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神枪手

暗夜中的军营静得骇人,远处的楼房里一律亮着针尖般遥远而枯黄的灯光,那些灯火此时静寂着,传达着某种温柔的意境。她沿着营区的公路向前走,这路笔直得可以一眼望到头,路边儿上立着几个哨兵般的路灯。人似都聚在营房中看电视,此时该是《新闻联播》了吧!隐约中到处都回**着一种相似的播音声,远远地环绕着。她有些散漫地向前走,全身都放肆地松懈着。在暗中走路,人最容易暴露自己。人只有在孤独时的表情才是最真实的,可惜她从来未能亲眼看看自己孤独时的神情。世界就是如此奇怪,让拥有者永远无法认识到自己的拥有。

……往前走,路上多了行人。那是一些团里的领导,他们正从饭厅出来,剔着牙,打着酒嗝,到这路上走走,正好适于消化和议论一些事情。女真避之不及,不断地站住脚,向那些人颔首或打招呼,刚刚酝酿出来的一点儿情绪给碰散了,心中哗地多了几分烦躁和无奈。她瞅准无人处,离开中心公路,来到营区西侧的营门,转身走了出去。

一旦走出军营,她又立即恢复了自己,仿佛刚才的情绪又被她找回来,细细品味,竟是另外的一种味道。她忽然悲凉地决定,今晚既不去见单一海,也不去见艳芳,更不待在房子里,她要一个人待在自己身边,只和自己待在一起,直到待累,待得疲倦了,就回,就睡他娘的痛快!她被这个决定给弄得又悲壮又顽强,内心闪烁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脚下竟倏地有了些沉沉的劲道。她从周围的民房区走出,又步入戈壁。

暗夜中的戈壁才是一种最妙的意境,星星如同繁珠系在目力不及之处。小小的石头都蒙着蓝幽幽的黑暗,静幽而又温暖,女真觉不出自己的孤独了,有些莫名地走着,双脚交替踢飞一些偶尔撞到她脚上的石头。

后来她走累了,看到一棵孤独的胡杨树。这棵胡杨在暗中远远的仿佛一个墨块,只闪着树的原形。女真有些奇怪这么大的戈壁上怎么会有树,只是一棵,而且还站在这里,被自己遇见了。她忽然有种感动,这树真孤独,像自己。她内心中某种东西一闪,眼泪已涌至眼眶。她回头望望已变得遥远的军营,任泪水滑到面颊。她没有悲伤,她相信这仅仅只是感动。月亮升起来时,戈壁暗暗地亮起来。她的右手下意识地触到衣袋里的一块硬物,那是一只小小的微型口琴。她上次把那只口琴送给了那个老人以后,就让家里人给买了个更好的。这口琴又小又精巧,吹出来音却很大气,她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她内心怦然,摸出那只琴来,仔细地抽去封套。这些日子她竟很少吹它,只有在需要的时候它才悄然出现。她轻轻地把琴放在唇边,仿佛流泻似的,立即滑出一串低低的琴声。那琴声又低缓又忧伤,刚开始连她也没觉出要吹什么,她下意识地随口吹着。后来她才觉出自己是在吹一首乌克兰风味的民歌《小月亮》。一首很忧伤的情歌。女真一直喜欢这种忧郁的味道,不过,她还是心内一惊。本以为逃离了那种情绪,原来还是一直沉浸其中呢!她心内叹息,唇上竟还是吹着原来的曲调,只是它的声音更忧伤了。

女真吹毕,沉在刚才的情绪中,半天竟然不愿自拔,仿佛要把那种感觉给抓住,整个人都下意识地蕴成那曲子。良久,她忽然被一种低低的声音惊动,直觉有双眼睛正在盯视自己。她从什么资料上看过,人的皮肤往往会感知到目光,尤其是异性之间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起立,转过身去,看到单一海站在自己的后边,孤独地遥望着她,在目光的碰碎中,闪着偶尔的光。

女真有些发呆,半晌才有些羞恼地问:“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是我,对不起,你刚才的忧伤打动了我。我头一回被这种忧伤的意境打动,你吹的那个曲子真好听,是《小月亮》吗?”

