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大漠鬼城

单一海面对晨间的那轮太阳,深深呼吸。戈壁上的一切都隐在一片淡红色的光线之中,漂浮的蓝色夜气正被阳光逼退,远远地显出一种极淡的苍茫。之后,那些光线一根根针似的,把大地给扎疼了。苏醒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弥漫,大地艰难地从睡意中睁开惺忪的眼睛。不,太阳其实就是大地的眼睛。每次站在戈壁上遥看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他都有种莫名的感觉。此刻,太阳仍镶在戈壁的东方,它的半轮红光被古迹后面的焉支山给挡住了。只有半轮红色的太阳,更像是一个未睡醒者的眼神。

单一海无数次心历其境,也无数次随太阳一起苏醒。自从来到山上,他就拟制了一个新的时间表。他不看表,只用太阳来规范和提醒自己的作息。太阳升起来,搁在古城垭口时,他就会自动醒来。全连的官兵每天随太阳起床,而当太阳收尽时,也正是他们休息的开始。

他凝神倾听身后战士们的洗漱声,炊烟正在漫起,秋露挂在脚边的草茎上,如同一粒粒的水晶。风声轻摇,它们就又潜回大地,到了夜晚,它们又会攀上这些草茎,重新期待黎明。他缓缓转过身,独自一个人享受日出,对他已成为一种习惯。一旦面对那轮红日,他内心中也会有一轮太阳升起,这轮太阳其实只是属于自己,他坚信,这轮日出该有无数的人,在每个不同的地方注视它。那些目光多么陌生,可却都被它吸引。偶尔,他会误以为这轮阳光的燃烧其实是被那些目光灼燃的。这太阳其实是无数的目光的凝结啊!所以,他一看到那轮太阳,自己的内心就会瞬间沉静,因为他被一束陌生的目光注视着。发现这一点后,他像固守着这个秘密一样,固守着这个习惯。

太阳终于像枚气球一样离开了地面,雾气仿佛被抹去般一下子干净了。戈壁上干净平坦,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眼前顿时开阔起来,人的心境也被拓宽了。他的全身一阵轻松,昨夜的疲倦尽情抖落,不由得轻舒双臂,面对极阔的戈壁,长啸一声。那声长啸又嘶哑又嘹亮,如同一声裂帛,在宽阔的戈壁上,颤抖了一下,就消失殆尽,连点儿回音也无。单一海第二次长啸,身后一片寂静。他相信这两声长啸一定会让那些士兵们呆住,他心里有些遗憾,内心中期待他们同样用这样的啸喊来响应他,他坚信那些士兵们会响应他的。

嗷……嗬……嗬……他的念头还未及抖落,一声啸喊已接着他的喊声在身后骤然响起。只是那啸喊又苍老又浊重,仿佛一匹老狼般传达着某种难言的凄凉感。单一海心内一惊,这样的啸喊决不是自己的兵哪,他们的喊声是一种活力劲迸的短呼,而决不会有这种深浊的老年之气!他悚然回头,看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土堆上的人,竟是子老。

子老似被那声长啸所伤,低头剧烈咳嗽,身子被撞击得轻轻抖颤。单一海急步奔过去,轻扶住子老,用力为他捶腰。子老着一身对襟棉衫的短装,身上薄披着秋露。他判断子老在自己身后肯定已站立良久,他也是来看日出的。他的长啸是被自己激发出来的,不过,他的长啸饱含着某种心境,而自己的呢,却仅仅只是出于某种情欲的苏醒。发现这一点后,单一海内心怅然。

“你的那声长啸真的让人震惊。”单一海由衷地赞叹。

子老从剧咳中平静下来,掏出一方手绢,拭去唇角的白沫。“老了……哪!我年轻那会儿,不,像你那会儿,也爱跑到戈壁上长啸。这儿太空阔了,空阔得人一见到它,就会有种被融化的感觉……不过,我的那声长啸现在不能叫啸了,倒像呻吟。”

“没想到我还会凑巧与您的爱好重复。”单一海心里暖暖地一动,“我见过许多老人,他们总是一到老年就忘了自己的年轻,总把自己蒙上一层老人的颜色。您不同,您是个永远对年轻感兴趣的老人,或者欣赏年轻。”

