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面具与谎言

一、

这个距离南淮城只有几十里地的山谷深处,竟然藏着两个傀俑。这实在是太出乎人意料了,但仔细想想之前拿起凶杀案的细节,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云湛细细审视着这两个傀俑,他发现它们的制造技艺近乎完美,如果单纯只看外表,至少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两个人造的人偶。脸型、五官、皮肤、毛发、痣和小伤疤……每一处细节都无懈可击。回想起先前从英途那里得到的与偃师技术有关的知识,以及他亲眼所见的英途制造出的那个粗糙的半成品,他可以肯定,制造出眼前这两个傀俑的,一定是一位大师级的高明偃师,绝不是天驱辰月当中那些缺乏天赋的偃师所能比肩的。

“可惜你们现在不能动。”云湛看着男性傀俑的眼睛,“不然我真想和你们聊聊天,甚至于打上一架,看看你们制作得到底有多精细,是不是能和我父亲相媲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足几乎快要冻僵了,进屋之后因为注意力完全被傀俑所吸引,他甚至忘记了生火。他在屋后找到了柴火,也找到了屋内生火用的壁炉,点燃壁炉之后,再到厨房里看到了还有半缸水的水缸,翻找出了米面、鸡蛋、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等物。云湛煮了一锅糙米饭,又炒了一盘鸡蛋,虽然很简单,在这样一个迷失于山中的寒冷冬夜,已经不啻于宛南酒楼的一桌酒席了。

吃饱喝足之后,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云湛舒服得简直想要像只猫一样趴在壁炉边就睡,但他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傀俑是不需要吃东西的,这个屋子里怎么会有厨房、怎么会有米面鸡蛋之类的食物呢?这些食物总不能是拿来喂猫的吧?

想到这里,他一下子顾不上浓重的睡意,决定先细细查看一下这座小木屋。木屋的结构很简单,除了他刚才烤火吃饭的堂屋以及一个厨房之外,其余还有两个房间,都没有上锁,举着蜡烛走进其中的一个房间,他看到了一张单人木床,床前的一张小桌子和一个衣柜,桌子上还放着一面铜镜和一把梳子。所有家什的做工都有些粗陋,肯定不是出自专业的木匠之手,应当是住在木屋里的人自己打造的。

看到那面铜镜和梳子,云湛想到了些什么,他把蜡烛放在桌上,拉开了衣柜门。衣柜里果然放着几件衣服,虽然并不多,但都是女子的衣物。再仔细清点一下,可以发现上层的衣物大概是给正常身量的成年女性传的,但再往下衣物却越来越小,最小的只适合给两三岁的女童穿。

这说明了什么呢?云湛想,难道是有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女童,在这个木屋里一直生活了至少十多年,直到长成成年人?身躯能够长大,这个女童应该是活人,木屋里的火炉、灶台、柴火、食物调料等等无疑也是为她所准备的了。可是,是谁把她一路养大的呢?是那两个一动也不动的傀俑吗?

一个山谷里的小木屋,一个女童,两个傀俑,而且是两个制造工艺非常高明的傀俑,这事儿着实透出一丝神秘。云湛本来想彻彻底底地把房间里检查一下,但夜间只能靠蜡烛照明,不大方便,他一向想得开,干脆决定先睡一觉,第二天起床再说——反正两个傀俑也跑不了。

燃着炉火的木屋很温暖。云湛躺在陌生人家里的陌生**,按道理应该十分警觉,但不知道为什么,门外板凳上那两个纹丝不动的傀俑给了他一种很奇怪的安定感,就好像它们能够替他站岗守门似的。他睡得很沉,几乎没有做梦。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云湛慢悠悠来到堂屋,两具傀俑还是昨晚的姿势,并没有半点改变,可见它们的确是没法动了。云湛回忆着英途告诉他的关于傀俑的知识,猜测这两个傀俑大概是失去了动力,也就是说,嵌在它们身上的星流石碎片失效了,或许是由于时间太长,碎片里蕴含着的能量消耗殆尽的缘故。

另一方面,昨天晚上云湛看到那堆女孩的衣服时,脑子里就隐隐约约联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困劲发作没有仔细去想,现在头脑清醒了,他也明白了昨晚一直跳动着的那个念头是什么——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当时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其中三具已经确认是辰月教的三位偃师,剩下那个年轻女子却身份不明,而且随着尸体很快被抢走,就连追查一下她的身份也不可能了。

现在想起来,那具尸体极有可能就是这个山中闺房的女主人。然而她为什么会和三位偃师死在一起,却相当让人费解。

此外,事后抢尸的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这两具傀俑、假设当时它们的星流石能量还没有完全耗尽?那样的话,撞塌墙壁,用蛮力杀人,就正好吻合了。

看来还得细细搜查一下这座木屋……以及木屋之外,因为云湛一下子想到了,假如如他所猜测的,女尸就是木屋里唯一的活人而两具傀俑就是抢尸者,那么,他们抢回尸体之后,总需要找一个地方安置尸体吧?

云湛走出木屋,在附近转悠了一大圈,试图找到一座坟包或者哪怕仅仅是曾经被挖掘过的土地,但让他失望的是,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痕迹。他又回到小木屋里,想看看傀俑们会不会把尸体埋在屋子里或者藏在屋里的某处,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这不应该。云湛想,尽管还没有证据,但这一次我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木屋里的女孩应该就是第四个死者,她的尸体应该已经被运回来了,就在这里,就在木屋附近,就在山谷某处。

他重新离开木屋,加大了搜索范围,反正大不了在这里再多耗一天,晚上继续在木屋里歇宿。他抱着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继续向山谷更深处走去,在经过一条已经基本干枯的小溪时,忽然在溪畔的泥地上看到一根骨头。他连忙奔过去,蹲下身查看,判断出这应该是人类的胫骨。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根人类的胫骨?云湛站起身来,左右张望,看到距离小溪不远的一处山坡上有一个疑似人工垒起来的石台,他有点儿明白了,向着石台走了过去。

越是走近,越能看出这个石台明显是人工搭起来的,而且形状略有些奇怪,既不是规则的方形,也不是规则的圆形,倒是显得有几分扭曲,但那种扭曲的姿态云湛看着很眼熟。他心里一凛,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接近答案了。

