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星期一一大早,杜安·麦克布莱德天还没亮就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必须赶紧起床干完杂活儿,再跑到小路尽头去坐校车。就在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一,暑假的第一个星期一,而且他再也不用去老中心学校了。想到这里,男孩立即觉得肩膀一松,于是他吹着口哨上了楼。

老头子留了张纸条:他一大早就得去公园咖啡馆跟朋友共进早餐,但下午他会早点回来。

杜安开始干上午的杂活儿。去鸡舍里捡蛋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最怕好斗的母鸡。但那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因为母亲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不多,这恰好是其中之一,哪怕他只记得她的波点围裙和温暖的声音。

吃完两个鸡蛋、五片培根、吐司面包、炸薯饼和一个巧克力甜甜圈组成的早餐以后,杜安终于做好了再次出门的准备。后院牧场的水箱泵需要清理,还得换个新滑轮。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戴尔·斯图尔特。听到吉姆·哈伦受伤的消息,杜安没有说话。戴尔停顿了一秒,却没等到期待的回应,于是他继续告诉杜安,麦克·奥罗克让大家早上10点去鸡舍碰头。

“为什么不来我家鸡舍碰头呢?”杜安反问。

“你家鸡舍里有鸡。另外,要去你家,我们全都得骑上一大段路。”

“我没有自行车,”杜安说,“只能自己走过来。要不就去涵洞里那个秘密据点,你觉得如何?”

“你是说山洞?”戴尔问道。杜安听出了电话对面那个同样11岁的男孩声音里的迟疑。其实今天就连杜安自己也不太想去涵洞。

“好吧。”最后杜安还是妥协了,“10点鸡舍见。”挂断电话以后,他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琢磨着下午的杂活儿又多了一倍。最后他耸耸肩,找出一根糖果棒预备路上补充能量,然后出了门。维特摇着尾巴在院子里等他,这次杜安不打算把老伙伴留在家里。高高的云层遮挡了些许暑热,气温只有80华氏度出头,他觉得让维特锻炼一会儿也不是坏事。

杜安回到屋里,在自己的裤兜里装满了狗饼干,又拿了一根糖果棒准备当午饭吃。一人一狗沿着门前的小路向外走去。杜安自己从来没想过,但远远望去,这对搭档看起来十分古怪——男孩走得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由于关节炎的缘故,维特根斯坦已经有点瘸了,所以它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就像赤脚踩在滚烫石子上的四足动物,如果它闻到了什么气味却看不清楚,它总会睁大眼睛凑上前去试图分辨。

山坡底下的树荫让他们喘了口气,但沿着台阶爬往坡顶的黑树酒馆时,杜安的格子法兰绒衬衫已被汗水浸透。酒馆门前停了好几辆车,老头子的皮卡不在其中,但杜安猜测,他和朋友共进“早餐”的地点大概已经从公园咖啡馆换成了镇上的卡尔家酒馆。

男孩带着狗向西拐进朱比利学院路的时候,云层已经散开,远处的水塔在热浪中闪烁着微光。杜安望着左右两侧的玉米地,跟自家玉米的长势比较了一下。他家的玉米比这里的高几英寸。他又沿着铁丝网找了找黄色的标牌,试图弄清这些玉米的牌子和品种。犹如实质般的阳光沉甸甸地砸在他的脸上和肩上,杜安无声地骂了自己几句,他竟然忘了戴帽子。维特闷头跟着主人往前走,只是偶尔闻到一丝有趣气味的时候才会抬起头寻找一番,或者一头扎进路边排水沟沾满灰尘的野草丛里。但它的调查常常被铁丝网阻断,于是老边牧只能一瘸一拐地跑回公路上耐心等待的主人身边。

碰到那辆卡车的时候,杜安离镇子北面的水塔和弯道已经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他的鼻子和耳朵几乎同时捕捉到了线索,肯定是那辆收尸车。维特抬起头,睁开半盲的眼睛四处寻找气味和噪声的来源,杜安抓住它的项圈,把它拉到了石子路边上。走在公路上的时候,杜安最讨厌有卡车从身边经过;沙砾会钻进他的眼睛、鼻子和头发,让他难受好几个小时。要是路上遇到的车太多,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洗个澡。

