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频驻玉人车

黄金城中,秋氏后园。

秋老城主狠狠一掌打在秋沁好脸上!

秋沁好被打得口角滴血,站立不定,跌倒地上,身子沾满青苔,手上也破了皮,热辣辣的生痛。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爹,你为什么打我?”

她本以为事过境迁之余,只要对父亲说清楚为江听潮治伤之事,自然可化解老父的猜疑,想不到一番解释之下,换来的却是老城主铁青的脸色和狠狠的一巴掌。她实不明白,爹向来是最疼爱她的人,怎为这事愤怒至此?日前黑龙岭山谷中,老城主为了维护女儿,冒着漫天滚石,把她牢牢护在身前的情景,秋沁好还记在心中。想不到,一向慈爱的老父,此刻眼中竟是一片愤怒和凶狠。

老城主怒气未息,瞪着她,沉声道:“你既然有机会杀他,为何放过他性命?还帮着他欺瞒你爹?”

秋沁好愣了一下,呐呐道:“爹,他不是坏人——”

老城主陡然打断女儿的话,狠狠道:“不是坏人,要不是为了这小子约斗韦天王,引得六大神刀设伏黑龙岭,你家四哥哥、五哥哥又怎么会一个废了肩膀,一个折了半条腿!姓江的为了一已野心,扰得天下武林动**不安,他不是坏人,谁是坏人?”

秋沁好微微一怔,吃惊道:“爹,你不是说天刀主人光风霁月,你佩服得很吗?我还以为——”她犹豫一下,眼看父亲神色不善,还是鼓足勇气说下去,“赵风虎他们要围攻他,这也不是他的错。四哥哥、五哥哥的伤怎能怪到他头上,何况天刀主人还送了咱们一幅金矿图赔偿……”

话未说完,秋老城主浓眉竖起,又是狠狠一掌打在她脸上,口中冷笑道:“什么赔偿?那小子奸得很,他不过要靠咱们黄金城炼金而已,否则何必受我那七成金产之礼。哼,他要死了,那几处矿产咱们也就不必抽成给天刀流了!”他说到这里,自知失言,顿了一下。

秋沁好原本身子娇弱,被父亲打得如断线风筝般侧飞出去,一下子撞在园中假山上,软软滑倒在地,额角在山石上拖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痕。

秋老城主吃了一惊,自悔失态,赶紧奔了过去,一把拉起女儿。却见她双目紧闭,晕了过去,双颊高高肿起,额头上尚自汩汩滴血。老城主也自悔手重,迟疑一下,赶紧吩咐下人过来帮忙施救。

秋沁好悠悠醒转,看到侍女纽儿正在为她敷伤口。

纽儿见她醒了,惊喜道:“二小姐,你没事了?你都睡了好些天了,我真是担心!”神情甚是欢喜。

她恍惚了一下,慢慢记起发生的事,茫然道:“爹呢?”

纽儿犹豫一下,呐呐道:“城主在和族中长老一起研究什么图,听说这段时间很忙呢。等他稍微有空,自然会来探望二小姐的。”说到这里,纽儿自己都有点舌头打结,觉得以城主对二小姐的疼爱之情,这次如此淡漠,实在有点反常。

秋沁好苦笑起来,点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却慢慢冒起一阵寒意。她看着窗外的空茫,喃喃叹息了:“我真笨。”不再开口。

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黄金城主虽然爱护她,却更重视金矿。那日老城主打了她,也许为的不是她的欺瞒,而是为了丧失暗杀江听潮、独霸金矿的机会。

纽儿见她一改平时天真未凿的甜蜜神情,苍白的脸蛋上现出若有所思之色,忍不住道:“二小姐,你没事吧?”心想:“二小姐莫不是被城主那一掌打得撞坏了头?”