“你也知道《小月亮》?”女真奇怪地问。这首曲子流传范围极小,是他教给她的。她从未听人吹过所以才更珍贵,也更吃惊。

“听过一次,不过不敢确认。那还是很早以前在一部黑白片上听到的,那时我只是觉得好,可没感动。我听你吹它,才发觉这曲子原来还有另外一种感觉。”

女真无言地看他一眼,我怎么就不可能躲过他呢?我一直在躲他啊!“你怎么来了?”她脸上已是责备的味道。

“我说过今晚要请你出来的。”

“可我并没答应你。”

单一海不置可否地看看她:“可我以为你会来的,你应该来,但我的判断错了。我看到你走出营门,后来往这个方向走,我就知道你不愿见我。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我?”

“我不需要躲避!我需要静,单一海,我希望今后你不要再打扰我,好吗?其实,你真不该在那个古城堡出现的。你知道吗?有的东西是注定的,我难以违拒。”

单一海怪异地看她:“……我努力答应你,不过在我答应你之前,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把目光盯住她,“我想请你今晚赴约。”

“我们不是已见面了吗?”

“不,我要你答应我。”

女真不语,她从单一海的回答中觉出一种深深的忧伤,可以感觉到他在努力平静自己。“好,我答应你,你……说吧!”

他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谢谢,请随我来,我们还得回到那个老地方。”说完,转身走去。

女真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跟了过去。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女真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他一直在克制着某种情绪,这种男人让她时常无言以对。

单一海在一块平坦的戈壁上停住脚,转过身,语气平淡地看她:“到了,就在这儿。”脸上竟全无半点儿刚才的伤感。

女真看到这片戈壁上的小石头,奇怪地曲延成了一些图案,还有隐约的汽油味,不由得有些淡淡的惊奇:“这儿与刚才不是一样吗?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这儿会让人温暖,而那儿只有风。”他故作俏皮,转身拿出一只打火机,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到我后边来,看看,我送你的礼物好看吗?”说完,把打火机点燃,用一张纸引着,放到地上。

那张纸一着地,地面便像爆炸似的哆嗦了一下,轰的一声,一条小小的火线便被点燃了,缓缓地向前烧着,微弱的火苗在地上慢慢地粗壮、明亮,继而以很快的速度燃烧起来。

女真莫名地看火焰蹿腾,渐渐地,她看清了,那居然是个字。再隔片刻又是一个字,仅仅半分钟,那堆火焰已燃成了六个大字,而那些字全由石头围住,里边注着汽油,难怪他要把自己领到这里来,她从火焰的形状上,竟辨认出是:女真生日快乐。

她的心仿佛被撞击般地战栗着。天,今天居然是自己的生日,而自己竟然忘记了,或者说她故意忘记了。从来到这个团后,女真就再也不愿去过什么生日了。生日一年比一年冷清,一年比一年过得让人沮丧,她干脆有意识地不愿想起。可他居然记住了,她内心一动,眼泪涌在眼眶,忽然觉出种莫名的温暖。他可真细心,她忽然内疚,自己是否太过分?单一海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小小的绒狗,递给她:“呀,这火燃得真旺,这可是个好运道啊!祝你明年像这只小狗一样又幸福又温柔。”

女真下意识地接过来,这狗真好看,在明灭的火光中,瞪着憨憨的眼睛。浑身散着种娇憨的气息,她禁不住把它抱紧,自己也是属狗的呢。而且她天生喜欢收集各种狗的玩具,如果不是部队不允许,她还差点儿养一只小狗呢。他送这礼物可真是太适合自己了。她喃喃道:“谢谢。”一双眼睛有些痴痴地看单一海。单一海望着她做个鬼脸,他做鬼脸时反而使自己变得有些好看了。女真不由得哑然失笑,单一海越发手舞足蹈了:“你一笑,这些火都亮了,这就对了嘛,我就爱看你笑。”

“谁爱笑了。”女真娇嗔地搂紧那只绒布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单一海有些尴尬地笑笑:“这很重要吗……其实,你不必把自己搞得这样冷清,对自己残酷其实是对自己的委屈哪!让自己快乐起来,好吗?”