杜安站在草丛边缘,突然意识到卡车逼近的速度快得异乎寻常。没错,肯定是那辆收尸车。方圆几英里内,驾驶室和栏板都漆成红色的卡车能有几辆?挡风玻璃像镜子一样反射着炫目的阳光,这辆车不仅时速高达五六十迈,而且不像普通车辆那样靠着路左或者中间行驶。想到飞溅的石子,杜安拉着维特又往后退了几步,现在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排水的浅沟边缘。

卡车贴着公路右侧呼啸而来,保险杠毫不留情地擦过野草丛,庞大的车身以50迈的时速径直冲向杜安和他的狗。

杜安没时间思考。他弯腰抱起维特,不假思索地跳到排水沟对面,差点儿一头撞上带刺的铁丝网。卡车从他们身边3英尺外擦了过去,扬起一大团灰尘、石子、垃圾和植物残桩,惊慌的老边牧拼命挣扎,杜安险些没抱住它。

收尸车带着一阵尘雾再次拐回公路,杜安看到了车厢里的尸体:几头牛、一匹马、两头猪,似乎还有一条苍白的狗。

“妈的!”他怒吼着跑到石子路上,怀里依然抱着吓坏了的老狗。他的双手都被占着,没法挥拳,所以杜安只能愤愤地朝卡车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就连他的唾沫都裹满了灰尘。

卡车开到水塔下面就向左拐了个弯,轮胎轧在柏油路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该死的蠢货。”杜安喃喃咒骂。平时他几乎从不说脏话,但现在他只想骂个痛快:“白痴,胆小鬼,混账东西。”维特呜咽着在他怀里挣扎,杜安突然意识到这条老狗真的很沉,他还感觉维特的心脏怦怦直跳,强有力的脉搏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小臂。他走到车辙密布的公路中间把维特放了下来,然后温和地抚摸它的皮毛,轻声安抚着它。

“没事的,维特。别怕,我的老朋友。”他柔声呼唤,“那个头脑简单的看门人是个蠢货,文盲,混账!他没有伤到我们,对吧?没有。”轻柔的嗓音让老边牧渐渐平静下来,但强劲的心跳仍有力地冲击着它的肋骨。

事实上,杜安刚才没看见方向盘后面的范·锡克。卡车呼啸而来的时候,他只顾得上抱起维特退到铁丝网边上,根本没时间朝驾驶室里张望,但他毫不怀疑,开车的铁定是那个疯子看门人兼流氓收尸人。哼,他的恶行很快就会传遍全镇。往小溪里扔猴子尸体,吓坏了一群小孩,这是一回事,试图杀死某个孩子,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杜安突然意识到,范·锡克,或者说刚才那个司机的确想杀他。这不是什么恶作剧,也不是什么疯子的警告。那辆车径直朝他冲了过来,只是它的速度实在太快,撞上浅沟以后车身又歪了一下,所以他才幸免于难。只差36英寸。要不是这样,很快大家就会在野草丛里发现我的尸体,杜安想道。还有维特的。他们不会知道凶手是谁。粗心大意的孩子加上肇事逃跑的司机,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杜安记得刚才自己的背狠狠擦在带刺的铁丝网上,他反手摸了摸,结果看到了一手鲜红的血。更糟糕的是,他的衬衫也撕破了两道大口子,只能回头自己缝补。

杜安继续安抚着维特,但是现在,男孩自己抖得比刚才的老边牧还厉害。他腾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狗饼干喂给维特,然后又给自己拿了根糖果棒。

收尸车绕过水塔,掉头开了回来。

杜安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完全忘了嚼嘴里的糖果棒。的确是那辆收尸车,他清晰地看到了尘雾前方的红色驾驶室和巨大的保险杠。现在卡车的速度放慢了一点,但时速至少还有30迈。在这样的速度下,重达3吨的车身足以在瞬间将维特和他变成路边的尸体。

“见鬼。”杜安真心实意地骂了一句。维特呜咽着试图挣脱,但杜安紧紧抓着它的项圈。

杜安拖着老狗奔向公路左侧,仿佛打算钻进南边的玉米地。排水沟里长满了野草,而且实在太浅,几乎不可能阻挡卡车。

收尸车沿着公路右侧摇摇摆摆地开了过来,正对着杜安的方向。转眼间它已经碾过了一半距离,杜安看到了驾驶室里司机的身影。那个男人个子很高,现在他正躬身向前,专心致志地开车,或者说瞄准。