秋沁好看了她一眼,一笑道:“没事了,纽儿你下去歇一会吧。”心里忽然有了种片片分崩似的感觉。以前她曾经坚信不移的某些东西,似乎就此坍塌了。

纽儿依言退下,秋沁好躺在**静静沉思,忽然记起父亲对江听潮逼婚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起来:“那个布衣哥哥想是看穿爹爹的意思,拒绝得倒也干净利落。”

她痴痴笑着,只觉额角隐隐抽痛,勉强按住头,心里却隐约传来一阵撕裂之感。看来,以后黄金城就成了天刀流的炼金之地,她和江听潮的交道只怕还尚未完结。

秋沁好茫然凝视窗外,心头知道:从这一天起,她的命运将截然不同。和江听潮的那个偶遇,虽是惊鸿一现,却势必如风暴般将她的未来卷向不可知的地方。

秋沁好抚摸着手臂上的疤痕,淡淡冷笑。皓臂如雪,上面烙印了一朵奇诡艳丽的金色花朵。当年,她不肯按父亲意思,要江听潮遵守为她做一件事的承诺,放弃金矿抽成。结果,她被视作黄金山谷的叛徒,受到惩戒。

太阳初升,金色山谷的一切在淡薄的雾气中慢慢分明,带出一片迷眩的光。富含金矿的土地,让万事万物都带上了一道神秘的金辉。如此美丽清新,如此平静安详,这是她生长的美丽家园。

但一切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早在昔日与天子抗争的黄金之战后,山谷金矿就已彻底毁灭,族人全靠行商为生。自此黄金城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族人的生计越来越艰难。依靠江听潮的金矿图,黄金城总算挣扎出了最困难的日子。

然而,金城的人传说,这一切不过是靠二小姐对天刀主人施展狐媚之术获得。她再也不是族人喜爱的那个孩子,成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存在。人们对她客客气气,却带着几分疏离。

他们固然享受现在的宽裕,一想到秋沁好与江听潮的奇怪关系,却比吞了一只苍蝇还别扭。再无人亲切的笑着,过来和她说话。他们看她的眼光,复杂而隐含暧昧。金色山谷的微笑精灵从此消失,留下的是沉默寡言的秋沁好,早慧而忧郁。

她举起手,在流泻穿透小树林的漠漠天光中,接下一片泛着暗金色泽的树叶,慢慢撕成粉粹。她喜欢小心地破坏一点东西,心里总是有着无可宣泄的愤怒,如同火焰,令她的神智在痛苦中郁郁燃烧。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再遇到江听潮……她要……

脚步隐隐,她转身看去,来的却是秋堡主。“沁儿,你姐姐帮我们求得皇帝陛下的恩赏,将把黄金山谷一带划出金沙郡,另外设立金城郡,派大军镇守。我们秋家,就是御赐的唯一一家金矿商人。以后,我们不用这么避世了。”

秋堡主的语气充满喜悦,黄金之战十余年后,他终于可以带领族人走出低声下气的生涯。江听潮不肯娶秋沁好,那没关系。还好大女儿是争气的,这次求得皇帝封赏,那可比天刀流的庇护来得更加可靠。七成金矿抽成,也实在太多了。他们辛辛苦苦练金,却让江听潮这么容易就坐享其成。老城主一想到这个,就心头不快。

或者,这次他靠着皇帝的帮助,总算可以摆脱天刀流的控制……至于江听潮那里,天刀流虽然可怕,毕竟有江听潮对女儿的那个承诺,可以抵挡天刀主人的雷霆之怒。

他看着娇嫩沉默的女孩儿,轻叹口气——他知道女儿一直在为五年前的事情怨恨他,可他也有太多烦心事,没有和女儿仔细谈过。现在,一切总算好了,他终于可以振兴黄金城,还为女儿做了最好的安排。

秋堡主迟疑一下,又说:“另外,沁儿,你姐姐非常思念你。她要你进宫,让她看看。”

宝马香车万里路。

这是秋沁好五年来第一次离开秋家堡。黄金城小佳人所到之处,轰动四方。人们为她的美丽交口赞叹不已。这也为她引出了难测的风险。皇帝宠妃之妹,黄金城主爱女,这两个身份已足够惑乱人心。江湖上纷纷传说,劫到秋二小姐,就算不能做黄金城的女婿,起码可以捞上大笔赎金。

第七次赶走来劫持秋沁好的盗匪,负责护送秋沁好的几个精壮子弟,都累得气喘吁吁。他们胡乱清理了一下战场,抹干净脸上的血水和汗水,心里都有些疲于奔命之感。

忽然,一个少年惊奇地瞪大了眼,叫道:“又有人来了!”声音被旷野的狂风迅速卷走,留下一个抖颤的余音。

——旷野的尽头,黄沙大起,卷起半天高的沙云,分明有人数不小的马帮疾驰而来。

马帮越来越接近,为首马匪大刀如雪,吆喝声响亮震撼了旷野:“交出秋二小姐!饶你们不死!”众人相顾失色!几番血战之后,他们已失去再战之力。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匪徒抢走二小姐,黄金城怎能丢得起这个脸?

