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毒

碧玉嵊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脸色虽然还是惨白,大不了得重病休养个大半年吧,性命应该没有问题了。我筋疲力尽地站起来,看着凌笑了笑。

他大概一直在运气冲穴。但我的手法不轻,他再厉害也没这么快解开,我笑眯眯看着他波澜变幻的眼神,有些心醉神迷,不禁叹了口气:“凌,你再不知道……再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么久,你总是不当回事。”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锋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里有些庆幸,还好我封了他的哑穴,他没办法说什么让我伤心的话。我今天总算可以对他说个够。

我迷恋地吮吸着他削薄冰冷的嘴唇,都说薄唇的男人最无情,可我知道不是。凌是个多情人,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全部给了离世的情人,一点也不剩。至于我和碧玉嵊,大概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可怜人吧。可我们都乐意为他付出一切,拼尽全力让他记住,逼他爱上。

骄傲固执古怪的凌,我能够做的,也就是这样吧?

他的嘴唇冷得可怕,亲起来就像隔着一层寒冰,却令我迷恋不已。我的亲吻慢慢深入口腔,和他齿舌纠缠,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重了,我们似乎天生就这么契合。他恼怒地看着我,固执着不肯有什么反应。

我觉得这个情形真是可笑,倒弄得好像我要强要了他一般……不知道怎么的,他恼羞成怒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个老是猜拳输给我的梦中人。他们不一样,可有时候也有点像的,恼怒的时候都那么可爱。

于是我真的笑了一声,头有些昏,腥甜涌上咽喉,我赶紧转头,却慢了一点,喉头涌上的鲜血喷到他脸上,看着越发惨淡。

我说:“对不起。”用衣袖费力地擦拭他脸上的污痕。忽然觉得他的眼睛灼亮得厉害,竟有些像水光,我忍不住又笑了,喃喃叹息:“这样……很好……我真喜欢。”

慢慢舔去他睫毛上的细微水珠,我笑着站直身体,摇摇晃晃地挥挥手:“再见,凌。错了……不再见了,凌……”转头的一刹那,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痛苦。

我就这么得意洋洋地笑着走出他的视线。

外面早就围了大群人手,我笑着说:“在下叠楼赵紫,并无恶意。”人群中传出一阵抽气声,无名山庄的人居然没有为难我,眼睁睁看着我离去。也许他们念着一年的同僚情义,也许他们坚信没人能奈何武功绝世的凌,也许他们真有点怕我,反正主人没发话,就不出手。总之,我大摇大摆地骑了一匹马走了。

伏在马背上,我的眼前一片昏沉混乱,几次差点跌下来。真元续命实在很伤元气,我回了叠楼只怕要大病一场吧。不过,老实说,心里有种莫名的愉悦。凌那么冷酷的人,终于为我动容了。

我张狂大笑起来,今天真高兴啊!可为什么——眼前这么模糊,滚烫的**湿润了眼眶。

不知走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勒马喝令:“鬼鬼祟祟的朋友们,全都出来!”远远冒出了不少人,为首一个冷笑的男子让我吃了一惊,居然是赵文珣!

我心念电转,沉声道:“你派人监视我?”看来赵文珣早已有了反心,否则他不会这么快知道我元气大伤,趁机作怪。我毕竟太低估了这只老狐狸。

他哈哈一笑:“不错!”

我冷冷道:“你不怕每个月拿不到解药了?”

他笑得越发张狂:“那有什么。赵紫,我只要制服你,也喂你一颗独门毒药,你说我们谁怕谁?”

我听得苦笑起来,倒也佩服这只老狐狸,淡淡道:“说得很好,可惜你是做梦!”趁着他还在狂笑,一掠下马,一掌一个打倒他的手下。

赵文珣见势不对,纵身急退。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衣角,只觉真力不续,险些倒地,提一口气正要追击,忽然头脑一阵昏沉,天旋地转,踉跄倒地。赵文珣得意地大笑起来。

朦胧中,嘴里似乎被他灌入了什么东西,我依稀听到他在狂笑。然后,就是彻底的晕迷。

******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天际一弯冷月,耳边是清冷的箫声。

身下草地很潮湿,赵文珣就坐在一边品箫,到处磷火飞舞,我们居然置身一片坟场中!