杜安抓住维特的项圈,拖着惊恐的边牧穿过公路。维特的前腿绷得笔直,完全动弹不得,低垂的爪子划过路面的石子。他把维特推到了沟里。

收尸车向左转了个弯,直接冲出路面,颠簸着碾过沟渠,左边的轮子几乎轧到了铁丝网上。前保险杠下方破碎的草叶四处飞溅,空气中全是车轮扬起的尘埃。

杜安回头望了一眼,绝望地期盼另一个方向正好有车路过,某个大人突然出现,或者他自己赶紧醒来。

现在卡车离他已经不到100英尺了,而且它似乎正在加速。

杜安意识到,他没时间抱着维特再穿到公路对面了。就算他的动作够快,在他努力翻越铁丝网的时候,卡车很快就会追到他们身后。

维特根斯坦疯狂地叫了起来,浑身**的老边牧已经吓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它甚至狠狠咬了杜安的手腕一口。电光石火间,杜安想了想要不干脆把它放下,让它自生自灭,然后他意识到,维特一点机会都没有。这条老狗的关节太僵,视力又太差,恐慌带来的大量肾上腺素也于事无补。

收尸车就在20码外,而且还在继续逼近。它的左前轮卡在了铁丝网腐烂的固定桩上,但沉重的车身直接把那根桩子从地里拔了出来。整片铁丝网像破碎的竖琴般嗡嗡颤动起来。

杜安弯腰抱起维特,然后举起老伙计奋力扔向铁丝网另一面的田野。维特侧身摔倒在三排玉米后面,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没时间观察了,杜安抓住一根细木桩,借力往上一蹿,整片围栏都摇晃起来。铁丝上的尖刺扎进了杜安的左手,他的脚太大,很难塞进方形的网格,运动鞋卡在了铁丝网上。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收尸车的轰鸣声和满天的灰尘,那道猩红的金属墙正在不怀好意地朝他逼近。挡风玻璃反射着耀眼的阳光,驾驶室里司机的身影淹没在刺目的光晕中。现在收尸车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30英尺了,巨大的卡车颠簸前行,一根又一根木桩被滚滚的车轮拔出地面。

杜安干脆甩掉运动鞋,打着赤脚耸身向上,感到铁刺从自己的肚皮上划过,然后重重栽倒在玉米地边缘的软泥中。男孩喘着粗气顺势一滚,几株玉米被他压在身下。

卡车失去了目标,杜安刚刚借力的那根桩子也被拔出了地面,碎裂的铁丝、草叶和石子四下飞溅。

杜安跪坐在地,肥沃的泥土支撑着他的膝盖,他觉得头晕目眩。法兰绒衬衫早就撕成了破布,上腹部撕裂的皮肤渗出的鲜血滴落在灯芯绒裤子上,他的双手更是血肉模糊。

收尸车趔趄着转回了公路那边。透过浓重的尘雾,杜安看见它的刹车灯亮了起来,就像一双血红的眼睛。

杜安转头四顾,寻找维特的身影。老狗躺在两排玉米后面,似乎还没清醒过来。于是他又回头望向卡车。收尸车笨拙地向左一拐,一头栽进了排水沟里。它的后轮仍在转动,搅得地上的石砾像鸟枪子弹一样向外飞溅。杜安听到小石子砸得对面田间的玉米叶噗噗作响。随后卡车往后倒了一点,趔趄着碾过公路对面的排水沟,长长的引擎盖转向杜安这边,车身再次开始加速。

杜安连滚带爬地奔向维特的方向,男孩一把抱起软绵绵的老狗,拼命钻向玉米地深处。这里的玉米还没长到齐腰高,维特的尾巴无力地拖在地上。北边1英里内除了玉米什么都没有,远处竖着另一道铁丝网和几棵小树。

杜安没有停步,更没有回头,虽然他已经再次听见了卡车越过沟渠、破开铁丝网的声音,听见车轮毫不留情地碾过玉米秆。

几天前刚下过雨,杜安一边艰难地跋涉,一边想道。维特软绵绵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他臂间。只有微弱的喘息声和肋骨的轻微颤动表明它还活着。两三天前刚下过雨,所以地面大概有1英寸厚的浮尘,但下面全是……泥巴。上帝保佑,下面一定得是泥巴。

