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争锋

待得醒来时,秋沁好看到一只男子的臂膀。她怔怔抬起眼睛,原来是在奔走的马车上,江听潮一直抱着她。她茫然一下,心头百感交集,忽然泪如泉涌,湿了他的衣袖。

江听潮素来冷峻的脸上现出一丝温柔,叹息道:“你好生睡一睡。莫要想得太多。”

旁边锦儿插口道:“是啊,主母,主公听了此事,怕你受不了,特意赶来接你。这些天主公一直照顾你。不过,要这么一直哭,让主公怎么放心得下?”

秋沁好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我……马上就不哭了。主公放心做事就好。”勉强抹干眼泪,露出一个笑容。她毕竟是个倔强的女子,再是心仪江听潮,也不想靠病弱来换取他一夕垂怜。她就算不能得到爱情,也不需要他的怜悯。

江听潮点点头,眼中隐约有丝赞赏之意,低声道:“那你好生静养,我还有事须得南下。”秋沁好知道他是要亲自查看南朝情况,好从中取事,当下幽幽一笑:“主公,近日我看了南北交锋的战场遗迹,心头很是不安。主公呀,我们要一统江山,势必功成万骨枯。那人做的事,或者是上天对我的惩戒吧!”

她说到这里,心乱如麻,断断续续笑了起来:“报应我有什么?可主公是大英雄……魔王……他们竟然这样看你……”

锦儿闻言大惊,忙道:“主母,你、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冷汗流了下来。想按住秋沁好的嘴,却又不敢。江听潮眉头一皱,没有开口,眼中神情复杂之极。他微微垂目,凝视马车上的天刀流标志,神情竟有些厌恶。秋沁好觉得,也许,来回南北多次,他对民生凋蔽的情形并非毫无感觉吧?

忽然,江听潮抬起头,恢复了平静,沉声道:“丫头……你该歇歇了。”放下她的身子,吩咐众人好生把秋沁好护送回天刀流静养,带着锦儿,匆匆南下而去。

秋沁好再是心头混乱,明知江听潮这次南行凶险,如何放心得下?身子稍好,忍不住乔装改扮,挑了最好的马,带着两个亲随偷偷跟下去。如此连赶数日,渐渐追上江听潮行踪。

眼看着江听潮一袭素衣的身影就在前方,秋沁好忽然模糊了视线,一阵哽咽,竟不能言语!

江听潮听到身后异动,霍然回头,喝道:“谁?”一下子看到秋沁好,他一扬眉,沉默了,眼中万千星辉闪烁。秋沁好迟疑一下,纵马冲了上去,叫道:“主公!”心急之下,险些跌下马来。

江听潮一把扶住她,缓缓道:“你为何来了。”秋沁好知道这次违令而出,已犯大忌,却难以自己,低声道:“我……担心主公,只想来看看——”

她眼中光影闪烁,当真是灿若星辰,却又带着薄薄一层水汽。江听潮沉默地看她了一会,忽然双臂一张,把她抱在怀中。秋沁好耳边轰地一声,只觉全身的血都要涌到脸上、燃烧起来了。

长天高远,烈日辉煌,秋沁好有些晕眩,忍不住低呼一声:“听潮!”闻到他身上隐约的汗气和血腥味,都觉得亲切异常。

纵然他一句情意绵绵的话也没说,有了这个拥抱,那也够了。这个时候,秋沁好忽然觉得,或者自己还是幸福的,以前只是没发现而已。

赵风虎随行江听潮,低声道:“主公,要不要属下派人送夫人回去?”

江听潮沉默一会,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南下。”秋沁好松一口气,心头悲喜交集,竟是痴了。

如此走得两日,已过高峻险恶的北天关地界,进入大片浅丘。江听潮一路默默查看山河地理,却甚少开口。

这日走到半路,他忽然勒马,沉声道:“朋友跟踪我等数日,有何见教?”这句话虽说得平和,却中气绵绵密密,远远传了出去,就如万壑郁雷,沉沉炸开,引得木叶激飞、尘土四扬!

秋沁好毫无武功,抵受不住,险些掉下马来!却被江听潮一手揽回,护在怀中。她从未见他神情如此凝重,不禁心下一凛!江听潮向来俊逸儒雅,这一面无表情,就有些说不出的深沉冷酷之感,似乎是遇到了平生罕见的劲敌!

