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雪

往世的记忆,潮水般涌入心头,似乎要把我吞噬了。

他们两个,曾经是世人眼中最灿烂的两颗星辰。桃花三月,黑道新近崛起的小道士遇到了名动天下的和风公子白文瑾,一见如故。白文瑾小字阿寒,为了他,小道士改名凌寒。

他们那么要好,可是除了猜拳以外,不管文事武功,凌寒作什么事情总是要比瑾差一点点,让他很是不高兴。最后一次,他们又为了一局无双谱争了起来,凌寒还是输给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赵文珣会对这么动人的瑾大发脾气。

瑾虽然温和倜傥、美貌绝伦,其实也很好胜。他一直说,要让白文瑾这个名字响震天下。不管做什么事,瑾一定要做到第一,而他看着失败者时,那种傲气淡漠的目光,实在让人很受不了。那真是天神俯视人间的眼。

凌寒喜欢瑾,可很恨他赢了时候那种俯视弱者的眼神。所以忍无可忍地说:“白文瑾,你喜欢出风头,你喜欢赢,你就赢个够,我不奉陪了!”

瑾拦住凌寒,问他怎样才会高兴。凌愤怒地说:“除非你白文瑾消失,我都不会高兴!”看着瑾忽然惨白如死的脸,他心里一阵快意,可也隐隐心痛了。

凌寒一怒而去,越发自暴自弃,成了世人眼中的魔王。然后……就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大追杀。决战前夜,瑾带着酒来了,把凌寒灌醉,扮成他的样子去打发强敌,却把凌寒易容成自己的模样。等凌寒酒醒后赶去,厮杀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几乎杀死了所有的围攻者,只有南海顾横萧撑了下来,而瑾……已经筋疲力尽!

凌寒心里忽然害怕之极,想起了自己那句气话“除非你白文瑾消失,否则我都不会高兴!”瑾真是想代他一死啊!

也许,听了那句极伤人的话之后,瑾已经不想活了?

不……不要,不应该这样……凌寒慌乱不堪,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见顾横萧的叠恨剑又狠又准刺向瑾的胸膛,瑾却已无力站起,凌寒惊得大叫一声,想也不想,扑到他面前挡住,叠恨剑一剑穿心……

******

那些如烟如梦的事情,一点点一滴滴回到心头。

原来,我曾经是凌寒,那个暴躁傲气的男人,其实和瑾一样多情,可也一样好胜。所以……最后会是这样的恨事……

我的性格和那个凌寒已经不大相似了,可我清楚,那真的是我的前生。也许是生死幽茫磨灭了暴躁,却抹去不痴心。我一切都变了,对瑾的依恋却好像直觉一样保留下来。

我依稀明白了瑾这些年为何一直用凌寒的身份活下去。他一直记得凌寒的无心之言吧?

“除非你白文瑾消失,否则我都不会高兴!”所以,凌寒要瑾代他活下去,十八年后再续前缘,瑾答应了,却是用这样一种可怕的方式!

他抛弃过去的一切,彻底变成了凌寒,那个梦想要成为天下传奇的白文瑾,被他自己亲手杀死了,但他让凌寒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无人可撼摇的云外高山。他做尽一切,独占千古风流,呼啸天下风云,可他甚至失却了自己。

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每夜点燃南翔香,因为我要他点。他忍着喷嚏流年在桃花林中,因为我说有钱了就种很多桃花和他一起玩耍。他每次吃饭多一双碗筷。他睡觉总是空一半床位。

要怎样的刻骨深情,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搂紧了怀中枯瘦的身体。他现在的样子真是温顺,再不会用鹰隼一样高傲犀利的目光刺伤我,也不会用空寂沉静的神情令我揪心。我满是泪水的脸摩挲他冰冷的身躯。那么美,可是那么冰寒,嘴角的笑容似乎要凝固成永恒。

真是瘦啊……五年了,我看到他两次,越来越折损,越来越空茫……他这五年是用怎样的心情度过呢?我总是这样,和他一再错过,错了太多,错到无法追寻。

我绝望地号叫着,拼命摇晃他的身子,瑾的头发被我晃得散开了,铺陈在石板上,还是浓密光润的,带着南翔香的味道,我贪婪地闻着这熟悉的气息,再也不想抱怨香气甜腻得俗气了。这是前世的我要他改变的习惯!

