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伤逝

我不希望小白不放心,借口说外出巡查叠楼事务,再次潜入无名山庄。这一次,我甚至不需要冒充任何人,我的武功早已修习得足够高明,很难被人发现。

这里是我久违的地方,却一切熟悉得宛如梦中。山庄的侍卫比以前多了好几倍,还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看来,碧玉嵊有心架空凌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曾经那么痴情激烈,放弃七杀庄,放弃生命,只求凌的真心。这样的感情,难道也敌不过时间和野心么?连碧玉嵊都要背叛吗?

我躲在后园的树丛中,悄悄观察着山庄的布置,心里默默盘算该怎么混进去。

正好看到一个家奴模样的汉子走过,我一跃而下,闪电般打昏了他,把他拖入树林,然后换上他的衣服,用泥土涂黄了脸,佝偻着身子走出去。虽然这点伪装非常浅陋,好在这个家奴本来就身份低下,我又故意弄得灰头土脸的,恐怕没人注意。

才到出后圆的石板路上,忽然有人道:“喂,前面那小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到二爷房里去,等着急用的。老子肚子痛,得找个地方方便。”

我一抬眼,看到也是个家奴模样的陌生汉子,于是含含糊糊答应下来。正好,我也想找个理由去看看碧玉嵊现在的情况。这倒是个好办法。

那人匆匆把手里的瓶子交给我,又急忙吩咐:“没见到二爷不准私下拆开!”然后捂着肚子冲入林中,大概内急得狠了。

我拿着瓶子子走出一段,眼看四下无人,小心地揭开瓶子的封条,楞了一下。里面有一股很闷的甜香味,令人头昏,我也算老江湖了,一下子发现这是很烈性的**。碧玉嵊拿这个东西干什么?我摇了摇头,想不出缘故,把封条还是弄好,直接去碧玉嵊的房间。

走到碧玉嵊的住处之外,我还没来得及迈步,早就有两个清秀童子迎上来道:“送药的?拿给我,你可以走了。”

我眼看他们人数不少,不想惊动庄中的人,点点头离开。绕个弯子,却又潜到碧玉嵊内院的另一侧,眼看守卫较为薄弱,无声无息跳进去放倒几个侍卫,躲到窗外的竹林中。

房里传来低泣声:“二爷,我们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们吧。”听声音似乎是一男一女。

碧玉嵊冷笑:“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们?你们一个是庄中侍卫,一个是王护法的老婆,胆敢私通,可杀可绞。”我这才知道,原来碧玉嵊在处置**的家奴。却不知他拿**作什么。

那女子哭道:“是我不好,是我勾引麦哥,二爷,你饶了他,你打死我都可以。”

那男子抢着道:“不是,不是!是我强迫柳妹的,二爷,放过柳妹吧,我情愿受家法处置,我给你磕头呀。”我听得暗暗叹气,想不到这对男女倒是争着庇护对方,恩爱得很,碧玉嵊又何必和他们过不去。

碧玉嵊冷笑道:“饶过你们,那也容易,这瓶子里是毒药,谁吃了,我就饶过另外一个。”

一阵抢夺,那一对男女居然争着吃了下去。我知道那是**,却不明白碧玉嵊要作什么。

碧玉嵊大笑起来:“好,真是恩爱呀,居然都吃了。可惜你们不明白,我最讨厌这等虚情假意的恩爱模样,怎么肯放过你们?来人,把这两个奴才押下去分开关了,一人牢房里放一只狼狗!你们啊,吃了**,和狼狗恩爱去吧!”

他笑得如此张狂,似乎做了什么大大得意之事,我听得心头起栗。碧玉嵊已经变成了十足的变态,凌居然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令我担心。

那对男女惊叫咒骂不已,被硬生生拖了下去。我悄悄跟着押送的人走,眼看他们被丢入牢中,伸指一弹,趁着牢门没关,无声无息放倒两只狼狗,这才回来找碧玉嵊,还是躲到后面窗户外的竹林里。

他正在对手下发号施令:“王二,你那老婆虚情假意,有这下场也是活该,你别当回事!我要你去蜀中唐家谈一千枚毒砂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王二恭恭敬敬地说:“二爷,已经办妥。”

碧玉嵊满意地嗯了一声:“记住,别让大爷发现。”忽然压低声音道:“新的一批死士呢?训练得如何?”

