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真与假

一、

英途死了。

云湛重重一拳打在地上,只觉得心里一阵无法抒发的愤懑,这不仅仅是因为连日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始终找不到明确的方向所带来的郁闷。其实他和英途无非是刚刚结识,也谈不上任何友情,这位老妇人和他之间仅有的联系,大概只是年轻时曾经和他的父亲之间有那么一些并没有明确说出来的情感纠葛。但是他还是难以抑制自己对英途的同情:一个选错了努力的方向,导致一生虚掷时光的可怜人,到死时也是孤身一人。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英途将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用在了对傀俑的徒劳追逐上,究竟是出于对天驱的信仰呢,还是仅仅是不愿意放弃、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定了定神,检查了一下小饭馆里的状况,除了英途的尸体之外,厨房里还有两个蛮族人横尸于地,从衣着来看应该是饭馆的经营者。除此之外,并没有袭击者留下的尸体或者其他痕迹,倒是有另外一样东西很醒目:一个只有一半身子的傀俑。

这无疑就是曾经在棘马部引发灾难的那个曾经半夜莫名模仿狼嚎的半成品傀俑、英途嘴里所说的耗费半生做出来的废物。云湛扶起这个傀俑,发现它的躯壳上伤痕累累,至少遭受了包括华族长刀、蛮族弯刀、长枪、单鞭等若干种兵器的打击,很多地方都碎裂了,露出包裹在内的金属部件。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个半身傀俑,并不真的像英途说的那样百无一用。在主人遭受到袭击的时候,它仍然能帮助主人对抗敌人,而且从它的头顶沾着的斑斑血迹来看,这个无手无足的半成品用它唯一的武器——头颅——仍然对敌人造成了杀伤。

“你并没有失败。”云湛轻声说,“你终究还是做出了一个可以战斗的傀俑。你是一个真正的偃师。”

在这里也没有别的可做的了,他正打算离开,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英途的右拳紧紧握着,看姿势有些不自然。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些什么,重新回到英途身边,伸手想要掰开这只拳头,却发现指节已经僵硬,没有办法掰开。

“抱歉,我也是为了替你找到杀害你的凶手,抱歉了。”云湛咕哝了一句,咬咬牙,手上用力,硬生生掰断了好几根英途的手指,这才让手掌摊开,露出其中的物件。

那是一根金属铸造成的羽毛,用涂料涂成了鲜红色。云湛把这根金属羽毛夹在指缝间,大感意外。

“血羽会?”云湛自言自语着,“怎么会是血羽会?明明是天驱辰月和偃师之间的事情,血羽会跑出来插一杠子做什么?”

血羽会是一个崛起极快的组织。最初的时候,血羽会只是被贵族压迫的羽族贱民们团结起来保护自身的小小的互助会,“血羽”其实就是在以贱民自况,以此和贵族们血统越纯正高贵、凝结出来就越洁白明亮的白色光翼相对立。后来在吸收了一位人类军师的加入后,血羽会开始改变了初衷,成为了一个云湛口中真正意义上的“黑帮”。它不再只是以羽人为主体,而是来者不拒什么种族的成员都收——能打就行。人类、羽人、河络、夸父、魅——甚至于大洋中的鲛人都有血羽会的分支。相比起天驱和辰月,血羽会显得更加急功近利不讲规则,成员也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但也因此带来了势力的极速扩张单论人数而言,恐怕已经超越了上述两个古老的以信仰为根基的组织。

云湛一时间大感头疼。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宁可和辰月天罗打交道,尽管这两个组织里最顶尖的高手可能比血羽会的高手更难对付,但他们行事总会在自己的信仰的约束之下,可以预判,可以理解。但血羽会这样的真正黑帮,发起疯来会像狂犬,摸不清他们的行事规律。何况他和辰月教主木叶萝漪好歹是亦敌亦友,和天罗内部的重要宗主安学武也有不错的交情,遇事会有商量的余地,而血羽会与他之间素无瓜葛,攀交情都攀不上。

但无论怎样,总算有了下口的方向,至少可以有的放矢了。云湛迅速理清了思路:偷袭英途的人已经走了,和雪香竹交手的秘术师也走了,但偷袭自己的人在死了两个之后,还有一位昏死在窗台上。自己离开客栈时,官家的人已经来了,客栈里的其他人也都闻声而至,他应该一时半会儿跑不了。以云湛对血羽会的了解,这个组织在别的地方可能显得不太讲究,但对内部成员一向很讲义气,应该会有人去尝试救援他,跟踪这些人,就有机会摸到血羽会的巢穴。

两天之后。

那个被云湛打晕的血羽会武士果然没能逃脱,被北都城的城卫队带走收监,准备审讯。但血羽会也如云湛所料的那样手眼通天,甚至都用不上劫狱之类粗暴而没有技术含量的方法,直接通过贿赂上级官员把他弄了出来。

云湛悄悄地跟踪着这个人,找到血羽会在北都城的分舵,讲义气的舵主赏罚分明,先是为了他侥幸大难不死而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接风宴,继而因为他没能完成刺杀云湛的重任而罚他关了三天的禁闭。云湛运用缩骨术屈身于屋檐之下,偷听到了血羽会的帮众们觥筹交错间的对话,但结果却让他很失望。

“舵主,现在任务已经完结了,我总算可以问问了吧:这次要我们去刺杀的羽人是干什么的?那个家伙好厉害,我们动用了从天罗那里买来的暗器,竟然都伤不到他分毫,反而赔上了两条兄弟的性命。要不是我命大,你也不必花钱把我从监牢里弄出来了。”从云湛手下死里逃生的帮众问。

舵主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他妈的还觉得气闷呢,一下子丢了两员好手,让咱们折损了不少实力,而且还压根不知道杀这个人是图什么。”

他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往桌上一扔,稍稍压低了声音:“告诉你吧,别说杀那个狗日的羽人的目的了,老子就连是谁下的命令都不知道,只是收到了血杀令。”

帮众一呆:“血杀令?”

“没错,就是血杀令,我检验了好几遍,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这玩意儿也没谁吃了豹子胆敢去伪造。你也知道的,接到血杀令就如同帮主亲自下令,无论怎样也得……”

后面的话云湛就没有听下去了,也没有必要再听。他对血羽会略有了解,听说过这个血杀令,那时只有会内极高层才有权发出的一种追杀令,接到血杀令的分堂分舵或者会中成员必须无条件接受命令,就如同帮主亲口发令一样。血杀令的制作工艺非常特殊,融合进了星辰秘术,在血羽会成员那里会有一套复杂的验证过程,以确保不会有人假传圣旨。既然这个舵主是接到了血杀令才开始行动的,那么,他的确不必,也不能打听究竟是谁下的令。

又一条线索中断了。但也不完全算是没有收获。能够发布血杀令的人,在血羽会里也是十个指头就能数出来的,这至少说明了这次由风靖源所引发的偃师事件已经引起了血羽会高层的重视。而血羽会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组织,能让血羽会插手的事件,其中一定有足够吸引人的利益。

利益,利益。云湛躺在拥挤嘈杂的小旅店大通铺上,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风靖源的身上究竟有什么利益值得让血羽会去出手?难道他们也和天驱辰月那样未雨绸缪,想要培养自己的偃师?

