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深浅不成花

自此之后,秋沁好在天刀流中住下,她担心皇帝对老父不利,着人打听。江听潮只是淡淡一笑,也不阻止。

京中传来消息,秋老城主已在京住下,黄金城另立大弟子秋深寒为城主。老城主已成无关紧要之人,倒也放开胸。秋沁好听了稍微放心。

她虽入天刀流,帮中要事却都不要她参与。她知道众人未必信得过她,越发刻意委婉,对普通徒众都是吁寒问暖,见了六大神刀、朱震天、左清风之流更是礼数周全。众人得了江听潮吩咐,对她以主母之礼相待,见她如此客气,倒有些惊奇,觉得这位千金小姐温文尔雅,通情达理,实是难得之极。

如此过得数月,秋沁好与帮中人物逐渐熟悉起来。江听潮看在眼中,只是微笑,却不置可否。

倒是刑堂堂主左清风,一日有意无意道:“主母仁厚可亲,雅望非常,这段时间天刀流中低阶徒众见到主母的时候,怕是比见到主公还多。如此辛勤操持,不愧为天刀流当家主母。”

秋沁好听得此言,惕然心惊,当下微笑道:“多谢左堂主贵言,左堂主如此提点于我,沁好心中甚是感激。左堂主智慧圆融,沁好佩服无地。”

天刀流本是江听潮一人天下,可如今江听潮经常养病,倒是她刻意讨好人心,经常出出入入。她奉旨嫁入天刀流,又如此招摇,落在有心人眼中怕是杀身之祸。就算江听潮嘴上不说,他心里到底如何想,又有谁知道?

秋沁好想明这一层,心头大起寒意,她为了一点痴情,不顾一切嫁入天刀流。可到她真正陷入这个威震天下的大帮会,才知道事情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美好。她紧了一下身上披风,勉强忍耐隐约的恐惧,忽然想到:左清风肯对她做出这个至关重要的暗示,自然也冒了一些风险,卖她人情,刻意结纳于她。

左清风是北方武林大豪,当初江听潮为了收揽他,也花了不少心思,此人肯主动出手相助,就算是为了利用她,起码也说明她有被利用的价值,这让她觉得又多了一点勇气。

从此秋沁好刻意收敛不少,她怕变得太快让江听潮起疑,越发多了三分小心。不料这日正在侍奉江听潮笔墨,他忽然淡淡道:“丫头,我不能经常外巡各地,有你相代也是好的,不必顾忌人言。”

秋沁好听得此言,心下剧震,手中一颤,捧在手里的砚台掉了下去,顿时满地墨汁淋漓。她遍体冷汗,赶紧跪下,沉声道:“沁好对主公之心,一如当日洞房之誓,绝无改变。主公要我代巡各地,我定当尽心尽力。”她这才知道,自己但有什么心思,也瞒不过江听潮去。自此之后,越发谨言慎行。

江听潮却是毫不在乎一般,反而逐渐给秋沁好交办一些任务,诸如铁器马匹交易等,后来又加了生丝茶叶。她自幼随父经商,于此道颇有天份,苦心经营年余,收益颇丰,众人对她越发敬重。如此过得久了,秋沁好俨然已是天刀流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要人物,虽不问武事,却掌握天刀流中财权。

但她心中有数,无论飞得再高,她只是江听潮手里的一头鹰,为主人猎取想要的东西。

这几年南朝北国形势有所变化,天刀流固是如日中天,南北两国也有英雄人物崛起。秋沁好经常看到江听潮在书房中沉吟,凝视墙上的山河地理图。他有个习惯,每开一个分舵,就在图上贴一个红标。秋沁好慢慢看着图上红色逐渐越展越开,知道天刀流越发壮大。一时之间,堪称高手如云、猛士如虎。但这种扩张势头,最近一两年却已减弱。

秋沁好见江听潮大有心事,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和主公作对?”江听潮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天下之大,尽多英雄,倒也说不上和我作对。只不过,大伙恰好看上了一样的东西,说不得要比一比。”