爬上山坡,来到了石台上,没错,这个石台果然是垒成了一个古怪的不规则多边形,那是九州天空中的一个星团的形状,而这个星团,正是辰月教的标志。在石台的上方,也正是云湛所期待看到的:一副散乱的人类骸骨,上面的肉早已被野兽虫鸟吃得干干净净,而这副骸骨并不完整,少了几根骨头,其中就包括一根左腿胫骨,应该就是云湛先前在溪边看到的那根,可能是被野兽叼到那里的。

——云湛所找到的,是一个天葬台,辰月教的天葬台。

云湛和辰月教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对辰月的一些行事习惯还是有所了解的。辰月教徒一向认为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归真神所有,所以对于自己死后的肉身会如何并不是太在意,也从来没有硬性规定过任何丧葬或者处理尸体的方法,但在教内,确实有一批人,一直延续着天葬的传统,意思大概是“我们的肉身来自于神的恩赐,死后也将它还给神。”

眼前的天葬台,正是辰月教中这部分人用于处理教徒尸体的方式,其重要的标志就是形状,完全按照辰月徽记的星团形状来搭建。

“这到底表示什么?你也是个辰月教徒吗?”云湛看着眼前这副女子的尸骨,忽然间感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他细细验看了尸骨,并没有找到任何特异之处,也不想就此破坏一个辰月教徒的安眠,于是并没有动这具尸骨,沿着原路返回了木屋。在此过程中,一个大致的事件轮廓被勾勒出来了:这个年轻女子大概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和两个傀俑共同在山中小木屋里生活。出于某些原因,若干年之后,她和三位辰月教的偃师死在了一起,尸体被运到了南淮城衙门的殓房。两个傀俑寻找着女子的踪迹,追到了衙门里,打死打伤若干人之后把女子的尸体抢走了,至于三位偃师的尸体是被他们带走的还是被别人趁乱带走的现在还不清楚。

所以,抢尸的事情其实和风靖源无关,他先前的猜想是错误的。

这之后,两个傀俑把女子的尸体按照辰月教的习俗放在了天葬台上,自己返回了木屋。在星流石碎片地的能量耗尽之后,他们也再也不能动弹,就这样默默地坐在木屋里,等待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回来的逝者。

这么一想,倒还是个有点悲伤的故事呢,云湛想着,然而故事里依然有很多不清不楚的地方。这个女孩是谁?两个傀俑是谁制作的?他们为什么远离世人在这个山谷里居住那么多年?女孩为什么会和三位偃师死在一起?下手杀害他们的是风靖源还是其他人、甚至会不会可能是女孩杀死了三位偃师后再自杀伪装现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团,随着女孩变成了一具白骨,其中的很多线头都已经断掉了。现在摆在云湛眼前的,就剩下这两具栩栩如生的傀俑了。这一男一女两个傀俑,应该是按照夫妻的模式来设计的吧?云湛猜想着,他们年龄差不多,相貌也都很好,如果是夫妻的话,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不知道当初制作它们的偃师是凭空描摹出的这两张面孔呢,还是按照真人的脸和身躯仿制的。当然,现在至少男性傀俑已经不够完美了,它的小臂上被云湛这个没礼貌的不速之客切开了一个大口子……

想到这里,云湛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傀俑手臂上的断口,他忽然发现,在伤口的上端,袖子遮蔽住的地方,好像隐隐露出一点什么纹路。他把傀俑的衣袖向上卷了卷,那个纹路清晰地呈现出来,原来是一个纹在手臂上的纹身,大部分在上臂上,小部分在小臂。而这个图案十分有趣,是一条龙,或者说得确切一些,人们想象中的龙。毕竟到现在为止,还并没有可以确切采信的和龙有关的记录,但这并妨碍人们用自己的头脑去描绘心目中龙族的形象。

此刻出现在云湛眼前的纹身,就是一条符合大多数人想象的龙:长如蛇的身躯,近似鳄鱼般的头部,像鹿角一样头上的龙角,巨大凶恶的爪子,浑身覆盖着鳞片——反正就是取材于各种不同的现实存在的动物。这个龙纹身的手工非常精湛,整条龙仿佛是活的一样,似乎随时可能从傀俑的手臂上飞走,翱翔于云天。

奇怪,这条龙我绝对没有见过,但为什么会感觉很熟悉?云湛想着。没有见过,但可能是听说过,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相关的描述,而且……似乎还是一个和我也稍微有点关系的人。可是到底是谁呢?手臂上的龙纹身,手臂上的龙纹身,木屋里的傀俑,和傀俑一起生活的女孩,辰月教的天葬……

辰月教!仿佛一道火光在脑海里点亮,云湛终于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和这个龙纹身有关的故事,并且捎带着,他也似乎有点猜到坐在板凳上的另一位女性傀俑的原型是谁了。

“抱歉,失礼了。”云湛对着女性傀俑嘟哝着,“反正你是假人,不是真的,我也绝不是要占什么便宜,但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必须得看一眼……抱歉抱歉……”

他啰啰嗦嗦了一通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法听到的废话,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掀开了女傀俑的衣领。果然,在傀俑的锁骨附近有一道斜长的奇怪伤疤,竟然呈现出金子一样的金色光泽。

“没错了。果然是你们俩。”云湛长出了一口气,“这太难以置信了,当年死了两个,现在冒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傀俑。你们是在玩布袋戏么?”

二、

今晚的面摊生意很冷清。也许是因为今夜的北风刮得特别大,天气特别冷,许多摆摊的人都早早收摊,更别提出来吃宵夜的食客了。但是歪嘴秃顶的老摊主仍然在寒风中守着他的炉子和锅,似乎随时准备着会有一个潦倒的穷汉坐到摊子前,要上一碗加了几片土豆的清水煮面条,然后玩命往碗里加不要钱的辣椒油。

到了深夜大约岁时之初的时候,总算等来了今夜的第一个顾客。来人是一个银色头发的羽人,像老熟人一样往摊子前的板凳上一坐:“大家都是天驱,打个折吧。”

老头抬眼看了看羽人:“总共就两个铜锱一碗,我怎么给你打折?打五折么?你可真是太狠了,云湛,都不给人留条活路。”

云湛笑了笑:“任非闻,任先生,光是你身上那根烟杆,就能在南淮城换上半座宅子了。倒是我是真穷,一个铜锱也得好好算计。”

名叫任非闻的摊主也笑了起来:“好吧,说不过你。看在你那么穷的份上,我免费请你吃一碗。”

结果云湛免费吃了三大碗,每一碗都放足了辣椒,辣得他嘴唇发红倒吸凉气。最后他把碗一放:“饱了饱了!还是咱们天驱有友爱精神,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同僚饿死!”