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云湛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血羽会的高层,一定有点儿问题。不过这个结论属于那种看起来很正确,事实上派不上用场的正确的废话,因为血羽会本身就从来不和天驱相互通气——事实上二者多半是互相嫌弃的,他到现在对血羽会的高层人物几乎一无所知,想要从中间筛出一个可能利益相关的人来,谈何容易。

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回宁州与石秋瞳会合,然后跟随着这位出访的公主一起回到南淮。虽然血羽会的总部到底在哪里他并不知晓,但以这个组织的庞大规模和每年攫取的惊人财富来看,总部一定得设立在一个商业足够发达的富庶地区,尤其有可能在宛州。而他在宛州有诸多关系可用,要查找到血羽会的更多信息会容易一点,不像在北都城举目无亲,为了逃避城卫队的追捕,只能先用药物染了头发,然后躲到这充满汗臭味儿、烟味儿、劣质烧酒味儿的大通铺旅店里。

隔壁铺位的两个人开始争吵,原因是其中一人带在身边的孩子尿炕了,弄脏了旁边那人的被子。这两人偏巧都是来自宛州的华族人,嘴巴厉害得很,却都不敢轻易动拳头,于是为了这泡尿足足争吵了小半个对时,各出机杼舌灿莲花,云湛扯了棉花塞住耳朵都堵不住。他很想揭竿而起一拳一个把这两位打晕过去,又或者离开这里到街上去逛逛透气,但此时自己的身份是个逃犯,无论如何也得低调行事,只能强忍了。

正在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忽然感到了一种秘术的入侵。这种入侵非常柔和,缓缓地和他的精神力对接,却并没有丝毫强硬,反而像是有人在柔和地敲门,请求他放自己进入。而且,这股入侵的精神力于他而言十分熟悉,似乎过去曾经打过很多次交道,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谁,也相信对方绝对不会趁这种时机对他有所伤害。于是他放松头脑,让自己的精神力顺应着对方的呼唤,渐渐达到某种琴瑟和鸣般的和谐境界。

然后他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毫无光亮的纯粹的黑暗,身体陡然间失去重量,像是坠入了一道无底深渊,飞速下坠一段时间后,下坠之势又开始减缓,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河流在托住他。过了半晌,下坠完全停止,脚底踩到了坚实的地面,眼睛里也渐渐能看到柔和的光亮。

适应了这片光亮之后,云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之上,蓝天白云相映,水天一色,海浪高低起伏如蔚蓝山峦,海面下还能看到鱼群的身影,端的是一幅美景,除了唯一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整片海洋是完全静止的,就好像被瞬间封冻起来了一样,海浪纹丝不动,鱼群固定有如雕塑。

紧跟着,这片冻土一般的海面开始微微颤抖,从遥远的海平线方向出现了一个高速移动的黑点,继而转化为越来越清晰的巨大的黑影,向着云湛的方向冲了过来。逐渐进入视线后,云湛能看清楚,来的是一头雷犀,这是一种形状近似犀牛的怪兽,但比犀牛庞大得多,有着坚硬的外皮和尤其坚固的头骨,以及不屈不挠的凶猛斗志,在战争年代经常被驯化来作为攻城武器,以它铁锤一般的头颅去撞击城门,要么城破,要么自己被杀死倒地,否则绝不会退缩半步。

只不过,寻常的雷犀大概也就两丈多高,这一头雷犀却足足有五六丈高,冲向云湛的时候就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距离再近一点,可以发现这头雷犀的四蹄并不是普通的钝形脚趾,而是各自向外伸出两根尖锐的长尖凸起,有若剪刀。除此之外,当这头狂奔的雷犀张嘴喘气的时候,嘴巴里露出的牙齿赫然也是尖利的食肉动物的利齿。

“太调皮了。”云湛摇摇头,“就算是想要拿我寻寻开心,也不必这样把雷犀和驰狼杂交在一起吧。”

这头变异的雷犀距离他越来越近了,一双血红的巨眼瞪视着他,嘴里呼出清晰可见的白汽,低下头向着云湛一头拱了过来。云湛却仍然站在这凝固的海面上一动也不动,等到雷犀头部的凸起眼看就要撞到他的时候,身子猛地跃起,双手已经各自握住一支长箭,用力下戳,准确地插入了雷犀的双目。雷犀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四肢一软,跪倒在海面上,绝望地哀鸣着。

云湛借着箭支戳入雷犀双目的反弹之力,身体向后一个空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然后他抬起头,向着只有太阳和云彩的天空大喊起来:“好了!别玩啦!快点出来吧!”

喊声在空旷的天海之间远远地传播出去。过了一小会儿,从远方的天际飞来一个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远远望去就像是把一座城市升腾到了天空中,当它掠过太阳的时候,连太阳的光芒都被短暂地掩盖住了。那是一只金色的大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鸟,九州体型最庞大的生物,据说一只成年大风的体长可以超过一千尺,当它展翅翱翔的时候,翼展可以超过五千尺。它的体重能达到四千万斤,降落下来足以压垮一座山;如果一只大风以较低的飞行高度掠过一座城市,单是双翼扇动带起的气流就不啻于一场恐怖的龙卷风暴,足以摧毁城内的一切。

当然,上述的一切只存在于传说中,几代人当中也未必能出一个可以亲眼目击到大风的,但此时此刻,这只大风却出现在了云湛的视线里,而云湛对此并不惊讶。

大风飞到了云湛的头顶,把云湛及周围方圆数里的海面都笼罩在它的巨大阴影之中。然后,从大风的头部缓缓飘落下来一个小小的白点,如羽毛般慢慢地飘落到云湛面前站定。这是一个河络,女性河络,有着一张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可爱面容,白净的小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她的人都很难不会心生好感。然而云湛却知道,眼前的这个河络姑娘,纵然不是全九州最可怕的人,至少排个前三前五是丝毫不必要谦虚的。眼下他所身处的,也正是这个河络运用自己的精神力幻化而出的纯粹的精神世界,之前,当感受到对方的召唤后,他立即同意了,引导着自己的精神进入这片幻境。事实上,贸然进入一个秘术师所搭建的精神幻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建造者拥有着支配幻境的绝对权力,几乎就是这片虚幻天地中的天神,如果要在幻境中攻击或杀死进入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样的话,在幻境中被杀死的人就会在现实中发疯。

但是云湛相信她不会这么做。两人固然经历过不只一场生死对决,却也同样经历过共同出生入死的全力合作;这个河络是他的敌人,也是偶尔能和他倾谈心事的朋友。她会在很多场景下用尽全力试图杀死自己,却不会利用这个幻境,云湛坚信这一点。

这就是当今辰月教的教主,令人闻风丧胆的微笑的女魔头,木叶萝漪。

木叶萝漪还是老样子,至少在云湛面前没有半点辰月教主的威严和架子,一落到地上就一屁股往硬邦邦的海面上一坐,然后从腰间取下她从不离身的银质小茶壶,咕嘟咕嘟喝起来。喝了几大口之后,她似乎满意了,擦了擦嘴,抬起头来看着云湛。

“好久不见啦,云湛。挺想你的。”萝漪说。

“我不敢想你。”云湛说,“凡是您出现的地方,一定没好事。不过……见到你还是很高兴。”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萝漪说。

“这海面是怎么回事?”云湛指了指周围,“简直就像戏台上的布景。你们家的海是用来跑雷犀的么?”