现在那辆卡车和他一起钻进了地里。杜安已经听见了发动机的轰鸣和变速箱刺耳的摩擦声,就像一头巨大而疯狂的野兽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牲畜死尸的恶臭愈加浓郁。

杜安拼尽全力向前挪动。他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应该停下脚步转身直面卡车,等到最后一秒再朝侧面纵身一跃,就像身手敏捷的斗牛士一样,绕到那辆该死的卡车背面,找块石头砸它的挡风玻璃。

但他的身手不够敏捷。再说他还抱着维特。他只能一步步向前挣扎。

身后的卡车离他只有40英尺,然后是20英尺、15英尺。杜安迈开脚步试图奔跑,但他最多只能加大一点步伐。玉米叶抽打着他的皮肤,维特的皮毛上沾满了花粉。他意识到刚才自己跨过的那排土垄又宽又湿,原来这里有一条粗糙的灌渠。他没有停步。

在他身后,引擎和轮胎的轰鸣突然变成了低沉的呜咽,随后又化作不甘的怒吼。

杜安回头瞥了一眼。卡车的车身歪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右后轮正在疯狂地转动,泥巴和破碎的植物顺着旋转的车轮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杜安继续向前,尽量踢开可能刮到维特眼睛的玉米秆。当他再次回头的时候,卡车已经被他甩开了100英尺,车身的角度依然奇怪,但它已经开始前后挪移,试图摆脱泥泞。

杜安望着北边散落的田地,脚下丝毫没有停顿。铁丝网另一面是约翰逊家的牧场……再往前就是东北面的小树林,绵延的树林一直通往黑树酒馆。那边有山。溪边还有一条深沟。

往前走十排再回头。

现在他浑身汗如雨下,再加上血和灰尘,他觉得两片肩胛骨之间的后背痒得要命。维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腿微微一抖,它小时候梦到抓兔子或者其他什么猎物的时候也会这样。随后,维特的身体再次放松下来,安心地将一切托付给了主人。

八排。九排。杜安踢开一株玉米,回头望去。

卡车已经摆脱了那片泥泞,车轮重新开始滚动。但现在它正在后退。收尸车在玉米地里后退,车身左摇右摆,但它真的在退。

杜安没有停步。他继续挪向北边的铁丝网。现在他离那道围栏已经不到100码了。虽然他已经听见了轮胎的哀鸣和变速箱换挡的声音,听见远处传来卡车加速时车轮摩擦石子的声音。

这里没有路。它追不上我。只要我钻进树林,远离公路和车道,就能一路逃回自家后院的牧场。

杜安尽量温柔地将维特送到铁丝网另一面,然后翻过铁丝网,浑然不顾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直到这时候,他才允许自己休息了一小会儿。

他蹲在维特身边,手腕撑着受伤的膝盖大口喘气,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冲击着脆弱的鼓膜。片刻之后,他才抬头望向来路。

水塔清晰可见。再往南四分之一英里,他还能看到榆树港浓密的树荫。公路上空****的,周围静得出奇。只有远处尚未落定的尘埃和田野尽头残破的铁丝网告诉杜安,刚才的一切不是他的梦。

他俯身拍了拍维特。但老边牧没动。它的双眼像玻璃一样无神。杜安低头屏息,脸颊贴向维特的肋骨,生怕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淹没了其他细微的声音。

他没有听到心跳。也许早在他们翻过第一道铁丝网之前,维特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只是陪伴主人的渴望让他继续挣扎着呼吸了那么长时间。

杜安抚摸着老伙伴窄窄的头颅,轻触它耳后稀薄的皮毛,试图用手指帮它合上双眼。但维特的眼睑固执地不肯合拢。

杜安跪在那里,巨大的疼痛充斥着他的胸膛和喉咙,但这份疼痛与他身上的伤口和瘀青全然无关。胸腔里的疼痛骤然膨胀,梗塞的情绪瞬间炸开,但他既不能把它吞下去,又无法通过泪水将它宣泄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只能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气,抬头望向云彩散尽的湛蓝天空。