秋沁好一愣,随即道:“主公之意,此人竟是英雄豪杰了?”江听潮不再回答,静静看着山河地理图,沉思一会,匆匆而去。

秋沁好心下思疑不定,眼看江听潮备了行装,带着锦儿只身南下,他既不说,秋沁好也不便再问,只好私下找来左清风,才知道南朝武林人士准备开一场天下英雄会。她闻言心头一动,喃喃道:“天下英雄会?主公大可趁机一统武林。”想到这里,有些兴奋起来。

左清风摇摇头,迟疑道:“尚有北国雷泽、御锦,南朝孟天戈、林清远、云九霄等人,堪为主公劲敌。所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秋沁好倒有些为江听潮担心起来,左清风却道:“主母无需过虑,据属下得到消息,孟云二人素来不合,林清远性情古怪,前些日子还不知为何,与孟天戈恶斗一场。按属下愚见,这帮高手,无需主公动手,光他们自相残杀已经够看。主公此番南下,未必争的是盟主之位,坐山观虎斗、推波助澜的意思倒多些。”

秋沁好恍然大悟,微微点头,倒也佩服左清风心计,叹息道:“左大哥智慧圆融,沁好佩服无地。”

左清风却苦笑了一下,悠悠道:“在下却更佩服主母。主公精明强干、为人谨慎,独对主母信任异常,托以重责,在下望尘莫及。”

秋沁好闻言,心头一动,紧盯着左清风,缓缓道:“话虽如此,左大哥助我良多,沁好自当铭记在心。”

左清风闻言正色一揖,沉声道:“得主母此言,清风感激不尽,也自当铭记在心。”

二人对视一眼,秋沁好有些欢喜,又有些害怕,知道自己总算在天刀流中找到了第一个盟友。左清风虽能干,在江听潮手下却未能尽得重用,他投靠自己也是意料中事。

半月后,江听潮匆匆赶回,面色凝重之极。

秋沁好明知不该问,难免关心,忍不住道:“主公此番南下,结果如何?”

江听潮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还是找人打听了我南下目的。”

秋沁好自悔失言,江听潮却道:“无妨,你若笨得毫无二心,我反嫌你不够心思灵活,难当重任。不过,身为女子,蠢笨一些,或可免掉不少苦楚。”口中说着,身形一掠而起,飞过荷花池,随手采得一朵睡莲,足尖在荷叶上轻轻一点,如大鸟般纵回水阁之中。

他势力日大,早不必亲自动手。众弟子甚少看过他武功,此时见他忽然露了这手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一愣之下,震天价叫好。

秋沁好方自愣神,江听潮已将白莲花插在她云鬓之上,微微一笑道:“此花冰清玉洁,甚得我心,你可喜欢吗?”

秋沁好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只好垂目答应一声:“喜欢。”

江听潮兴致甚好,又着人取来西域大贾所送的冰玉琴,抚琴一曲。天刀流中,都是江湖豪客,自然也听不明白什么好处,只管不住拍手叫好而已。秋沁好却是识货,一听这又是一曲《阳春白雪》,不禁苦笑起来,忽然怀疑那日和左清风的交谈是不是也落入了江听潮的耳目之中,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反复劝诫自己。

江听潮一曲既罢,双目微斜,凝视秋沁好,似笑非笑道:“这一曲阳春白雪意境高洁,也甚得我心,你是不是也喜欢呢?”

他向来深沉冷峻,少有这等倜傥不拘的模样。秋沁好看着他英俊如神人的脸,心里不知是惧是爱,只好苦笑道:“主公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江听潮闻言大笑,意兴甚豪,又把冰玉琴赏了秋沁好。

二人在水榭之中,纵酒行令。秋沁好心下再是不安,也只好勉强奉陪。

洒到酣处,江听潮看着秋沁好嫣红的脸儿,曼声道:“好一幅花样容颜,谁不喜欢。果然是名花倾国……国色朝酣酒……”长眉一扬,忽然吩咐笔墨侍候,当下在纹锦屏风上大书了“天香夜染衣”。