“我本来是想把你扔到真正的海水里让你陪豪鱼玩一玩的。但后来转念一想,你我好久不见了,一见面就把你弄成落汤鸡,也未免不够友好,所以临时冻住了海面,换了头雷犀。”萝漪回答。豪鱼是九州另一种传说中的巨型生物,是海洋里最大的鱼类,不过比之大风还是稍逊一筹,会被大风当成最佳的猎物。

“你还是那么顽皮。”云湛叹了口气。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偶尔顽皮一下。”萝漪看着云湛,“在别人面前,我是辰月教主,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是撬动九州的阴谋家,总是绷得很紧,很累。”

萝漪的话语很真诚,云湛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把我拉到幻境里来,不会就是为了顽皮那么一下,还是有正事的吧?是不是和最近发生的傀俑事件有关?”

萝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在开口的时候,语气变得严肃:“是的。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让你放弃追查,把整个事件留给我们辰月来处理。”

云湛没有感到意外:“我猜也是。但是抱歉,不大可能。你消息那么灵通,应该早就知道了,现在那个人头傀俑身体的怪物,顶着的脑袋是我的养父风靖源。他用尽一切把我养大,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如果换了别人拒绝我的要求,他现在已经是尸体了。”木叶萝漪说,“但是,因为是你,云湛,我愿意和你多说几句。这件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其中包含着一个辰月教的绝大秘密,即便以你和我的交情,我也绝不能告诉你。我们俩虽然是朋友,但是首先,我还是一个辰月,更加是辰月的教主,我别无选择。”

“我了解,我也别无选择。”云湛说,“我是一个天驱,一个多管闲事的游侠,但是首先,我是风靖源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

木叶萝漪望着云湛,眼神里充满了失望:“这么说,没得商量了,你一定要插手到底,对么?”

“一定要。”云湛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萝漪突然目露凶光。这一瞬间,那个甜美可爱的河络姑娘消失了,坐在云湛面前的是睥睨天下的辰月教主,是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改变九州命运的无冕的帝王。

随着这句话,除了两人所在的这一小块海面仍然保留着封冻的固态,整片大洋都活动了起来。原本碧蓝如洗的天空骤然间阴云密布,云层中雷光闪动,传来阵阵响彻天际的轰鸣声。海水似乎被墨水染过,翻滚怒号,高高掀起的巨浪有若一道道黑色的墙。

而在远方的海域,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海水像是被无数的炸药炸开了一样,一个山峦一样的物体从海面下钻出来,从它身上流淌下来的水流就像瀑布一样。这是一条豪鱼,海洋中的霸主,在它的体型面前,云湛渺小得像是一只可怜的鲸虱。

“你是想被大风吞掉,还是想被豪鱼吞掉?还是先被豪鱼吞掉再进入大风的肚子?”萝漪冷冷地问,“或者还想要点别的?我可都以满足你。然后从这里出去之后,你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也就少了很多很多麻烦了。”

云湛轻笑一声:“这只豪鱼长得真够蠢的,难怪不得只能做大风的食物……你不会杀我的,萝漪,至少不会在这里杀我。虽然你心里从来不会断绝了杀死我的念头,但你是木叶萝漪,不会在你邀请我进入的幻境里杀人。”

“你怎么又摆出这么一副从小和我上一个学堂的很熟的口气?”萝漪斜眼瞥他,“你就不怕自个儿判断失误?”

“怕,我经常判断失误。”云湛回答,“但是我还是乐意赌一把。毕竟我们是朋友,一般而言我比较了解自己的朋友。”

萝漪狠狠地盯住云湛,但过了一会儿,眼神重新变得柔和:“我有时候真的拿你这小子没办法。好吧,你猜对了,今天我不会杀你。但是下次见面,我或许就不会把你拉到幻境里来谈心了,如果你仍然不肯罢手,我们之间只有不死不休。”

“这我同样相信,因为你是辰月教主。”云湛耸耸肩,“不过,既然下次见面你都要杀我了,能不能最后满足我两个死前的遗愿?”

“第一个遗愿一定是借钱,尽管你所谓的借钱从来没还过……”萝漪的脸上恢复了那副亲切可爱的笑容,似乎刚才的死亡威胁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可以给你一点儿路费,让你不至于饿死街头回不了宛州,但多的一个铜锱也别想。我得对得起那位美丽的公主,管住一个男人可不容易。”

“你们女人一个个都那么邪恶。”云湛满脸苦相,“既然说到了石秋瞳,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以你们辰月的消息网,你一定知道。”

“我确实知道。”萝漪说,“大概四天之后,她就会抵达北都城。所以离开幻境后,我会给你留下足够你在大车店里住四天大通铺以及天天啃面饼的钱,保证你能活着和她一起回到南淮城。”

“太没人性了……”云湛双手抱头,仰面躺在身下依然坚硬如土地的海面上,“那位前代的圣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女人和小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萝漪没有接云湛的笑话,目光里有些忧伤:“然后,等你回到南淮以后,下一次见面,也许我们中就只有一个能活着了。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但我别无选择。”

云湛不吭声,目光仿佛完全被那只依然遮蔽着太阳的金色大风所吸引。远处的豪鱼仍旧在风暴与海啸中不安分地游动着,每一次最轻微的动弹,都像是海水被整个撕裂了。

二、

再有一天半的路程,车队就能进入南淮城。衍国常淮公主石秋瞳的这次漫长的出访,也总算即将结束。

衍国国力强盛,石秋瞳在民间威望也高,所以到了这里之后,石秋瞳索性完全甩开一切随侍人员,畅快地纵马奔跑在一片枯黄的楚唐平原上,身边仅有一个跟班,自然就是不良游侠云湛先生了。

“停下喝口水吧。还有你至于做出这副屁股马上要散架的模样么?”石秋瞳勒住马,“真是没用,亏你还是个男人。”

云湛如释重负地也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把水囊递给石秋瞳:“我们羽人骨头中空,在马背上被颠断骨头的可能性比你们人类大。”

“断个屁,你主要是脸皮中空,里面塞得进城墙砖……”石秋瞳大口灌水,然后把水囊随手扔回去,“还能跑得动吗?我还想再跑跑,干脆甩掉所有人今晚我们就能进南淮城了,让他们慢慢着急去。”

云湛先捏出一张夸张的苦脸,但看到石秋瞳眼神里隐隐的期待,再张嘴时已经换了口风:“五个金铢。五个金铢陪你一路颠回宁清宫。”

“不行,五个金铢太多,拿到你手里就要作怪。”石秋瞳一挥马鞭,在马屁股上轻抽一鞭,坐骑嘶鸣一声绝尘而去,留下她的下半句话在风中回**,“两个!不二价!不要就滚!”

云湛赶紧重新上马,一边打马追上去一边抱怨:“一把年纪了还那么疯,你是真不担心嫁不出去啊……”

两人真的在傍晚时分进入了南淮城。云湛深深的吸溜了一下鼻子,作陶醉状。石秋瞳斜眼看他:“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南淮城的空气里有一股很呛人的脂粉气,让你这样的英雄好汉非常闻不惯。”

“理论上是这样的。”云湛依然陶醉着,“但是在连肉都找不到的宁州和只能找到肉的瀚州呆久了,南淮城简直就是天堂。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转世这种说法的话,我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当个南淮城土财主家的少爷,确切地说二少爷或者三少爷四少爷。”

“为什么不是大少爷?”石秋瞳不解。

“大少爷得继承家业啊,那多累,就像您这样成天操碎了心。”云湛振振有词,“就得当那种只花钱不管家的少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睡之间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边路过一个胖乎乎的丫鬟就在她腰上拧一把……这样的生活给我个皇帝也不换。”

“直接投胎变猪更好。”石秋瞳呸了一声,“刚才什么声音?”