天刀流随行徒众见状,知道不对,一声刀响之下,齐刷刷亮出兵器!这是赵风虎用心训练的天刀起手势,讲究一个快准狠,众刀齐出之下,果然气势如龙!

却听一人悠然道:“好一个天刀之主。”势若龙吟虎啸。这人话音初起,尚在半里之外,每说一字就近得一分,来势好不迅疾,如一道青色电光飞来,却是个脸带青铜面具的青衣客,身形挺拔修长,整个人散发出无坚不摧的凌厉剑气。

秋沁好心头一凛,知道这人只怕极难对付。天刀流随从虽训练有素,看到来人声势,也微见**,显然心中震惊!

江听潮却是神色不动,缓缓道:“我敬阁下是个人物,不想派人刺探你的身份。如果方便,就请阁下见告!”那人拱手一礼,缓缓道:“在下姓名不足挂齿。特意来此,请天刀主人打道回府,不做南下之想。南朝虽好,不是阁下放马之地!”

他口气虽淡,一字字斩钉截铁般吐出,说到“南朝虽好,不是阁下放马之地!”时候,更见峻厉,只激得群山呼应,当真有如金铁轰响,威势骇人!顿时天刀流徒众群情耸动!

江听潮眼中陡然闪过一溜火星:“我若不应战,未免天下耻笑天刀流无人。我们不妨放手一搏,如阁下能胜过我的天刀,江听潮自当从命。”

秋沁好心下又急又愁,她深知江听潮武功超凡绝伦,却也知道他常年抱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遇到这威凛异常的南朝怪客,只怕大有凶险!

那人朗然一笑,拱手道:“好,能和天刀主人对阵,实为平生幸事。”江听潮仰天一笑,跳下马,喝道:“天刀门下,全部后退十丈,留出地方!”

众人轰然响应,喝退坐骑,刷刷刷雪亮刀光一过,砍倒大量树木,迅速拖开,再整齐后撤,场地一下子空旷起来!

一闪手间,青衣人已长剑在手,傲然独立,气势如龙,剑光在残阳下闪耀生辉。江听潮长身玉立,神情沉凝。秋沁好看着,忽然想起当年绝岭之战。也是这样杀气升腾的野外,崩云裂日般的强劲对手。唯一的不同,只是江听潮自己。天刀威震天下,英雄却已渐沉疾消磨。他能不能度过今日之战?

她紧咬牙关,一声不响,免得令他分心,心里却急跳如鼓!

野地里天风萧杀如刀!日色微黯,青衣人忽然一声呼喝,手腕一扬,陡然出剑,刹那间万点星光闪动,竟分不出剑势!这一招大江奔流,果然凌厉风发!

江听潮微哼一声,手中竟然劈出一道凌厉绝伦的强猛刀气,从天而降!刹那间,风柱旋转,所过之处土石崩捶,草木齑粉!刀气还未砍到,刚猛之力已经抢先迫出!

青衣人见他刀势如此威猛,知道不能硬接,侧身急避,顺势反挑一剑!“轰!”这一剑所及,正正迎上刀气,劲力交加之下,忽然传出一声大震!江听潮招数急变,架开剑势,一股刀气星驰电闪般劈出。青衣人又是一剑,正正迎上刀气,劲力交加之下,有如雷霆咆哮!

江听潮的刀气纯粹发自手上,变幻不测,防范起来加倍困难。而且圆转如意、远近无不笼罩,刀势如雷霆震怒,是以有天刀之说。这两声交击发出的金铁狂鸣,快得几乎是同时传出,江听潮出手之快,简直难以想象,青衣人要不是应变灵活,早就做了他刀下亡魂!天刀流随从见他迫得青衣人连退数步,都欢呼起来!秋沁好却已额角见汗,她对江听潮熟悉之极,看到他面色白得透明,自然知道他已拼出全力,就算不伤,事后也会大病!