秋沁好一看之下面红过耳,这言下之意暧味之极,分明是存心写给别人看的。她想起和左清风那几句话,不禁惴惴,那事只怕令他大大不悦了。她却也不敢妄想他竟是吃醋。

江听潮却不理会她的羞涩,低笑一声,悠悠道:“丫头,我似乎忘了一些该做的事……”手臂轻舒,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将她凌空横抱起来。秋沁好惊呼声中,意待挣扎,却又不敢,又喜又愁。江听潮也不顾众人瞠目结舌之状,带着她扬长而去。

卧室。

天旋地转,秋沁好身子轻轻一震,却是被江听潮掷到床榻之上。

混乱中,她鬓发上的白莲落下一瓣,在地上微微颤了一下。

江听潮动作虽不甚温柔,用力却颇巧妙,没有摔疼她,微笑道:“丫头,我向来纵容你,你却似乎尚未满意。”

秋沁好脸一红,自然明白他言下所指,颤声道:“主公,我甘冒生死之险嫁给你,你还不明白我心意吗?”

江听潮神情一凝,二人目光对视一会,他刀锋般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温柔,轻叹道:“丫头,你可要想好了,若做了我名符其实的妻子,我死之后,你就不能再嫁了。我就算死后,绝不容……绝不容我妻子背叛我。”

秋沁好脸蛋涨得不能再红,平时虽在万千刀客之前毫不动容,这时也只是个羞怯的大姑娘了,鼓足勇气道:“主公,见过你之后,我的心里哪里还装得进别人呢?”

江听潮闻言神情一动,微微低下头来,秋沁好心跳如鼓,不知道他是否就要吻上自己脸儿。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轻响,却是江听潮行动之间,怀里掉下一件黑色物事,在烛光下闪烁晶莹。秋沁好正自心神如醉,却见江听潮缓缓捡起那东西,静静凝视着,烛光下,他竟是神情变幻不定,刚才的隐约迷醉之色,也已消失。

秋沁好愣了一下,识得那物事正是江听潮从不离身的通灵犀,茫然道:“怎么?”

江听潮沉默一会,缓缓起身,收好通灵犀,悠悠道:“时间不早了,你睡吧。”匆匆而去。

秋沁好茫然回想着刚才情形,实不知他最后关头为何忽然态度改变,就想:“他分明不喜欢我插手太多事情,可这件事,我非弄明白不可。”

地上的白莲花瓣被江听潮的脚步带飞,在空中明艳辗转一会,委顿在泥泞中。

窗外,夜雨绵绵而下。

秋沁好后来果然弄明白了,但现在她更希望从未知道这一切。

原来,通灵犀是江听潮自幼定亲的信物。那女子据说叫做孟衣雪,当年就是她的母亲救了江听潮母子,是以二人之间不光有婚约,更有一份恩义,虽素未谋面、生死成迷,江听潮却坚持要娶她为妻。

她不禁伤心起来,向来清楚江听潮豪情重义、言出必行,可没料到他在婚姻大事上头,也如此食古不化。为报恩竟不惜屈她做挂名妾室。秋沁好想,她现在最恨的人就是孟衣雪了。

事后,江听潮有意无意之间,要秋沁好代他南下,寻访孟衣雪。她自然有数,江听潮的意思,未必是指望她找到孟衣雪,不过想借此小施惩戒,处置她结纳左清风之过。秋沁好心头大感不是滋味,没奈何南下一回,自然回话说一无所获。江听潮点点头,也没多问。秋沁好想着那个毫无踪迹的女子,一会儿是自伤,一会儿是幽恨。还好有帮务挂心,不至于太过忧伤。

这几年天刀流固是如日中天,南北两国也有英雄崛起。北国雷泽元帅,南朝北天关战将丁珂平等人,均堪为江听潮劲敌。雷泽是北国人心目中的第一英雄,拥者如云,久有吞并南朝之心,多次攻打南朝第一要塞北天关。此人武功兵法都是当世罕见,若非北天关丁珂平,这座南朝第一雄关只怕已经失守。

天刀流就借着南北多次交锋的机会,倒卖大量马匹、武器之类物资,从中取利,一步步发展起来。秋沁好经常看到江听潮在书房中沉吟,凝视墙上的山河地理图。他有个习惯,每开一个分舵,就在图上贴一个红标,几年中,秋沁好就这么看着图上红色逐渐越展越开。