杜安跪在玉米地里,伸出仍在流血的双手无力地拍打地面。他向维特和上帝起誓,他不信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整个自行车巡逻队只有麦克·奥罗克和凯文·格鲁姆班彻按时出席了麦克发起的会议。凯文紧张地从鸡舍这头踱到那头,神经质地摆弄着手里的橡皮筋,但麦克只是耸了耸肩。他意识到,在这么个夏天的上午,戴尔和其他人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所以他们才没有傻乎乎地跑过来开会。

“算了,小凯。”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弹簧外露的破沙发上说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跟他们聊。”

凯文停下脚步嘟囔了一句,然后再次沉默下来。就在这时候,戴尔和劳伦斯突然出现在门口。

戴尔显然十分激动:他双眼放光,一头短发乱得像鸡窝。劳伦斯也很兴奋。

“怎么了?”麦克问道。

戴尔喘着粗气抓住了门框:“杜安刚才打来了电话——范·锡克想杀他。”

麦克和凯文瞪大了眼睛。

“真的。”戴尔吸了口气,“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警察刚刚到场。他先是打电话去卡尔家酒馆叫他爸回家,然后才打给了巴尼。杜安本来以为范·锡克可能会追杀到他家里,结果那个浑蛋没来,所以他爸回来以后不太相信他的话,但他的狗死了——不是范·锡克杀的,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可以算是他杀的,因为——”

“等等。”麦克打断了他的话。

戴尔愕然闭嘴。

麦克站起身来:“从头开始说,我们去野营的时候你不是挺会讲故事的吗,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前面。杜安现在没事吧,范·锡克是怎么追杀他的?”

戴尔一屁股坐在麦克刚腾出来的沙发上,劳伦斯在地板上找了块垫子,凯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的橡皮筋无意识地翻着复杂的花样。

“好吧。”戴尔停顿了几秒钟,想了想该怎么说,“杜安刚才打电话说,大约半小时前,范·锡克——他认为那是范·锡克,不过他也没真正看见对方——有人在朱比利学院路上开着范·锡克的收尸车,想把他撞死。就在离水塔不远的地方。”

“天哪。”凯文低声惊叫。麦克瞥了他一眼,他立即闭上了嘴巴。

戴尔点点头,双眼微微有些失神,因为他正在努力回忆。然后他想起来了:“杜安还说,那辆车本来想在公路上撞他,但他逃进了玉米地里,于是卡车冲破铁丝网追了过去。他说他的狗就是那时候死的——可以说是吓死的。”

“维特?”劳伦斯问道。小男孩的声音有几分痛楚。每次跟哥哥去杜安家,劳伦斯都要跟那条老边牧玩上好几个小时。

戴尔又点了点头:“最后杜安只能借道约翰逊家的玉米地,沿着尸体溪穿过树林回到了自己家里。奇怪的是——”

“怎么?”麦克轻声问道。

“奇怪的是,杜安说他把那条狗一路抱回了家。他没把维特留在原地,回头再去处理。”

劳伦斯点点头,仿佛完全理解杜安的做法。

“他就说了这么多?”麦克追问,“那他有没有说,范·锡克为什么要追杀他?”

戴尔摇摇头。“他说当时他什么都没干,就是走在路上而已。之前我打电话跟他说了碰头的事。他说那辆车不像是在开玩笑——不像J.P.康登或者其他混——”戴尔瞥了弟弟一眼,“不像那些开皮卡的老家伙,总爱转个急弯吓你一跳。杜安还说,不管当时是谁开的那辆收尸车,那个人是真的想杀了他和维特。”

麦克点点头,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戴尔用手指梳了梳乱蓬蓬的头发:“然后他就挂了电话,因为巴尼去了他家。”

凯文收起指尖的翻绳:“他是从家里给你打的电话?”

“没错。”

凯文望向麦克:“这和你想跟我们说的事有关吗?”