任非闻不动声色地听着云湛胡言乱语,又给云湛盛了一碗面汤,这才说:“我早就和他们说过了,把我放在这儿监视根本就是笑话,云湛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们非要我来,我只好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瞧,现在我还亏了三碗面。”

“老实说,天驱里的很多人,在我的眼里还不如一只香猪聪明,您老算是位数不多的例外。”云湛虽然在说玩笑话,却也不乏真诚,“我也猜到你大概是抹不开面子才勉为其难来这儿转悠转悠,所以一直没有说破,反正南淮城是个好地方,权当是用我做由头给你找个养老晒太阳的好地方。不过,今天来找你,实在是有事需要你帮忙。”

“这可真是难得了。”任非闻说,“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你已经和英途会过面了。和偃师有关的一切,她知道的远比我多;和你的亲生父母有关的事情,她知道的同样比我多,那你来找我是想打听什么呢?”

“想找你问一件天驱的旧事,大概发生在十七八年前的旧事。”云湛说,“那件事我过去听说过,但并没有太在意,其中的很多细节都不清楚。你是我所能找到的离我最近的天驱了,所以来求求你。”

任非闻有些意外:“哦?天驱的旧事?你居然会关心这种事。是什么?”

“我想知道当年那个和辰月教长同归于尽的女宗主的详细情况,尤其是她是怎么死的。”云湛说。

任非闻更加意外:“女宗主?你是指仇芝凝?你想打听仇芝凝和辰月教印皓的那一战?”

“没错,就是他俩。”云湛说。

“这可连我都没想到了,那件事应该和你现在在调查的案子毫无关系才对……不过,反正都被你蹭了三碗面了,也不差多讲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天驱和辰月各自出现了一位杰出的人才。天驱这边的是女性武士仇芝凝,尽管只有三十余岁,却已经成为了天驱的副宗主之一——在天驱中地位仅次于七位宗主。她不仅仅武艺高强,胜过绝大多数天驱中的男人,而且天生有着非常罕见的体质:对秘术的抵抗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由于拥有这样的体质,在和辰月教的秘术师作战时,她受到的伤害会比一般人小,自然也就成为了令辰月十分头疼的劲敌。

而在辰月教那一边,也有一位年龄相近的出色人物足以和仇芝凝并驾齐驱,那就是辰月阳支的教长印皓。在辰月教的阴阳寂三支中,阳支的作用是负责各种日常事务,尤其是对外事务,讲得通俗一点就是和别人打架。而印皓年纪轻轻就能做到阳支的教长,显然在打架方面有过人之处。事实上,印皓算得上当时九州能排到前五位的顶级的秘术师,而且一向心狠手辣,下手绝不留情,至少有数十位天驱高手死伤在他的手下。这个生性狂傲的家伙,还在自己的手臂上纹了一条人们想象中的龙,用意自然是夸耀自己的强大,能够和传说中的龙族比肩。

而仇芝凝由于天生的对秘术的抵抗能力,成为了除了不轻易出手的几位大宗主之外、唯一一个能够和印皓相抗衡的天驱,两人针尖对麦芒,交手过若干次,相互之间的胜负都很微弱,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是天驱和辰月双方都知道,谁能够先拔除掉对方的这根尖刺,谁就能在大势上占据上风。

为此,至少天驱这边是制定过一些计划的,希望能够排除其它的天驱武士和仇芝凝合作,一起杀死印皓,但这个计划却被仇芝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只会和他单挑。”仇芝凝冷冰冰地说,“你们想要一拥而上,就别叫我,我不奉陪。”

“这不是你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不是街头小流氓的好勇斗狠。”向她传达命令的另一位副宗主强忍着怒气说,“这是天驱和辰月之间的战争!”

“对我而言都一样。”仇芝凝翻了一个非常好看、堪称妩媚的白眼,“我就是要和他好勇斗狠,我就是要和他决出胜负,你们觉得像小流氓就像吧。不行的话可以把我逐出天驱,我没意见。”

另一位副宗主被噎得也想翻白眼,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了。毕竟仇芝凝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而且除了在和印皓的对决这件事上倔强了一些之外,其他方面,她仍然是一个出色的忠诚的天驱。

“就当是陪一个不听话的小顽童做游戏了,”那位副宗主后来苦笑着说,“虽然代价略大,但总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辰月那边是否也经历了这样一个陪不听话的顽童做游戏的拉锯过程,任非闻不得而知,但能够肯定的事实是,也从来没有别的辰月教徒和印皓一起联手围攻仇芝凝。双方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这两个人可以随意地杀对方组织里的任何人,但彼此之间必须是一对一的公平对决。

仇芝凝和印皓就这样打打杀杀了好几年,直到距今十七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由于这两个人在各自的组织里地位特殊,从来不会有人去监控他们的行踪,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会齐齐出现在宛州的心脏——南淮城,有为什么会不合常规地当着若干名天驱武士和辰月教徒的面大打出手,并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归于尽。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就连两边已经做好了准备火并的看客们,都万万没有想到。

“你说的这些天驱和辰月的看客,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的?”云湛问。

“是为了一桩不太值得一提的小事,连我都忘了具体的情由了。”任非闻说,“好像是和一份辰月想要拿到的秘密情报有关。总而言之,天驱跟踪者着辰月,两拨人在南淮城里的一座闲置的空宅里狭路相逢。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开打,仇芝凝和印皓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听上去就有点意思了。”云湛若有所思,“就好像是这两位约好了故意出现在目击者眼前,故意开打,故意同归于尽的一样。后来检查了尸体吗?”