他看到我醒来,呵呵一笑:“我喂了你一颗天煞腐骨丹。这玩意虽然奇毒无比,倒是可以暂时控制你的内伤,还不多谢我?”

我懒得和他玩花招,淡淡道:“老狐狸,你就说吧,有什么条件?”

他只是呵呵地笑,忽然指着面前的孤坟说:“你看看这个。”月光下,他的神情有些凄凉惆怅的意思,我忽然猜到了这是谁的墓,脱口道:“白文瑾?”看着这个孤坟,那种熟悉而渺茫的感觉又到了心头!我的胎记,激痛得越发厉害了。

他微微哼了一声,忽然低下头,背心起伏,似乎在呜咽。良久平静下来,说:“赵紫,你让凌寒躺进这里去,我会给你解药,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解不解我的毒,那也无所谓,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

我楞了下,看到他脸上闪动的水渍,沉默一会,说:“好吧,让我帮你。”

他喜笑颜开,正要说话,我狠狠一掌打在他胸膛!

喀嚓一声,他的胸腔塌了下去,神情惊愕,看了我一会,忽然笑了:“解药不在我身边。你……你以为白雪潇可以解腐骨丹的毒么?你死定了……”

我淡淡道:“赵文珣,我不会容别人威胁凌的性命,就算是你,也不行。”

他大笑,不断吐血,一边咳嗽一边说:“笨蛋……你是笨蛋……你和我一样,都是笨蛋……”神情却现出了奇怪的快乐之意,就这么微笑着慢慢倒下。

看着他垂死的样子,想着这人一手养大我,我心里一阵迷茫,叹气道:“你有什么遗言?”

他瞪着前方虚空,眼神散漫恍惚,忽然咕哝道:“白文瑾,我恨你。你让我喜欢你,你却不要我了。”

我觉得他真是可怜,摇头说:“他早就死了。”

赵文珣笑了笑,根本不理我,对着虚空喃喃道:“瑾,你来了么?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冲你发火,害得你在外面淋雨站了一天,你一直说,‘珣——珣——让我见你——’,我却不肯低头。唉,那时我要是脾气软一点,或者你不会出走,不会认识凌寒……”他伤心地抽搐了一下。

我想起赵文珣养的鹦鹉,心里悲伤。怪不得他老是要鹦鹉说“珣——珣——让我见你——”。这大概是他一辈子的恨事吧?一旦错过,就是终身错过了。我和凌是不是也会这样呢?

我叹了口气,学着那鹦鹉的口气,含糊着声音道:“珣——珣——让我见你——”赵文珣的眼中忽然有了光彩,他慢慢微笑起来,就这么咽了气。

我看着他的尸体,忽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赵文珣这辈子都是绝望,我的结局,又会如何?

我把赵文珣埋葬在白文瑾的墓边。也许,这样他会高兴一点吧。

为他立墓的时候,我顺便打扫了白文瑾的孤坟。这个坟墓似乎很多年不曾清扫了,凌应该很少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害怕触景生情。我仔细清理了斑驳残旧的墓碑,倒是楞了一下。墓碑的字体是优美的灵飞经,我认出来这是凌写的,碑上写的居然是“凌寒白文瑾之墓”,下面连立碑人也不落名,让我看得心头咯噔一跳。

凌是用什么心情立下这块墓碑的呢?他的心,是不是早已随着坟墓中的人一起死去?可他是那么沉默高傲,我无法猜到他的想法。

弄得差不多了,我坐在墓边歇息,忽然发现旁边有个孤坟,挨得很近,也是很久没人祭扫的样子。我叹了口气,顺便把它一起清理干净。看了墓碑,又是一愣。这个墓的主人,居然是顾横萧。墓碑还是没落名,但那手熟悉的灵飞经,让我清楚知道这也是凌立下的。他就把顾横萧埋在白文瑾的身边,是觉得这个为爱剜心的男人很可怜吗?