个子最高的男孩猛地甩开自己脑子里的幻想。“也许。”他瞥了一眼屋子外面,他们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咱们走吧。”

“去哪儿?”劳伦斯问道。他正咬着自己的羊毛棒球帽帽檐。紧张或者心不在焉的时候,他总会习惯性地咬东西。

麦克微微一笑:“你觉得杜安会带巴尼和他爸去哪儿?如果那辆卡车追着他开进了地里,现场应该会留下很多车辙之类的痕迹。”

四个男孩奔向院子里的自行车。

巴尼果然在场。他那辆绿色的庞蒂克停在路边,车门上“治安官”几个金字早已褪色;杜安老爸的皮卡和J.P.康登的黑色雪佛兰也停在旁边。杜安和他爸站在铁丝网撕开的豁口旁,杜安正低声说着什么,偶尔抬手指指玉米地里深深的车辙。巴尼一边点头,一边在他的小线圈本上做着笔记。J.P.站在旁边抽雪茄,他望向杜安的眼神特别阴森,仿佛这个男孩才是嫌犯。

戴尔和其他几个孩子在30英尺外停了下来。康登暂时丢下杜安,往草丛里吐了口唾沫,大声呵斥远处的男孩,想把他们赶走。麦克和其他男孩胡乱点了点头,但却不肯挪步。

杜安的父亲正在说话:“我希望你立即逮捕他,霍华德。”巴尼的真名叫霍华德·西尔斯。“那个天杀的蠢货竟想杀我儿子。”

巴尼一边点头一边做着笔记:“事实上,马丁,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开车的人就是卡尔·范·锡克……”

麦克瞥了戴尔、凯文和劳伦斯一眼,男孩们也都看着他。他们以前从没听人提起过范·锡克的名字。

“而且你儿子说,他也没看清楚。”趁着麦克布莱德先生再次发火之前,巴尼快速说完了这句话。

杜安老爸的脸涨得通红,眼看他马上就要发作,J.P.康登将雪茄从一边嘴角挪到另一边嘴角,开口说道:“肯定不是卡尔。”

巴尼转了转自己的帽子,朝着太平绅士抬起一边眉毛。戴尔站在30英尺外琢磨,巴尼长得一点都不像电影里那个警官。霍华德·西尔斯警长个子不高,头顶微秃,佝偻的身姿和总是瞪得溜圆的眼睛倒真有几分唐·克诺茨的神采。不过说真的,他完全不像《安迪·格里菲斯秀》里的警长。但人人都叫他巴尼。

“你怎么知道不是卡尔?”巴尼质问身材肥硕的太平绅士。

康登又挪了挪嘴角的雪茄,轻蔑地瞥了杜安和他爸一眼,似乎完全不想在这两个白人垃圾身上浪费时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一上午都跟卡尔待在一起。”他取下嘴里的雪茄,又吐了口唾沫,咧嘴笑了,他的牙齿颜色跟雪茄差不多,“卡尔和我在斯蓬河的高速公路桥下钓了会儿鱼。”

巴尼点点头。“开收尸车的一般都是范·锡克。”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我问过比利·戴辛格,他说他从去年夏天起就没碰过那辆车。”

康登耸耸肩,又吐了口唾沫:“今天早上卡尔告诉我,昨晚有人从炼油厂附近把那辆车偷走了。”

麦克·奥罗克瞥了伙伴们一眼。破旧的炼油厂坐落在废弃的运粮机北面,离垃圾场不远。以前所有的牲畜尸体和公路上撞死的动物尸体都会被运到炼油厂去处理,虽然现在炼油厂已经荒废,但那股气味仍徘徊不去,有时候甚至会飘到镇子西北边缘,哈伦家就住在那片。

巴尼挠了挠短小的下巴:“那你们怎么没说,J.P.?你和卡尔都没报案。”

康登耸耸肩,显得很不耐烦。他耳朵后面那撮仅存的短发楂儿看起来就像黄鼠狼的湿毛,戴尔想道,他的头顶似乎永远都晒不黑,反倒像鲤鱼肚皮一样泛着白光。

“我说过了,我们很忙。”小镇太平绅士傲慢地回答,“另外,我刚才还说过,某些天杀的小孩就爱捉弄人,你怎么知道这事儿不是那帮小浑蛋干的呢?”他冲着远处骑在自行车上的男孩们做了个手势。

巴尼漠不关心地抬头瞥了他们一眼。

康登跷起拇指指向杜安,声音提高了几分:“谁又敢说这孩子不是跟他们一伙的?跟朋友合起伙来胡闹,浪费我们的时间,借此掩饰他们自己的失败和失控。说不定萨默森家的围栏和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们……”