“跟年轻人在一起,比如你,我老有种被侵犯的感觉。刚才我那声长啸还可以吧!可全是些老年人的心态。我明白了,老了就是老了,绝不可能被某种东西改变。哪怕你不敢承认。”

“敢于承认老了本身就是一种勇敢。”

“年轻本身对老人就是一种伤害哪!不过要看你怕不怕。我年轻过,所以我不怕。好了,不谈这个,今天我想请你带我去山后转转。你曾说过,有个神秘的老人,还有什么玫瑰林、玫瑰酒,那个女真中尉说那酒真好,我的酒瘾又上来了,我这人天生爱喝口酒。”子老把目光移向山后的方向,“只要是酒……”

单一海的内心咯噔一下,他奇怪自己这么长时间了,才忽然想起女真。他有些淡淡的心惊,随即,又平静了。“行,我也好久未去看过那片玫瑰了。”他的眼前闪过女真头戴花环的影子,“那片玫瑰真让人着迷!”

子老哈哈大笑:“那就请你带路吧!我今天可以完全不用人帮忙,就可翻过那些山坡。”

“现在吗?”

“对,就是现在。”子老拍拍单一海的肩,“走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感觉像去赴个什么约会!”单一海感叹,转身去安排连队当天的工作。挖掘已近一半,古迹中已堆满十几种出土的器皿,老人的心境却一次次地陷入莫名的忧郁。今天难得他竟有这样的好心境,单一海决意陪老人去看那片玫瑰了。他知道,老人去,仅仅是去看看那个神秘老人。他呢,却似乎只是为了完成内心中的某个念头。他想,回来时得采一百朵玫瑰,要用这些玫瑰编成个花环,再送给她。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感伤,不知道这个花环是否还会再像以前的那个,能让她惊喜呢?

单一海安排完工作,老人已停在山坡上等他。他步子稳健,在斜成六十度的坡上,扎实地走着。单一海急步走至老人身边,老人的呼吸涩涩地粗浊着,鼻翼间呼呼地吸入、呼出着大股浊气。

“子老,休息一下,好吗?”单一海伸手去扶住他的右手。

“别扶我,你一扶我,我就走不下去了。”子老揩揩汗,望着山间渐显矮下的古迹,“那个城堡简直像个脚印,人哪,真该经常到高处看看自己生活的地方,就会知道自己的渺小了。”

“渺小与否不过是感觉上的事,子老,你看到没有,我们在那个城堡里掘来掘去地挖什么渺小的东西,来证明某种更渺小的东西。其实我看就不必寻找了,这座城堡本身就是一种证据。”

“你的感觉很有意思。”子老边走边点燃一支雪茄,脚步有些轻松下来,他们已顺坡向下走了,“其实,这座看似渺小的城堡,藏了多少我们看不清的东西哪!你刚才的话提醒了我,那城堡我感觉是个复制品。”

“你说这城堡不是当年建的,只是个赝品?”

“也许是,我详细看了当地的地质记录和地质资料。此地每隔百年有一次毁灭性的大地震,而这种土质的垒筑方式,显然无法经受住那些大震的摇撼。”

“你怀疑这座城堡只是仿制旧城的复制品?”

“也许是,我没有证物。我那天看到那具战士的尸骨时,就有此预感,我们见到了一座不是当年的城堡。”

“那它在哪里呢?”

“它也许就在这座古城下面。”

“你是说还有个城下之城?”

“猜想是,这几天挖出了许多建城用的薄砖和灰黏土,我考证出那些才是真正的西汉产物。”

单一海有些恍然:“那天你见到的那只戈,难道不是你要寻找的那种吗?”

“不是,它很独特,但决不是那支军队所用的。我以为只有这么几种,可现在看来,我该对自己研究的这些东西,找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了。”老人的神情转瞬暗淡。

“我们找的这座城真的不是那座城吗?”单一海惊讶地道,接着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我是说万一不是怎么办?”

“会找到的,我直觉它该是,它应该是。”老人勃然变色,语气蕴含万千悲壮。

单一海默然了,他跟着老人的背影踽踽前行,他似乎现在才看清老人这些日子的忧郁。老人的内心一直埋藏着某种巨大的隐秘,他似乎早就看清一切,但却一直不动声色,独自咀嚼。这对于一个一生以寻找为己任的老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创痛。单一海被一种隐约的悲壮攫紧,他不知道,这一切万一是真的,老人该会是何等的失落啊!