“我肚子里的声音。”云湛拍了拍空瘪的肚子,“再不弄点儿吃的我就真得饿死了去投胎了。”

“我知道,你又惦记着御膳房的那点儿玩意儿了。”石秋瞳满脸鄙夷,“走吧,看在你这一路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天勉强让你过过瘾。”

云湛却出乎她意料地摇了摇头:“别去御膳房。也不要去别的什么大饭庄。随便招呼一个守城门的卫兵把马送回宫里,陪我走路钻钻小巷子,吃点儿民间狗食,怎么样?”

“为什么?”石秋瞳问,“每次说起去御膳房蹭饭,你的口水能把护城河都淹了。”

“我确实是想去蹭饭,但是我想到,有一个一天到晚没有自由的可怜虫,刚刚在宁州和瀚州做了好几个月的假面人,假如回到王宫里,又得继续端着那张她不喜欢的假脸了。去大饭庄也不妥当,达官贵人们很容易就能认出她来,马上会摇着屁股围上来讨好巴结。所以我想带她去一个没有谁能认出她的地方,让她多放松一晚上,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石秋瞳低下了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好,躲开那些摇屁股的,我们去吃你的狗食馆。”

她轻轻握住了云湛的手,没有松开。

云湛领着石秋瞳来到游侠街背后的另一条街,那里有着种种适合中下层平民的便宜食物,整条街都被笼罩在一种油腻腻的香味儿之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即便是在十一月的冬夜也能带给人一种温暖的感受。

“怎么样?想吃点儿什么?”云湛一脸莫名其妙的踌躇满志,就好像这条街上所有的饭店和小摊都是他开的似的。

“按照祖上的规矩,宫里有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因为被视作只有贫民才吃的低贱的玩意儿,比方说下水,但是我偏偏很好奇。”石秋瞳说,“这儿有猪杂面吗?”

云湛打了个响指:“跟着我来包您错不了,这条街上恰好就有全南淮城最好吃的猪杂面摊子,价廉物美老少皆宜,老板和我还挺熟,可以打折。”

“打折也是我掏钱,你美什么?”石秋瞳轻蔑地哼了一声,“走吧。”

猪杂面。宽阔的大海碗,红亮亮的热汤,细长的面条,表层浮着一层勾人食欲的辣椒油,卤好的猪肝、猪心和猪肠切碎了扔到碗里,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再切一碟咸辣萝卜丁!”云湛招呼着老板、一个沉默寡言的秃顶中年人,“烫一壶黄酒!”

老板冲他点点头,并不说话,很快把萝卜丁和黄酒送了上来。石秋瞳用筷子架起一小块猪肠,放在嘴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怎么了,不好吃?”云湛关切地问。

石秋瞳摆摆手,细细咀嚼了几下,眉头舒展开来:“味儿比我想象的重,不过,仔细嚼一嚼挺香的。这样的香味儿,御膳房里没有。”

“那就是了。这就是我们穷人爱吃的味道。”云湛说。

他唏哩呼噜毫不客气地把一大海碗猪杂面吃得精光,连加了很多辣椒和花椒的汤都喝光了,这才满意地拍拍肚皮。而石秋瞳也居然吃掉了半碗,看样子体验还不错,也着实不容易。

“回去吗?”云湛问石秋瞳,但不等她回答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得,看你这副表情,就像跟着爸爸逛庙会舍不得回家……爸爸再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拉起石秋瞳,走向另一条交叉的小巷,但刚刚走出还没几步,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人群聚在一起,挡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石秋瞳皱着眉头问。

“大概又是什么街头斗殴吧。”云湛说,“这种事情在贫民区非常常见,穷人们为了一棵大葱一把韭菜就能够打起来。走,我带你绕一下路,花不了多少时间。”

“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石秋瞳说。说完,她当先向着人群里挤了进去,云湛赶忙跟在她身后,嘴里哼唧着:“你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操心,反倒有功夫跑到这儿来管闲事……”

话虽这么说,云湛不客气地拿出他在底层社会打滚的本事,各种厚着脸皮的推挤撞钻,替石秋瞳杀出一条血路,两人挤进了人群最里边。他只猜对了一半,里面并不是斗殴,而是单方面的殴打,他从围观者的议论纷纷中,很快听明白了原委,原来是一个酒铺里的学徒毛手毛脚打碎了一大坛子酒,正在被老板痛打。这个学徒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身材矮小瘦弱,老板则身躯肥大,一个能顶学徒三个,手里抓着一根木棍,下手毫不留情,每一棍子挥出都能听到风声。而学徒只是闷着头挨打,一声都不敢吭。

石秋瞳看得火起,顺手挽起了衣袖,就要上前去教训一下那个胖老板。云湛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这样在街头亲自动手揍人,未免有失身份,传到令尊耳朵里,又得把你拉过去罗罗嗦嗦。还是让打手上吧。”

“好吧,打手,交给你了,”石秋瞳狠狠地说,“这个死胖子要是半个月之内能下床,你明年就别想再在面馆里吃白食了。”

“放心好了,揍人这种事儿我是专业的。”云湛说着,就准备走上前去。但刚刚迈出了第一步,从人群的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住手!”

云湛停住脚步,只见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但是浑身上下收拾得整洁得体,身姿笔挺,犹如一棵青松,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庄严气势。酒铺胖老板毕竟是生意人,善于相面,即便这个老人衣着简朴,他也能看出对方绝非一般人,只好停住了棍子,但嘴里还是不甘心:“这小子打碎了我的酒坛,损失好几个银毫呢,我是他的师傅,揍他一顿有什么不对的?”

老人上前一步,目光中威势逼人,胖老板不自禁的向后退出两步。老人伸手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学徒扶起来,转头对胖老板说:“他给你造成了钱财损失,你可以扣工钱赔偿,但打人就是触犯了国家的律法,哪怕他是你的学徒。闹市当街打人,造成混乱,阻碍交通,更是可以直接把你抓进衙门治罪。”

老人说话简明扼要而又井井有条,再加上那一派不凡的气度,胖老板压根不敢还嘴,只是嘟囔了一句:“就他那点儿学徒工钱,扣到几辈子也还不回来啊。”

“如果你答应不再体罚于他,我可以替他赔偿你。”老人说着,从身上掏出半个金铢,“这总够了吧?”

胖老板喜出望外,接过金铢来,连声说道:“够了够了!我不打了,以后也不打了!”