脑海里浮现凌痛苦地低下头,深深吻上碧玉嵊心口胎记的情形,我心里苦涩又混乱。凌不管是对前生的顾横萧,还是今世的碧玉嵊,大概都有一些特殊的情感吧。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我早就没了自信。

凌用充满感情的眼神看着我时,我也曾经以为他是爱我的,可后来才知道,他的心那么高傲而渺茫。他是否喜欢碧玉嵊,我不愿再想。

我快马加鞭回到叠楼,小白又惊又喜,我却顾不上和他叙旧,趁着其他人还不知道赵文珣的死讯,一举清洗掉所有余党,并提拔一批新人。经此一役,白雪潇成为叠楼总管。

快刀斩乱麻般处理了赵文珣事件的余波,我只觉筋疲力尽,头脑轰轰作响,这才知道腐骨丹果然威力非常。回到内堂,急招小白来见。

小白今日看我处理公务时候大概已发现不对,好在他总算稳住没多说。这一进来,竟是满脸忧虑,急道:“紫,你的气色不对,恐怕中毒了。快告诉我,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勉强苦笑:“是赵文珣的暗算,他说……天煞腐骨丹……”话没说完,迷迷糊糊倒下,听到小白的哭叫:“紫……快醒醒!”

小白在这里……我放心地想着:又要害他着急了,还好有他是信得过的人……如果,我一直等的是他,大概没这么多伤心吧……

******

昏昏沉沉中,梦在无边的雾气里继续,琴声叮咚,这声音曾经令我迷醉不已。

依稀恍惚,我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小道士,追逐着一个绝美如春风的少年,大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喜欢你!”真有趣,这小道士比我胆大和脸皮厚得多,但我觉得亲切。

少年忽然回头,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知道,他的笑容令我醉倒。他似乎说着什么,可我听不清楚,后来忽然听明白一句:“我也喜欢你。”

这句话,如一串清音,虽是虚渺的梦境,也颤动了我的心。

我喜欢你,多谢你也喜欢我……

小道士高兴得大笑起来:“我不做道士了!我们一起打天下吧。我要把万丈红尘都捧到你手上!”豪气十足地说着,一把扯下头上的道冠。

少年笑着点头,忽然站定,抱住他的腰,慢慢亲吻着他的脸。少年的黑发有着好闻的檀香气息,我很羡慕那小道士的好运气。

忽然,那小道嘀咕了一声:“改成南翔香吧,虽然甜腻腻的,可以安神呢。”少年顿了一顿,含糊地说:“好。”

虽在梦中,我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我怀疑我听到了什么……南翔香……

梦越来越混沌,然后又慢慢清晰,我看到那小道在满头大汗地和少年比武,嘴里哇哇大叫:“我一定要打赢你,你得做我的人。”

少年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我倒是想你作我的人呢。我们手下见真章!”

小道看着他的笑容,一不留神有些晕晕陶陶,被少年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掌,踉跄退出老远,随即大叫:“不算!不算!这次是我不小心,不能算的!我们打过!”

少年嘟着嘴哼了一声:“赖皮狗儿,不算就不算,谁怕你!”

小道狡猾地笑着:“不成,我打累了,歇一会再说。”亲亲热热揽住少年,两人一起在桃花飘舞的小山坡坐下,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道取笑他:“这么爱打喷嚏,真像小狗!你可是我的人啊,不要这么没用哦!”少年哼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却被小道搂了个结实。

小道笑嘻嘻地不断央求:“乖啊,作我的人吧,作我的人吧,作我的……”少年顺手敲了他脑门一记,小道委屈地大叫起来,少年于是又赔不是。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忽然就笑成一团了。

小道忽然发愁说:“我还俗了,还没名字呢。”少年微笑:“不如跟我姓,你就是我家的人了……”小道不服气,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坏心地舔他手心。少年啊哟大叫,一下子笑得软倒在地,连连讨饶,漫天的桃花飘了他一声。小道笑起来:“你粘了一头桃花的样子好漂亮哦……我以后有钱了,要种好多好多桃花树,和你一起玩!”少年恼怒大叫:“不要啦,我鼻子不成的!”又是笑又是打喷嚏,鼻头红红的,看着很是可怜,却美得像泛着晕光的玉人一般。

我忽然心跳加速……少年这个反应,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的梦中人,那个面目模糊的抚琴男子,温存又刚健,我带着怨恨,咬了他的胳膊,留下我的印记,惹得他发狠吸吮我的脖子……呵,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我忽然呼吸急迫,心痛如绞了。想说话却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梦里那两人嘻笑快乐。

小道忽然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温柔一笑:“我是三九冬日出生的,家里都叫我阿寒。”

小道哈哈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叫凌寒吧。凌于阿寒之上!总之,我要在你上头,你是我的人!”少年笑骂:“胡说八道!”就想揍他,小道得意地哇哇大叫着:“我是凌寒,我就是凌寒,我偏偏要叫做凌寒!”一边说一边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想压住那少年,两个人又是好一阵打闹。

冷汗涔涔而下,我几乎大叫起来,可怎么也叫不出声!