“辰月那边怎么样不太清楚,仇芝凝的尸体被带回来了,我们的专家仔细验过尸。她中了威力非常强的能让整个身体剧烈震**的秘术,如果是换了一般人,大概当场就会整个解体,化为无数的碎块。但她毕竟对秘术有着不同寻常的抵抗能力,并没有留下什么太严重的外伤,只是解剖之后可以发现,五脏六腑都被完全震碎了,包括心脏在内,那是真的无可施救。至于辰月那边,虽然细节我们无法得知,但他们必然也会经过严格的验尸,事后他的尸体被天葬,我们的斥候还曾冒险去亲眼目睹过那具尸体。”

“解剖了,检查了五脏六腑,并且看到内脏都被震成了碎块……看来这的确是真人了。”云湛琢磨着,“不过你们能够确定那具尸体就是仇芝凝的吗?我听说过仇芝凝身上有一道很著名的伤疤。”

“没有错,我们的验尸人仔细检验了她锁骨处的那道金色伤疤,确确实实是金属变身术留下来的后遗症。怎么了,你怀疑仇芝凝和印皓都是假死、那两具尸体其实是傀俑吗?”任非闻有点明白了云湛如此刨根问底的用意何在。

云湛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怀疑,但我也相信验尸人不会搞错的,傀俑和真人的相似只在表面,剖尸之后就并不难分辨。我还有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当年那个宅院的地址,就是天驱和辰月追寻情报、撞上了那两位好勇斗狠的男女流氓的宅院。”

“看来你的确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现了些什么。”任非闻目光锐利地看着云湛,“能不能告诉我?”

“很抱歉,暂时不能,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测,根本就还没有证据。”云湛说,“而且在调查完成之前,我一般不会把自己的思路告诉别人。”

任非闻仍旧盯着云湛,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吧,我明白了。我这就把地址告诉你。”

云湛记下了地址,向任非闻表示感谢,正准备离开,任非闻叫住了他:“最近的这些年,我不断地听到和你有关的各种传闻,知道你可能是这一代天驱里最杰出的年轻人物。不过传闻也有好有坏……”

云湛一笑:“没错,有很多人都觉得我不大像一个天驱,这一点我自己也承认。不过那又如何呢?我和仇芝凝有着同样的底气,可以随时随地地说出:你们不高兴的话,我可以滚。”

“不要误会,其实我倒是很欣赏你的这种性格。”任非闻说,“循规蹈矩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适用,信仰也并不是随时拿来挂在嘴边的童谣。我只是希望你有时候也能理解一下天驱的难处,千百年来,我们经历过太多的警惕、防备、压迫和剿杀,要维持一个组织活下去,还要持守着永恒不变的信仰,比起一个光棍游侠快活地养活自己要难多了。”

“我懂你的意思,任先生,请放心。”云湛说,“你瞧,我现在不还依然是一个天驱吗?”

“希望你一直都是。”任非闻说。

作为一个穷光蛋,云湛并没有单独的住所,他的家就在他的游侠事务所里,一个小房间,一张床。任非闻的面摊距离游侠街很近,他很快回到屋里,揉着填满了面条的肚子大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已经日上三竿,他按照任非闻所给的地址赶往了南淮城东面。

当年发生事故的那个宅院并不大,是天启城一位惧内的高官在宛州金屋藏娇的所在,所以他并不敢太张扬。然而在十七年前,辰月就是得到了密报,那位高官利用这座宅院和宁州的羽人交换情报。如任非闻所言,年深日久,他也记不清楚情报的具体内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这份情报对于天驱和辰月双方都有所影响,所以两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前一后地都到了宅院里。

现在云湛就来到了宅子门口,发现它外观看起来虽然比较朴实低调,但打扫得很干净,一些缺损的地方也都经过明显的修补,可见现在仍然有人居住。他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又像上次在杜林城那样编造个理由大模大样混进去呢,还是悄悄翻墙进去。

正在犹豫,身后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云湛回头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正在走向这座宅院的大门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白发老人,手里还拎着一个菜篮子,看样子是买菜归来。这个老人,他在几天之前才刚刚见过,那天傍晚他陪着石秋瞳在南淮城里闲逛散心,正遇到一个学徒打碎了酒铺老板的酒坛、被老板痛揍。当时正是这位老人站出来,喝止了老板并且替学徒赔偿了损失,处事公平得体,给云湛和石秋瞳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万万没想到,这位老人就是他想要探访的宅院的主人。

老人看见云湛,也是微微一愣,但紧跟着开口说出来的话让云湛吓了一大跳:“你就是那位很有名的游侠云湛吗?是来找我的?”

“对,我就是云湛,但是您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们之前完全不认识啊。”云湛一时间居然有点结巴。

老人微微一笑:“几天之前,那个酒铺学徒挨打的时候,我在人群里看到了你和常淮公主石秋瞳站在一起。我对公主的事迹略有耳闻,如果她不带其他宫里的从人,身边只跟着一个羽人就到南淮城的贫民区里转悠,那么那个羽人只可能是云湛。”

“您可真够厉害的,就在乱哄哄的人群里看了一眼就能认出石秋瞳,然后推断出我是谁,并且记住了我的相貌。我现在开始怀疑你以前当过捕头之类的了。”云湛心悦诚服。

“捕头倒是没当过,不过在刑部当过几年官。”老人说,“就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请进。”

一杯茶的工夫,云湛已经和这位名叫冼文康的老人熟络起来。如冼文康所言,他之前一直在天子脚下的天启成为官,曾经做到过刑部侍郎,几年前才告老还乡,回到了南淮城居住,难怪石秋瞳并不认识他。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大概很难相信,一个像你这样当过刑部侍郎的大官,告老还乡之后,居然就住在这样的宅院里,还会亲自上街买菜。”云湛感慨说,“所以请恕我直言,像你这样的人,我是真不太相信会在做官的时候专门买一座宅子金屋藏娇。”

他又补充说:“尤其是在前几天,亲眼目睹了你的处事作风之后,我就更不信了。”

冼文康严肃地看着云湛:“我想,我有些明白你今天的来意是什么了,你既然专门把金屋藏娇这件事提出来,一定是为了那个时候和这所房子有关的的旧事吧。而你又是一个天驱武士,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想要找我查问十七年前的那件事,关于那两位天驱和辰月在这里同归于尽的事。”

“从知道你是这里的主人之后,我就没有打算瞒你。”云湛说,“反正不可能瞒得过,不如实话实说。不错,我就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现在看见你,我知道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但还是恳请你告诉我答案。”

冼文康站起身来,在狭窄而陈设简陋的堂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有些为难。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这些年来,我极少和你们天驱打交道,但我听说过你。你这个小伙子很有意思,在很多事情上看起来和我格格不入,但细细探究的话,却又似乎和我是同一种人。”

“老实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云湛说,“我不喜欢拍马屁,何况在现在这个场合拍马屁更是很可能会被当做有求于人的阿谀奉承,但我觉得我和你算是一见如故。”

“并不是拍马屁,我也有这种感觉。”冼文康笑了笑,“何况当事人已经死了,假如十七年后,有人能够帮我查清他死的原因,还他一个公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也希望你说实话,你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感兴趣?”