女真有些痴痴地看他:“谢谢,这是我今生过得最特别的一个生日了。这么大的戈壁,有一堆这么大的火焰做的名字,有这样一堆惊喜,连我都有些意外了,我真的很感动。”

“你不要老谢谢、谢谢的,你这样说,反而让我有种还债的感觉。”

女真脸红了,低下头,轻轻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我过了二十多个生日了,唯有今天让我特别感动,真的谢谢你。”

单一海笑了起来:“又来了,是不?其实很多事是不必说谢谢的。”

女真抬眼望着他:“自己可以感受到,其实就是最好的。”

“就像今天?”

“对。”

单一海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望望那堆火,说:“别光顾上说话,该吹蜡烛了。”

女真有些吃惊地看单一海,他竟然搞了这么多东西,还有蛋糕。不过那蛋糕真小,像一只小小的摇篮,或者婴儿的拳头。那里面密集着二十五根蜡烛,那是自己的年龄。单一海小心地引燃,端到她眼前:“这块最大的蛋糕就是我的祝福,来,吹灭它,可千万不能吹灭祝福哟。”

女真被逗笑了:“真小气,这么小点儿蛋糕还不够塞牙缝儿呢。”

“可正好跟我的心一样大。”

“你的心原来这样小呀!”她深深地看他。

“是的,小得恰好只能装下一个人!”

两人的目光不经意地相撞,都下意识地相互躲闪着,却又不断地重合。渐渐地,女真不再躲了,目光脉脉地罩住单一海。单一海被这束目光感染着,双目中闪烁出许多亮亮的光。

女真温柔地凝视他,发现他害羞时简直像一棵含羞草,幽幽的,让人心动。她的眼睛迷离了,痴痴地望着他,其实只是在望着一堆幻影。

“我渴望那人是你。”单一海突然满脸涨红,抓住她的手。

“我?”她有些心惊地颤抖,双手试图从单一海掌中抽出。单一海抓得更紧了。他的手劲真大,把她的手都抓疼了,她不由得怨艾地望他一眼,“人家手都疼了。”

单一海的双眼闪亮着,紧紧地拥住了她。女真的全身发烧似的滚烫,在他的怀里颤抖得像一只小兽,喃喃着:“我以为自己再不会爱了!”

单一海热烈道:“你看,那火是什么?”女真依着他的胳膊望出去,看见那堆火已经燃尽。随着那六个大字的消失,那火竟成了一个心的图案,那些火苗来回摇晃着,热烈而又温柔。他可真舍得下工夫啊!这些图案什么时候组成的呢?这些石头垒起来也得很长时间啊!他居然只是为了给自己过生日。

“那是我的心。”

女真动容了,把头深深地垂在他胸前,像一穗悬垂多年的老谷子。他的手抚摸着她的满头青丝。那些头发柔顺而又刺疼!她在他的温柔中醉了般地抽泣着,泪水悄然浸湿他的衣袖。

……后来,他们默默地望着那个燃烧着的“心”字,那些淡淡的火苗越来越淡,在渐渐大起来的风声中,微弱地闪跳着。女真的心在那些越来越小的火苗中,越发显得不安了。她的心跳得乱了,眼睛恐惧地望着那堆火。

单一海察觉出了她内心的不安,他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那个“心”字中的最后一束火苗,在风中跳了几下,灭了。女真有些恐惧地抓紧他的胳膊:“风终于把它吹灭了。”

单一海被她的双手抓得生疼。他有些淡淡的不安,她为何说得如此凄凉?