天刀流壮大之余,重心逐渐北移。江听潮和北帝建立相当交谊,世人心中天刀流成了个北国大帮。这让秋沁好很是不安。南朝皇帝更是常派金碧妃子来信问候,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秋沁好担心在南朝京城为质的老父长姐,又怕江听潮见信疑忌,处境尴尬凶险。

秋沁好记得皇帝那一句“你毕竟是南朝女子”,心里也是承认这句话的。别说老父还在南朝京城为质,要她彻底抛开家国之思,其实不可能,于是寻机对江听潮道:“主公,咱们天刀流虽横跨南北,我们生息之地,毕竟是南朝,不宜放弃南方根本。”

江听潮闻言,长眉微锁,悠悠道:“当年我祖父在位时,天下一统。国分南北,是后世子孙不肖之过。我有心恢复先人基业,必须立足北方。南方山温水暖、物产丰厚,民风不若北国彪悍。论其行军打仗,甚难抗衡。北国所差,不过是铁器不够锋利、极北蛮族甚至民风未开。这一点,天刀流足以弥补。丫头,你且看看,古往今来,有几人是兵起南国,横扫天下的。”

秋沁好见他不曾怪罪,鼓起勇气道:“可世人不知主公苦心,只怕会认为主公卖身投敌、做了乱臣贼子……”说到后面,越来越怕,总算壮着胆子说完,偷看江听潮脸色。

江听潮扫了她一眼,目光忽然锐利起来,沉吟道:“这些话,想必你憋了很久,是么?”

秋沁好心头暗惊,垂首道:“我心中一直对主公敬若神明,实不愿你成为世人耻笑之人。明知道这些话大逆龙鳞,也只好拼死说出。”

江听潮神色变幻,有些骄傲,又有些感慨,悠悠道:“哼哼,乱臣贼子。明明天下是我家的,我从北方还是南方入手,岂非都一样。我若是乱臣贼子,天下谁可为王?”

他眼中神采陡然逼人,看着墙上山河地理图,站了起来,轻轻抚摸图上的红标,一股傲视天下的豪气油然而生。

秋沁好听了这话,觉得江听潮说得未必有理,可也不知道如何反驳,迟疑道:“主公志在一统南北,我自然无话可说。还请恕过今次冒犯之罪。”心知再说也是无用。

江听潮摇头道:“丫头,你肯直言相劝,我很是承情。这几年,我权位日重,肯对我说真话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这位号令天刀的武林骄子,脸上居然也有了一丝疲惫之色。

秋沁好忍不住道:“不知主公何事烦心?可用我效力么?”

江听潮微微一笑:“那却不必。你做好帮中生意,已经很好。争锋天下之事,听着英雄了得,其实不过一盘污垢。你切莫介入。”随手为她理平一丝乱发。

秋沁好只好不说了。但她还是小心地侧面打听出了江听潮近日忧心的原因。

北国雷泽元帅有龙虎之姿、天下志气,是北国人心目中的第一英雄,拥者如云,他最近又平息了震动北国朝野的一场叛乱。据说北国低阶将领甚至打算发动宫变,强推雷泽为主。当今北国皇帝好大喜功,其实无能,不难对付,所以江听潮才肯和此人合作。但若换了雷泽作皇帝,到时候谁是江山之主,就难说得很。

秋沁好想着江听潮皱眉沉思的样子,心头一阵激动:“我若能为他除去这个大敌,他定会更重视我吧?”直到这时,秋沁好惊奇地发现,原来她一直盼着江听潮对她更多注目。她不禁嘲笑自己的傻心眼,开始策划对付雷泽的计划。

秋沁好觉得雷泽其实不难应付,他虽武功强悍之极,却坐拥兵权不肯谋反,这本身就很招人君忌讳,有人稍加挑拨之下,就是杀身之祸。雷泽是权臣,可惜也是忠臣,他的败亡,可以说意料中事。

于是她按照自己的计划作了,她的反间计虽然阴损了些,却非常有效。不久,雷泽果然被北国废退。消息传来,秋沁好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忍不住微微现出一个笑容,心想:“嗯,听潮少了一个劲敌,他可以轻松一些了。”

但她没料到,对江听潮说出此事,却换来他冰寒的态度:“我说过,不希望你介入江山之争。”

秋沁好委屈之极,忍不住道:“主公,我……一切不过为了你。”

江听潮缓缓道:“丫头,雷泽是英雄,我不想用这种办法对付他。你明白么?”