云湛想了想:“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如果我编造谎言的话,一定会被你揭穿的。何况,为了对得起我们俩的一见如故,我也不应该欺瞒于你。”

除了涉及到天驱偃师的一些机密,他从南淮城的拿起剖腹杀人案开始讲起,把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连养父风靖源的事情也没有隐瞒。冼文康大概也没有料想到此事竟然牵涉如此深远,一时间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说话:“单单是天驱和辰月的纠葛倒也罢了,没想到其中还牵涉到偃师和傀俑。而且,你很确定你在山谷的木屋里见到的那两个傀俑,就是仇芝凝和印皓的形象吗?”

云湛摇了摇头:“我并不敢确定,毕竟纹身也好,伤疤也罢,都只是我道听途说而已。我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个人。”

“那好,你现在就带我去!”冼文康果断地说。

冼文康虽然已经上了年纪,身子骨却极为硬朗,在狭窄崎岖的山道上健步如飞,半点也没有被云湛落下。

尽管如此,来到小木屋的时候,太阳仍然已经落山了,四野里一片黑暗。两人进入木屋后,冼文康快步来到依旧坐在长凳上动也不动的两具傀俑跟前,低下头仔细看着那具男性傀俑的面容,又挽起傀俑的袖子细细验看了那个龙纹身,最后发出一声无限沧桑的叹息。

“没错了,这个傀俑就是按照印皓的模样仿制的,从脸型到身型再到那个纹身,完全一致。”冼文康说话的语调很奇怪,“是她做的。只有她才有这样的能耐。错不了的。”

“你所说的‘她’,是不是指的那位当世技艺最高超的偃师:沐怀纷?”云湛问。

冼文康并没有回答。云湛也没有追问,从桌上拿起他上次用过而还没有烧完的半截蜡烛,把蜡烛点燃,光亮立即充满了整个小木屋。

“刚才我们进屋的时候,屋子里一团漆黑,我都用了好久才能勉强看清一点儿轮廓。”云湛缓缓地说,“而你,直接走到了印皓模样的傀俑面前,在没有任何灯火的情况下,就把它的脸型和胳膊上的纹身看得清清楚楚。我猜想,你一定有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和普通人不大一样的眼睛。”

冼文康又是一声叹息:“脑子乱了,竟然连伪装都忘记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可能是老了,真的老了。”

“你不应该老。”云湛紧紧盯着冼文康的眼睛。

“对,我不应该老。所以我才说奇怪。”冼文康说着,伸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抹了一下,手放下来的时候,他的左眼处赫然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窟窿。他紧跟着摊开手,那枚消失的眼珠就摊在手掌心上,没有一滴血迹。

“你猜对了,聪明的年轻人。”冼文康轻声说,“我是一个傀俑。由沐怀纷亲手制作的傀俑。”

三、

“买菜之类的事情确实是掩人耳目用的,但我的喉管下方有一个特殊的装置,假如迫不得已一定要吃喝什么东西,可以吃进去,事后取出来倒掉就行了。”冼文康说,“所以我才能陪你喝茶而不被你看出破绽。”

“沐怀纷真是算无遗策,连假装吃喝这种事都设计好了。”云湛赞叹不已,“看来她制造你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你在人类社会里生活了。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傀俑的脸不是不会变化的么?但你在天启城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无论怎样都会有年龄的变迁吧,何况你现在看起来也是个老人。”

“她事先为我准备好了若干张人皮面具,并且教会了我更换的方法,每隔一到两年,我就按照一个真人差不多应该有的年纪换上一张新的,让自己看上去老一点。”冼文康回答,“不过身体的皮肤会影响到整个躯体的力学构造,即便沐怀纷也没有办法更换,因此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未曾婚娶。”

屋里已经点起了炉火,不过这炉火只是为云湛一个人取暖而点燃。坐在云湛对面的,是一个傀俑,近乎完美的傀俑。尽管之前云湛也曾经和风靖源面对面交过手,但风靖源并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傀俑,他仍然保留着活人的头颅,并且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口齿不清,思维仿佛并不能随时随地做到连贯清醒。

而冼文康则不然。如果不把他剖开来仔细看内部构造的话,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活人,一个真实的成年华族人类,从相貌到体态到行为举止到谈吐,甚至于那些极细微的表情和眼神,各方面都近乎无懈可击。也只有这样巧夺天工的技艺,才能让他非但在人类社会里生存了好几十年,还曾经登堂入室成为天启城皇帝的股肱之臣。

“如果按照虚假的人类年龄来算的话,我今年应该是六十八岁。”冼文康说,“不过我实际上被制造出来的时间只有三十五年,当初制作的时候就是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为模板的。那时候真的有一个名叫冼文康的青年穷书生,父母双亡,和其他的亲戚也早就断了往来,就是一个人居住在一座荒山的茅屋里,自己种地砍柴采药维持最低的生活,其他时间都用来埋头读书,准备去往天启城参加科举。”

冼文康微微一笑:“这种事,姬映莲做得出来,沐怀纷不会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只不过那段时间,作为一个执迷的偃师,她一直想要做个实验,看看如果制造一个傀俑放入真人的社会里,让它完全独立地、不受偃师支配地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像真正的人那样去工作,去交际,去勾心斗角,去和各种各样繁琐的事务打交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碰巧那时候,她路过那座山的时候遇到了病重的冼文康,尽管她熟悉人体结构,医术也算得上高明,但最后还是没能治好对方。冼文康死了。”

“然后她就索性按照冼文康的样貌制造了你,直接让你去冒充冼文康赶考、入仕、官越做越大、告老还乡……”云湛恍然大悟,“再然后,你就真的像一个活人那样度过了半生,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其他人察觉。妈的,太了不起了,真是太了不起了,沐怀纷实实在在是个绝顶的天才。”

“其实也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么顺当啊。”冼文康的话语里带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毕竟还是有很多地方都得万分小心,比如吃下去的东西总得躲着人偷偷弄出来,比如总是要避免受伤,比如我原本不需要睡眠、偶尔遇到同科好友联床夜话之类的事,不得不百无聊赖地在**闭着眼睛假装睡觉,直到天亮才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我甚至不能陪着同僚们一起去泡澡,因为我只会更换脸皮,却没法更换身上的皮肤,也没办法伪装出年老后肌肉松弛萎缩的效果,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如果显露出三十岁年轻人的体魄,那也会足够奇怪。”