他扭过头,居然在胖脸上挂出了几分和颜悦色,招呼着学徒跟着他回去。老人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言,翩然而去。

“这个老头很厉害啊,”云湛说,“该立威的时候立威,该讲理的时候讲理,既保护了弱者,也不让富人吃亏白白损失钱财。看样子应该是至少当过官的人。”

“我没见过他,肯定不是现在衍国的朝臣,或许是已经退休的官员。他确实处事公平得体,很难得。”石秋瞳说。

旁观了这一场小风波后,云湛继续带着石秋瞳向前走,那里有一间简陋的茶铺,虽然陈设装修相比南淮城知名的大茶楼差得远,不过地方不小,也很热闹,人们坐在磨损得很厉害甚至腿都歪斜了的破竹椅上,喝着一个铜锱无限加开水的盖碗茶,听着茶铺中央台上的说书人讲评书。

今天说书人讲的是个传奇故事《屠龙英杰传》,云湛有些失望:“可惜了,今天讲的这种不着四六的神怪故事。我本来指望你能听到《常淮公主**寇记》呢,讲一位姓石名秋瞳的公主如何率领南淮守军英勇无畏大败拥有香猪骑兵的叛军的……”

石秋瞳噗嗤一乐:“我自己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每天听到的溜须拍马还不够多?这个好,咱们坐下听。”

茶铺里靠近说书台的好位置都已经被坐满了,两人只能在边缘的一张桌上坐下,要了两碗茶和一些花生干果,石秋瞳注意到云湛对干果的嫌弃眼神,索性又给他要了一包油纸包着的卤鸡爪。好在说书先生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即便坐得远,也能听得很清楚。

今天讲的这本《屠龙英杰传》,取材于九州大地上最神秘的种族:龙。据说全九州知识最渊博的龙渊阁在制订龙的条目时,给出了很著名的三条定律:没有人见过真的龙;没有人能证明龙的存在;没有人能证明龙的不存在。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还是相信世上真的有龙,并且相信龙是九州最强大、最具力量、最具智慧、同时也可能是最危险最邪恶的一个物种,一旦现世就会毁灭世界,与之有关的各种神话传说民间话本也层出不穷。《屠龙英杰传》的故事,就是讲一群执著的人如何踏遍九州大地寻找龙的踪迹,如何同另一群同样寻找龙、却试图控制龙为其阴谋服务的野心家斗智斗勇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胡编乱造全然没有现实依据,倒也天马行空十分热闹,故事里的主角们足迹遍布九州各地,甚至远赴陆地之外的大洋,人们可以跟随着说书先生的描述在文字里饱览九州风光。

两人坐定时,说书人正讲到故事里的两位男女主人公在殇州雪原最险峻也是气候最恶劣的高峰——木错峰下和敌人搏斗的**部分:“……只听翼聆远一声悲鸣:‘婴妹!你何苦如此!强用猎心会吞噬掉你的生命!来日方长,咱们且让他一局却又如何?’林婴柳眉倒竖,秀目圆睁,怒道:‘若这贼子真的将山中之龙唤醒,九州大地或将不存,你我又岂有活路?今日我舍却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拦阻他!’列位看官,前回早已说过,这猎心乃是邪灵兵器中的极品,吸人精魄,绝非善物……”

“这并不难啊,你不是没事儿就被你爹使唤着满九州出访么?”云湛说,“下次去和夸父们谈心的时候,顺道去瞅瞅呗。”

“不一样的。”石秋瞳摇摇头,“当我出访的时候,我代表的是衍国,是我老爹,是一种国家的符号,我这个人……基本上是不存在的。我要每天根据不同情况在脸上填充礼貌的笑脸或者肃杀的冷脸,我要谈政治,谈军事,谈贸易往来,谈合纵连横。就算真的把我放到木错峰下面,我脑子里想的还是如何和夸父谈购买殇州药材的价格,如何安排运输,如何提供能让夸父感兴趣又不至于让它们军力大涨的商品……那种情况下,我站在哪里,都相当于坐在谈判桌旁边,毫无意义。”

石秋瞳说话的时候,神情淡然,语声里也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件吃饭睡觉一般的小事,但云湛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

“我明白了。”云湛说,“我会改变它的。”

“改变什么?”石秋瞳问。

“我会带你去看你想看的一切。”云湛说,“木错峰、冰炎地海、晶落湾、溟濛海、阴羽原、南药、厌火、九原、泉明港的相思树、朱颜海的湖水、毕钵罗的灯火……甚至于我叔叔云灭曾经去过的云州,我们也要去。那时候你不是什么狗屁公主,不用想什么狗屁药材狗屁运输,只是石秋瞳,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我们骑最快的马,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用心去看所有的景色。”

石秋瞳半晌不语。过了好久,她才用手指头点了点云湛的额头:“你呀,干脆上台去取代那个说书先生好了,我觉得你报菜名报得很熟嘛。”

云湛矜持地点点头:“我一向都是多才多艺,干一行像一……”

他没有说完。他已经感觉到石秋瞳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脖颈,那股淡淡的温柔的香味让他沉醉。

“我们一定会去的。”石秋瞳说,“我们一起。”

三、

霍坚踩着点来到邪物署的大门前,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但是正准备进门的时候,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恐怖的身影正在向着他高速移动而来,这个身影让他立即转身,撒开腿就跑。但霍坚毕竟年纪大了,再怎么拼命地迈动两条老寒腿,跑起来也并不比一只鸭子快多少。那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霍,怎么啦?每次见到我就躲,我没欺负过你吧?”来人笑容可掬地揪住了霍坚的衣领。霍坚用尽吃奶的力气也睁不开,只能气哼哼地直跺脚:“云湛,你这个臭小子就一点也不懂得尊老么?我干嘛不躲你?你每次一来就专门抓着我老人家不放,害得我晚饭都吃不上热乎的。”

把霍坚气得七窍生烟之后,云湛走进了邪物署。如他所料,佟童早已经在公事房里了,和他殉职的前任席峻锋一样,勤奋敬业,以身作则,一丝不苟。不过相比之下,云湛显然更喜欢佟童,因为这个年轻人身上带有一种质朴的善良和开朗,相比之下,席峻锋总是惦念着一些无法放下的过往,显得阴沉而心思太重。

“云大哥,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佟童见到云湛,很是惊喜,“上次给你的资料都收到了吧?”

“都收到了,你帮了大忙,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云湛和邪物署的人都很熟,所以也毫不客气,从外间扯过一把椅子就坐在了佟童对面。另一位和云湛交情不错的捕快陈智连忙给他送进来了热茶。

“咱们客气什么!”佟童摆摆手,“每次有什么疑难的案子,不都是你帮忙么。这回查到些什么吗?”

云湛犹豫了一下,佟童会意,起身关上了门,把其他捕快们好奇而委屈的眼光挡在外面。云湛这才把前些日子在宁州和瀚州所经历的一切大致给佟童讲了一遍,佟童听完之后很是意外。

“我真是没有想到,这起案件竟然能和你牵扯那么深。”佟童说,“可是按你说的,现在能找到的线索基本都断了,可能知道真相的要么是辰月教主,要么是血羽会高层人物,光是要找到他们都足够费劲,更别提从他们嘴里打探到消息了。”

“何况我也没法去找木叶萝漪,”云湛苦恼地说,“她老人家能暂时高抬贵手不追杀我也就算万幸了。”

“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弄一些血羽会的资料。”佟童说,“血羽会虽然行事乖张,但是在组织结构上很谨慎,官家所能掌握或者抓获的,往往都只是他们的下层支线,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也不会波及到全身,尤其在南淮这样的都城,他们更是会十分小心。不过我可以向其他地方的同行求助。另外,和偃师有关的更多详细资料,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查一查。”