王二的声音也越发细微,含含糊糊道:“很好……前三批……可以举事……他是病老虎了,我们不怕……”

我听得心头砰砰乱跳——碧玉嵊果然反心急切!他悄悄购买唐门剧毒暗器,训练这么多死士,又大量替换庄中侍卫,看来要对凌下手了!

我手心流出冷汗,一时没注意他们又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只听王二在压低声音问:“二爷,事成后怎么处置……大爷?”

碧玉嵊长久沉默,我只觉汗水慢慢流下脖子,却听他叹了口气:“事成再说。”

我无心再听下去,悄悄纵出内院,避过众人耳目,奔向凌的书房。他向来喜欢呆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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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一片静默,我远远看到了他,凌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是一卷南华经,神情却是一派万古苍茫之意,那么冷峻,那么凌厉。

两年不见,他容貌没什么变化,身形却已消瘦得似乎只剩下傲气。素色长袍虚飘飘地披在身上,逸出群伦,却隐约显得主人的身子状况已是极不堪的光景。

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样子,只觉心里的激痛一阵又一阵,让我呼吸急迫,神智迷乱。

凌,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

我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哽咽声,他耳目如何灵光,一下子惊觉:“谁?”又是那种鹰隼般锐利高傲的目光向我逼来。

我站直身子,慢慢走了过去。

他眼神陡然激烈变化了一下,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眼中却似乎有风云翻滚、浮生**摇,无数的情感在变幻着。

呵他的眼睛,神采夺人、宝石一般的眼睛。让我一直不能忘却……

我竭力镇定,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微笑:“凌。”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的眉峰微微一震,我看着他又要皱眉,忽然生出一个激烈的冲动——好想抱着他,好想亲吻他!我那些古里古怪的梦,那些好色又荒诞的梦,其实都是想着他吧……

手指刚刚抬起,无意中碰到腰间一块玉佩,冰冷的触感让我冷静了一点。这是小白送给我的,他说玉器是吉详之物,要我带着祈福。

小白,看着任性,其实多情又温柔的小白……我的妻子。

我慢慢握紧了拳头,喃喃道:“凌……庄主,我听说,碧玉嵊要对你不利,你要小心。”

他没做声,只是随便点了一下头,还是看着我。

我觉得心里苦得难忍,又说:“凌庄主,碧玉嵊私下豢养了几批死士,还购买大量唐门暗器,还……”我正滔滔不绝说着,他忽然心不在焉地开口了。

“紫,你幸福吗?”

这句话问得牛头不对马嘴,我被噎了一下,迟疑很久,想起小白送给我的吉祥玉佩,想起小白每天为我拔毒,想起小白出门前为我磨亮叠恨剑……

我深深吸了口气,说:“是,小白很好。”——我若不承认这一点,就太没良心了。

凌听了,修长的眼睫毛微微颤了颤,笑得更温柔,没有说话,眼神越发深沉。

我不知道这话答得是不是妥当,忽然发现他的手握得很紧,几乎暴出青筋,我不禁心里一颤,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只觉手足无措。

我在他面前总是这样毛毛糙糙、心慌意乱,就像初恋的少年一般。

我们就这么默然对望良久,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却又不愿意转开视线。

我心里偷偷盼望,如果这是天荒地老,我真的……真的会很高兴。

不管什么原因,现在他在看着我啊。

我愣了好久,忍不住问:“凌,你幸福么?为什么你这么放纵碧玉嵊?”