“同样的,因为担心那些破绽,因为担心永远不会变老的身体引发怀疑,我没有办法真正地婚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虽然是个傀俑,却有着和人完全一样的精神世界,我也会喜欢女人。”

“我相信。”云湛点点头,“生而为人,总是免不了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如果沐怀纷不能让你做到这一点,她的作品就有缺陷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必介怀,我清楚你没有恶意,而我的确就是沐怀纷的作品,那只是一个无法抹杀的事实。”冼文康摆摆手,“所以,刚一开始尝试着融入人类社会的时候还很好,尤其是我考中科举当了官之后,还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自豪感,有些时候真的会觉得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人了。但是日子长了,当我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小心翼翼地掩盖各种可能的破绽时,我才会意识到,我终究不是人,就连和朋友们一起到酒楼痛痛快快大醉一场都做不到。尤其是到了我喜欢上一位女子之后,我……”

说到这儿,云湛猛然反应过来:“哦,对了,你说的是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婚娶’,也就是说,假的还是有的。”

“是的,我有过一房夫人,前几年病逝了,但她从未和我同床,甚至按照我的要求从未和我同房而睡。我也并没有对不起她,因为她当时原本走投无路,假装嫁给我至少可以衣食无忧。我只是找个借口和她说……”冼文康说到这里,哑然失笑:“瞧瞧我,就像个絮絮叨叨追忆旧日荣光的糟老头子。不提我的这些无聊旧事了,还是赶紧说正题吧。”

“不,半点也不无聊,其实我很想再多听听。”云湛说,“这是一种我过去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存在和生活方式。不过你说得对,现在我们确实最好先谈谈案子,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喝茶,听你讲你的故事。”

“果然和我听说的一样,云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蹭吃蹭喝的机会……”老人扭过头,看着那个和昔日辰月教长印皓一模一样的傀俑,“不过刚才我也不算完全跑题,印皓和我的结识,还真和我那位假夫人有关。在你之前,印皓是除了我的制作者之外,唯一一个知道我是傀俑的人。我也不必瞒你,二十年前左右,正好刑部在办一起案子,是针对你们天驱的。我那时候对天驱和辰月都并不了解,在固有印象里,觉得天驱是一个对国家有害的组织,以我的脾气,自然是想要从严从重,把几个涉案的天驱都直接斩首。”

“可以理解,在国家机器的眼中,天驱任何时候都值得直接斩首。你是吃国家饭的——虽然你实际上并不吃饭——站在你的角度,并不是什么错。”云湛说。

“对,站在我的角度的确不是错,站在天驱的角度就不一定了。”冼文康说,“天驱觉得我这样坚决采取铁腕手段的人,对他们是一种长远的威胁,所以想要对我采取某些手段。而我身为一个傀俑,力量相当强大,此前也曾经偶尔在一些场合展示过,他们知道要对我直接下手不容易,所以……”

云湛感到一阵恶心:“所以想要从你的老婆身上下手,对吗?这帮王八蛋,居然也敢自称自己是天驱。”

“我倒没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政治斗争原本如此,换了我大概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冼文康说,“我刚才讲了,平时为了尽量少让人接近我的生活,我府上的人并不多,除了我自己之外更加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天驱动手。所以当他们的人潜入之后,我只能自保,却没有办法同时护住我的假妻子。不过我没有料到,竟然有人会在这时候出现,出手帮助了我。”

“他当然并不是为了我好才帮助我的,身为辰月,接近我、施恩于我,也是有利益考量的。我对此心知肚明,也不多说,只是答应了要帮他做一件事。”冼文康说,“但他提出的要求却非常古怪,要以我的名义在宛州买一座宅子供他使用,而且仅仅是借我的名,钱都是他出的。”

“刑部大官养小老婆的院子,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掩饰。”云湛说,“不过你知道后来他拿这个宅子做什么了吗?”

“我和他约定好了不去过问,自己也绝不到那个宅子里去,承诺之事总是要守信的。”冼文康说,“买了那所宅子之后,我就没有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他也从来没有再来打扰过我,至于他如何伪造出我去宛州寻欢的假象,那就是他的事了。”

“你们俩还真是痛快……”云湛喃喃地说,“所以后来他为什么会突然和一个女天驱同归于尽死在那里,你也并不清楚,对么?”

“我确实不清楚。”冼文康回答,“那都是事后好多天了,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天启,我才知道他居然会死。至于那个名叫仇芝凝的女天驱,我在处理天驱的资料时听说过,也知道她和印皓针锋相对,却从来没有见过。”

“印皓和你提起过她吗?”云湛又问。

“从来没有,事实上我和印皓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冼文康说,“我们无非是交易的关系,也不是什么朋友,而且性格都很爽利,条件谈妥、事情办妥就行了,多余的话都没有几句的。”

“你们真是两个怪物。”云湛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冼文康紧跟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里突的一跳:“不过,在他们死了之后,房子名义上还是我的,我好歹还得回宛州打理一下。何况那房子是印皓掏的钱,假如能找到他的后人之类的,我还要把房子还回去。所以得到消息之后,我处理完手里的事务,抽空告假回了趟南淮城,第一次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云湛赶忙问。

“在最后那场两败俱伤的死斗之前,印皓应该是整理过所有的房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痕迹。但是我在厨房后面找到了一包没有烧完的衣物,从残余的碎片来看,那里面有成年女人的衣物,还有小女孩的衣物。”

“小女孩的?”云湛一惊,“多大的小女孩?是不是两三岁左右的?”