老人甩动步子,似乎在与某种心情较劲儿似的,大步向前。从背后看,只是浮动着的一种心境。单一海尽量不去惊动老人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只该是一种沉默,这种沉默本身更像一种安慰。山上的景色闪着绮丽的光,与山下的枯色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的眼神在掠过那些幽美绿草时,变得柔和而又明媚。渐渐地,他从刚才的情绪中退出,独自浸在柔柔的遐想中。那条河在他们的沉默中如同一条白练蛇,哗哗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子老沉思着站住,抬头望定单一海。

“这条河是由山上的雪化下来的。我真信了那句‘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的话,这么高的山上还有条河!”

“我嗅到了一种异香,一海,这周围肯定藏着某种东西。”

子老深深地呼吸、品味着什么。

“哎呀,你已经感觉到了啊!”单一海兴奋地指着河对面,“那是玫瑰的香味!那片玫瑰就在河边儿上。你看,那一大块隐约的红色就是!”

子老也从沉思中醒来,脸上蒙着一层孩提般的笑意:“我说怎么有种浓烈的苦味呢,我居然还可以嗅到玫瑰的香味!”

老人的笑像婴儿,单一海的心境明亮起来。他发现老人有时候与婴儿几乎让人难以分辨。一种是因为无知而显出的天真,后一种则是历尽各种沧桑之后的天真。后者比前者的天真,更有许多忧伤的成分。“可以嗅到玫瑰的香味,证明你还是个心存爱情的人哪!子老,我还未听你讲过你的爱情哪!”单一海扶子老过河。他的脚站在河水里,水真凉,滋滋地穿透他的皮肤,贴在他的小腿上,像伏着一堆冰凉的蛇。他竭力让自己自然些,子老似乎并未在意地,小心地越过河中的踏石,并不回答他。

单一海立即意识到,自己又问过头了,尤其是向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询问爱情。即使老人已把他当作朋友,甚至是自己人,但毕竟两人中间隔着许多年的经历。单一海有些尴尬地把头望向对面,再过一道坎就可以看到那片火红的玫瑰丛林了。一想到那些火焰般浮动的花朵,他的内心立即盈满无由的亢奋。

他扶着子老,从河中涉过。到了河边,子老似乎无意识地把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挽扶中抽去,单一海怔怔地愣了片刻。老人太过于敏感了,他的敏感有时更类似于一个战士,总是把自己保护得如此紧密,似乎任何无意识的举动,都会是对自己的进攻。战士的敌人是对手,可老人的敌人却是青春。

他抬眼寻找子老的背影,子老已大步跨上那道巨坎,他的身子凌空高出了许多,似乎成了一个剪影。风把他的衣衫轻轻撩起,白发根根散乱,他已经看到了那片玫瑰。单一海快步爬上去,站在老人身边。太阳此时正在凌空处,影子此时只踩在足下。他轻舒一口长气,狠狠地呼吸着空气中浓郁的沉香。可那些香气此时却只呈现着一种发酵般的醇味,微风拂动那些紧紧扭挤在一起的花朵,像掀动一坑老酒的深潭。

他再次隐入一种微醉般的境界中。

可他却听到了老人的叹息:“这么多枯萎的玫瑰,太残忍了,简直像是灾难……”

单一海被老人的伤感打动,抬头瞥见老人的眼角,竟是湿湿的泪珠。他再次望向那丛广阔的玫瑰。

那些浓浓的花苞都垂下了自己鲜艳的头,它们仿佛默悼什么,一个紧挨一个,彼此重复着一种相同的表情,仿佛隐藏着的一个巨大的悲痛。它们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某种心情摧毁,全部枯萎了,花瓣上的颜色一丝丝地苍白,叶片悲哀似的挥着手,可花朵却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表情。那种表情此时看上去,察觉不出悲哀的情绪,倒蕴含着一些令人诧异的东西。