电光石火间,二人已互拆数招!秋沁好暗暗惊心,知道江听潮遇到了平生罕见的高手!想不到南朝还有这等人物!却见江听潮深吸一口气,纵身再上!二人再对一招,依然不见高下。

激斗中青衣人一声长啸,忽然剑光暴涨,却运上了十成内力。他人剑合一,如一道青色电光般,在江听潮身边游走不定,剑势若苍龙咆哮,轰轰作响,果然威势煊赫。功力稍差的人都听得心下烦恶之极,险些握不住刀,都忍不住掩住耳朵。秋沁好更是差点跌倒在地,幸被左清风一把扶住!

江听潮冷笑道:“这招中看不中用!”身子忽然一折,不断弯成绝难想象的弧度,每次都堪堪避过剑势!青衣人低叱一声,剑光一展,霍然满场雪光刺目!

江听潮大笑不绝,脚下不停。两人罡气交迫之下,他每走一步,地面就是一震,发出沉闷的声音。地上的落叶也被激得纷飞而起,就如一场惨烈的红雪,四下激扬。青衣人连变数招,竟然也奈何他不得。

秋沁好心下一动:“这人快剑厉害,所以主公故意用身法拖他!嗯,这么多年,他可是第一个逼得主公不能保持进攻的强手!”想到这里,不寒而栗,紧紧盯着场中。

青衣人一轮快剑之下,内力损耗极巨,头上冒出腾腾热气。天刀流中人看得心喜,都道主人快要取胜了。秋沁好见江听潮面若寒冰,心头却越来越害怕,知道他也拼到了紧要关头!

激斗中,青衣人沉声喝道:“好身手!再吃我一剑!”剑势一起,居然连人带剑,快若一道惊虹,飞速杀向江听潮!

江听潮一声清啸,堪堪待青衣人逼近,忽然身子如纸人般仰天平平躺倒。青衣人不料他忽出怪招,剑势已老,收招不及!江听潮无声无息一刀横劈,取他双足,这一招竟是快若星驰电闪!

青衣人百忙中剑势一改,劈在一颗树桩上,剑虽卡住,人却弃剑借力直冲,躲过一劫!江听潮如何肯舍,飞纵而起,手上白气隐然,无形无色的天刀,到他手中似成实质!一刀之下,大有惊神斩鬼之威!

不料青衣人一个跟斗,身形一折,居然贴着江听潮的刀气平平直飞出去。江听潮低喝:“躲得好!”忽然变招,改劈为削。青衣人半空中余势已尽,眼看就是开膛破肚的横祸,天刀流中人一下子喝彩如雷!

采声未竭,青衣人忽然出掌,手中青朦朦剑气一闪,顿时一声金铁厉响!他一借力,堪堪挪开数尺,正好避过这一刀,嗤地一声轻响,却是青衣人一副衣摆被江听潮削落。

青衣人掠到一边站定,双目现出惊愕赞叹之色,缓缓道:“天刀主人果然好武功,我输了!”这话一说,天刀流众人全都欢呼起来!不料江听潮一摆手,沉声道:“阁下起初分明故意隐藏真实武功,你若早出绝学,江某不敢妄言胜负。丁将军武功神妙,江某佩服。”

这话出口,众人都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青衣怪客就是威震北天关的南朝战神丁珂平!秋沁好心下一动:想是丁珂平不得朝廷命令,自行潜出北天关对付江听潮。战将私离是大违军纪之事,也极易被北国所趁,所以他行踪如此隐晦。

青衣人眼色一动,苦笑道:“天刀主人,这样还是瞒不过你。丁某佩服。”江听潮眼中斗然气势大盛,一如冷电青锋,注视丁珂平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好!果然是你!听说雷泽也拿你无计可施,我和你一战,倒也值得!”

丁珂平沉声道:“本想今日杀你,姓丁的还是自视过高了!既然不能胜你,说不得,今日咱们还得握手言和。”

江听潮闻言,哈哈一笑:“丁兄倒也爽快!”——这丁珂平不是笨人,自然知道天刀流就算查看南朝山河,也不会立刻举兵,对南朝威胁最大的还是雷泽。他若送命,更无人对付雷泽。不能杀江听潮,就只好言和。

秋沁好闻言,微松口气,这次发现全身都在发抖,忍不住滑倒在地。

——丁珂平果然更担心雷泽的威胁。她心头茫然,不知是喜是愁:天刀流苦心筹划多年,毕竟处在南朝北国的夹缝中,诸多艰难。江听潮雄才大气,只是这些年越发病损,也不知后来如何。

一番交手下来,二人各自佩服对方武功,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江听潮道:“北天关有你驻守,看来江某要有所图谋,确也不容易,不过此番南下,能认得阁下这般人物,也算收获不小。”

丁珂平哈哈一笑:“这次能有幸结识天刀主人,堪称平生幸事!只可惜你我身处敌国,否则倒真盼着有你做朋友!”