这是凌寒和白文瑾啊!隔着遥远的时空,隔着生死的幽渺,他们却笑得阳光一般快乐无忧。那么,我是谁?为什么我会梦见他们?我的梦中人,那个和我有啮臂之盟的男子,那个含着怨气说我忘了他的人,竟然和白文瑾如此相似!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为什么如此悲伤?心神潦倒,一片混乱,我忍不住绝望地号叫起来。

有人在温柔地抚着我的头,把我抱到怀中低声安慰。我闻到了熟悉的檀香气息,知道是他,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低声问:“你去了哪里?我都找不到你,我好想你……”

他沉默不语,静静叹了口气,侧过头轻轻吻了我一下。良久,轻轻叹息:“都这样,你还是不记得我……我也要忘记你啦,怎么办?”

我伤心得泪如雨下,大声叫道:“不准你忘了我!你得记着……不公平,我都记着……你不能忘了!”他轻声苦笑,慢慢抚摸着我的脸,却不说话。

雾气在慢慢散去,他的容貌越来越清晰。我直直瞪着他,心跳加速。

然后,我看清了他的样子,大叫一声,一阵天旋地转。

长眉凤目,朱唇如染,苍白如透过丛林的月光,那么悲伤,那么绝美。含情又含愁,如痴又如醉,开阔而空寂,大气而寂寞。

他——竟然像极了白雪潇!

冷汗狂涌而出,我一阵昏沉,号叫不停,只觉有人惊喜地大叫,然后我一下子醒来。

小白面色苍白,抱着我坐在床前,对着我微笑。灯影摇动,他的眼中星光动**。似乎是欢喜,却又泪水盈盈。

呵,似曾相识的神情。那么悲伤,那么绝美,含情又含愁,如痴又如醉。

小白……是他么,我的梦中人?

我正自迟疑,小白眼中泪水涌出,忽然紧紧抱住我,哽咽道:“是天煞腐骨丹呢,你昏了半个月,我……我还以为救不活你了……”

我这才发现他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神情憔悴之极,心头一烫,柔声道:“你一直照顾我?”

小白把头靠着我的脸,泪水一滴滴落在我脸上,索性大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呜呜呜……”

我被他哭得莫名奇妙,满脸都是他的鼻涕眼泪,粘腻腻的很是难受,又是纳闷又是好笑,低声道:“你费心照顾我,我多谢还来不及,有什么对不起我?”

小白哽咽道:“我学医术不够认真,本事比瑾哥差远了……我是个混蛋!呜呜,我号称当世神医,却不能化解天煞腐骨丹!”

他泪光盈盈的眼看着我,满是哀恸:“紫,我只是勉强控制了毒性,没有办法根除。你……大概只能再活五年了。”说着这里,哭泣变成了大声的嚎啕。

我楞了下,如同一头冰水狠狠从头顶淋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这么抱着小白苦笑。

其实,听赵文珣当时口气就知道这毒药凶险之极,可没想到小白也拿它没办法。五年……我有过那么多梦想,难道要在五年中结束吗?我的雄心大志、爱恨欢悲,难道就这么了断?

小白见我神情变幻不定,怯怯地看着我,低声道:“紫,我就算访遍天下名医隐士,也一定要找到化解毒药的办法!”他越说越神情坚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情。

我沉默良久,终于笑了笑:“小白,你不用亲自去。叠楼的势力遍及天下,可以一直寻访医士。你啊,在我身边辅佐我打理叠楼就行了。你就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要是走了,我可有得头痛。”——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当天命如此吧。

小白沉默了一下,眼圈又开始泛红,低头不言。我真怕他又要哭,不料他忽然道:“也好,紫,我哪也不去,一直陪着你,好不好?紫,紫!我一直喜欢你呀!都这样了,再不说,难道真要耽误一辈子么?”

我其实知道他的心意,没想到这次他这么大胆,心里一阵波动,忽然想起我的梦,再看看小白的脸,心头一颤,低声道:“小白,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有没有梦见过我……我对你……”说到这里,心跳更快,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

小白脸忽然红了,低声道:“我……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转过脸不肯理我。

我其实真是心里无数的,一听这话大大不对,有些发急,掰过他的脸蛋,紧紧盯着他:“小白,你告诉我!”