单一海感动了,或者心惊了。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花朵,竟全是枯萎的,就像他头一回见到它们都怒放着一样。他踉跄着站在花朵中,那些花在他的手触中,发出干燥的瑟瑟声,波浪般地轻摇着。那种失去了鲜艳和生命的花朵儿,其实更像花,单一海看到子老站在花茎边儿上,他只用目光去感受它们,他的目光变得更忧伤了,他的目光因为忧伤而显出了明亮。

单一海无言地看着老人,一切都像是某种征兆呵!老人与一片干枯的玫瑰。他有些后悔带老人来了。他忽视了一个问题,就像那个问题忽视了他一样。哦,秋天了。他想起了时间,秋天如此快地来了。它在不觉间就已走进了自己的身边。他揪起一朵干玫瑰。玫瑰的花质十分脆硬,它即使干了,也保持着它原来的样子。单一海被这种心境拥紧,他一朵朵地采着那些干枯的玫瑰,直到采满了一百朵,手中已经满是干玫瑰的花片了。他发现,子老与他一样,手中也捧满了一大捧玫瑰。他的只有自己的一半,大概三十多朵,编成了一个别致的花环。子老的花环很小,可比单一海编得精致。

“子老,您编的这个花环可真好看!”单一海故意让自己轻松起来。

“你的比我的好呵!一百朵吧!年轻人总是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满满的。让我猜一猜,你会送给谁?是那个女真中尉吧,那小姑娘可真幸福呀!”子老似乎并未伤感过,“采这些玫瑰时,可没想过给她。你提醒了我,我是该送给她,就是她带我看到这片玫瑰的。”

“送玫瑰可不能让人提醒呵,那可该是自愿的。”子老责备地看他。

“嗯,可有时候自愿把玫瑰送给人,也有送错的时候。”他的脑中闪过女真戴着那个花环站在这儿的情景,“我送过一个花环给她,可却不是为了爱情。”

单一海领老人沿着玫瑰间的小径上,向那片房屋走去。

“玫瑰也有枯萎的时候,可再枯萎,也是爱情哪!只要心中的玫瑰不枯萎,即使它们真的枯萎了又能如何?”

单一海意外地回过头:“你手中的这捧玫瑰,会献给谁?”

“我的一个学生。她那年死时二十九岁,我也只采了二十九朵。这二十九朵枯萎了的玫瑰,正好与我的心境相仿。”子老脸上闪过短暂的红晕。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回忆着二十九岁的女学生,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感动。他把手中的花朵拥得更紧,感觉是在拥着……他想起那天晚上女真扑在他怀里的温软了,心头不由得一阵暖热。

这时,他的眼睛被一束闪亮的光给抓紧。他仔细一看,那片房屋前,悬挂着一面奇怪的镜子,而在那片镜子前,是一个巨大的坟包。他呆了一呆,冲子老低声说:“那个老人回家了。”

“在哪儿?”子老有些急促地问。

“我们又来迟了一步,我直觉他就躺在那里。”他指指坟包。

子老无言地走到坟前,坟包周围被石块箍着,上面覆盖一层新土。他的墓碑被埋在一大堆的玫瑰里。那些玫瑰相互挤压着,淹没了那面青石碑。子老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把那堆碑前的玫瑰刨去,那面碑便孤单地显露了出来。单一海凑到跟前,奇怪地发现,这上面竟只有一个刻画得十分精细的人身像,其余不著一言。人像刻得十分生动,眉目之间,传达着一种自得的神情。只是这人像令人讶异地呈现着一种异族的感觉。他的全身高壮,鼻梁挺直,一双深目凹陷在宽阔的额头下面,头上乱发蓬松。很显然,他就是这座墓的主人。他竟然只用自己的形象作为墓表。有的人死后只想让人记住自己的姓名,而他则似乎要让人记住他的形象。

单一海竭力回忆女真所描述的那个老人的形象,却怎么也对不上号。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屋里。房间里仍保持着他上次来时的情景,令人诧异的是,房间里一尘不染,仿佛定期被人打扫过一样。

他失望地退出来。

子老仍站在坟前,他的目光死盯着那个墓碑,深陷在其中,他的头发似乎一瞬间变得更加白亮了,背也令人惊奇地佝偻了。单一海发现,子老老了。

他轻声说:“我去看过房间了,他们真的消失了。”

子老惊醒似的抬起头:“我发觉他的脸上显着欧亚人种的特点。”

“是吗?”单一海再次凝视那面巨碑,“你认为这个坟中主人是他们的后裔?”