江听潮扬眉大笑,欣然道:“身处敌国又何妨?咱们就算各有打算,战阵之上自然不能容情,但私下交情却另当别论。我江听潮交朋友,只图个高兴,没这么多计较!”

秋沁好还是第一次看到江听潮如此飞扬倜傥的模样,心头惊奇迷惑。这等英雄相惜之意,对深沉冷漠的江听潮而言实在罕见。不料他笑容一敛:“不过,据说雷泽就要再次掌兵,他一定会攻打南朝。丁兄弟,你就要有得忙了。我很看得起你,但愿下次你还有命和我对战。”

丁珂平拱手道:“受教了。”大步而去。江听潮含笑相送,过一会,眼看丁珂平已去得远了,他忽然面色微变,侧过头若无其事用袖子抹过嘴角。

秋沁好看到袖角多了一道赤红,知道他力战丁珂平,激得病势更重!这一场龙争虎斗,果然胜负难言!她大惊之下,就想上去扶他,却被他淡淡拂开。秋沁好知道这时说破会动摇人心,咬牙不语。

江听潮面沉如水,忽然低声喝令左清风:“你负责送主母回去。”秋沁好一惊,本想恳求留下,却被江听潮森厉的眼神逼退!塞上日色苍寒,照得他的脸也是淡如雪意,似乎就要融入苍茫天地之间。

秋沁好心头一紧,不详之感更重!就这样一步一回头,走出很远,看到江听潮和随行天刀流刀客,还静静策马立在远方,虽然英姿矫健,玄衣的身影竟是清瘦得似乎随时可以乘风归去。

黄沙漫漫,迷了她的眼。

长路迢迢,中心摇摇。行行复行行,纵马过处,回头已山遥水远,无可着迹。

左清风忽然道:“主母不要过虑,南朝高手颇多,此次主公行踪泄漏,争斗难免。他想是怕主母同行危险,所以要你返回。这是爱护之意。”

秋沁好不言,眼前却已模糊一片!

数月后江听潮自南朝归来,变得沉默了许多。天刀流中传言,他此去连会丁珂平、林清远诸位高手,不分胜负。在江南又遇到文姓父子拼死相抗,力阻天刀南下。姓文的甚至说:“你天刀流纵杀天下之人,却不能得天下之心!”秋沁好听人说了这句,知道定然狠狠刺痛江听潮了。

归来之时,江听潮就轻叹道:“天刀本为顺天应时之刀,北国雷泽不死、南朝豪杰辈出,气数未尽。我毕生所谋,只怕终究不成。”

他性情沉默刚硬,甚少对属下说出心事。属众听了,大是惶然。他说了这话,就呕了一口血。众人大惊,这才知道,天刀主人此言,颇有英雄迟暮之感。

江听潮回到天刀流总坛,仍是常在书房处置帮务。秋沁好经常看到他对着山河地理图出神,知道他心头大有萧条之意,也不敢多说。

有时听到他隐隐叹息,居然吟的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不禁骇然。

江听潮正当少壮英发之年,会有此感叹,只怕他强练武功、命不久长,竟是真的。秋沁好听过那日他呕血之事,心下凄凉,也不知眼前光景,还能多久维持。

但江听潮毕竟没有就此沉寂,月余以来,天刀流中频频调动人手,厉兵秣马。秋沁好看在眼中,就知道是不祥之兆。猜测江听潮是担心天不假年,想尽快发动夺国之事,以免至死无功。她心头悲苦,偷偷哭了几次,在人前还是笑意温婉。这番心思,她连左清风也不能告诉了。

现在江听潮常住书房,那张山河地理图,不知道被他看过多少次。秋沁好看过他在上面用玉尺比划行军路线,但神情之中,总有些苍茫之感。她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看到恍惚前尘,却回不到最初。

闲花着树,积香成泥,又是一年春来到。

一夜春雨之后,天刀流的白石小径铺陈了一瓣瓣残红,情形美丽。秋沁好端了杯参茶,在霏霏花雨中穿行,转到书房前面的花林深处。到了书房,却见磨墨的童儿已换了个人,样貌清秀可喜。她有些惊奇,随口道:“你是新来的?”