“那就拜托你了。”云湛说。

“你就先好好休息一阵子吧,在外面奔波那么久也够辛苦的。”佟童说。

“恐怕不行,我这个人就是天生贱命,”云湛说,“收了客户预付款的时候老是偷奸耍滑,这种半个铜锱都没人给的事儿,反倒是停不下来。回宛州的路途上,我也想过发生在南淮城的那起凶杀案,总觉得一口气杀掉三个人,还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添头,并不是很像风靖源其他几个案子里的做法。尤其是杀人之后剖开肚腹,着实有点匪夷所思。能不能把具体发现尸体的方位告诉我,我想到那里去转一转看看。”

好在那位发现尸体的富家小姐记性不错,精确的指出了一个重要的标志:“那几个死人的附近有一棵松树,树上被人刻了字,是……是辱骂国主的话,我不敢说出来,但你们看到就会明白。”所以云湛费了一番周折之后,还是找到了那棵树。树上果然不知被何方神圣刻下了辱骂国主石之远、也就是石秋瞳的父亲言语,大意是讲石之远占据着宛州最富庶的公国却毫无作为,不配当国主。

这话倒真没说错,云湛看着这两列刻在树皮上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在心里想着。石之远并不是个没有才干的人,以衍国的家底,守成绰绰有余,事实上衍国在他治下确实称得上国富兵强——尽管其中有不少石秋瞳的功劳。但是要想向外“作为”,他那点韬略大概就不够用了。何况眼下本来就在和平年代,对外扩张谈何容易,只是辛苦了满九州乱跑的石秋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驱逐出去,开始查看发现尸体的现场。根据那位富家小姐事后惊魂未定的描述,当时四具尸体就躺在距离大树不远的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地上,三个上了年纪的死者几乎是非常整齐地并排放置,并头而卧,年轻一些的那位女性死者离另外三个人稍微远一些,但也就是大概不足半尺的距离。

此刻死者的痕迹早已被抹去,这片平地上只能看到冬日的枯草。但云湛站在一旁,在头脑里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越想越觉得离奇。三位辰月教的偃师同时出现在此处,很难用偶然解释得通,几乎可以肯定是和他们的偃师技艺有关。但那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和这三人死在一起,又为什么尸体的摆放会和这三个人稍微拉开一定的距离?这不足半尺的距离,无论是南淮城的普通捕快还是邪物署的佟童等人都没有太在意,但云湛却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最大的可能就是——三位辰月偃师和第四名死者不是一路人,四个人可能是偶尔碰上,然后被共同的敌人杀害的。

此外,云湛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会不会那个无名女孩才是杀手?这个想法看似有些大胆,但在实际发生的一些案子里可以找到相近的案例。比方说,一个厌世的人想要寻死,或者一个想要谋杀他人的罪犯出于某种目的要掩盖自己的杀人动机、嫁祸给其他的人,就会在杀人之后自己也选择自杀,但是会用巧妙的手法把自己也伪装成同一批被害人之一,从而误导查案者的视线。

不过后来撞翻了衙门的围墙、打死打伤一票人的那个抢尸者,倒是和风靖源颇有几分神似,毕竟云湛曾经和风靖源交过手,也曾亲眼见到被风靖源杀害的羽族士兵,知道那种凭借着绝对力量进行蛮不讲理的打击的感觉。但是同样的,问题来了,如果抢尸者是风靖源,他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去劫夺尸体?

真是该死,云湛想,如果当时我在现场,又或者事后我能够第一时间看到几具尸体,或许就能找到一些那些没用的仵作或者捕快发现不了的细节。但现在只能通过他人的描述来进行想象补充,那就实在是太空泛,缺乏实证。

他在现场附近仔细探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多余的痕迹,毕竟捕快们已经在这里搜查过了。但他还是不甘心,继续向着山谷深处走去,寻找着可能留下的不一般的痕迹。

一直到肚子开始咕咕叫,他才顾得上抬头看看天色,发现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西沉,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宛州的冬天固然不会像北陆那样酷烈,要在这山谷里过一晚上也够呛,云湛连忙掉头往回走。

但是这座山谷虽然不算太大,因为平时少有人来,基本没有几条人工的道路,也缺乏路标。云湛沿路上注意力都放在寻找可能的凶手或者死者留下的痕迹了,并没有记路,走出一截之后才发现——迷路了。他并没有能找到山谷的入口,却反而好像越钻越深,来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所在。

真是活见鬼,云湛狠狠骂了一句,再看看天,已经快要黑透了。以他的武艺,在这样距离城市不远的山谷里倒是不必担心遇上什么野兽或者山贼,但总得找一个能避风和生火的地方过夜,不然的话,一不小心冻病了,还不得被石秋瞳嘲笑到明年。

他东张西望地借助着最后一点自然光线寻找能避风的山洞,以便先把火折子节省下来。走着走着,突然间脚底下踏空,脚下出现了一个深洞,身子猛地往下坠。

他倒是反应很快,双膝刚刚没入洞口,就已经迅速拔出一支箭往洞口处一插,然后借着这一插的反向力道腰腹用劲,跳了出去。在地上站定后,他走上前去细细一看,发现刚才踩空的地方赫然是一个人工挖出来的陷阱,下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有什么,但可以肯定深度不小,从里面传出来的腐臭味儿来判断,多半还有动物——或者人——死在里面。

他不禁燃起了希望,连忙在陷阱附近仔细寻找,果然在一片树丛后面发现了一条显然是人工开辟出来的小径。他沿着小径向前走去,小径指向了一条弯弯曲曲爬坡上坎的道路,十分难走,即便以云湛的身手,在这样的黑暗中也好几次险些摔跤,何况他还得随时小心提防不要踩上另一个陷阱或者别的什么机关。不过最终,他还是顺利地走到了这条小径的尽头,那里如他所愿,矗立着一间简陋的小木屋。

尽管木屋里黑漆漆的,既没有灯火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云湛还是兴奋地奔过去,敲着木门问道:“请问有没有人?过路的人,山里迷路了,想要借宿一晚。”

敲了几遍,并没有任何人回应。云湛猜测木屋里并没有人,心想既然无人,我进去睡上一晚也无妨,至少可以挡风。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居然并没有闩住,一推就开。

云湛跨进门里,屋内有股呛人的尘土味,说明确实至少有一段日子无人居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屋内的陈设,摸到了一张粗糙的木桌,并且在桌上摸到一根还算有点长的蜡烛,连忙掏出火折子,把蜡烛点亮。跳跃的火光立刻照亮了整间屋子。云湛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心头一紧,已经本能地向后跃出一步,手里张弓搭箭,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这间屋子的屋角里坐着两个人!依稀能看清楚是一男一女,并肩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一言不发,似乎正在看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之后,这两个人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云湛试探着开口说:“两位,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在山里迷了路,想要在这里借宿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我可以付钱。你们是听不到我说话么?”