凌看了我一眼,微笑不答。隔一会,转过身去,放下一直紧握在手里的南华经。

那本经书忽然粉碎,就如化成片片玉色蝴蝶一般,迅速被窗前的清风刮得到处飘舞。

他平静一笑,自我解嘲:“不小心捏坏经书了。现在的书,用的纸太朽。”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蝴蝶飞,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

远处传来喧闹厮杀声。

我皱眉道:“奇怪,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一个家奴踉跄狂奔而来,大叫:“大爷快走!二爷带人杀进来了,我们挡不住!”我面色一变,叫道:“糟糕,我刚才大概惊动碧玉嵊,他提前发动变乱了。”我倒是无所谓,看着他消瘦的模样,大是担心,只怕碧玉嵊的胡闹扰到了他。

凌双眉一掠,端坐不动,沉声道:“无妨。”

碧玉嵊带着大批人手,杀气腾腾地赶来。两年不见,他越发高大俊美,看上去雄姿英发,还是一身随随便便的淡青衣服,却显得体魄健美高挑,比起凌的消瘦不堪,这小子实在长得过分好看了些。他的手下可真不少,黑压压地杀过来,只怕不下千人,团团围住凌的书房。

我一看,倒是笑了,忍不住讥刺他:“碧玉嵊,你这么怕凌么?只会靠围攻暗算不成?”

他听到我的声音,双目一寒,杀气陡生:“你是谁?”

我叠恨剑出鞘,挺直身子,朗声道:“叠楼赵紫!碧玉嵊,你要找凌庄主的麻烦,先得过了我这一关!”

他愣了一下,顿时认出我来,眼中寒光更盛,咬牙切齿地说:“叠楼——赵紫——”那口气倒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他得到了凌的心,凌对他那么温柔,每次我想和他争夺凌,总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现在,这个暴虐的胜利者却瞪着我,一脸恨得刺心刺骨的模样。

我对碧玉嵊本来就没什么好感,看了他今天对付家奴的作为愈发反感,何况他还是反叛凌的人,今日我决计不容他活命。当下一笑,扬眉出剑:“碧玉嵊,出手吧。”

碧玉嵊目光如剑,沉沉应道:“也好——我早该杀了你。就是今天吧!”

凌在我身后忽然开口了:“赵紫,这是我和玉嵊之间的事情,你不用插手。”他顿了一下,柔声道:“你回去吧,小白在等你。”这句话居然说得颇为温和。

我知道他担心我不是碧玉嵊的对手,有点感动,又觉不是味道,笑了笑:“凌……庄主,你不是说过我不是池中物吗?我今天证明给你看。”

碧玉嵊冷笑起来:“少废话!”口气有些气恼,看来他十分讨厌我和凌说话。说着劈手就是一记七杀掌向我杀来!我大喝一声,叠恨剑全力刺向碧玉嵊的心口!

一剑方出,我眼前已经有些发黑,知道提得内力太强,体内毒性又要发作!但管不了这么多,我决不容任何人威胁凌的安全。

一剑一掌,眼看就要对上,我眼前人影一晃,一股春风般柔和的力量拂过,我的手腕一软,身不由己垂下手来。

凌!这是凌!再看碧玉嵊,他的手掌被凌闪电般划过,顿时真气一泻,软软垂下。

凌微微一笑,看了看我们,缓缓道:“玉嵊,你闹够了么?”然后又说:“赵紫,谢谢你的好意。”他身形虽憔悴,神情却是无与伦比的强势,冷酷平静的目光淡淡扫过在场的死士们,那是天神俯视人间的眼啊!每个人都脚软了,哐当!哐当!兵器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碧玉嵊的造反,原来只是一个这么简单的笑话!我忽然有些沮丧,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个刹那,我忽然明白,我就算真的是天下第一剑客,碧玉嵊就算真的是七杀一出天地劫的碧玉阎罗,凌却是不折不扣、无敌于天下的神。他再憔悴寥落,也是世人无法撼动的云外高山。

他看着我刚才拼命的样子,是不是又觉得可笑了?我真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蚂蚁啊。

碧玉嵊的神情更是灰败之极,嘶声道:“你……看着我折腾,觉得很好玩,是吗?”凌沉默一会,慢慢说:“你心疾太重,总得有些事情做,免得引出病根。”

碧玉嵊灰白着脸,声音颤抖得更厉害,柔声道:“原来如此……你看着我造反,你就是不管,反正随便都可以打发我……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是不是?你说!”他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有如雷霆轰轰作响,眼中又是疯狂迷乱的光。