杜安的父亲大步踩过地上残存的铁丝网碎片,现在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与其说涨得通红,不如说气得发紫:“去你的,康登,你就是坨臭狗屎,撒谎成性的资本家。你该知道,我儿子——这几个孩子——这事儿绝不可能是他们干的。有人想谋杀杜安,想在这儿把他撞死。我只知道,你给那个名叫范·锡克的没进化好的野猴子找了那么多借口,其实那辆卡车就是你们俩偷的。这事儿你干得出来,为了赚点啤酒钱,你把那么多所谓的‘超速者’送上了法庭,你这个蠢——”

巴尼挺身隔开两个男人,伸出一只手按在麦克布莱德先生肩头。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应该不轻,因为杜安父亲的脸唰地变白了,他闭上嘴巴转开了头。

“啊,去他妈的。”太平绅士大步走向自己的车。

“叫卡尔来见我。”巴尼叮嘱。

康登甚至没有点头,他啪地甩上黑色雪佛兰的车门,转动钥匙开始打火。专门调试过的引擎轰鸣着醒了过来,太平绅士一溜烟奔向镇上,车轮后方的石子被甩出去足足20英尺。康登开着车呼啸而过,男孩们忙不迭地推着自行车跳到排水沟里。

麦克布莱德先生又跟警长说了几分钟话,他冲着玉米地不停比画,偶尔还会怒骂几句,但最后他的声音还是变成了低低的呢喃,只是仍有几分焦虑。巴尼低头做着笔记。杜安一直站在几英尺外的玉米地里,双臂交叉抱胸,厚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十分冷漠。杜安的父亲和警长一边说话一边走回公路,男孩们把自行车扔在沾满灰尘的野草丛里,快步穿过铁丝网上的豁口冲到朋友身边。

“你没事吧?”戴尔第一个问道。他想伸手拍拍胖男孩的肩膀,但又觉得有些失礼。

杜安点点头。

“他真的杀了维特?”劳伦斯追问。8岁男孩的声音有些发抖。

杜安又点了点头。“维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澄清了一句,“它很老了。”

“真的有人想撞死你?”凯文问道。

杜安继续点头。

杜安的父亲开始叫他。胖男孩放下抱胸的双臂,轻声告诉伙伴们:“情况不太对劲。我晚点再跟你们聊,如果能抽出空来的话。”他蹒跚穿过围栏上的豁口,走到父亲身边。巴尼跟他说了会儿话,最后警长将手放在杜安肩头,男孩们听见他说:“我为你的狗感到遗憾,孩子。”然后巴尼似乎叮嘱了杜安的父亲几句,这才跳进庞蒂克离开了现场。小车沿着石子路开了出去,治安官特地放慢速度,免得其他人被灰尘呛到。

杜安和他爸在原地站了片刻,父子俩望着远处的田野,然后钻进皮卡,掉头沿着朱比利学院路驶向县6号公路。杜安没有挥手。

四个男孩在玉米地里待了一会儿,他们都看见了地里深陷的车辙和碎裂的玉米秆。男孩们不时抬头张望,仿佛杜安那条边牧的鬼魂随时可能穿过齐腰高的玉米朝这边跑来。

“喂。”凯文转头四顾,最后才喊了一声。地里没有一丝风,天上的云朵重新开始聚集,周围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动静。“要是那辆收尸车又回来了该怎么办?”

八秒钟内,男孩们全都跳上自行车奔向镇子,车轮后面扬起一小片石子。戴尔刻意控制速度,生怕劳伦斯掉队,但8岁男孩17英寸的自行车冲得很快,他先是飞快地掠过了哥哥的大车,然后又超过了凯文,最后将麦克那辆红色的破车也甩在了后面。

直到安全地回到镇上,男孩们这才放慢了速度。榆树和橡树的枝叶在高处招摇,他们喘着粗气,惬意地坐直身体松开车把,胳膊垂在身侧,任由自行车轻快地掠过德宝街,经过戴尔家和老中心学校门前。路过凯文家的时候,男孩们竞相跳到凉爽的草地上,让自行车一头撞上车道旁边的小坡。他们还在微微喘气,乱糟糟的短发湿淋淋的。

“哎,”等到劳伦斯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好奇地问,“什么是资本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