“没有汽油了。”

“你会像那颗心一样吗?”女真忽然挣脱他的手,定睛看着他。

“什么心?”他伸手试图重新抱住她。

女真一闪身:“你也会冷的。”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即使在暗夜中单一海也可以看到那束光。

“你怎么了?”

“我很正常。”她悄悄地向后退着,“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了,我……该回去了。”

“你刚才还说要爱我的。”单一海几乎是在咆哮了,他似乎越来越看不清楚她了。她变得那样快,女真的形象交替闪现着,可他却真的认不准究竟她与心中的哪一个形象最贴近。

“不,我不会爱的。”她有些歇斯底里了,嘶哑的声音在旷野上来回传绕。单一海呆呆地望着她踉跄的背影,消失在黑暗处。

“为什么?”他愣了片刻,转身追了上去。追了很远他才拦住她。

她此时已变得冷静而又沉默,淡淡地望定单一海:“这很重要吗?”

“是的。”

“其实很多事你不必知道,并且你不该问明原因。”

“不,我想知道它!”

女真有些幽幽地望他:“我告诉过自己,今生永远不去触及那段往事。永远不再爱任何人。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你,同时我也恨自己遇到了你。”

“可你却永远被过去所累。你知道吗?过去了的永远就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像块墓碑似的。你一想到过去,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不管多少年过去,那些东西都永远不会变质!”

单一海沉默了,他点着一支烟,想想,又递给女真一支。两人都用香烟来掩饰自己的表情。

良久,女真把烟一扔,嗓音嘶哑道:“我想告诉你一件往事……”

单一海深深地望着她。

女真目光呆滞:“……这件事我没与任何人说过,除了母亲,再一个就是你。”

“谢谢!”

“我不需要你发表任何意见,我只想告诉你,你知道,我不想对你太不公平!”

单一海有些奇怪地盯着她,内心中觉出深深的异样。“如果可能的话,请不要讲出来,好吗?有的过去只是个人的过去,其他人听了只会是一种伤害!”

“不,你应该知道它。你越这样,我更想把它说出来了,这样我才不会觉得对不起你!”

单一海思索片刻,沉声道:“你说吧!”他已察觉出了某种不安,这种不安像暗夜一样,迅速淹没了他。

女真摸出那只口琴,轻轻地吹奏起来。那些声音嘶哑着,却传达出一种非常忧郁的韵味。单一海轻轻地屏住气,他被女真瞬间的神情打动,或者是那音乐太美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浸入其中。

音乐却戛然而止,那只琴冰冷地落到地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发出脆亮的幽咽。她的举动再次引起单一海的惊异,他有些掩饰地说:“这支曲子太忧郁,只是它太嘶哑了,我听出了一些不舒服的声音……”

女真却不为他的话所动:“这支曲子就是他教我的。”

单一海悚然:“他?”

女真轻声讲述:

……那天,我奉令到军射击队报到。在射击队宿舍前的草坪上,当时是夕暮时分吧,我看到有个陌生的背影,在轻轻吹奏这支曲子。我从小热爱吹奏口琴,但却从没听到过这样陌生的曲子。我对陌生的东西总是抱有过分的好奇,有时候,这种好奇往往是导致悲剧的根源。我悄悄地站住脚,把自己藏在冬青树后。隔着许多冬青的叶子,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直觉上感觉他是个男人,因为吹奏中多了许多的粗糙和锐气。我沉浸在那些声音中,并在心里来回默诵这支曲子的谱子。后来,我听出来了,那些声音明显有种缺陷,可这似乎正好暗合了这支曲子的内蕴,倒好像它本身就该具有这种缺陷似的。我当时最大的不安就是,口琴竟还可以这样吹。而他似乎并不太遵守什么音律,常有灵机一动加上去的灵感。因为他连续不断地吹了有三四遍,但每遍中间部分都有变化。