平生第一次,我和碧玉嵊有了同感,看着凌苦笑起来,慢慢道:“凌……庄主,或者,你觉得很好玩。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你们这个游戏,我不会再掺和。”我一字字说着,忽然觉得心口一痛,嘴角滴血,摇摇晃晃倒下。真是可笑啊,大概我和碧玉嵊动手时太拼命,天煞腐骨丹在这时候彻底发作了。

凌一把扶住了我,用手指粘了我一滴血水闻了一下,皱眉道:“天煞腐骨丹?怎么……赵紫,你中毒了!”我忽然觉得很恨他,拼命想挣开,他削瘦的手像铁铸一样牢牢抓住了我,沉声道:“不要乱动,让我好生帮你看看!”

我恶狠狠道:“你放手啊!我有小白帮忙治,没事的!小白经常帮我拔毒,我再活三年也没问题!”他的手微微一抖:“三年吗?”沉默一会,坚决地说:“跟我走。”

我大发脾气,他理也不理,横拖竖拽着我,坚决地走向他的炼丹房,顺便告诉碧玉嵊:“玉嵊,你也过来帮忙。”碧玉嵊这次被他教训得灰心丧气,倒是什么废话也不说,干脆地跟了过来。

他把我带到丹房,这是他闭关练气的地方,我看到他来过不知道多少次,却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他抱到这里,心里又急又乱,怒道:“凌庄主,我说了不需要——”

他神情平淡,慢条斯理地威胁:“你要不要我封你哑穴?再点上你全身穴道?”我总疑心他这话说得有些暧昧的意思,想着我曾经对他干过的荒唐事,激辣辣地涨红了脸,只好闭嘴。心里慢慢有些苦涩而甜蜜的滋味。原来,那些事情,他也一直记得啊。

碧玉嵊似乎看出我神情不对,镇定一下,冷冷道:“你不是要我帮忙吗?你要作什么?”凌仔细把了我的脉象,然后说:“我得为他彻底拔毒。你为我们护法。”他倒是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碧玉嵊怒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小子,你救他的命,我为什么要帮忙?”

凌看着他,眼中忽然有了些温情,柔声道:“玉嵊,记得么?三年前,你倒在我怀中,你说恨不得把心剜给我。”

碧玉嵊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随即更加苍白,颤声道:“那又怎样?我就算剜了心给你,你也只会扔到地上去。这一生,你只当我是玩物。我本来什么牵挂都没有,你逼我爱上你,自己却一点真心都不给!一点也没有啊!”他越说越狂暴,微按着心口,似乎又要陷入迷乱了。

凌叹口气,柔声道:“我不需要你剜心,但你一定要帮我们护法。我给赵紫拔毒时,需要全神贯注,无法顾及其他。玉嵊,我向来信得过你。这次,你得帮我。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碧玉嵊的脸涨得更红,狠狠看着凌,又是痛苦又是烦恼地狠狠抓着头,忽然怒道:“你……你太狡猾了,你分明是故意的……我恨你!”气冲冲地走到丹房外,盘腿坐定,果然是打算护法了。

看来,凌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碧玉嵊就算是猛兽,凌也有办法应付。我看得有点沮丧,隐约觉得他们的默契其实比我想象的更深。

凌不再说什么,转身对我淡淡一笑:“不要怕,我会治好你。”还当我是昔日侍童似的,带着温和的命令口气。

我苦笑起来,忽然有些心灰意冷。也罢,不管他要做什么,我都无所谓了。身子一轻,忽然被他抱了起来。我心头一震,忽然想起,这是他第三次抱起我。

第一次,我还是个少年,疯狂迷恋他,他一个笑容可以让我心跳一夜。第二次,我已经离开了他,却忍不住回来探视他的情况。他为我误伤了碧玉嵊,我最终还是失望而去,两人从此相隔更远。第三次……又要发生什么?