不管他说什么,那两人都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有一丁点变化。云湛忽然生起了一个奇特的念头。他放下弓箭,一步一步地向前靠近了两人,看对方依然没有动弹,大着胆子伸手去试探两人的鼻息。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而且手腕上的皮肤冷得象冰,任何一个活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体温。

这是两个死人么?云湛想,但是这里是温暖的南淮,不是殇州雪原,纵使是冬天,两个死人的尸体也不可能保存得那么完好,半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而这时候他也在近距离看清楚了,这两个毫无呼吸心跳的人的确是一男一女,看年纪大概都在四十岁左右,尽管并不年轻了,却看得出来相貌都不错,年轻时大概也是一对俊男美女。他们都穿着粗布衣衫,从手工来看是自己缝制的。此外,那个男人的左手可能是以前被人切断了,现在安了一只很粗糙的木头假手。

云湛突然间想到了些什么,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小心地抓起那个男人的手,在木头假手和小臂的结合处切开了一道伤口,然后再把伤口分开。和他料想的一样,断口里根本没有血肉和骨头,而是金属。

这一男一女,并非活人,而是两个傀俑。和云湛的养父风靖源一样精致完美的傀俑。

四、

九州有两座泉明港。确切地说,泉明港只有一座,却有着两副不同的面貌。一方面,泉明港地处中州西北部、滁潦海中部,既是著名的渔港,也是中州最重要的商业港口,被人们称之为中州的明珠之城。

另一方面,由于这里北通瀚州,西通雷州,南连东陆,各处的地下活动往来皆方便,也使得泉明港成为了九州最重要的黑市。据说,每一天在泉明港发生的地下交易,其金额并不比正经生意的金额少。

泉明港黑市交易比较集中的一个地方,位于城西,叫做竹林巷。据传古代有名人雅士在这条巷子里隐居,种了许多竹子,弄竹饮酒,陶然而乐,这条巷子因此而得名。不过到了现在,雅士早已化作尘埃,只有一帮和风雅绝不沾边的或粗鲁或凶狠或奸诈的人在此聚集,竹林巷也有了一个新的诨名,叫做“野猪巷”。

常笙就是泉明港野猪巷的一份子,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份子。黑市也是市场,只要是市场就需要规矩和秩序,尤其搞地下交易的人们脾气和胆子都比较大,一言不合就会拔刀子,这种时候就更得有人出面来维持秩序。

常笙的作用,就是维持黑市的秩序。她的长相和美貌绝对沾不上边,身为一个女人,块头倒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大,隔壁上的肌肉坚硬得像铁打的,野猪巷里的男人们和她掰手腕,从来没有谁能赢。七八年前,为了制止两帮贩卖香猪香囊原液——可以制成名贵的高级香料,其交易权一向被国家把持,律法上禁止私人买卖——的走私贩子的斗殴,常笙的右手被砍断了。但她毫不在乎,只是找同样住在野猪巷里的河络巧匠金手雷嘉替她装了一只假手。河络族的全名长得能让人念断气,所以日常生活中都是用外号加简化短名来称呼,金手雷嘉外号叫“金手”,手上的技艺果然了得,做出来的假手和其他的普通工匠或大夫做出来的全然不同,竟然颇有几分灵活性,可以拿刀,可以握筷子,打架的时候也能感受到足够的力量。

“你真是太厉害了,矮子,”常笙夸奖雷嘉说,“再努把力,说不定你能做出和真手一样的呢。”

“那个倒是有可能做得出来,甚至可以比真手还好用。”雷嘉回答,“但安在你身上,你可能会死。现在这个就挺好了。”

“为什么会死?”常笙不明白。

正因为如此,当那个突然出现在野猪巷的陌生人走进雷嘉的铁匠铺子、并且很久没有出来时,常笙立刻就警惕了起来。

“那是个什么人?你确定以前从来没见过?”常笙问前来向她通风报信的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是个羽人。”报信的人说,“至少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知道了,你不用管了,我去看看。”常笙说。

来到雷嘉的铁匠铺子外,发现雷嘉已经给店铺上了门板,看来今天是不会做生意了。常笙原本想直接敲门,但想了想,多了个心眼,决定先翻墙进去打探一下。她对野猪巷里的每一处细节都了如指掌,知道雷嘉的工作间西北侧的墙上有一个破洞,从那里既能偷听,也能偷窥。

从破洞里看进去,正好可以看见两人对面而坐,这果然是一个年纪挺大的老羽人,从侧脸看上去表情木木的,而金手雷嘉的神情就显得很复杂,有悲有喜,有激动,也有紧张。

“他真是个疯子啊。”雷嘉感叹着,“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他想要这么做,那时候我和我认识的几位偃师都觉得他疯了,觉得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现在,你就坐在我对面,不由得我不信。能告诉我他是怎么做到的吗?”

偃师?常笙一愣。她记得自己以前似乎曾经听到过这个词儿,那好像是一群传说中可以做出真人一样的人偶的怪人。听金手雷嘉的语气,难道他也是一个偃师?那样的话,能够给自己做出如此精巧的假手,倒也不足为奇了。

羽人还是一脸的木然,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开口:“不知道。和我无关。我只要你修好我。”

羽人说话的腔调很怪异,就好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而“修好我”三个字听起来也着实费解。不过,当羽人站起身来,撩起上半身的衣服时,常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左侧的小腹上有一个彻底穿透了的大洞,但是动力却没有任何血或者脓液,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木板被穿了一个洞一样。

这个羽人不是活人,而是偃师制造出来的人偶!常笙脑子很快,马上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世上竟然真的有偃师,偃师竟然真的能做出和真人一样的木头假人,能说话,能走动,能思考的假人!她简直惊呆了。

雷嘉也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河络的身材很矮,他不必弯腰,就正好可以检查羽人腹部上的那个洞。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这个伤不要紧,看起来伤得很重,但并没有损及任何关键部位,你的头部没有受伤,提供动力的星流石也没有任何损伤,几乎就是木工和铁匠的活儿,一小会儿就能弄好。当然,这个伤口有可能继续开裂扩大,影响到其他部位,尤其是打斗的时候会加速这种开裂,长远看来对你不利,能修还是得尽早修好。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我虽然隐居在这个黑市的小巷子里做铁匠,外面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已经有好几位我的旧友遇害了,我没有猜错的话,都是你干的吧?”

“对。”羽人仍然只说了一个字。

“那么接下来,不管我肯不肯帮你修理,你都会杀掉我,对吗?如果这样的话,或许我不修还好一点,至少会给你杀其他人稍微制造一些障碍。”

“有区别。”羽人说,“如果你修好我,我杀了你,但放过你的朋友。”

话音未落,羽人的身形一晃,已经扑到了常笙悄悄窥视的墙洞边。常笙心里一凛,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羽人双手齐出,像穿透两张薄纸一样击穿了墙壁,捉住常笙的肩头,把她硬生生地拽进了屋里。在寻常情况下,如果有人像这样抓住常笙的肩膀,其结果必然是会被她反手扭住,摁倒在地上一通暴揍。然而这个瘦长的羽人力气大得就像一头巨熊,常笙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就被摔在了地上。试图挣扎起身的时候,她才发现,就是刚刚那一捏,她的左右肩胛骨都已经被捏碎了,根本就无力动弹。

“矮子,你别管我!”常笙倒是一向很硬气,“让他杀!老娘这辈子活痛快了,无所谓早死几天!”

雷嘉轻轻笑了一声:“你呀,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活到我这把岁数的时候才会知道生命的可贵,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在这条巷子里,人人都把我当成一个没用的铁匠,人人都喜欢嘲笑我欺负我,只有你经常照料我。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他妈的只不过是想留你一条命,万一以后我还要换手换脚的方便!”常笙这样的亡命之徒居然感觉眼睛有点潮乎乎的,“别他妈自作多情了,不要修它!”