“你的猜想很深刻,只是我不敢确定,你帮我想想,那些古罗马人与当地土著通婚后,会不会流传下某一支后裔或者同种血统者?”

单一海略作沉思,断然道:“从公元前45年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时间了,如果古罗马人与当地土族通婚,按五十年一代计算,也有四十代了,而历经这样的血缘变迁,这么多代的同化,难道真的可以保持原来的特征吗?”

老人的脸色微变:“有道理,他真的存在了,而女真中尉也亲眼目睹了他们,还有那个皮囊,可这些人种又该作何解释?”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结果,何苦要我说出答案。单一海故意讲出另外一种可能:“中国古代部族繁杂,也许是另外一族的变种吧?”

老人忽然把手按在空中,仿佛要抓住某个念头似的,半天不落下来:“如果有这种可能,将会是一种奇迹。”他的脸上浮出某种含意不明的笑意,他拍拍单一海的双肩:“我决定了,绕城墙下挖十二米,我想找到那座真正的古城。”

“万一那座城又是一种猜想呢?”单一海此话一出,立即就后悔了。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机充当着令人不愉快的角色。后来他发现,自己潜意识中其实与子老的内心一样,害怕失败。因为失败也会使他枯萎。

“那我就自己来承受这种失败!”子老的手重重地落下,像一声叹息,“假如真的是一种失败……”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剧咳使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身子如同一片凌空的落叶,轻微地抖动着。他的脸被一口痰给憋得通红,青筋在脖颈上显露着。单一海赶紧扶住,轻轻捶着他的背。片刻,他哇地吐出一口浓痰,痰迹中渗透大量脓血,泼溅在他手中的玫瑰上,令人心惊地艳红着。

忽然,他仿佛被抽去了某种支撑,一下子摔倒在地。单一海吃惊地把他扶起来,子老的身体极度虚弱,身子伏在单一海半抱半扶的手臂中,又轻又软。他的神志清醒着,一双眼睛很亮地看着单一海,下意识地几次努力挣脱着他的抱扶,直到他觉出自己的徒劳无力之后,眼中的光悄然暗淡,似乎一下子耗尽了心力,双目紧闭。单一海顿时觉出手中一阵死沉。

单一海扶子老回到营地时已是深夜时分,连队一片寂静。帐篷区只有几点淡淡星火。他走近自己的帐篷,看到帐前一人急步迎了过来:“连长?”

单一海听出是冯冉的声音,这么晚了这小子还等在这儿,有事?他皱了下眉头,低声说道:“帮我把子老扶进去。”

冯冉从单一海的语气中似乎已听出了什么,他上前把子老用力抱起。单一海掀开帐篷帘,帮冯冉把子老放在行军**。子老已经进入昏睡,脸色苍白,亮银色的白须此时软贴在他的喉上,像一声叹息。

“子老病了?”冯冉有些吃惊地问。

“你先去把军医喊来,另外叫炊事班给子老做点儿热汤。”单一海吩咐道。

“什么病?”

“目前情况不明,估计很重。”单一海简约地回答。

时间不长,随队军医急急地从另一片帐篷区跑来。

等待是一种煎熬。单一海此时才觉出累,斜倚在行军**,眼睛扫视着军医的背影。他忙碌的时间越长,单一海的担忧就越深。

那个军医终于检查完了,回过头,凝视单一海,半晌无语。

单一海有些紧张地小声问:“怎么样?”

“怎么说呢,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病症,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军医稍微停顿,“尤其是一个老人的身上……他有严重的肺病,从呼吸看,不下二十年的历史,我估计还有心肌上的缺陷,心脏也有问题……不过还有待进一步检查,我只是粗略感觉。”

“你是说老人身患多种疾病,只不过一直没有被诱发而已?”

“是的,他的病很奇怪,平时都潜伏着,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竟全部苏醒……”军医感叹着,“他必须先送医院,否则我无法保证他的生命在这儿能度过十天!”