我听得有些感动了,忍不住走出来,站在那里。后来,他站起来,蓦地看到我时,我们都吓了一跳。

单一海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把眼睛闭上,只用耳朵捕捉着女真的话语。

我当时似乎太慌乱了,几乎有种小偷的感觉,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这人从轮廓上感觉似乎有三十岁左右,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却能觉出他的眼睛很亮。

我有些不自在地说:“你的口琴吹得太不一样了,只是这支曲子有三个地方错了。”我依次背诵出那支曲子的谱,当时也不知出于何种意图,也许是为了掩饰什么吧,连我都觉得有些唐突了。不知为何,说完了心中却有种罕见的轻松。我就是这样,一旦有某种发现,总想一吐为快。

没想到,他却沉声说:“我故意这样吹的,你能听出这三个部分的错误,但却创造不出这样的错误。唉,你为什么总以为那些谱子就是正确的呢?”

我的脸发烧了,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家伙。我张口无言,只好转身离去。

他却满不在乎,大步越过我,进入我要去的楼内。我有种被轻视的不安,那个人的面容我从未看清过,但他宽厚的背影却一直在我身前晃。我拎着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挪地进去,心中对那个背影充满莫名恨意,一点儿风度也没有,明明看到我拎这么重的东西,竟径自走开。

女真叹口气,望望单一海,示意给她一支烟。单一海并不抬头,把烟给她。夜色始终掩着他的脸,如暗夜一样平静。

我到了楼内,看到上面标着“队长办公室”的房门,犹豫了下,敲开。房子里开着三只灯,照得屋内炽亮。我有些不适应地看到有个人正背对着门。正是刚才那个吹口琴的背影哪!他正低头擦拭一支手枪。桌上搁着只口琴,我一下就猜出他是谁了。可唯独没料到这家伙居然就是我的队长。

我压抑心中的气愤,对着背影讲:“请问队长在吗?”

“我就是。”他居然连头也不抬一下。

我没好气地说:“我来报到。”

“我知道。”他继续擦那支枪,那支枪擦得发出暗幽幽的蓝光。

“你是女真,我一直在等你,通知下午三时报到,你迟到两个小时。我已决定明天罚你做走廊卫生,连拖三天!”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个霸道到了蛮不讲理的家伙,他的傲慢激怒了我:“对不起,我不做走廊卫生,我是来搞射击的。”

“那你先停止射击,待卫生过关之后,再参加训练。”

我愤怒了,不由得大喊:“你以为你是谁呀?”

“你的队长!你可以辱骂我,但不可辱骂队长。好了,今天太晚了,你的宿舍在二楼207房间,去睡觉吧!”他慢慢转过身,这家伙满脸平静,一双眼睛像这房间里的另外一盏灯一样,炽亮着看我一眼,顺手把那只口琴揣进口袋,逼视着我:“还有什么吗?”

我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去,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当晚一夜无眠。第二天,我在极度疲惫中,睡过了头。起床后,误点一小时,射击队已去了靶场。值班员递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队长留下的几行字:射击队要的是真正的军人,不是女人。我当时血气上涌,我最讨厌别人老在性别上与我过不去。这句话当时刺激了我,我潜意识中的那点儿狂傲的东西浮了上来,当时就把纸条给撕了。我觉得要让这个家伙不再轻视我,就必须打败他。我那三天,故意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每天早晨起来,就主动去把走廊拖干净。这活儿我以前真没干过,没干过更要干好,我不想让他看不起我。我边拖边在心里骂着他,用各种可以想到过的语言在心里侮辱他,这样边骂边干让我轻松了许多。三天后,没人通知,我主动站到了射击队的后排。他则拿着一支手枪看我一眼,又递给我,其间没有任何语言,他甚至没向大家介绍我。但我知道他在心里已承认我了。