雷嘉没有搭理她,只是对羽人说:“麻烦你把她挪到墙角,免得碍手碍脚的,我这就帮你修理。请别再伤害她。”

羽人并不吭声,走到常笙身边,抓住她的一只脚踝,像拖面口袋一样把她拖到了墙角。常笙试图用脚踢他,但在这个羽人面前,她就如同一只面对着老鹰的小鸡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雷嘉转身回到内室,过了一会儿重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各种常笙从来没有见过的形状怪异的工具和机簧零件。他又找出了几块色泽不一般的金属和木料,先把其中的一块金属塞进了羽人身上的那个大洞,像是在判断比较大小。然后他又看似漫不经心地把一块颜色斑斓的不规则椭圆体——乍一看有点像枚核桃——也跟着放进了那个洞。咔擦一声,“核桃”被他用力捏碎了,露出里面一个泛出微光的极小的小东西,远远看去就像半根针。紧跟着,那个洞被雷嘉用另一个木块封了起来。

那是什么这么厉害?常笙一时间竟然感觉到某种久违的恐惧,要知道刚才羽人捏碎她的肩膀时她都没有哼一声,但这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似乎总是能击中人心深处的脆弱。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光芒从木头缝里透出来,逐渐扩大,形成一道银白色如月光般的光晕,把金手雷嘉和羽人都包裹在其中,紧跟着这种银白逐渐转化为耀眼的纯白。然后,羽人的身体上也泛起一种火红色的光芒,就像是中了剧毒的模样。

常笙似有所悟,果然她马上听到了雷嘉略带得意的说话:“抱歉,我的小朋友不会死,我也不会死。别忘了,星辰力之间是相生相克的,以我的经验,很容易判断出给你提供动力的星流石碎片来自于郁非,所以我会用亘白的星流石碎片来压制你的力量。现在,你动不了了。”

常笙完全不懂雷嘉所说的星辰力的相生相克,她只知道亘白和郁非都是九州星空中的两颗主星,亘白是白色的,郁非是火红色的,具体怎么样这两种星辰力能相互克制她就不知道了。但眼下,雷嘉似乎真的让先前不可一世的羽人再也无法行动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

“矮子,你还真厉害。”常笙夸奖说,“我过去真是小看了你。今天算是你救了我一命,以后……”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羽人身上的光芒又起了变化。先前,她的眼里所能看见的,是纯白色的岁正的光亮包围着火红色的郁非的光亮,并将其压制住;但是现在,羽人皮肤上泛起的火红色当中,渐渐透出了另外一种颜色。

黑色。

雷嘉也注意到了这种黑色,他踉踉跄跄地退出好几步,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显得惊恐而惶急:“黑色?这是谷玄还是暗月?怎么可能?你身上怎么会还有一种星辰力?从来没有偃师会用两种星辰力来驱动一个傀俑的。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羽人没有回答,手指开始缓缓地做出抓握的动作,然后是小臂、大臂、肩膀、腰……常笙心里一沉,知道雷嘉的计划失败了。他的亘白星流石并没有能够压制住这个羽人模样的人偶——刚才雷嘉把它称之为傀俑——却好像反而激发出了某种他算计之外的力量。他所提到的谷玄和暗月,同样也是九州十二主星中的两颗,不过这俩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常笙有了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今天说不定真的会死在这儿,为了那不断蔓延的黑色。

常笙再看看雷嘉,发现雷嘉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极度恐怖的神情,又像是被彻底吓呆了,又像是某种深沉的绝望。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雷嘉嘴唇颤抖,双腿更是抖得厉害,竟然站都站不稳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常笙想起先前雷嘉面对死亡威胁时的表现,知道雷嘉并非怕死,而是可能想到一些比他个人的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羽人慢慢走到雷嘉身前,带着一种兴致勃勃的神态蹲下身来,注视着雷嘉的面庞,似乎那种极度的惊惧让他十分有快感:“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

“那……那只是个传说,只是个传说而已。”雷嘉满头大汗,“我虽然也觉得在理论上有可能,但是……想想还是觉得不会是真的。你……你是不是在骗我?”

“你自己看呢?”羽人嘴角挂着一丝邪恶的笑意,“你是偃师,虽然水平差点儿,好歹也琢磨了那么多年。你看我是真是假?”

常笙不明白雷嘉说的传说指的是什么,所谓真的和假的又是在指什么,但她确实能看出,此刻的羽人和先前已经截然不同了。刚刚现身时的羽人,神情木讷,和人交流似乎有障碍,说起话来都口齿不流利,而且遣词造句几乎是尽量的惜字如金,似乎多说一个字对他而言都很困难。但是,当浑身上下被黑色笼罩之后,羽人说话的腔调完全变了,尽管嗓音还是那样,但说话却很流畅,充满了自信,口吻近乎轻佻和油腔滑调。

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常笙想到这里忽然身子一颤。换了一个人?难道刚才雷嘉的星流石压制计划出了岔子?尽管亘白星流石的确压制住了先前由郁非所提供的能量,但是却……释放出了另外一个存在,一个更加恐怖的存在?

雷嘉紧咬着牙关,目光中满是痛悔,眼看着羽人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他的面前。那是一个金属盒子,颜色漆黑,做工粗糙到近乎丑陋,不知道是哪里的铁匠随手打成的,甚至于可能是被丢弃的废品。但看到这个铁盒后,雷嘉的反应却异常剧烈。

“铁盒!铁盒!是那个铁盒!真的是那个铁盒!”他蓦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合身向着羽人撞了过去。

这个动作无疑是徒劳的。羽人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一点,就让雷嘉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雷嘉:“不用那么后悔,我后悔的年头比你长多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无非都是命运之轮碾压过后的残渣。你瞧,我现在就想得很开了,几百年的苦头都吃过了,还去想什么信仰,还去想什么神圣的、不容动摇的东西……”

“现在,修好我吧。”羽人对雷嘉说,“作为报酬,我会给你和你的朋友一个痛快的。不然的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会让你们后悔生在了这个世上。”

雷嘉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害怕到了极点还是愤怒到了极点。突然之间,从他的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像是下达了什么命令。随着这一声唿哨,内室里冲出来了两个人影,向着羽人直扑过去。

在常笙的印象里,雷嘉一向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居住,没有任何亲人,朋友大概也只有自己一个,此刻突然又钻出两个人,让她很是意外。但很快地,她看清楚了,那是两个假人,皮肤上泛着木头的色泽与纹路,面孔也像是木雕的面具。她明白,既然雷嘉也是个偃师,这两个木头人应该就是雷嘉所制作的傀俑了。只是单从外观,也能看出这两个傀俑和羽人之间的巨大区别。这充其量也就是困兽犹斗的垂死挣扎,绝不可能有胜算的,常笙悲哀地想。

果然不出所料,羽人甚至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直到两个傀俑扑倒了他跟前,他才骤然抬腿,用常笙这样的武术专家都难以看清楚的动作踢出去两脚。砰砰两声巨响,两具傀俑被踢飞出去好几丈,重重撞在墙上,撞塌了墙壁后直接摔进了内室。虽然在一片尘土弥漫中无法看清室内的细节,常笙仍然能听到那两具可怜的傀俑肢体四分五裂的声音。

“这个躯壳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用,力量也足够,真是运气不坏。”羽人满意地晃了晃脑袋,“好了,你最后的招也使出来了,没别的了吧?我们开始吧。”

金手雷嘉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头,仿佛被冻成了冰块。常笙把身体在地面上放平,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我对于自己的死法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就是没想到,最后会死在一个木头人的手里。妈的,太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