童儿点头道:“是啊,我叫小柱子。”

秋沁好嗯了一声,心头纳闷,江听潮向来小心,不肯用生人,这里冒出个新来的童子,倒也奇怪,笑问:“你从哪里来的呀?”

小柱子有点害羞,低头道:“我是主人在路上捡的。那天我卖身葬母,都要饿死了,没人买我。还好主人收下我啦!”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江听潮听到二人对话,却只是一笑,没有开口。秋沁好听得一愣,没料到江听潮会有此好心。她一直觉得他是个冷酷的人。想了一下,要小柱子出去收拾一点东西,这才迟疑道:“主公,你不是不用新人么?这个孩子,虽然看着老实,也要小心一些才好。”

江听潮正在批阅帮务,闻言缓缓抬头道:“当年我也有卖身葬母之日。”

秋沁好一愣,大出意料,“啊”了一声。再没想到英姿傲世的江听潮,居然有过这么凄惨的童年。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惜短命也要强练武功,那种身处最底层的际遇,只怕比地上的尘土还受人轻蔑。

他出神一会,悠悠道:“那时我就想,天下本是我家的,我却要受这种屈辱……”忽然凝视秋沁好,问:“你明白么?”

秋沁好点点头。低声道:“主公,无论你做什么,我总是跟着你。我只是不放心——”

江听潮微微一笑,拍拍她肩头:“没事。”秋沁好不好多说,缓缓退下,还是有些不安。

出去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江听潮一眼。

窗外花香阵阵,散入帘拢,春风吹拂着江听潮额头上一丝头发。他还是那么气度沉稳,但脸色苍白得接近透明,就像阳光下的冰,再不能久。

秋沁好心头一惊,隐约升起不详之感。

半个月后,事实证明秋沁好是对的。小柱子是敌人派来的小刺客。

秋沁好闻讯匆匆赶向到书房,正好看到刀气一闪,有如天际一道凄厉无匹的电光击落!一声尖锐的惨呼之下,血花飞洒,半截人体砰然飞出,一下子砸落外庭,鲜血脑浆涂得满地血红雪白。连秋沁好的素衣也被染上一道鲜明的血色!那人身躯不全,半个破裂的头颅上却兀自双目圆睁,血污中依稀可辩是小柱子!

秋沁好心惊肉跳,叫道:“主公……”却听里面传出江听潮冷淡的声音:“你先回去,换过衣服吧。”他虽竭力平静,秋沁好侍奉他多年,自然听出了其中激烈的情绪变化。天刀主人地位尊贵,这些年几乎不亲自出手,这次居然出刀杀死童子,已是难以想象之事!

等秋沁好再来时,只看到地上尚未冲洗干净的一些血迹,山河地理图上却多了一些烧灼的印子,以及一道刺目的血痕,飞溅画角,宣示一个少年生命的夭折。据说,小柱子不敢下手杀江听潮,却打算烧掉山河地理图。结果,他被天刀之下,一刀两段。

她顾不上多想,只挂着江听潮会不会有事。问明所在,匆匆赶去。江听潮正在后院演武场练武,场中尘土飞扬,刀气弥漫,寒意大作。漫天鱼龙光转,寒光照影,刀气如天风海雨,凌厉风发。风过处,红花激扬,落入潇潇杀气,顿时散做一片迷雾。

秋沁好忽然心慌起来,觉得他像要就此消失似的。她不得近身,一边打哆嗦,一边竭力叫道:“主公!”竟是微带哭音。

江听潮停下来,黄尘飞扬中,秋沁好慢慢看清楚他清瘦的身影,心头一喜,随即一酸,踉跄着奔了过去。

江听潮定定看了她一会,慢慢苦笑了:“你是对的。”口气虽淡漠,秋沁好却知道,他心头定是波澜动**。天刀主人原是不肯信人的,他愿意帮小柱子,结果却是帮到一个刺客,滋味可想而知。