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啊——

外面传来碧玉嵊焦急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放我进来!你们说话啊!”他咚咚地大力冲撞着,把厚重的石门撞得不住震抖,显然已经急得要发狂了!我抱紧了瑾,慢慢走过去,按下机关,石门轰然而开。

碧玉嵊几乎是一头撞了进来,他的肩头和手掌有血,大概是刚才撞门时候受伤的。忽然看得我怀中的瑾,如中雷击,一下子楞住!突然,他腾地一下冲到我面前,看着瑾毫无血色的脸,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嘶声喝道:“你把他怎么了?”

我楞了一下,这才发现碧玉嵊大概早就知道瑾的本来面目。可这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没心情多想了,淡淡道:“他死了。”心里有个渺茫的念头,就这样吧,让碧玉嵊杀了我,我就可以去见瑾了。我是堂堂男子,自然不能自杀,也不能对不起小白。死在碧玉嵊手下倒也不算可耻。

碧玉嵊大叫一声,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喝道:“胡说八道!我不信!”神情凄绝如狂,毫不犹豫扑过来,就想抢走瑾的身体。我牢牢护定,嘶声道:“碧玉嵊,你杀了我为他报仇吧。”

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吼道:“我……我才不要杀你!我只想要回他!你快把他给我!”不由分说数掌向我劈来。

我心灰意冷,也不抵挡。碧玉嵊不肯伤到瑾,掌力自管往我的肩膀招呼,刚一碰到,就听一身闷响,我身上不知如何自然发出一道强劲抗力,硬生生把碧玉嵊弹飞出去!

他的身子倒冲丈余,轰然撞塌了一堵墙壁,顿时呕出一口血!我看到这一撞之下如此威势,心头一震,我忽然有了这么强的护身罡气,难道瑾不但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别的东西?

碧玉嵊神情悲愤,嘶声道:“他用自身元气给你拔毒,又传给你一身功力,是不是?是不是?你、你好狠!他救了你,你却要了他的命啊!”

他这话实在蛮横无理,我却无心分辨,看着怀中瑾惨白的面容,心头悲彻,茫然苦笑起来:“是!我要了他的命!我……”

心中绞痛越来越厉害,我头昏目眩,摇摇摆摆走到碧玉嵊面前,一把将他拉起来,大喝道:“你要报仇,现在就可以!”一把将腰间叠恨剑抽出,塞到他手中!

他奋力把叠恨剑扔到地上,冷冷瞪着我,哽咽着恶狠狠骂道:“赵紫,你如此辱我!我要杀你,就凭自己武功,你这样子算什么?放下他,我们现在一决生死!”他内伤极重,一边说一边呕血,但双目炯炯,气势昂然!

我看着咬牙切齿的碧玉嵊,只觉心灰意冷,明知道他现在的武功已经没法杀我,心里一片悲凉:碧玉嵊的悲苦,又哪里比我少呢?

他为了瑾,前世剜心沥血,今生颠倒痴狂,我们做了两生两世的情敌,可他什么也没得到!这个人,原是和我一样的伤心人啊。不管他说什么,我又何苦为难他。

缓缓叹了口气,我筋疲力尽地说:“碧玉嵊,你既然不能杀我,我就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碧玉嵊闻言双眉一竖,奋力站直,踉跄着冲过来,大喝一声:“赵紫,你要走可以,先留下他!”说得一急,竟是呛咳不已,用手按住嘴,鲜血慢慢从指缝流出,他却满不在乎,当真是疯狂一般。

我苦笑一声:“碧玉嵊,什么都行,这个不可以。我……等了瑾这么久,不论生死,我都得带着他。”

碧玉嵊闻言大怒,呸地一声,狠狠骂道:“赵紫!你这个伪君子!你娶了白雪潇,你反出无名山庄自立门户,你根本早就背叛了哥,你怎么配带他走!”

我脸上有如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激辣辣地作痛,耳朵嗡嗡作响,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是,他一点没说错。

我反出无名山庄自立门户,瑾平静地说:“是这样啊——也好。”那时,他心里对我失望吗?我娶了小白,瑾慢慢地说:“我来到半路,正好……正好听到你们成亲的消息……”那时,他是不是伤心了?