碧玉嵊恨恨在后面看着我们,忽然叫道:“哥!你可留神,自己身子糟糕得很,别救人不成,反而赔了多的去!”声音微微发颤。

我闻言心头一跳,正要询问,凌回头对他微微一笑:“玉嵊,我知道你只是嘴上难听,心里一直很好。是我不好……”他眼中泛过淡淡的温存,就像看着一个性格刚烈别扭的兄弟。碧玉嵊一下子涨红了脸,倔强地硬生生扭头不言。

凌按动机关,带着我走入内层密室,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关上。

房中珠光柔和,正好可以看清里面情形。我凝视着他沉静的脸,忍不住心跳加速,暗自咒骂自己不争气。

他把我放到石榻上。我记得,以前他喜欢看书到很晚,我总是等得睡着,他就把我抱回去睡觉,想不到今天又这样。凌慢慢收回手,动作轻缓,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温情的东西,缓缓道:“想起教你练剑,就好像昨天……你却这么大了。”

我呆了呆,想着旧日光景,心中一阵迷惘。

桃花飘飞的日子,他总是静静看着我练剑,有时候手把手纠正我的错误。他的怀抱总是温热的,令人沉醉。我喜欢和他接近,就故意犯更多的错,惹得他敲着我的脑门笑我笨。

我慢慢回想着,不禁也低声笑了,忽然说:“那时,我练剑会故意出错,想让你多教我。”他也是微笑,隔一会才说:“我知道。”我心头跳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是了,凌是何等人物,我那点小小心计怎么骗得过他。那时他知道我的心思,却也容忍着,心里未必无情吧?

我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看到恍惚前尘,却回不到最初。

凌淡淡道:“我近年厌倦红尘,一直少有和你们通消息,对不起。你和雪潇……我一直牵挂着。你回家之后,代我对他说,我很抱歉,让他很小没了哥哥,但我……”迟疑了一会,慢慢接着说:“我一直喜欢他,一直留意他。”

我听着这话有些不祥的意思,却又不知道他何以如此口气,只觉心里发痛,过一会低声道:“谢谢,我们夫妻俩承你恩惠太多,怕是无可报答了。”

他又笑一笑:“太客气。”猝然转过头,闷咳一阵。我心头一寒,看着他憔悴异常的身形,失声道:“凌,你怎么了?在生病?”凌淡淡道:“嗯,老毛病而已,不用管。”

我心下疑惑,以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哪有什么老毛病?难道这几年他的身体急遽变糟了?凌,你为何如此不加珍重?

忽然想起碧玉嵊那句“你自己身子都糟糕得很”,心下越发不安,忙道:“你身子不妥,不要管我了,小白会给我配药的。”

他摇摇头:“你中的毒性拖得太久,只有一个办法拔出来了。小白……不成。”

我听出这话藏着什么可怕的意思,心里一惊,就想挣开他,厉声道:“你到底要怎么拔毒?是不是这疗法对你大大有害?”

他的手迅捷有力地制住我,平生第一次,我无比愤恨我的武功一点都不管用!看着他温和微笑的样子,我心里痛得发抖,低声哀求:“凌!”

苍天呀,我再不想抱怨什么,我一直说不明白凌的心,可我已经明白了,我不要这样啊!

他淡淡微笑:“记住,好好对雪潇。”

我心里不祥之感更重,想挣扎却无法摆脱他铁钳般的控制,惊惶凌乱,忍不住厉声号叫起来:“不!求求你,我不要你救我——”

他还是笑一下,冰冷的手指拂过我,正正点在睡穴上,低声道:“紫,闭上眼,睡一觉就没事了。”我闷哼一声,意识慢慢陷入昏暗。

耳边是他的低语:“别了,紫。”温热的吐气吹动了我的头发。朦胧中,似乎他突然把我紧紧抱在怀中,很亲近留恋的意思,然后嘴唇轻轻在我嘴上碰了一下。

是真的么?抚琴之夜后,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又亲吻了我。

一切还是当年,一切恍如梦中。

******

雾气弥漫,我听到有人在对我笑。笑声清朗愉悦,我知道是他,我的梦中人。

他这次一身白衣,显得很是风流潇洒。长眉凤目,那么绝美,那么倜傥,那么生机勃勃。他是最动人的春风吧?

我看着他,心里喜欢,忍不住说:“真好,我又梦到你了。”他点点头,也是很喜欢的样子:“是啊,我也老是梦见你。可是醒来就找不到。”我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眉头微皱,不禁也忧愁起来。

忽然,我被他亲亲热热地搂住了,他伏在我耳边,笑嘻嘻地说:“我很高兴。”我被他的气息弄得耳朵有点痒,问他:“你高兴什么?”