天风咆哮,大地上风烟滚滚,隐约的血腥气息在空气中流动!就算是此战必败,他们已不得不战。秋家为首弟子见势不好,喝令留下数人断后截击,其余人驱车疾驰奔逃。

天际乌云沉沉压低,整个天幕也染上一层血红颜色。战马奔腾,尘土飞扬,后面已是短兵交接。刺耳的兵器撞击声中,马帮纵队和秋氏家族的人手杀成一团!鲜血飞溅,伴随着一声声吆喝和惨叫,整个战局陷入一片血腥之中。为首马匪大刀过处,如一道明锐的电芒,在一片日色昏沉中带起片片雪色、片片血花。

秋沁好在马车奔跑之中,看着马帮群匪屠杀秋家人手的猖狂之状,眉头一皱,就想回车阻止。五年前的事,已让她对整个家族含愧于心,就算她血溅人前,她再也不想用族人的生命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她再不能忍受欠下更多的债。

护送她的乳母赶紧死死拉住她,低声叫道:“小姐,不可以!你不能出去!”

秋沁好凄然一笑:“不行!他们在杀我们的兄弟呀!我要出去,死在他们面前,断了这帮人的念头!我再不能连累族人。”

她奋力挣扎之下,乳母拉不住,失声道:“小姐!不行!你是堡主献给皇上的人呀!你死了,秋家要被降罪的!”她一句话冲口而出,随即自知失言,神情惶然!

如中雷击!秋沁好呆住了!愣了一下,颤声道:“奶娘,你说什么?献给皇帝?爹把我献给皇帝了……那不是……不是姐夫吗?”

乳母犹豫一下,一横心道:“是!姐妹共事一夫,古来就多得很。小姐,你可别做糊涂事!”

秋沁好头脑中乱成一团,叫道:“为什么?”那个皇帝,应该不年轻了吧?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献给那个人?那是——姐夫。为什么?

二人的争执惊动了秋家大弟子,他闻言大喝道:“小姐!你怎么还在糊涂?皇上早就看过你的画像了,他很满意!要不是献上你,皇上怎么会答应秋家作为唯一经营金矿的皇商?大小姐……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力量,帮不到秋家……现在要靠你啦!”

秋沁好心头一阵混乱,脑海中大弟子的声音一阵阵刺耳轰响,她不禁雪白了面色,就想狂叫起来!

天!原来她姐妹二人,都是黄金城的工具!身为金城女儿,难道,嫁入龙庭换取家族荣耀,就是她们的宿命?

她的家族,为何不声不响就这么把她送入幽深不可测的宫廷?她的姐姐,那个绝世美丽的女郎,不过十年光景,就在宫中消退了花样颜色。为什么父亲明知如此,还要送她进宫?

秋沁好厉声叫了起来:“不——”

大弟子忙碌中闻言火起,喝道:“秋家子弟,都是要给家族作贡献的!你什么都不会,不嫁进宫去,还说废话!”

秋沁好身子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才是族人要求她的奉献方式。当年老城主就想把她献给天刀流,可惜江听潮不肯收。所以他耐心等待五年,总算把她送到了更有利的地方。可她是活的人,要她如何甘心只作一个振兴家族的工具?

乳母见她神色有异,赶紧牢牢拽住她,大弟子勉强放缓神情,叫道:“别管那几个子弟了,我们必须逃掉!再过十里地,我们到了威武郡,就可以得到官兵保护!”边说边狠命打马,再不看身后屠杀场面!

