具尸骨没了它,才会是种真正的残缺。”单一海激动地低呼。

子老在单一海的逼视中转过身来:“我是个考古者,我的职责只是将它们取出来,而不是让它们一直待在原地。”

“可它们是这两个战士身上的一部分!你看清没有,这是两个战士搏杀时的最后瞬间,这个瞬间简直有种令人震惊的美。我觉得,作为一个战士,保留他们最后的姿势,才是对他们的尊重。”

“该让他们休息了,这两块铁取走了他们的命,可却还卡在他们的身上,你不觉得他们其实很疼吗?”子老平静的脸上闪烁着模糊的表情。

“疼?”单一海被老人的话问得一愣,“战士感受到的永远只应该是死亡,不是伤口!”

“你太理想化了,所以你太不像军人!”子老深深地瞥了一眼单一海,“但又太像个军人了,过于理想化的军人都很痛苦。不过,你不该如此。你现在面对的只该是一堆古迹,而不是战士!”

单一海激动地搓着双手:“不,我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战士了,尤其是在面对他们的尸体的时候。我庆幸自己目睹了他们,又为自己不幸,居然在他们死后,还来打扰他们的安静,他们太需要平静了。”

冯冉有些不自在地说:“简直不该发掘他们,该让他们永远埋在地下,地下才是他们的家!”

子老沉默了,环视身后,坑边密密地围了一大群士兵。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了,身上的军衣在风中哗哗扯动,密密的身影遮住了暗淡的夕阳。有个战士将一支火把插在坑边的土堆上,火把与夕阳的光搅在一起,在人们的脸上来回明灭。士兵们都沉默地注视他,更确切地说是在凝视那两具尸骨。他从未见过那样怪异的目光,一大束、一大束地闪亮着。那目光是一种令人惊异的语言啊!

子老被这些目光搅扰,半晌,才稳定下自己的情绪。他望定单一海,其实也在望着那些战士。“我被你们打动了,这种感情其实就是对这两个无名士兵的赞扬。可我以为,还是让他们出土吧!他们站出来比埋在地下更像个军人,我想他们至少该是一个标本,一个军人的标本!”

单一海知道老人的心思,但他也更明白如果自己说出内心中的选择,老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但他知道自己无力主宰以后,即使他们将这两个战士葬埋了,那么还会有人将它掘出。它们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从发现它们的那一刻开始。单一海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候,旁边的战士们拿来的十几支火把,把暮色中的深坑照得亮如白昼。

单一海望望冯冉,冯冉无言地归回士兵行列。他站在士兵的目光下面,忽然很孤独,也很灼热。他此时处于双重士兵的挤压之下了,心脏狂跳,为自己即将要做的某件事激动不已,但他强忍着,等待自己的平静,果然,片刻之后,他的心跳安宁了。

他在战士们的目光下,挺起了胸膛。“立正!”他在下面嘶声喊。战士们在他的嘶喊中,神经般地抖动片刻,立即站成了一根根捅条似的棍儿,甚至连正在燃烧的火也在瞬间笔直地燃烧了。他的余光一瞥,看到子老站在人缝儿里,两条腿紧绷在了一起,满头白发在战士的肩后燃烧,单一海被这种瞬间聚涌起的肃穆冲激得内心热血狂涌,他几乎听见了血在血管中哗哗冲突的声音了。他用目光与每个战士对接,从那些目光中他读出了许多新的感受。在挪到王小根脸上时,王小根却把眼睛给闭上了,他似乎在躲什么,身体绷直,双目微微抖动。

“王小根!”他厉声道。

“到。”王小根下意识地一并脚。

“请你回答,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是战士最好的雕像,也是末日!”

“为什么要把眼闭上,你不敢正视他们?”

“不,我只配在内心向他们致礼。”王小根有些喃喃地说,“他们的勇敢让人心惊,他们太残酷了。”

单一海扫视大家一眼:“是的,是残酷,可这只是一种属于战士的残酷。残酷是战争的性格,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们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从坑底跳上来,站在大家的目光中。他看到这群目光中的一半都在燃烧。他们应该燃烧,如果沉默了,那将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连队的悲剧。他压住那片目光:“可我们却得把他们的勇敢拆散,让他们的躯体回到大地上来。”

他停住,期待某种反应,但他失望了。那些目光仍一如以往的平静着,他们也许都在疯狂地期待那两具战士的尸体被摆到阳光下的样子!一瞬间,他看清了,这些家伙眼中燃烧的其实只是好奇和欲望。可他却在期盼着有人响应自己,把他们重新掩埋,尽管这只是一种心境,可他却为自己涌起的这种心情悲哀了。自己不是也渴望看到这一切吗?可他却真的无法预知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以为自己是勇敢的,可抓到手中的全是伤感。

他把刚才短暂的感伤挥去:“我们无权为他们举行葬礼,可我们有幸目睹了他们的勇敢。我提议,让我们为他们的勇敢,致礼。”他侧身成九十度,半面向战士,半面向坑中的那两具尸骨,厉声喊出口令:“敬礼!”暮色中战士们唰地举起一片手的丛林。单一海用余光感觉着这凝成一个姿势的军礼,一种遥远的激动淘洗着他。他坚信那些战士也会如他一样,被这种相隔至少两千年的军礼激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