秋沁好愣了一下,喃喃道:“我不明白。你……你连乱臣贼子也不怕做,怎么怕玩一点必须的手段?”

江听潮道:“手段应付小人,我平生敬重的,却是英雄。”他眼中现出深思之色,道:“至于玩手段——我已经腻了。”

秋沁好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江听潮说的话。他不是蔑视一切,雄心勃勃吗?她哭了起来。英雄……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他们的想法差了这么多?

她发现这一刻江听潮的眼神极为陌生。曾经以为她已经多少懂得这江湖霸主的心,直到这时,她明白了。他心头有一片天地,是她无法理解、无法进入的。

天刀主人讲究赏罚分明,结果秋沁好因对付雷泽之事,被罚闭关思过半年,但也得到丰厚的赏赐。她看了江听潮派人送来的赏品,只是苦笑。

如果可以,她宁可江听潮再亲手摘一朵白莲插在她发间,要她闭门思过十年也没关系。但她也清楚,雷泽之事后,江听潮待她似乎冷淡许多。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点亲密,也消失殆尽了。她做不了他要的那一朵白莲。

秋沁好出关之时,已是寒冬腊月,奉江听潮之令,移居听香别院,依然处置帮中盐茶商务,且权柄更重。

这次出关,她发现天刀流众人对她越发看重,知道这是放倒了雷泽的结果。她有些得意,又觉得伤感。别人都重视又如何?她最重要的人,却不肯多看她一眼。

事后左清风倒是说了句老实话:“主母此番行事果然不妥。就算你要出手相助对付雷泽,也只能暗里帮忙。这事说穿了,未免显得心计过盛。主公多年争锋江湖,虽不怕什么,也该厌了。他送你白莲,意思明白得很。主母……唉……”

秋沁好心情大恶,叹一口气:“就算我藏拙不说,他又不糊涂,如何查访不出雷泽被废的真正原因?”随即冷笑起来,悠悠道:“我若真作了一朵白莲,左堂主未必高兴吧。”

左清风闻言愣了一下,也不多言,干笑着施了一礼,就要告辞。秋沁好清醒过来,赶紧陪不是。左清风已是她唯一可靠的人了,她再不快,总不好对他发作。不知如何,秋沁好心头却是一片凄凉。

江听潮总要她少介入政事,但他真不明白她。她在一个个漩涡中越卷越深,不过是爱他不可得,不过是寂寞到害怕,害怕到——成了他心里的毒妇。她总是无力的,若不是手腕高明一些,别说得到天刀流众人的尊重,只怕保全性命也难。天刀主人,毕竟心意莫测。铁血江湖,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这天黄昏,风雪萧萧,秋沁好处置了帮务,看着窗外低枝被雪,浑如碾玉,极是好看。她搓了搓僵冷的手,忽然想起那玉树琼枝一般风采夺目的男子,一时心血**,就想夜访江听潮。

不知道,隔了半年,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呢?还是那么无情么?或者会有一些别的言语……她的心跳忽然有些狂乱了。

江听潮的住处还是昔日清淡朴素的光景,秋沁好看着,不觉一阵莫名的亲切渺茫之感。她要下人不得惊动主公,自己问明江听潮在书房和朱震天议论帮务,便踏雪而去。

灯影晕黄,江听潮修长高挑的身影映着纱窗,显得有些消瘦。只听他低沉疲倦的声音和朱震天低低商量着什么,忽然咳了几声。朱震天急忙道:“近日主公的身子似乎不大好,要不要请主母过来照顾……”

秋沁好听着这话,顿时一颤,不能言语,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回廊中听着。

江听潮沉默一会,摇头道:“我这病早晚凶险,还是……不要误了她。”说到后来,静静叹了口气。

朱震天茫然道:“主公……我……我真不明白,你们夫妻一体,你如何对主母这样见外?”