秋沁好激烈颤抖,看着越来越远的血战子弟,泪水狂涌,嘶声道:“那是我们的兄弟——”大弟子正忙于驱策群马奔跑,闻言大怒道:“婆婆妈妈的!再不跑大家都没命!”秋沁好狠狠咬住嘴唇,再不言语,殷红的血水顺着嘴角流下雪白的脸儿,心头一片迷茫。

马帮群匪彪悍异常,不多时已解决了断后的秋家子弟,纵马追击而来!为首马匪的长刀映日,泛着血红的锐光!马帮越迫越近!匪首的狂笑在风中咆哮激扬!前方进入蜿蜒紧窄的山道,前行缓了下来!后面追兵已到!

秋家大弟子面色微变,知道跑不过去了,大喝道:“列队!迎战!”心头清楚,今日之事再无幸理!

仓促中,他把贴身短匕交给秋沁好:“小姐,如果我们都挡不住!你立即自尽保全清白!否则失了皇家体面,朝廷定会怪罪秋家!”秋沁好匆匆接过匕首,一阵寒气刺进手中!她的心也冻入冰雪!

忽然,远处又有马蹄声雷鸣般传来!

秋沁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但见远方一群骑士策马奔腾而至,一个个玄衣白刃,如大片乌云迅速掠过原野。追击秋家的马帮土匪震惊得变了脸色,有人失声道:“天刀流,是天刀流的人!”说话之人脸上神情扭曲,竟恐惧异常,就如谈论一个禁忌的存在。

秋沁好见了,心下一动,暗忖:“天刀流?难道……是江听潮来救我了?”她一想到五年前见过的那人,心头一阵激**,只觉连指尖也簌簌发抖了。满目都是血腥和战斗,她的心却悄悄飞了起来,沉浮不定。

马蹄之声越来越近,只听为首黑衣骑士提气大喝道:“天刀流朱震天在此,黑虎十三寨的人还不停手!”声音竟是中气十足,他每说一字,便近得一分,看来座骑脚力大是惊人。

马帮土匪闻言,纷纷变色,一起看向马帮老大。

那为首马匪也是神情震动,迟疑一下,长刀一提,喝道:“大伙停手。”

当下撇开秋家子弟,径自一拍马,迎向黑衣骑士,拱手恭敬道:“原来是天刀流朱大爷来此,恕在下有失远迎。”秋沁好看到来人,轻轻缓一口气:“嗯,不是他。”不知是喜是愁,竟是痴了。

那朱震天弹指间已奔到面前,那匪首对他毕恭毕敬。秋沁好但见此人身形彪悍,黑面长身,双目顾盼间大有威势。朱震天笑道:“铁飞虎,咱家主人有令,这位秋二小姐是天刀流要保护的人,你就收摊了吧。”

铁飞虎闻言,神情微动,呐呐道:“天刀主人有令,照说咱们怎敢不听?只是这点子扎手得很,咱们已为此折了三条兄弟的性命,就此罢手,委实……”

朱震天冷笑一声,喝道:“铁飞虎,如此说来,你是要违抗天刀之令了?”手中大刀陡然亮出,大喝道:“兄弟们——”

天刀流武士闻言,齐唰唰响应!就如霹雳暴响,大刀一起亮出!明光如水,陡然刺痛了众人的眼目!这番动作,竟是说不出的迅速整齐,当真是军令如山,应者如雷!

铁飞虎面色一变,赶紧跳下马来,拱手赔笑道:“朱大爷说笑,在下怎敢……”

朱震天双目一转,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打什么歪主意。”随手解下腰间钱袋,掷向铁飞虎,喝道:“你们黑虎十三寨白跑一趟,这是主人给你们的辛苦钱,还不快走!”

铁飞虎要的就是这句话,接过钱袋,触手沉重异常,知道袋中竟是一袋黄金,不禁一阵狂喜。他目的达到,再不敢罗嗦,一声唿哨之下,马帮群匪纷纷策马而去,不多时已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只留下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朱震天赶走群匪,对秋沁好的马车一礼道:“秋二小姐,请恕在下来迟,让二小姐受了惊吓。”

秋沁好见了,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忍不住从马车中伸出头来,微笑道:“朱大哥太客气了,多谢你救命之恩。”

众人陡然看到她美丽绝伦的脸儿,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目瞪口呆。朱震天一愣,随即恭恭敬敬摇头道:“不,小人不过执行家主吩咐,暗里好生护送二小姐进宫。实不敢当二小姐如此称呼,就请叫我朱老三吧。”他为秋沁好绝世容光所迫,说话之时,神情颇不自在。

秋沁好一震之下,心头微觉失望,随即苦笑安慰自己:“是了,那人心头,只有英雄意气、江山豪情,怎么会为了我做什么?他记得要人保护我进宫,已算人情。难道,我还指望他和皇帝抢亲不成?”