冼文康的回答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应该比三岁的孩子要大一些,可能得有七八岁左右吧。”

云湛一时间有些纳闷。假如冼文康发现的小孩衣物正好是三岁小孩,那就和这个小木屋里所发现的女孩的衣服正好对上号,也许就能印证他的某些猜测,但如果是七八岁的话,那就不对了。但他相信以冼文康的眼光,不会看错,那就只好再换换思路了。至少,被烧毁的衣物中有成年女性的,大概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要看你怎么定义‘活过来’。”冼文康说,“每一个傀俑,在被嵌入星流石碎片、赋予精神与意识之后,它所拥有的思维和记忆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是中途更换星流石碎片,那没有问题,更换过程中的残余力量足够让我们保存一切,所以只要及时更换补充,一个傀俑可以几乎永久地活下去;但如果是完全耗尽之后再换新的,也许可以让我们重新获得行动能力,也甚至可以思考,但是……过往的记忆都已经不复存在了。简单地说,我们将会变成新的傀俑,不再是过去的冼文康、风靖源或是其他人。”

云湛很失望:“那就没办法了。我本来还指望着如果给这两位更换星流石碎片,也许他们能活过来说明白过去发生的事儿呢。”

冼文康看了云湛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又说:“另外,在清理房间的时候,我找到了一条很隐秘的地下通道,一直通到院子外面。根据我的判断,那个地道是新挖成的,应该还不足三个月。我不能确定地道一定是印皓挖掘的,但照常理来说,有人在他的家里挖地,哪怕是技术最好的河络,他也不应该全然不知情。”

“这就更有趣了。”云湛说,“明天回南淮之后,能让我去看看么?”

“废话,我倒是想说不让你去看,能拦得住你么?”

地道里遍布蛛网,充满了浑浊的空气,看来在这十七年间冼文康也并没有使用过。云湛坐在地道的入口处——一个不起眼的杂物间的柜子下面——一面等着浑浊的空气稍微排出以防止中毒,一面思索着这些日子回到南淮之后的惊人发现。他感觉,先前的南淮城剖腹凶杀案是一棵树,从这棵树上分出了无数的枝杈:他的养父风靖源,至今下落不明的辰月教长雪香竹,偃师,傀俑,天驱和辰月对傀俑的执著,沐怀纷和姬映莲这两位风格迥异的最强的偃师,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云谨修和夏如蕴……

然而,当发现了那座山谷里的小木屋之后,他不知道这应当算是又一根枝杈,还是根本就是一棵新的大树。两位和偃师原本没有任何关系的昔日天驱辰月里的死对头突然间浮出水面,又牵连出一段和之前的案件貌似完全没有关系的往事,而这段往事就目前看来似乎充满了种种隐秘。

它们之间有联系吗?只是表面上的巧合,还是在泥土之下盘根错节,甚至于就是生长于同一根系之上呢?

云湛仍然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觉得应该是后者。这一系列的事件之间,都有一个相同的元素,一根同样颜色的线,那就是偃师。云谨修是个偃师,夏如蕴是偃师姬映莲的养女;风靖源被偃师改造成了保留人头的傀俑;南淮城剖腹凶杀案极有可能和偃师有关,紧随其后的抢尸案则确定是木屋里的两个傀俑干的;而抢尸的两个傀俑,竟然被做成了和仇芝凝与印皓一模一样的外形;甚至于帮助印皓在南淮城准备居所的冼文康,本身也是个傀俑……

等了一会儿,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用来撩开蛛网,钻进了地道。地道狭长弯曲,虽然结构很结实,却显得有些逼仄,可见是挖掘时为了赶时间而省了工夫,只求能不塌就好,不去顾及舒适了。

这是不是说明了挖掘者是在某种突发状态下临时做出的开掘地道的决定?

如果地道就是印皓自己挖的,以他的实力,为什么会这么做?是为了避开比他更强大的敌人、还是有其他无法言说的苦衷?

他沿着地道一路走到头,发现地道在底下整个跨越了一条街,出口指向了邻近街道的一个孝义牌坊的石狮子下。这个牌坊云湛知道,是前代的某位衍国国主为了表彰某位舍生在火灾中拯救父母的大孝子而特批修建的,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算得上是古物,所以平时从来无人敢在牌坊下面动土。印皓把出口直接挖到这里,一方面固然是考虑到一般人不容易发现,另一方面似乎倒也符合此人目空一切的个性。

云湛悄悄地从石狮子屁股下面钻出去,倒是没有被人看到。他重新盖好了地道出口,就坐在牌坊下面发呆。假如这个地道真的是印皓打造出来悄悄逃跑用的,他到底是为了躲谁,以及为什么最终没能逃掉,反而和仇芝凝货真价实地同归于尽了。而这两个活人死了,倒是在几十里地之外的山谷里冒出两个仿制的傀俑,真是有些让人费琢磨。

另一方面,那个年轻女孩的存在可能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突破点,能够让云湛产生很多丰富的联想,然而山谷木屋里的衣物最小是适合两三岁女孩穿的,冼文康发现的却是适合七八岁女孩穿的,假如二者能倒过来都好,然而探案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假如。总而言之,还是对不上号。

还是得从十七年前的事情入手。云湛想,印皓不会无缘无故地计划逃跑,尤其这样的逃跑可能会违逆他桀骜的本性,十七年前一定有什么极为重大的事件发生,而且多半和辰月教本身有关。但是这样的事件多半属于辰月的机密,友善的好朋友木叶萝漪已经警告过自己,再多管闲事她就要不顾友情取了他的区区狗命,去找她打听一定是行不通的。雪香竹也有可能知道,但此刻连她在哪儿也不清楚。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绕个弯子,去找任非闻打听一下了,这位天驱中的老前辈或许会知道一些辰月的事。最近一两年来,云湛和组织里的人关系有些紧张,甚至有过直接的交手,任非闻算是难得的对他还算友好的天驱成员了。

这次他也并不想再等到半夜了,从发现任非闻在悄悄监视他开始,他就已经反过来偷偷摸清楚了任非闻的住处,只是后来发现任非闻对此事完全不上心,根本就是随便走个过程,他也就从来没有去找过任非闻的麻烦。而且任非闻打打杀杀了一辈子,对自己老了之后的这种新鲜生活似乎还有点上瘾,即便云湛根本不在南淮城,他也喜欢在深夜里风雨无阻地摆开他的面摊子,听着各种有趣的街头巷议,自得其乐。

“老任,我又来找你蹭吃蹭……”一句话还没说完,云湛忽然住了口,右手从门板上收回来,握住了弓。他注意到任非闻的门并没有关严,从门里透出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他在弓弦上搭好了一支箭,侧耳倾听,发现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既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心跳声,这才推门进去。果然,他看见了任非闻的尸体坐在一把椅子上,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支利箭,尚未凝固的血液正沿着箭身滴落下来。