小白红着脸说:“你真奇怪。平时都对我冷冰冰的,只有半昏迷的时候,总是……总是……”他又羞得说不下去了。

我急得手指有些发颤,嘶声道:“小白,我对你做了什么?”

他低头,脸蛋红得几乎要滴血,咬着嘴唇,小声道:“你每次昏倒,总是……欺负我……”

我脑门轰地一声,总算明白了那些春梦的来历,颤声道:“第一次,是你把我从叠楼救出来。第二次,是我离开七杀庄。第三次,就是刚才!对不对?对不对?”

小白恼羞成怒,大声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这不是摆明欺负我吗?”委屈地嘟起嘴,又转过头不理我。

不对,不对,那个刚健又温柔,多情又霸气的梦中人,他的一言一笑那么像凌,怎么是小白?莫非我对凌有太多胡思乱想,所以经常做这些莫名其妙的梦,昏沉中对小白无礼?

那么,我的梦中人,其实该是凌,我却糊涂糊涂做了对不起小白的事情!小白那么信任我喜欢我,我却对不住他!

我脑袋昏沉一片,心里对自己厌弃无比,只觉一片狂乱,忍不住大力敲打自己的头,嘶声道:“小白!小白!对不起!”

小白吃了一惊,赶紧抓住我的手,红着脸,叫道:“不要这样!紫,紫,紫……”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我一直是心甘情愿的,我喜欢你……”

他温柔得近乎耳语,头慢慢低了下来,亲到我的脸,清瘦的身子亲密地贴着我。这样的温存,可是似曾相识?迷离又甜蜜,悲伤又渺茫,不知不觉中,眼泪落下。

我已经——无可救药。所以,就是小白吧,就这样吧。

我一咬牙,忽然一把撕开他的衣袖。小白被我的狂暴弄得有点害怕,央求道:“紫,不要现在……你才醒来,这么虚弱。”

我不理他,扒下他的袖子,直直瞪着他的手臂——上面齿痕宛然,像一个微白的月形。我脑门轰地一声,颤抖着把嘴凑了上去,轻轻一咬,无比契合。

小白的脸红得更艳丽,瞪了我一眼,嗔道:“紫,没有衣服,我怎么出去?你老是这样,不要啦……”

我想着他这句“老是这样”,心头越发不是味道,忽然道:“小白,我撕坏过你的衣服?”

小白狠狠瞪我一下,说:“还好意思说。那次从叠楼逃出来,你昏了很久,晕迷中忽然对我发狂,害得我……要不是凌寒正好路过,帮我包扎,又送我衣服,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见人啦!”

凌路过,他是去赴叠楼之约吧?却正好看到我对小白无礼!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痛得大叫起来:“是这样?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小白满面绯红,怒道:“这么,这么羞人的事情,我怎么好意思说?我哪里知道你真是个浑人,自己都不知道!”

我闷了一下,颤声道:“小白,你老实告诉我,那次离开七杀庄之后,我脖子上的伤口,是不是你咬的?”

小白被我疯狂似的神情搞得害怕了,咬着嘴唇,低声道:“是。你咬得我的手臂好痛……我挣不开,只好胡乱咬回来啦。”

我只有苦笑,不断苦笑,又问:“那你怎么说是马车磕破的?”

小白被我问得火起,红着脸,恼恨地说:“你自己都不认帐,我还能说什么?正好凌寒从碧玉嵊那里帮我们要了一辆马车,我就这么说了。”

我脚下直冒寒气,脑袋也痛,心里也痛,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凌大概什么都看到了,他的心里,把我当作了什么人呢?我甚至再不能做他忠心恭顺的小厮,只是一个好色的野心勃勃的背叛者。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错过了他……

他曾经那样看着我……一闪而逝的绝望和疯狂。

他对碧玉嵊温存无比,却越来越消瘦,总是中夜徘徊在桃花庭院。

他以前清若远山的眼睛,变得凌厉孤傲。

原来如此。

心头痛得撕心裂肺,我厉声号叫起来。小白大惊,赶紧扶住我,叫道:“紫,你别吓我!”我瞪着他,沉声道:“小白,我稀里糊涂对你做下禽兽不如之事,你杀了我吧!”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呐呐道:“你哪有……禽兽不如?”顺手擦去我嘴上的血水:“你老是撕我衣服,咬我,别的也没什么啦。”

我心下一动,低声道:“我……没有做别的?”