不管什么理由。我——早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过是多辜负一个小白,多做一次叛徒。我带着瑾的遗体,我又能把他带到哪里去呢?我早已是有家有室的男人,小白一直信任我,一直在叠楼等着我。

为什么?不知不觉中,我做错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

我慢慢蹲跪到地上,心事酸苦欲狂,想大吼一场,却又叫不出声。再没想到,我背叛得如此绝望。我甚至生死两难,我甚至没有理由和瑾再生瓜葛。

不知何时,热泪滚滚而下。

我一直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却没想到,瑾就是我一生的热情和绝望,一生的泪水。可我……竟然不能留住他。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慢慢走过去,小心地把瑾的遗体交入碧玉嵊的臂弯,就像钢刀剜过我的心,却一句话也没法说!碧玉嵊惊愕地瞪着我,我就这么逃一般冲出了无名山庄。

呵呵,如果可以,苍天在上,让我疯狂也罢!不,我不能疯狂。“都过去了。你现在有雪潇……你……要喜欢他一辈子……一辈子啊!”瑾在虚空中对我微笑。

呵,是了,我要喜欢小白一辈子……一辈子啊!

******

我冷静下来,到最近的集镇上为碧玉嵊找来大夫。

碧玉嵊叛乱之事一过,无名山庄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刚才冲出来的时候都没遇到一个人。如果我不管他,碧玉嵊只怕有性命之危。我们做了两辈子情敌,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总不能让他死在那里。

我和大夫快马加鞭赶回无名山庄,一路冲向丹药房,却见里面空无一人,碧玉嵊和瑾都不见了,只有一路血迹拖向远方。我心头一紧,要大夫原地等候,自己顺着血迹赶了下去。

碧玉嵊伤得那么厉害,他又带着瑾的尸体,应该走不快吧。我赶紧找到他,就可以救他性命。他是个痴情人,也是个可怜人,不该这么就死。

血迹蜿蜒着,居然是向白云亭方向。我心里纳闷,不知道碧玉嵊要作什么,施展轻功急奔而上。

到得半山腰,依稀听到碧玉嵊在喃喃说着什么,口气悠闲自得。我心头一动,脚步放轻,想听清楚他的言语。

“哥,你真笨,赵紫早就忘了你,你却为他什么都不要了。”

“你喜欢白云亭的日出日落吧?可你总不肯让我陪你。待会就是太阳下山了,这一次,我们一起看,好不好?”他喘口气,轻轻笑了起来。

我躲在树林中,听得一阵辛酸,这是碧玉嵊在对着瑾的遗体说话吧。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们这些年的情况,很想多听一会……瑾的事情。

“那次赵紫来了,我拼着一死留住你。你却等我伤病初愈就星夜兼程找赵紫。真可笑……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昭告天下娶了你弟弟。谢天谢地,你也算尝到了我的伤心!”

“你回来就大病一场,身子越来越糟,我拼命和你说话,拼命逗你开心,我甚至故意造反给你看……你却木无反应。哥,我知道你活得厌倦了,可你怎么知道,要是没有你,我也会厌倦的。你总是这样,从来不给真心。”

“你可以为赵紫做的,我都乐意为你做。事到临头,他陪不了你,我却是心甘情愿。你真笨,为什么不肯看看我?”

碧玉嵊断断续续地说着,咳得更厉害了,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呜咽。我听得簌簌发抖,想着他说瑾那次贺喜回来就病倒,不禁咬紧了牙关。

那次,瑾的声音低沉缓慢,眼神倦怠温和。他说听到雪潇成婚,心里很欢喜,但他留给我叠恨剑,回来就玉山倾倒。他心里叠恨吗?五年两次相见,一次比一次憔悴。我的瑾呀,我那么笨,那么粗心,一直不明白你,一直猜不透你……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呵呵,彼何人哉!

激动之下,我身子颤抖,碧玉嵊一下子被惊动了,抱着瑾站了起来,喝道:“谁?”随即看到我,眼中现出乖戾的神情,冷冷道:“赵紫,你又来作什么?”

我定定神,嘶声道:“碧玉嵊,你的伤势不轻,我给你找了大夫来。我们下山吧。”

他楞了一下,冷冷盯着我,摇头道:“不用了。我有更要紧的事情。”

这时,天际阳光忽然挣脱乌云射向山巅,远方云层变成金红色,血红的太阳在云中半掩浮沉,金黄酷烈的颜色斜斜熏染大地。一切壮丽得残酷,一切开阔得苍莽。

碧玉嵊神情一振,低头对瑾笑了笑,微微抬起瑾的头:“哥,快看,日落了。呵呵,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日落啊。”

残阳如血,瑾惨白的脸也被染上一层瑰丽的金色,让我想起那日清晨,我和他同看日出,阳光也是这样燃亮了他的脸。

我心中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喝道:“碧玉嵊,你要做什么?”