当天是射击预测,我对冲锋枪有种独特的感觉,每次几乎全部中靶!那天我最后一个出场。我先打冲锋枪,取立姿冲锋枪三练习是最难打的姿势,并且是单手托枪。先单发射击,六发子弹全都击中十环。接着是点射,也全部点上了靶!我的冲锋枪震住了大家。有人已开始叫起好了。我得意地瞥他一眼。他却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支手枪来。手枪不是我的特长,我老有种错觉,手枪更像一种玩具。并且我一直怵它,它在我手里从来没有温顺过,甚至出现过光靶!我满不在乎地接过来,举枪就射。令人难堪的一幕出现了。五十米开外的靶标上无一弹击中。接着又射,又全部脱靶!周围人都沉默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对我的蔑视,我有些气虚了。他却不动声色地让装弹员不断地给我换弹,就这样连续打出了五十发,那靶上竟还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射击就是让人无奈啊,你越焦急,它越是与你作对,根本不理会你的心情。当他又让人递过来一匣子弹时,我彻底撑不住了,把枪掷到地上,泪水如潮般涌了出来,那次侮辱我终生难以忘怀。

他命令我站到队列中去,我羞愧难当,他接着讲评。最后他竟作出了一个令我难以置信的决定:从今天开始,只准我**,其他枪种一律不准我再打。

我几乎晕过去,没想到他如此狠。在队列里我没敢发作,晚上,我到他办公室,向他请求能否只打冲锋枪,比赛时单列有这一个项目啊!

他却不容商量:“我已经定了,我感觉你更适合手枪!”

我冲动地说:“我的冲锋枪的成绩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应该让我发挥自己的专长。”

“你的专长就是手枪射击,你的手枪一月后,就会比你现在的冲锋枪成绩好十倍!”

“可我目前全是光靶啊!”

“我要的是三个月后的成绩,不是现在。”

我认为他只不过是挟嫌报复,几乎咆哮着骂他:“你这样做太让我失望了,你不是个男人。”

他一愣,半晌才道:“说完了吗?”一副送客的神情。

我更愤怒了:“某某,”我叫着他的姓名,“三个月后我非用手枪打烂你。”

他笑笑:“先从据枪开始哦!”

我在身后门“哐”的关闭声中,几乎把嘴咬破了。我遇到挫折不会像别人那样先流泪,而是更大的仇恨,只有温情才会打动我。

女真深吸了一口烟,单一海把头抬起,含意不明地望着女真。他们坐在戈壁的石头上。

手枪射击的开始,也是我最痛苦的开始。射击本身倒不痛苦,关键是每天他都用目光监视我,一个礼拜才跟我说一句话。这句话也只不过是这一星期要练的一个动作。手枪的立姿射击,光据枪这一个动作我就练了有半个月。那些日子我的右手肿得连筷子也捏不住,有几次疼痛让我几乎要放弃了,但我一触到他那双略带些蔑视的目光时,手又奇怪地抬起来了。当我被这种可怕的训练方式给弄得筋疲力尽之时,就在心里开始不住地骂他。一骂他,疲劳和不快就有些减轻。射击队的人们还以为我挺能吃苦呢,其实他们根本不懂我是靠这样一种方式坚持了下来。

第二个月体验射击时,我有意识地最后一个打。本以为这次必定会有些好成绩,谁知,仍是光靶!我几乎晕了,连冲锋枪十发子弹也只打了六十环,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我彻底垮了,一个人瘫坐在队列后面,脑袋里乱乱的。

那双目光此时竟不再望我。我忍受着巨大的屈辱,决定申请离开射击队,并且当晚就走。

一旦下定决心,我便心无旁骛。失败既是注定了的,我竟变得坦然了起来。但那天,一件令我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射击训练结束,我尾随在队后,甚至想好了怎样离开和怎样告别,总之那一刻我竟然变得悲壮起来。他把我喊住,我坦然地望着他,准备接受他最后一次侮辱。

但他却递来一支手枪,又示意我到靶前,进行射击。

我有些出乎意料,还有必要吗?他坚持着不语,我被他的沉默再次激怒。

我据枪发射,甚至几乎都不用瞄准。奇怪的是,竟有两枪击中靶心。我坦然地说:“你满意了吧!”