这回轮到单一海惊讶了。他凑近子老,输液瓶中点滴的**正缓缓地流进他的血管。老人的唇紧闭,牙齿似乎紧咬着什么,面部的皮肤在烛光中透明般地闪亮。

他在深睡中。

“今晚你们两个,谁来看老人,自己决定。有事随时来喊我。”军医指指他们,转身走了。他这个军医是师医院派来的,军衔少校,比单一海的资历老多了,这些家伙见惯了多少各种各样的病,他们的同情和温柔早就被磨光了,剩下的便是例行公事式的职责。

单一海觉得疲倦浓浓地扑来,此时真想睡啊!

“你先休息吧!连长,我来照看他。”冯冉的眼里溢出一丝关切。

单一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等了我一晚上,有事吗?”

“……哦,没有。”冯冉有些慌乱地摇摇头,“我只是在等你,我预感肯定有事。”

“没事就好。”单一海怀疑地看了冯冉一眼,未及深想,眼皮又打架了,“那你就先照看一下子老吧!”头一歪,便昏睡过去了。

帐篷里一下子清静下来,冯冉感觉到醒者的孤独了。他摸出一支烟来,想想,又放回去。这时,行军**响起清脆的鼾声,是连长的,他的两条腿斜放在床架上,身子随便挤压着床,仿佛一袋随意丢弃的谷子,又大又臃肿。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的那个消息,心中竟多了几分怜惜。那个消息如果得不到证实,他将永不会告诉他。

他站起来,因为某种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反而觉出一阵轻松。他走近子老,看到瓶中还有半瓶**,这至少还得滴一个多小时。他决意出去看看,帐篷外已是一片薄暮,太阳露出一半的脸孔。他看看表,已经六点多了,又是一夜未眠,身上被晨间的风一吹,立即清爽起来。他信步向前走去。这样走路真舒畅,尤其是大家还在睡梦中,只有他一个人醒着时。

他在空旷的戈壁上一气做完一百个俯卧撑,身上透透地出了一身臭汗。汗液粘着他的内衣,感觉舒服得透透的。他晃动着手,快步走回帐篷。该为子老换**了,连长也该醒过来了。

冯冉猫腰闪进帐篷,脸上立即凝起一丝惊异。子老的**凌乱地团放着衣被,人却不见了。**正顺着针头缓缓地掉落在地上,针头轻微地晃动着,看样子,人刚离开。冯冉呆了片刻,大声喊醒正在打鼾的单一海。

单一海被从梦中唤醒,听冯冉讲完,竟没有任何激动。他缓缓地把外衣套好,望定那张空了的床:“他能起来就好,就怕他躺着,他不能生病,他不会允许自己有病!”

“你是说子老早就知道自己的病?”

“他的身体他应该最清楚了,否则,他不会拔掉针头出去的。”

“可他会在哪里呢?”冯冉有些内疚,他仍然怕老人出事,出了事,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单一海沉思片刻:“他应该在那儿!他一定在那里。”说完,大步向外走去。冯冉愣了愣,转身跟了上来。

外面天色已大亮,士兵们都在紧张洗漱,单一海从他们中穿过,大步向古堡走去。今天的阳光不太好,戈壁奇怪地凝结着一层薄雾。古城的半边隐约在雾中,平添了一种难以叙述的美感。单一海此时顾不上欣赏,心里被一个念头给撩拨着。

转过帐篷区,前面的雾越来越浓。这时,透过雾层,传过一阵激烈肃杀的声音,那声音相互倾轧,重浊而又激烈,像一根根针,在旷野上来回旋转。单一海停住脚,仔细辨听。那声音真熟悉呀!他在心里仔细搜寻那声音的出处,倏地,他想起来了,这不是那种奇怪的“嘶啵”奏出的音乐吗?这音乐只子老才可以奏响。他的内心一动,循声望去,老人正端坐在点将台上,似乎已经吹奏许久了。

单一海停住脚,倾听他奏完,轻轻鼓掌。子老没转身,似早已料到他会来:“这曲子我好久未吹了,口都有些生了。”

“这曲子如同某种军中阵乐,狂放激烈,只是中间夹了许多的伤感,感觉上近似一种心境了。”单一海趋前,他吃惊地发现,老人脸色红润,身体沉稳、有力,仿佛昨夜未曾病过。

“吹曲实际上是奏自己的心声罢了,你是个极好的听众。”子老瞟瞟单一海。

“是吗?”单一海在子老的感慨中沉吟,“你的身体?”