他冰湖般的碧色眼睛多了一层明朗温存,微微一笑:“我要和他在一起。”云淡分清,竟是像极了梦中瑾最后的笑容!

我大叫一声,冲上去拉他,却慢了一步!

笑声朗朗,他激箭般一冲而起,抱着瑾纵入翻滚灿烂的金色云海!

看着瑾的身影迅速没入云中,我心里一痛,毫不犹豫纵身而出。

耳边风声激**,云气不定,眼前天地空明。

要死了么?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真高兴。

******

忽然腰间一紧,被人硬生生拉住。那人大叫:“不要!”我身子已经腾出半空,冲力奇大,那人吃不住力,惊呼一声,被我带出,一起飞落。

我心头一紧,抬头一眼,星光潋滟的眼睛,含情又含愁,是小白!我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涌上脑门,一时间百感交集,不及细想,一手勾住他的腰,一手狠狠扣在石缝里。飞降中,我的手指被迅速磨去一层皮,不一会现出指骨。嗤嗤声不绝,我们冲势渐缓,还是不断滑落。我看准一块突出的山石,一跃过去站定。

我们两个就这么危颤颤地站立在半空的石头上,紧紧拥抱,双目对望,一时静默,只能听到天风呼啸,气息不定。

小白向来红润可爱的脸变得异常惨白,颤声道:“紫,你不要做傻事。你真要跳……我也只好陪着。”他口气虽不强硬,听得出来心思坚决。我定定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瑾说的,我现在已经有雪潇,我要喜欢他一辈子。

呵,我这一辈子啊……为什么这样?

我们艰难地爬上来,太阳已经下山了。云海变成一片黑茫茫,我不知道哪里是瑾和碧玉嵊的归宿。

小白见我对着下面出神,眼中忽然流出泪来,低声道:“你走后我一直不放心,忍不住跟来。幸好,幸好……紫,我心里好怕。你为了凌寒竟然这样——”

我看出他眼中的恐惧……以及隐约的妒忌,百感交集,我深深吸了口气,忍回眼中的烫热,低声道:“小白,你错了,那不是凌寒。凌寒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那个人,一直是你的哥哥,白文瑾。”

小白惊呼一声,踉跄着退了两步。月色霜白,照得他的脸也惨淡得厉害,竟越发像瑾了。他不住摇头,喃喃道:“不,不对!我不信……”

我深深吸一口气,一把扶住他,低声道:“小白,我们下山去,在庄里找一下火把。我们……得找到你哥哥的遗体。”忽然想起那个旷野中的孤坟“凌寒白文瑾之墓”,也许,那才是瑾喜欢的去处。

小白惨然的脸忽然有些扭曲,惊叫着推开我的手,大叫:“不!不对呀!”一下子泪流满面。某种强烈的痛苦似乎压垮了他的心神。

我看着小白**的神色,心里着急,怕他急痛攻心有甚不妥,叫道:“小白?你怎么啦?”

小白慢慢跌坐在地,幽幽道:“我一直以为他是杀死哥哥的人,我一直恨他……”

他失神的眼看着昏蒙蒙的夜色,慢慢苦笑起来:“我知道他喜欢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紫,我真的以为他是杀兄仇人。我问他:‘你害死我哥,难道还要抢走我的紫吗?’紫,我知道你心里向着他,就更恨他了,故意和你做了很多事情。看着他忍住伤心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就高兴。我真的很喜欢你,一直巴不得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真没想到要让瑾哥难过呀!”

我心头一惊,喃喃道:“都是故意的?”想着以前那些事情,不禁一阵一阵地头昏。是了,那两次我伤病昏迷,小白守护着我的时候,我们总有一些糊涂事,偏偏每次都会让瑾撞上……我向来只道天意弄人,现在明白了,这是小白……是小白的意思。

小白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哽咽道:“紫,你恨我吗?”