她当下道:“派小柱子来的人,对主公的童年,想必清楚得很。这可不难查。”

他嘴角笑意隐约:“不用查了,是南朝皇帝。他对我的身世自然清楚。”

秋沁好看不出来他的心意,不敢胡乱应答,岔开话:“那小刺客其实笨得很,烧图做什么。”

江听潮淡淡道:“也许,他不愿意下手了,只好烧图。”他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悠悠道:“可我还是杀了他。”苍白的脸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秋沁好甚至觉得看到他脸上有种接近痛苦的情绪闪过。

她勉强道:“主公,你除掉这个奸细,也是好事。”

江听潮若有所思,微笑道:“你猜不猜得到我审讯他的时候,他说什么?”

秋沁好自然想不到,江听潮悠悠道:“他那日偷听到我对你说,天下本该是我家的。他回去想了很久,觉得不对。他说,他从来不认得我,好好的放牛耕田,本来日子快活得很,就是我们这帮英雄好汉,一个个都说天下是自家的,害得他们不得安宁。否则他怎么会被家里卖身,落到做刺客。”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朗朗,震动了空茫的场地,外面落下几片树叶,混入脚下厚厚的花泥。

他一边笑一边说:“原来我做的一切,只是害得乡野村夫都不得安宁?那我算什么?”

秋沁好一愣,想起当日被人咬住时那汉子仇恨的眼光,打了个寒战,勉强笑道:“那人……自然是胡说八道。主公是帝王之后,凤子龙孙,领有四海……正是理所当然。”这话多少有些违心了,说得不甚果断,她心头也是颤了颤。

江听潮似乎听而不闻,沉思一会,恢复淡定,要她退下,他还要呆在这里再想一点事情。

她跌跌撞撞退下,正遇到左清风,总算不曾跌倒。左清风看着她脸上泪水,忽然叹息:“主母,今日之事,是天刀残照之象啊。主母有何打算?”秋沁好一愣,不愿作答,匆匆而去。

她一边走一边流泪,心头却明白,是该有所打算了。真有那一日,天刀流中,也有她多年心血,绝不容他人插手。何况,身为天刀流主母,难免结下一些恩怨。一旦失去天刀庇护,她只怕尸骨难存。所以,她须得做好接手天刀流的准备。

可是,那就意味着江听潮的陨灭……

如果可以,她愿意放弃这个至大的权位**,换取他的性命。

如果可以……

秋沁好就这么摇摇晃晃走了出去,踏在香软的花泥上,竟然有些疑心那是血迹。

大地充满花香的气息。那些花儿,大概被她一步步压得稀烂了,虽然还是香着,毕竟残败不成了。

芳香与腐朽,原来只是这么一线之隔。

秋沁好次日毕竟放心不下,她明知道江听潮性情,只好借着请示帮务,带了一叠单子,一早去江听潮。

过一会,却是锦儿出来回话:“主母,主公昨日批复帮务晚了,正歇着呢。主母请回吧。”

秋沁好一楞,她知道江听潮除非病到不能起身,决计不会为了睡觉耽误公事。她想着江听潮毫无血色的脸,不禁暗暗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下柔声道:“锦儿,你莫要骗我,是不是主公病了?我是他妻子啊,正该看望他。”

锦儿一楞,迟疑道:“这……”抵不过她带着恳求的笑容,叹口气说:“那主母小心点儿,主公其实发作好几次了,可他说了不要外传……”他随即自知失言,赶紧闭嘴,面色微微发白。

秋沁好一楞,听出不对。看来,江听潮这次是旧病复发。他身为威震四方的天下第一帮会主人,一举一动震动万人,若有疾病自然不能让人知道,以免人心浮动。可他现在到底是如何景况?

秋沁好跟着锦儿穿过杨柳堤岸。这就是她和江听潮新婚时候住的地方,后来他在这里的水榭边送给她一朵白莲。她又想起那些惆怅往事,脸上微微激红,心头又焦切了几分。

秋沁好万般思量混杂,急匆匆随锦儿走向内院。

一进去,顿时吃了一惊。

昨日还繁花似锦的小院,已经变得残败不堪,草木萧条,落英满地,连白石阑干也东倒西歪,石上血迹宛然,倒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破坏。

秋沁好皱眉道:“怎么,有人来这里捣乱么?”可又觉得不像,有一堵沉厚的白石被劈得片片分崩,那种可怕的力量,似乎不该是人类所有。

锦儿迟疑一下,料想瞒不过她,苦笑道:“是主公自己用刀砍的……他昨日练刀很久,后半夜忽然发病。”

秋沁好心下一寒,看着那碎裂的白石阑干。江听潮号为天下第一刀客,原本有近乎鬼神的可怕力量。可他如此出刀,心里到底想着什么?难道,那个刺客的话竟然如此深重地让他不能自安?