江听潮缓缓念着这一句“夫妻一体”,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笑了笑,长久沉默了。

他的笑声在夜色中微微寒瑟,伴着飘飘白雪,送到秋沁好身边。秋沁好想着“夫妻一体”,也是痴了。

她和江听潮如此夫妻,不知道怎么才算得一体呢?

大雪纷飞,寒意苍茫,回廊中时有雪花飘过。随侍见主母沉吟不语,不免迟疑。就想通报江听潮。

秋沁好心头有数,以江听潮的武功,早该知道她来了。既然不见,那自然是不欲见面。她苦笑一下,就这么痴了一会,挥挥手,示意回去。

使女小梅吃惊道:“主母不见主公了?”

秋沁好淡淡一笑:“古人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我今日也是如此。”

此生如此缘分浅薄,那么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了。

回到听香别院,她不禁有些仿徨。江听潮自然知道她深夜来访之事,不知道会不会和那天水榭摘莲花一样,忽然过来,还是紧紧拥抱着她,温柔地对她笑一笑?

就这么徘徊不已,直到深夜。

外面大雪铺天盖地,只有风声萧索。

玉漏轻响,秋沁好忽然吃了一惊,发现东方微白,而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批了足足五十多个盐茶务单子。

自然,江听潮一直没有来。

她推开重重帘幕,陡然间寒风满室,刮骨如刀,似乎连人心都被冻得寒彻。

天风浩**,四下变成了一片光明琉璃的仙境。初晨的阳光映着白雪,照亮天刀流主母的脸,这张白玉颜色的脸上便多了一层惨然的嫣红。

秋沁好看着外面苍茫银白的世界,静静微笑了。

但日子总是要过的。现在秋沁好竟有些怕见江听潮,自请代巡各地分舵,江听潮允了。

秋沁好带了几个精悍刀客随行,足迹所至,自此天南海北、塞上江南。

她断事明白,所到处每人都对这位温雅娇弱的主母颇为佩服。秋沁好吃过苦头,已经学乖,言语中必定挂着“主公”二字,凡事不敢自专。江听潮逐渐给秋沁好交办一些任务,诸如铁器马匹交易等,后来又加了生丝茶叶。她自幼随父经商,于此道颇有天份,苦心经营年余,收益颇丰,众人对她越发敬重。

日子一久,秋沁好俨然已是天刀流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要人物,掌握着天刀流中财权。但她心中有数,无论飞得再高,她只是江听潮手里的一头鹰,为主人猎取想要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能逐步走入天刀流的核心,她心头总算松一口气:“也许,位置高一点,就不那么容易被丢弃吧。姐姐美丽绝伦,可惜以色事人,十年见弃。我掌握实权,做事勤力,听潮就算不喜欢我,慢慢会离不开我。”

这日和南方大贾谈妥一笔茶叶生意,秋沁好回程之际,路过南北交锋的战场遗迹,却有些触目惊心了。为了安全计,对这一带她向来绕道而行。这次想赶时间抄了近路,没想到触目一片惨景。

她看着遍地白骨,城墙上的隐约刀痕,想象着历年来的血战,心里茫然:“听潮说最重英雄,可英雄是什么呢?难道就只是杀人如麻?”她想到江听潮要谋夺江山,只怕这样血洗沙场的情形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次,不觉心寒起来。

一路北上,甚是荒凉。当真是路有白骨、野无人烟。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有的已经半朽,也有的只是微微腐烂,分明死去不久。秋沁好看得打了个寒战,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近年南北多次交战,老百姓大量逃亡的结果。

面对空****的城池、半枯的树木,她不觉苦笑,心想:“异日天刀流横扫天下之时,只怕还要这样来几次。”心里却越来越茫然,实不知江听潮的江山之梦,会给南北两国带来怎样的结局。

这些年她随江听潮做事,虽尽忠职守,也不无残忍之举。她经营商铺所得,是不是都换了粮草铁器,用于战争和叛乱?她的手虽白皙美丽,是不是也沾满看不见的鲜血?