我心头一阵寒气涌上,看着面前这张酷肖白文瑾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的瑾呀,你看着弟弟和我这样在一起,你是什么心情?我们都是你心爱的人,却一起离开了你,你是这么想的吗?我那么狂热地爱你,你却不能信我,从不给我一点点解释的机会。你只是高傲地沉默着,温和地成全我们,你那么高贵,可你那么骄傲。一直伤心,却一直隐忍,宁可沉默中微笑着死去……

什么都可以输,傲气却决计不可折损。原来,我们毕竟是一样的人。

瑾,如果神明垂怜,容我再来一次,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只求和你一起……如果可以。

小白紧紧盯着我,又温柔而惨切地问了一句:“紫,你恨我吗?”他有些空茫的神情更像瑾了,我心头痛得再难忍耐,慢慢微笑了一下,喃喃叹息:“不要问我,小白。” 再也不看他一眼,我摇摇晃晃走下白云亭。

对不起,瑾,我再顾不得你的托付,我已经回不到最初。

身后小白追了上来,我脚程甚快,他跟不上,跌了一跤,闷声不响爬起来,哽咽着大声道:“紫,我真的很喜欢你呀!我只是不想骗你。”

我没有回头,平静地说:“叠楼留给你了。”

小白惊惶地大叫:“紫,你、你要作什么?”

我淡淡笑了。呵,是啊,我要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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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没找到瑾和碧玉嵊的尸体,总是盼着他们还在人间,到处打听。只要有一点像是瑾的消息,我总会匆匆赶去。就这样天涯海角流浪,寻找他们的蛛丝马迹。

雨雪霏霏,杨柳青青,转眼经年,我找到的只是虚空。

苦苦追索不得,也就罢了。浮生如梦,百年之后,我总可以和他相遇的。就这样,我隐居山上清修,已有数年。

真是有趣,前生我是个还俗的道士,这辈子终于还是束发做了出家人。有时候偶然出手帮一帮砍柴打猎的山民,慢慢地,这一带传说,山上住了个神仙。

我习惯点燃南翔香睡觉,每天擦干净清涧溯玉,吃饭多放一副碗筷,但我再也梦不到白文瑾。那些激烈的往事,似乎渐渐淡薄了。

一个冬日的清晨,叠楼旧人来访,带来一封信,折得很皱,封皮都陈旧了,似乎辗转甚久。我看出是小白的笔迹,不禁迟疑了一下。

我们分别数年,未通音讯,也说不上缘故,我只是怕见那一张酷肖瑾的面容,想不到他会给我写信。慢慢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已经有些发黄,只是一句简单的话:“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朝散发弄扁舟。”

我皱皱眉,隐约猜到了什么。果然那人道:“禀楼主,白总管三年前就离开叠楼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沉默一会,无心纠正他的称呼,叹了口气:“为什么?”

那人道:“白总管听说楼主一直在找一个人,他说只要有一点希望,就算走遍天下也要帮你找到。”我心头一震,慢慢苦笑。想着小白温柔刁蛮的神情,有些温馨,也有些苦涩。

以前,他只是不知瑾的身份,用尽心计,全力护卫他的世界,我不能说他错了什么。终生之约在先,断情出家于后,是我对不起他,他却还是为着我奔波。瑾的托付,小白的情谊,我都辜负了,可我无法改变我的心。

纱窗日落渐黄昏。

寒风透入,令我从沉思中惊醒,原来信使不知何时已离去。信步出外,但见天候已变, 风雪潇潇,天地一色。

这场雪来得好急,漫天飞舞的,似花也似雪,让我想起十七岁时的桃花三月。

瑾总是低头徘徊花树下,对着片片飞花出神,然后教我剑法。我练剑的时候,他就对着我出神。我故意出错,要他手把手教,他也就故意装作不知道,果然耐心纠正。

呵那些过去的日子……我那么想他。

我忽然打算去祭扫一下凌寒和顾横萧的墓,一琴一剑,飘然下山。亲手弄干净两座孤坟上的衰草枯叶,我有些困,靠着墓碑睡着了。

千山剑气入梦来。

我恍惚看到自己满身是血,倒在瑾的怀中,对他笑得全心全意:“代我活下去!十八年后,我一定来找你。”

他好看的丹凤眼中似乎痛得惊绝,却对我微笑:“我信你。”呵他的怀抱那么热烈那么紧密,似乎想把生命还给我把阳光照亮我——

这样,也是幸福啊。

一觉醒来,冰霜满身,山间残月出入,暗云密合。万籁俱寂,天地苍茫。

我深深吸一口气,取下清涧溯玉,徐徐奏起。

不知何时,天地大雪,泪眼模糊,我看到一个白衣人影慢慢走来,神情面貌酷肖白文瑾,腰间叠恨剑明亮如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