“我不满意,你可以打得比这还好,你以为你是与我为敌吗?你是在与自己为敌。”他发火时简直如一头怒狮,“我希望你把自己那种不良心理击碎,你打不好,只是你主观意识!”

“这不是你所要的结果吗?”

“我要的是你最好的射击状态。”

“我已尽力了。”

“不,你没有,你难道没有敌人,没有你恨的人吗?”

“有。”

“谁?”

“你!”我咬着牙,喊着。

“那为什么不把他打个粉碎。”

我举枪就射,嘴里哇哇大叫:“去你的,我打死你。”转眼八发子弹全部射完,我又换上一匣子弹,边打边喊,靶子在我的咆哮中最后应声倒地。我狂奔过去。天啊,弹着点密集,那几十发子弹全部都集中在靶心。而最后一枪,竟把靶杆打断了。

我的泪水哗哗涌出,良久,才想起他。我回过头时,看到他正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开,那个背影一瞬间竟让我充满了温暖。

单一海轻轻叹息:“我明白你下午打靶时,为何那么冲动了。你爱上了他,是吗?”

“没有,我只是恨他。”

“恨有时其实就是爱啊!”单一海注视着女真。

也许吧!那以后,我的手枪射击技术几乎在一夜间发生了巨大变化。此后的多次射击,我几乎都保持了全胜。但奇怪的是,自此以后他几乎很少管我,他几乎一言不发。我常常有种奇怪的渴望,希望他可以再出现。我这种心理非常可笑,也许正应了别人那句话,当恨过去的时候,才是感激。我开始注意他,他的每一点儿传闻都让我如获至宝。我从那些点滴的情况中,逐渐完善着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他那年二十八岁,孤儿,并且还没女友。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时,我的心竟突突乱跳。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我随射击队参加军区比赛。很不幸,我只打了个第二。他的冲锋枪是第一。这个成绩我已经很满意了,当我从领奖台下来时,我看到他正注视着我。

我真诚地说:“谢谢。”

他只笑着不说话。我忽然发现他笑的时候很好看,不由得对他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说:“是吗?那我以后将努力保持微笑。”

比赛结束之日,就是射击队解散之时。宣布解散的当天晚上,队里举办了一次告别舞会。那天吃完晚饭吧,他拎来个破录音机,大家把饭堂里的桌椅挪开,就成了舞池。队里男女比例刚好差不多,很奇怪是吧,其实在射击上,女的往往比男的更出色,就像每个女人都会做饭,但却没有几个会成为厨师一样。同样,与射击似乎不搭界的女人,却不断成为神枪手。那天我们喝了些酒,告别的气氛很异样也很令人兴奋。不知为何,我却有些淡淡的忧郁。我发现他一直坐在桌边不动,只是眯着眼,仿佛在想心事。我心一动,过去请他跳舞。他羞怯地搔搔头,说“啊呀,我可不太会”,扭捏着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他真的不会呢,没想到他的舞步简直可以说是技压全场。我几乎被迷住了。他跳的全是“国标”,动作特舒展。那天晚上我真的太开心了,我们一直相邀跳舞,虽然中间并不说话,但感觉上所有的话已经说尽了。

舞会散后,我故意落在最后,等他。他看到我,似乎知道我会等他,默默地随我走。我们都坚持着沉默,我甚至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后来,我们又转到了楼前的那片草坪。我站住不动,他也不回头,半晌才喃喃地说:“明天你就要走了……”

“我想听你最后吹一次那支曲子,好吗?”

他缓缓掏出口琴来,轻轻地吹奏着那首曲子。我再次被打动,这时,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的心颤抖不已,我咬紧牙,轻声说:“我可以记住这支曲子吗?”