“没事。”老人淡淡地回答,“昨天,谢谢你。”

“医生意见,必须把你送回医院,住院治疗。我已经派好了车,今天下午你下山吧!”

子老把眼睛望定单一海:“决不。”他的话中充满一种深深的执拗。接着,他似乎解释般地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我昨天要的只是休息,我最讨厌那些医生了,他们往往把一个人的疲倦当成疾病。”

单一海费力地解释:“其实最不了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甚至自己的身体。子老,医生的诊断很准确,他是个有经验的医生……”

子老沉默半晌,才低语:“我知道自己的病,这种病已伴我十五年了,可我还活着。”他点燃一支雪茄,狠吸了一口,“它是在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话时,手在轻微地抖动。

单一海低呼:“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病?”

子老点点头:“我不能躺下去,一旦睡下,就将再无法回来,甚至永远无法看到这个谜底了。”

“子老……”

“静静地躺着结束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本意,我会为此遗恨终身。”

“所以,你还将选择留下?”

“是的,我的墓地该在这儿,而不是焚尸炉。”老人怆然地说,“你该理解我。你也会成全我的,对吗?”

“为什么?”

“因为你与我一样,是个情种。”老人讲完,飘然而去,他的双脚有力地踏动脚下的浮尘,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薄雾中。

单一海再次肃然,内心涌满许多感受,竟无一种是自己的。老人的肌体似乎被无数的疾病裹挟着,它们一个个潜伏在藏在老人的身上,却被老人控制着。不,是用一种力量抗衡着。他一生面临多重战场,但更多的却是精神上的。老人是个被欲望牵引着前行的人,一旦这种欲望遭到了毁灭,那么也就是他的身体被摧垮之时。

单一海喃喃自语:“子老本身就像一种病样,令人着迷。我佩服他,甚至恨他。”

“为什么?”冯冉无声地靠过来。

“只有他才像个战士,而我们则似乎成了赝品。”他叹息着。

“他会让世上所有的军人失色的。我想起了丘吉尔见到罗斯福时说的一句话——与你同处一个时代我很高兴。我也想说,与子老共事,我很幸运。”

单一海神往地说:“可惜,他走在了我的时代前面。”

“你打算怎么办?”冯冉问。

“什么?”

“他的病,我是说,要坚持送他回去吗?我预感老人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冯冉深深地叹息。

“他有权选择对自己生命的支配。”单一海悲怆地说。

“你真的要把他留下?”

“我只是尊重他的意愿,或者服从。”

冯冉默然不语,半天才喃喃地低呼:“我们会不会是后悔?”他故意说出“我们”,而不是“你”。

“不知道。”单一海望一眼雾海中那团红鸡蛋似的太阳,那枚太阳总想要挣扎出什么似的,一浮一浮的,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撞到戈壁的石头上,被碰碎!

“你这几天脱离工作,专门陪子老,他到哪儿你去哪儿,多带他转转。”单一海收回目光,指示冯冉,“还有,不许再出现任何差错。一旦病重,立即送医院。”

单一海挥手,让他离去。

冯冉犹豫着:“是。”

单一海有些不悦:“还有事?”

“嗯。”冯冉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昨天我老乡来看我时,告诉我,咱们师有五个人失踪了。”

“在哪儿?”单一海驻足。

“就在这片戈壁,他们去180公里处的达瓦哨卡一带去慰问演出,回来时失踪了。”

“宣传队的小姑娘们吗?”单一海望着眼前这片戈壁。这块戈壁方圆上千公里,大得几乎令人绝望。宣传队的小姑娘们每年都要例行公事去慰问那些常年见不到一个人的士兵们。要从这么大的戈壁把人找回来可真不容易。

“不,师医院的。”

“什么?”单一海吃惊地抬起头,“师医院的?”

“对。女真中尉也在这里面。”

“他们什么时候失踪的?”

“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他有些愤怒地盯着冯冉。

“昨天你太疲倦了,我怕你受不了。”冯冉小心地说,“据说师里正在部署人找,已派出去了一批人,但没有找到……”

“真是荒唐。”单一海把帽子抹下来,头上的汗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沁出,心情一下子糟到了极点。他面对着那个倏然出现的影子,在心里大叫着,怎么偏偏就会有你!转身快步离开点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