她越想越惊,拼命要自己不能胡思乱想:“不管如何,我总是要跟随主公的。哪一朝开国,不是这样血流成河?我也太少见多怪了。主公若作皇帝,自然是明君,大治天下。”

正自踌躇,秋沁好忽然看到不远处断裂的城墙下有什么物事在蠕动,她心头一动,总有些疑心那是个人影,迟疑着走了过去。

随从惊道:“主母……”想阻拦又不敢,只好扶着她慢慢翻过前方的断壁残垣。

到了一看,却是个断了一足的肮脏汉子,半边身子被断墙压住,尚自挣扎着想爬起来。这人**在外的皮肤血糊糊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伤,苍蝇飞来飞去,他也无心去赶,只是木然挣扎扭曲着,黝黑的身子一动就滚落一些蛆虫。看到秋沁好,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嘶声道:“救俺——”

秋沁好一看之下,险些呕吐,赶紧一挥手示意随从:“来,把他救出来。”几个随从觉得恶心,本待不肯,可秋沁好威严已入人心,众人不敢违令,只好勉强上去搬动土石。

那断墙甚厚,急切间不能搬动,一摇晃反而让那汉子痛得呲牙咧嘴。秋沁好看他痛苦之状,走到他身边,弯下身子柔声道:“你莫急,一定能救的。”

那汉子勉强笑着点头,丑陋扭曲的脸上竟是一派感激之色,哆嗦道:“你……真好,你是仙女,一定是!”

秋沁好苦笑。自从入了天刀流,她固然怕江听潮,别人也怕这位威严果断的主母,什么好得像仙女,那才是不敢想的笑话了。

众人搬动土石之际,秋沁好见那汉子痛得几乎昏死,故意拿话引他注意力:“这位大哥,你怎么被压到这里啦?”那汉子勉强道:“俺……年景不好,打仗又太厉害,不能活人啦。俺们一村的都逃难,到这里正遇到又打仗……大伙儿死的死逃的逃,就俺被铁炮轰掉的大墙压住,不死不活——”他说得断断续续,额际汗水涔涔,看上去随时可能断气。

一个随从闻言笑道:“算你运气,遇到咱们天刀流。主母慈悲,救你性命。”眼中却现出轻蔑之色。秋沁好本不想泄漏身份,闻言一皱眉,也没说什么。

那汉子一愣,喃喃道:“天刀流……天刀流……”看着秋沁好,迟疑道:“你是……天刀流主母?”随从笑道:“看到咱家主母,还不参拜?”忽然想起那汉子被压在土石下,原没法行礼,于是干笑一声。

那汉子迟疑着,浑浊的眼睛直愣愣看了秋沁好半天,忽然嘶叫一声,狠狠一口咬落!秋沁好和他站得很近,不防他忽然狂性大发,被咬住小腿,痛得尖叫一声!她挣扎着想逃开,那汉子猛然伸出那只唯一自由的手臂,狠狠扣住她,却丝毫没有松口!

几个随从大惊,飞快扑上来,痛击那汉子!电光火石间,格刺刺几声锐响,那汉子被打得只剩下半口气,无力继续,总算松开秋沁好,独目兀自狠狠瞪着她,神情仇恨之极!

这下众人虽抢下秋沁好,她的小腿却已被咬得鲜血长流。护卫失误造成天刀主母受伤,这是何等可怕之事!众随从心惊胆战之下,连忙跪下请罪:“是属下们护卫不周——”

秋沁好勉强站定,忍住痛,一挥手道:“不干你们事。”看那汉子血肉模糊之状,微微打了个寒战,咬牙道:“我好心救你,你为何如此?”

那汉子已是要死不活,勉强道:“世人都说,不是天刀流拨弄……哪会打这么多仗……天刀流……恨……”话未说完,已经断气。

秋沁好一阵恍惚。她原知道这些年江听潮势焰横跨南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便从中取事,可他在她心中,向来是无人能及的英雄。再没想到,老百姓一听天刀流之名,竟是如此仇恨!这些年,他和她到底联手做了什么……

她瞪着那汉子不成人形的尸体,心头神思动**,小腿的伤口痛得越发难当。迷迷糊糊中,脚下一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