“它是献给你的,这支曲子只属于你。”

我的泪水再次淌出,我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转身跑开,我觉出一种莫大的幸福。

单一海忍不住说:“他真是个优秀的家伙,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开始相爱,我正式成为他的恋人。三年后,他来到总部工作,在某机要局做秘书。他果真优秀,又过三年,他又以三十二岁的年龄,成为驻非洲某国使馆武官。

“你们爱了至少有五年?”

五年又有何用?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他自由出入我家里,大家都把他当成我事实上的丈夫。我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女真呢,女人有时一遇到那些以为可以依托的肩膀时,就把他的一切当成了自己的,并把自己丢得连点儿影儿也无法寻觅。我那时就是这样吧!整天把他当作自己的事业,可他却一直是那种不平静也不冲动的冷漠相,对我说不上热烈也谈不上冷淡,我还以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反而更爱他了。可每次我提到结婚时,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托,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个把事业当成一切的男人呢!

那年他赴非洲前,家人促我和他办了。那天我把来意告诉他,他却冷淡地说:“以后再说吧!”

我有些生气了:“你三年后才可以回国,我要等到何时?”

“那你可以不等。”

我啪地打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太狠了,连我也觉出了疼,可这种疼让我清醒了过来:“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女真,我不能爱你。”

“为什么?”

“你对我太好了。”

我呆呆地看他,他居然如此冷静。“我感谢你,没有你,我可能不会如此顺利。可我也不想因此欺骗你,与你生活在一起,我会失去自信的。我今生的爱人不应该是你这样的名门之后。何况,我在农村还有个恋人,她等了我十二年。”

我几乎给弄蒙了。我跳起来,拿起一支拖把,劈头盖脸打过去。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让我打,如同一根木头。

我大骂:“我他妈的不会让你这样出去的,你不怕我让你出不去吗?”

他呆呆地看我一眼:“你不会。”说完,他把脸上的血抹净,转身走了。那天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流泪,这一切太突然了,反而使这一切显得过于平静。只是他走得可真坚决啊,居然连告别也没有,居然到现在一封信也没有。

我竟然用了五年的时间,去体验了一回爱的滋味,却不是被爱。所以我常常觉得,爱真的太不牢靠,还不如爱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瓷器,比如玻璃,比如这把口琴。你爱它,它就会牢牢地依附于你,化成你的某一部分,紧紧与你相依,并且永不背叛。

女真说到这里,深吸一口烟,紧紧含住,仿佛含住某种心情。

单一海沉浸在她的讲述中,半晌才抬起头:“你来西部,来这个乙种团,只是为了躲开那个人,把自己藏起来……”

女真把烟吐掉:“不,是为了找到自己,那个人已死了,在我心中他已死过千回。”

“可他的气味还在,你其实一直仍被他的阴影笼罩,并且为此而不惜把自己封闭起来!”单一海尖锐地望着她。

女真深深地凝望:“讲完了。”

单一海有些艰难地回避她的眼睛:“你真不该把这一切告诉我,我被它伤害了。”

“不,这一切你迟早要面对,说出来,我也许会心安……”

单一海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女真理解地挥挥手:“不要急于告诉我什么好吗?这件事太突然,我不愿你勉强自己。”

“……可我前天接到通知,后天将带全连去古城遗址。”

“你终于有机会去证明你的那个理想了,子老也去吗?”

“嗯,他任这次考古发掘的现场顾问,是他申请,点名要我们去的。他认为只有军人才配发掘它,军区已同意,我将要在那里待至少三个月。”

女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三个月,正好适于思考,你还有更多的时间考虑这件事。哦,熄灯号已经吹过了,我该回去了。”女真转身离去,从容而决绝。

单一海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暗夜深处,疲倦像暗夜一样抚着他,他无力地躺倒在戈壁上。戈壁像一张大网,一下子淹没了他,淹没了整个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