他漂亮的桃花眼一下子瞪圆了:“哼!你老是叫着凌,我才不肯让你做别的!”凶悍美丽的眼睛一下子凑近过来,小白大声道:“紫,你要亲近我,先得叫对我的名字!”

******

次日,我发贴天下,娶白雪潇为男妻。

这个决定大概惊世骇俗,蓄养男宠的人虽不少,大马金刀摆正招牌娶男子为妻,那很罕见。但我要天下人知道,白雪潇不是我的男宠,他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样,五年之后,就算我身亡,小白也可以理所当然地继承叠楼。

小白为我做尽一切,我总要为他仔细安排。他在叠楼没有我的地位,却为了叠楼事务结下不少江湖恩怨,我不希望我死后他无依无靠,被人追杀。所以,我要用叠楼的权位庇护他。

何况,事情已经这个样子,我娶小白也算合情合理吧。

他是我的啮臂之盟。就算错了,我也只好一错到底。至于凌,我曾经为他那样心动、绝望、妒忌,可我们并无缘分。

迫于我的地位,各大门派就算对娶男妻之事大大不满,也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大宴群雄,婚礼上宾客如云,朝贺的礼物也是络绎不绝。

那么多喜盈盈的笑脸,为什么我心里还是隐约悲伤?不,我不要想起凌,我已经错过。

“寒山无名客到,贺仪宝剑一把,明珠、白壁各两箱,黄金十万两!”司仪这话一说,群情轰动!

不少人低声议论起来:“好家伙,这份贺礼真是厉害!叠楼一下子富可敌国了!”

“无名客出手好大方,看来他和叠楼主人交情不错啊!”

“礼物过分贵重了,可别是存心砸场子吧?”

我没心情理会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议论,呆呆地回头,呆呆地向着门口走去。

他来了!天啊,他竟然来了!我就要见到他,谢天谢地。不,怨天怨地,我不能见他啊。

我脑袋轰轰作响,脸上激辣辣发烫,诸般情绪搅得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焦切。甜蜜。苦涩。迷茫。

我似乎失去了生命,只有灵魂迷迷茫茫飘向他。我已经是小白的丈夫,不能这样了……可是……来的是凌……该怎么办?

他静静走了进来,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天光,映出一圈光亮的轮廓。

还是那么气势挺拔,玉山一般的男子。可为什么又瘦了那么多?凌,你怎么总是不能照顾好自己?

我慢慢走过去,看到他在对我静静微笑,眼光是温柔的,甚至有些疲乏,也有些爱惜。我心惊肉跳,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眼中倦意,就像一头厌绝红尘的天鹰,随时会微薄在云层中。

我茫然一阵,竟是无言以对。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能再叫他“凌”,我该说什么?

小白听到不对,已经自己去了盖头,也不管司仪大呼小叫,疾步上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凌,低声道:“无名客,你来贺喜么?我和紫都很感谢你啊!”

他故意把“我和紫”说得特别重,我明白他着急的心情,凌听到这句,却只是淡淡微笑,温和地抬起手,轻轻拂了一下小白额角一丝碎发,柔声道:“雪潇,你……成家了,虽然有点和别人不一样,我还是很欢喜。明珠、白壁、黄金,那都是给你的。”剩下一样就没说了。

我心里有数,那把剑,是他留给我的礼物。听着凌这么慈和地对小白说话,我心里竟一阵痛苦。凌,到底你在想什么?

小白被他搞得有点莫名其妙,微微一侧头,避开他的碰触,有点别扭地说:“谢谢你的礼物,太贵重了!”小白是个爱恨分明的人,他一直不喜欢凌,那也是根深蒂固了。

凌只是笑,静静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我很想和他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言语,只好静默。

凌的眼神有些恍惚,并不看我,慢悠悠地说:“本来想早些日子过来,玉嵊的病拖了一阵。”

我听得只好干笑,还是无话可说,心里酸涩无比。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又低又慢:“我来到半路,正好……正好听到你们成亲的消息……”

我吃了一惊,原来,凌事先不知道我要娶小白,他安顿了碧玉嵊,就来找我的。他本来想说什么?我的头一下子痛得厉害,连他的声音也听得模糊了。

为什么弄成了这样?他不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么?他竟然是特意来看我的!是觉得我可怜,有些放心不下吗?