一切欢乐与屈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呆在当场,也不知是何滋味,一阵狂喜与凄凉翻滚上下。不知不觉,颤抖如风中秋叶。

这时,秋家大弟子已回过神来,策马上前客气道:“多谢兄台仗义出手,在下感激不尽。”朱震天淡淡应付,对此人却没有了面对秋沁好之际的恭敬客气。

秋家大弟子干笑一声,也不以为怪,心头却是暗暗嘀咕:“都说小妹和天刀主人大有不妥,只怕是真的。否则威震天下的天刀流,怎么独独对小妹如此客气?这帮人厉害得紧,还是赶紧走了的好,免得又生枝节。”当下道:“既然如此,小妹,咱们就赶紧赶路吧。”

朱震天道:“且慢。”从怀中掏出一面令旗,上面绣着一把大刀,口中道:“这是天刀流信物,将此物插在马车上,谅无人再敢动你们主意。”秋家大弟子心下一喜,赶紧谢过。

就在这时,秋沁好忽然挣脱奶娘的手,奋力跳下马车,急呼道:“朱大哥,等一等,我要你带我去天刀流。”

她虽温文娇弱,也知道这是重要时刻。若当真入宫,只怕一辈子见不到江听潮了。紧急关头,竟是立下决断。“爹爹,并非只有皇帝才能中兴黄金城,天刀之主就有这个力量。他欠了我一件事,他就要还我。”秋沁好心中无声自语,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将截然不同。

朱震天神情一震,被她搞得大出意外,呐呐道:“这个……二小姐……这个……”

秋沁好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家主人要你对我恭敬一点,不是吗?所以,你得听我的。”

她样貌虽斯文,口气却甚是咄咄逼人,把朱震天逼得无言以对,挠了挠头,只好说:“二小姐有令,在下怎敢不从。既然如此,就请各位一起去天刀流做客吧。”他没有主人吩咐,自然不敢秋沁好单独一人带到天刀流,索性将秋氏子弟一块叫上。

秋家大弟子闻言大吃一惊,失声道:“小妹,你!”

秋沁好只是微微一笑,却不肯理会他,自顾上了马车,悠悠道:“既然如此,就请朱大哥带路。”

秋家大弟子虽精明,却也不敢惹翻了权高势大的天刀流,心下虽是又急又愁,也只好垂头丧气吆喝众人一起跟上。一群人马一起随朱震天而去。

马车之中,秋沁好轻若无声的叹息了,悄悄擦去手心冷汗。

刚才她虽词锋凌利、神情淡定,心里却是惶恐之极。她从未试过如此逼人,但命运已没有给她留下选择的余地。她不甘一辈子忍受那个神秘幽冷的宫廷,所以,这是必然的决定。

天刀流总坛。

江听潮的模样比起五年之前,更多了一番深沉冷峻的儒雅气息,昔日隐约的冷酷已被他掩饰得很好,清华尊贵之气迫人眼目。但秋沁好不知如何,还是能在他眼中感觉到一丝血腥之意。

江听潮远远看到秋沁好,微笑着迎了上来,神情甚是温和,悠悠道:“丫头,怎么你来了?”

秋沁好瞪着这张俊美无匹的脸,心头一阵激**,却没开口。江听潮微笑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优雅。

秋沁好深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我才知道,爹爹要我进宫,其实不是去看姐姐,他根本把我献给了皇帝。”

江听潮淡淡一笑:“这是意料中事,否则皇帝凭什么忽然对黄金城如此之好,你们自然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秋沁好心下微寒,失声道:“但我不愿意,我要你帮我。”

她看着江听潮温和而又无情的脸,勉强忍下激动,一字一顿道:“五年之前,你送给我秋家那张金矿图,就是要我们为你炼金,补充天刀流庞大开支,不是么?你说得虽好听,却是不许任何人违抗的,不是么?”