他还是高高兴兴地笑着,动人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狡猾地看着我,显得有些神秘,却不肯说。我急了,知道他最怕痒,索性挠他。

他啊哟一声,大笑起来,差点软倒在地,然后抱怨:“你……你这个浑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对我?忘恩负义的东西。”虽然是抱怨,神情还是爱怜温存的。

我真是喜欢极了他星光闪耀的眼睛,像最美丽的宝石,忍不住亲了下去,半天才想起来问他:“我没病没痛的,怎么要你救啊?”

他呵呵直笑,敲着我的脑袋说:“笨蛋!笨蛋!”我有点发急了,抱怨道:“不要敲我脑袋,你怎么和小白一样?会把我敲笨的!”这话一说,我也恍惚了一下,小白?小白是谁?小白是……我妻子!

我忽然冒汗了。他呆了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着头闷了一会,轻轻说:“啊,对了,你有了小白了。他很好呢,不是吗?你要喜欢他,喜欢一辈子。”然后又笑起来。笑容还是温柔的,好像依然高高兴兴的样子。

但我分明知道他其实是不高兴的,心里一下子急了,我大声说:“瑾——”然后,忽然楞住!我喊了什么?我喊的是谁的名字?

他的笑容定住了,淡青的雾气一点点化为纷飞的水滴,他呆了一会,笑眯眯地说:“你终于想起来了。可我要走了。”

我头痛如裂,某扇神秘的大门似乎轰然开启,万千愁恨呼啸而出,只能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大声叫:“瑾——我的瑾呀!”

他温柔地亲了我一下,叹了口气:“你要我等你十八年,你要我代你活下去……我都做到了,我代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凌寒……可我没想到,现在才等到你。”

我心痛得几乎哀嚎起来,叫道:“不成,不成,我不许你走!”

他笑得云淡风清:“都过去了。你现在有雪潇……你……要喜欢他一辈子……一辈子啊!”

我恶狠狠抱住了他,嘶声道:“不要啊!求求你!瑾!”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就这么无限温存地紧紧拥抱我,我顿时心里满溢幸福安宁,眼前一片灿烂的银白,整个灵魂似乎随时可以融化入浩渺无尽的天穹。

我耳边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当年,你为我失去的生命,我总算还给你了。”

然后——灿烂的银白忽然化为一团空虚!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只觉全身真力充沛,似乎充满无穷无尽的精力,昔日中毒之后气息不顺的感觉居然消失得一乾二净。不过,似乎有什么微微温热的东西软弱地靠在我身上。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昏暗的油灯下,看到凌双目紧闭地挨着我,身子竟是软绵绵地毫无力道。我闪电般想起那个古怪的梦,再想着之前凌说过的话,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嘶声道:“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入手真是瘦得可怕,他的头微微晃了一下,眼睛还是闭着,毫无知觉的样子。我心里越来越害怕,赶紧试探他的脉门——气息已绝!

一阵剧痛刺入心口,我险些闭过气去。

“当年,你为我失去的生命,我总算还给你了。”“都过去了。你现在有雪潇……你……要喜欢他一辈子……一辈子啊!”

梦中的每句话如流水般冲过我的脑海,清晰得那么可怕。

我惨叫一声,紧紧抱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把撕下他的衣袖。他的手臂泛着苍白的光,已经失却了生气,上面有个淡淡的齿痕,似乎岁月久远,变得非常模糊……啮臂之盟。

耳边似有琴声叮咚,是谁在笑语:“就这样,让伤口更烂一些吧。有了这个标记,你就是我的人。”

原来这不是梦,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记忆。

我颤抖着,咬紧牙关,一手搂紧了他,一手在他脸上仔细摸索一阵,果然慢慢搓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珠光微微颤动着,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长眉凤目,朱唇如染,苍白如透过丛林的月光,那么悲伤,那么绝美。含情又含愁,如痴又如醉,开阔而空寂,大气而寂寞。

可是,那双美丽绝伦的丹凤眼,却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我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