“……所以匆忙备了些礼物。其实选得太俗气了些……不要嫌弃啊。”

他慢慢地终于说完了,我直楞楞看着他,几度张口结舌,终于嘶声道:“好。”

除了这句,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又看看我,再看看小白,某种近乎阴郁的表情匆匆一现,然后说:“就这样吧,恭喜赵楼主大婚。在下还有些事情,就告辞了。”

小白盯着我,我们一起把他送了出去。我明白小白心里的不安,也不说破。他如今是我的妻子了,我总该顾及他的情绪,不要他伤心。

凌带着随从策马远去,虽然英姿矫健,玄衣的身影竟是清瘦得似乎随时可以乘风归去。

黄沙漫漫,迷了我的眼。

******

宾客散尽,我让小白先睡,自己去看凌送给我的剑。

那把剑比普通的剑器要宽短一些,寒意如雪,剑尖处却有一粒眼泪般的嵌珠,柔光温存徘徊。霜白的剑身上,有一丝腥红的断痕,像泣血的艳色。

是叠恨剑!当初断在叠楼,被小白帮我带出来,我却在七杀庄那场赌局中掉落了它,忘记带走,想不到凌又请人修好了叠恨剑,送还给我。

这把剑,我拿来行刺过他,他曾经手把手教我剑法。这上面记录着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我是他的小小侍从,但我那么迷恋他,全心全意想为他做尽一切,痴狂又自卑,就像他脚下的黯淡影子。

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全身不住颤抖,滑坐在地,拿拳头捣紧了嘴,免得外面有人听到我的嚎叫。忽然就泪如雨下。

门呀地一声,小白进来了,苍白着脸,看看叠恨剑,再看看我,幽幽道:“紫……你……果然心里记着他。”

我定定神,再也无力掩饰,嘶声道:“对不起。我想办法……慢慢忘记他。”这话说着,心里一阵撕裂似的痛,可我还能如何?我不能对不起小白。

小白咬着嘴唇,犹豫一会,说:“紫,你后悔了,你……不想要我了,是么?”他紧紧看着我,拼命作出勇敢的样子,目光却带着恐惧。

我心里怜惜,慢慢苦笑了:“不……小白。你做了我妻子,这是我的决定,我就要负责的。”

小白的身子微微发颤,忽然嘶声道:“紫,紫呀!”一下子泪流满面,扑到我的怀中。我觉得他在不住发抖,或者发抖的是我自己吧,那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哭了一会,迷迷糊糊在我怀中睡着了。我正要把他抱回去,他微微缩一下,忽然轻若梦呓说:“紫,我骗了你。你从没欺负我,每次都是……我故意的。我喜欢你,你不要怪我……”

我心头颤了一下,看着他的脸。烛光晕红,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也知道他在害怕。

良久的沉默,只能隐约听到我们两人的身子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叹口气:“我已经隐约猜到了,小白。”小白对我一片痴心,这么做也是意料中事。我该恨他么?可是,我已无可选择。他待我全心全意,他为我不顾性命,他不惜以男子之身做我妻子,我若弃他,他就是身败名裂。我怎忍如此?

万般都是错,回首事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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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小白是男人,我们之间相处得与别的夫妻大概没什么区别。我和小白的生活平静而忙碌,叠楼总是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处理,谁也没时间伤春悲秋、胡思乱想。

天煞腐骨丹还是时而发作,可有小白帮忙控制着,大概按照他的说法再活五年该没问题的,所以我也懒得想了。

不过,我有了每天清晨练剑的好习惯。两年之后,我的头衔不止是叠楼之主,人们更多地认为我是天下无敌的剑客。

小白说,我不要太劳累,免得引发毒性。可是我还是练剑。我无法不练。

剑气漫天,叠恨剑光华如水,那个时候,似乎我可以忘记一切,依稀感觉到那双清若远山的眼睛,全心全意看着我。再不知道,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曾经那么幸福。

我的地位越来越高,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倒是派到无名山庄的探子多次传来消息,碧玉嵊在暗中不断扩大势力,似乎想取代凌。这让我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