江听潮静静看着她,神情毫无变化。

秋沁好猜不出他心意,只好咬牙继续说下去:“如今皇帝封秋家为御商,有了天子的庇护,秋家自然不再需要向天刀流献金。所以,我嫁入宫,最后还是要影响你们天刀流的。你要不帮我,自己也大大吃亏。”

江听潮点点头,温和地赞美了一句:“丫头,你现在已经很会讲价了。”他沉思一会,又笑了笑:“那几个金矿,皇帝想插手,让他乐一乐也行。黄金虽可贵,我倒更看重猛士。”

秋沁好一愣,这才知道江听潮是故意放弃黄金城。其实那张图上大量黄金都开采过了,皇帝这次只怕拿不到太多好处。皇帝这次加封秋家,又派军队驻守又单独开府,颇为扰民,可谓代价不小,对南朝时政大有影响。江听潮早有夺国之志,自然巴不得南朝越乱越好。她忽然有些怀疑,这次的加封,会不会根本是他促成的?

她想到这人心思莫测,暗暗害怕,只好另想办法说服他。当下鼓足余勇,又道:“总之,我不肯嫁皇帝。就算不说这个,五年前我是你恩人,你正该报恩。你不是欠我一件事情要做么?我要你娶我,充当黄金城的庇护。你……就算有妻子,我也愿……也愿……”她说到这里,声音细若蚊鸣,脸红得不能再红,只好低下头,心跳如鼓。

江听潮微微一怔,清淡如水的目光凝视她一会,眼中波光变幻,秋沁好几乎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能勉强咬牙忍耐。

江听潮忽然朗然大笑起来,叹道:“这个报恩的条件可厉害得很呢。”

秋沁好被他笑得心头一阵乱,不知不觉中红了眼圈,颤声道:“你——到底答不答应?”江听潮沉默一会,终于摇了摇头,口气温和得近乎叹息:“对不起。”

秋沁好身子一晃,脸上再无血色,凄然道:“就算我这样说,也是不成么?”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江听潮缓缓道:“你在皇宫之中,也未必全无乐趣。”

他明亮锐利的眼中,陡然泛过一丝异彩:“你还没有尝过权力游戏的滋味,以你容貌,想必皇帝会很宠爱你。说不定,以后你会很喜欢呆在那里。”

秋沁好一阵茫然,喃喃道:“权力?”她是深山中长大的孩子,童年时面对满山金碧辉煌也当做平常。权力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个模糊而遥不可及的概念。

江听潮点头道:“不错,权力是最美的毒酒,一旦你浸入其中,只怕再也不想离开。”

他轻轻拍拍秋沁好娇嫩的面孔,微笑道:“丫头,你去试一试。试过了,你才知道。”

秋沁好沉默一会,忽然道:“你不肯帮我,那也罢了,我愿意去皇宫,但我要求你一件事——”

她美丽的眼中泛过一丝深沉,悠悠道:“你势力极大,定能找到最厉害的毒药,我要你给我一瓶。这样,就算我在宫中不快活,至少我有选择死亡的权力。”

江听潮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忽然愣住了,过了一会,慢慢展开一个温和悲悯的笑容:“小丫头,想不到你学会的第一步,居然是对自己狠心。”

马鸣风萧萧,车队驶向远方。

秋沁好的马车离开黄金城,她就这么瞧着江听潮高挑俊秀的银子远远地消融在清晨的清淡阳光中,慢慢融入周围的苍绿色。高天白云流转,远近风物,一切如画。只是有些心事,就算问与白云,也全然无解罢?

秋沁好看着,忽然觉得这光线有些刺眼。她微微一仰头,原来是一树梨花在风中雪白地飘拂,颤抖一会,花瓣如雨而下。

秋沁好悄悄握紧了大袖之中的玉瓶。江听潮毕竟答应了她,送给她一瓶毒药,也留下一句接近叮嘱的言语:“这个东西,若不是到了最绝望的时候,你一定不要用。”那个温雅可怕的男子,连唯一的关心,也是残酷无情的。

秋沁好惨然微笑起来,心头无声自语:“最绝望的时候,那该是什么样子呢?”她悄悄咬紧牙关,挺直了脊梁。不管前面如何艰险,她想,她绝不让自己真正的绝望,总有一条路走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