她沉默一会,道:“他现在还好吧?”锦儿苦笑道:“现在睡着,主母小心些。”秋沁好点点头,甩去心头的古怪念头,和锦儿一起,轻手轻脚进入内室。

房中有些昏暗,江听潮静静躺在**,显得甚是苍白俊秀。阖着眼,却没有寻常时候的冰冷深沉之感,反而有些虚弱。微微张着嘴,吃力地呼吸着,嘴唇也是雪样的惨白。

秋沁好楞了楞,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那时候他风神出群,就如日边玉树,带着令人不敢仰视的光芒。

她恍惚了一下,总疑心岁月就在弹指间匆匆流失,一阵心颤,忍不住伸出手,抚向江听潮的眼睛。

碰到带着微汗的皮肤,秋沁好忽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大大失态,连忙改为试探江听潮的呼吸。

锦儿心下害怕,低声催促:“主母既然看过,就快些回去吧……主公不想让人见到他这个样子的。”

秋沁好尚未回答,手腕一紧,忽然被江听潮牢牢抓住。她一惊之下,本能地想挣扎,随即知道无用,便任江听潮扣着自己的手,柔声道:“主公,你放手,是我来看你啊。”

江听潮睁开眼睛,眼中却毫无神采,过一会迷迷糊糊地问:“你是谁?”

秋沁好听了心下一痛,苦笑一下:“是我,你的妻子啊……秋沁好……我……我……”

江听潮喃喃道:“秋沁好……沁好……呵,是你……”眼中的冰冷慢慢褪去,口气淡薄得若有若无,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松开手。

锦儿低声道:“主公现在还不清明,主母莫急,他睡着了就好了。”

秋沁好苦笑道:“不碍事,你去忙吧。我待一会自己走。”

锦儿点点头,收拾院子去了。

秋沁好被江听潮抓住手,只好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思绪翻飞。

江听潮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却也一直没有松手。

秋沁好忽然觉得,这辈子都这样,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听潮低声叹了口气:“丫头,对不起。你回去吧。”很低沉的声音,也不知是梦里还是醒着。

秋沁好一震,定定看着他。

却见江听潮闭着眼睛,刚才那句话,倒像幻觉一般不真实。可江听潮却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秋沁好心头有些酸涩,低声道:“只要你不怪我,我……就没什么了。”

房中一时沉寂,只有外面偶然传来锦儿竹帚扫地的刷刷声。

秋沁好睡到中夜,迷迷糊糊醒来,隐约听到低沉的叹息。那是江听潮的声音。她皱皱眉,心想:“他怎么又半夜起来了?”悄然披衣而起,走出去。

她不用想,也知道江听潮应该在书房。果然,书房的门开着,漏出一片黯黄的光晕,地上拖着一道长长的人影。

秋沁好心头一动,忽然觉得,这年余时间,江听潮似乎消瘦了很多。她心里不觉闷了起来。

江听潮手把铜灯,正在静静打量墙上的山河地理图。他神情颇为专注,眼神古怪,有些渴望的气色,又似乎带着厌恶。秋沁好楞一下,她知道江听潮心头对这天下志在必得,这个山河地理图,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但像今天这样的神情,还是第一回。

她想:“难道他还在想着那天的事情?”随即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

江听潮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没人可以改变他的意志。那个来自南朝的小刺客,对他而言,也就是一只蚂蚁吧?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况,烧掉山河地理图,实在是个很蠢的办法。天下在江听潮心中,图也在他心中,烧了一张,自然可以再画。那个愚蠢的小刺客,简直是白白送死。那人唯一的成绩,大概就是画角那一道飞溅的血痕,算是真实地留下了。

不过,秋沁好有点疑心,江听潮正在看的,正是那道血痕。

莫非他毕竟有些在乎?