见鬼!云湛掩上门,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已经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第二个死在他眼前的天驱了,上一个是独自一人躲到瀚州的英途。无论英途还是任非闻,都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但他却没有能够挽救这两个人的性命,甚至连凶犯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这样的挫败感让他很是沮丧。

不过现在得先控制自己的情绪,少点儿无谓的愤怒,云湛强迫自己先冷静一下。他注意到任非闻咽喉处的血液还在往下流淌,说明任非闻刚死没多久,如果现在赶紧寻找屋里的痕迹然后追出去,也许能有一线机会找到凶犯。想到这里,他正准备蹲下身查看足迹,身后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一阵劲风向他的后背袭来,应该是刀剑一类的武器。与此同时,二楼的窗户被撞开,一个黑影从窗口钻了进来,朝着他当胸一掌,掌风猛烈,看来力道不小。

云湛正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手里的弓向后一撩,与背后那个对手兵刃相交,随即左手一领,已经拧住了敌人的左臂。他所长年练习的羽族关节技法炉火纯青,左手劲力发出,咔擦一声,敌人的左臂瞬间被他扭断。

紧跟着他放开手,身躯迅捷无比地向旁边一闪,破窗而入的敌人如果不收掌的话,就会一掌打到自己人身上。敌人没有办法,只能硬生生收回力道,云湛借着他强行受力、失去对身体控制的当口,整个人腾空而起,右脚一记重重的侧踢,正踢在敌人的腰间,把敌人踢飞出去撞在了墙上,然后瘫软在地,失去行动能力。

而身后的那个敌人只是断了一条手臂,余勇犹在,向着云湛合身扑上,手中的长剑向前直刺,竟然是摆出了想要同归于尽的姿态。云湛左手食指中指齐出,从侧面夹住了剑身,右手的弓横抽,打在了敌人的颈部。这一下正中要害,将对方打得昏迷在地上。

云湛这才有余暇看清楚两个敌人的面孔。被弓打晕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而破窗而入的那个敌人虽然被打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意识倒还清醒,云湛一看清他的脸就惊呼一声:“邵明?怎么是你?”

“云湛,你这个无耻的叛徒!”邵明怒喝道,“你尽管杀了我们,但天驱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邵明,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明明是你们俩先偷袭我,就算是我出手重了一点,可以给你赔个不是,也不至于出口就诬赖我是叛徒吧?”云湛一肚子没好气。

邵明冷笑一声:“诬赖?任非闻的尸体就摆在这里,你连行凶的弓箭都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来,居然还有脸说我诬赖?”

云湛心中悚然:“你是想说,任非闻是我杀的?别胡扯了,我和你们俩是前后脚刚刚到这里,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检查尸体!”

“云湛,你的这些鬼话还是拿去骗三岁小孩吧,”邵明继续冷笑着,“你以为我们俩为什么会来这里?就是因为有人看见你一个对时之前在任非闻的家附近徘徊,身上带着弓箭,看样子意图不轨,这才通报我们。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再说了,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功课吗?看看现在插在任非闻喉咙上的那支箭,是不是你的?”

云湛反而收起怒火,冷静了下来。从邵明说的这几句话,他能够迅速地判断出,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栽赃陷害他杀害任非闻的陷阱。一个对时之前,自己可能还在那座孝义牌坊的石狮子下面坐着发呆,绝对不可能分身出现在任非闻的家门口,但他也相信邵明不是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猜测到了他事后要去找任非闻,于是假扮成他的模样在附近晃悠,故意让人看见。要假扮云湛的样子并不难,即便是人类要扮成他这样的羽人,只需要穿一身宽大一些的长袍,踩上高跷之类的东西把身高垫高一些,再带上银色的假发,从背后看来就马虎像那么回事了。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那支箭。他走上前去,低声对着任非闻的尸体说了一声抱歉,动手把那支箭拔了出来。没错,只需要一眼他就能判断出,这就是他的特制的弓箭。云湛所用的弓箭都是师父云灭当年特意找熟识的羽族大师给他特制的,这种箭箭身比普通的弓箭更轻,但却更坚韧不易折断,出射后的飞行速度也更快,特制的箭头更是保证了巨大的穿透力量。只是云湛一向是个穷鬼,也知道这种特制的箭再要定做一来费时间二来费钱,所以箭袋里通常放着两种不同的箭,一种是这样特制的,一种是街边铺子里买的普通的。反正以他在云灭残酷的折磨之下训练出来的高超弓术,绝大多数情况下使用普通弓箭就足够了。

现在没时间细想了。邵明还在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眼睛里就像要喷出火来:“云湛,你一向都对天驱不够忠诚,组织里的高层觉得你办事能力还不错,一直都在容忍你包庇你,但是今天你竟然连自己人都杀害,那就谁也护不住你了。你将会成为天驱公敌,无论走到哪里……”

云湛没有让邵明说完。他径直走上前去,一掌拍在邵明的脑门上,后者两眼翻白,和他的女同伴一起昏死过去。云湛叹了口气,默默地离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要被南淮城冬日的空气冻结成冰坨子了。

四、

下工的时间又到了。这是人们每天重复而循环的最大盼望。

霍坚照例是整个邪物署里第一个踩着钟点离开的。而佟童,照例是最后一个。最近一段时间,因为之前的剖腹杀人案始终没有新的进展,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的新证据,倒是南淮城又出了几件别的案子,剖腹案就被暂时搁置了。佟童埋头于新案件里面,每天都是天黑透了才会回家。

今晚的北风刮得格外猛烈。当同僚们都走光了之后,佟童一个人待在邪物署里,即便生着火炉,还是渐渐觉得寒气入体。在啃光了用来代替晚餐的馒头之后,佟童舒展着四肢从椅子上站起来,收拾好卷宗,打算离开。但刚刚站起来,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不由警觉地握住了刀:“什么人?”

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熟悉的声响:“别嚷嚷,是我!云湛!”

真的是云湛的声音。佟童连忙放下刀,打开门让云湛进来。只见这个一向落拓的知名游侠此刻看起来更加灰头土脸,一张脸冻得像白萝卜,身上还背着出行的包裹,看架势似乎是要远行。

佟童小心地闩好房门,给云湛倒上热茶:“云大哥,你背着包袱,这是……又要出门查案?”

云湛不顾烫嘴,把这杯茶一口气全喝下肚,脸上才有了几分红润之色:“是啊,又要出门,也可以算是查案,不过更重要的是……先躲躲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