这么多年,天刀横扫武林、志在天下,怎么它的主人还是拘绊着一点故国情义?江听潮要做了忠臣义士,岂不笑坏了天下人。天刀之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还是不了解他。

江听潮到她的脚步,却不曾回头,只是淡淡道:“你怎么也来了?去睡觉吧。”

秋沁好迟疑一下,走到他身边。她明知道天刀之主不喜欢别人有令不行,看着他孤灯下冷峻苍白的脸,忽然心头一酸,不顾后果道:“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还在练功?你明知道……明知道……”

她很想多说,但和这个人相处久了,有的话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江听潮眉头一皱,转眼看她,她对着这双明亮冷酷的眼睛,心头忽然寒了下来,缓缓跪倒,低声道:“是妾身逾规了,请主公赐罪。”

他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看了她一会,忽然道:“丫头,你说,天下是谁的?”

秋沁好心头剧震,知道这个回答一不小心就是大祸,当下恭敬道:“天下现在有南朝北国,但两边皇帝都昏弱,不如主公雄武大略。所以,天下是主公的。”江听潮似笑非笑看了她一会,秋沁好被看得心头暗暗生惧,却知道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弱者,当下硬着头皮,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江听潮看了一会,忽然悠悠道:“你错了。”他转而凝视着墙上的山河地理图,轻若无声地说:“天下,只是天下。什么英雄豪杰,也替代不了。”

秋沁好呆了一下,再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还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江听潮忽然道:“回去睡吧。”声音居然隐约有些温和疲倦。

秋沁好一愣,施礼退下,泪水在夜色中慢慢滴落。她知道江听潮越来越不对了,他似乎失去了生机,连野心也不能令他振奋。忽然想起左清风含混的暗示,她一阵颤抖。天刀残照?天刀残照……她该怎么办?

第二天清晨,秋沁好是在一片喧闹中被惊醒的。脚步杂沓,有人冲过来,不断叩击她的房门。秋沁好吃了一惊,江听潮喜静,居住的地方向来安静得很,今天这么大闹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心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阵刺心的痛楚忽然冲了上来。她皱皱眉,急忙披衣而起,也不顾上系牢脚上的丝履,匆匆忙忙出去,正好几个使女神色惊惶地冲了进来!

秋沁好一皱眉,心下越发觉得不妙,天刀流对属众的训练最是严格,就算小小使女,也都沉稳干练,可以独当一面。她们如此模样,定有大事发生!

跑得最快的圆脸使女叫做小梅,平时最是爱笑,此刻却满头大汗,狼狈之极,一看到秋沁好,脚下一软,扑通跪下,颤声道:“夫人快出去想办法!主公不见了,左堂主和朱坛主在外面互相责怪,已经打起来啦!”

秋沁好心下剧震,忽然想起昨夜江听潮那句温和低沉的言语“你说,天下是谁的?”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她踉跄着退了几步,慢慢苦笑起来,喃喃道:“江听潮,你终于放弃天下了么?”

为什么这样?那人不是野心勃勃,志在吞天灭地吗?他做了这么多,已经接近权力的顶峰,为什么忽然收手?

秋沁好咬着牙,几乎起恨起江听潮来。绝望之感如潮水般涌入心头,她觉得要窒息了。

使女们见她出神不语,越发害怕,小梅壮着胆子膝行两步,叫道:“夫人,你再不出去拦住他们,只怕……要出乱子啦!”

秋沁好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涩然苦笑:“是了,要出乱子,我得出去。”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继续的,现在也不是她伤心的时候。何况,江听潮实在不好算她什么人,她虽有夫人的名头,其实——能当得什么呢?

她一步步走了出去,甚至没有一滴眼泪。

身后使女们在低低议论:“夫人真是镇定,都这样了,她还一点不乱。”

“这叫做大将之才,怪不得主公这么看得起她!”

“还好有夫人在,一定没事的。”

……

秋沁好隐约听在耳中,嘴角笑意轻浅。这世间原本如此,就算心头溃烂到千疮百孔,只要架子还在,总是好的。她不要给人看到心里血肉模糊的样子,那么,让他们把她当作镇定刚强的江夫人,总可以少一些被欺辱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