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麦克热爱弥撒仪式。这个星期日——和非节庆的每个星期日一样——他协助卡瓦诺神父完成了7点30分的日常弥撒以后,又留下来担任了10点那场大礼弥撒的首席祭坛侍者。当然,参加第一场弥撒的人比较多,因为大礼弥撒流程冗长,如非必要,榆树港的大部分天主教徒不愿意多花这半个小时。

麦克在祭坛后面的小房间——卡瓦诺神父称之为“内殿”——里放了一双牛津鞋。老神父哈里森不介意祭坛侍者的白袍下面露出网球鞋,但卡神父说,帮忙准备圣餐的时候,你应该表现出更多尊重。这笔花费让麦克的父亲嘀咕了半天,麦克以前从没穿过新的正装鞋。老爸总是说,保证四个女儿穿得体面就已经够难了。不过到头来,就连他爸也不能反对尊重上帝。这双牛津鞋成了麦克的弥撒专用装束,他绝不会穿着它离开圣马拉奇教堂。

麦克热爱弥撒仪式的方方面面,他参加仪式的次数越多,这份热爱就越浓烈。大约四年前,麦克第一次担任祭坛侍者的时候,哈里森神父对这几个男孩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他们按时出现就好。麦克和其他同伴一起列队完成动作,嘴里喃喃念着拉丁语的祷辞应答。跪在祭坛前面的时候,男孩几乎从来不看贴在台阶上的祷文翻译卡。帮忙准备圣餐礼的时候,他们心不在焉地把一个个装着酒和水的小瓶子递给司铎,根本不会认真去想这象征着怎样的奇迹。他只是在完成一项天主教家庭的好男孩应尽的职责……虽然榆树港很多天主教家庭的男孩总能找到借口逃避这项职责。

不过大约一年以前,哈里森神父退休了——或者说,被迫退休了。这位老司铎有酗酒的习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布道也变得越来越混乱。卡瓦诺神父接替了他的位置,对麦克来说,这是个重大的转折。

从很多方面来说,同为神职人员的卡神父和哈神父截然相反。哈里森神父是个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的爱尔兰老头,但他的思维、语言和态度都显得老态龙钟。对哈神父来说,应者寥寥的弥撒不过是一项重复过无数次的日常工作,和刮胡子一样普通。去教徒家拜访、应邀参加晚宴,这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哪怕邀请他上门的是病人或者垂死之人,老司铎也毫不介意。他很高兴能有个机会坐下来聊聊天儿,呷着咖啡讲几个故事,回忆回忆早已去世的老邻居。麦克陪着哈神父参加过这样的拜访,通常是为病人举行圣餐礼,哈神父觉得带上一位祭坛侍者能为简单的流程增添一点仪式感。这样的场合总让麦克无聊得要命。

而卡瓦诺神父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麦克知道,哪怕这位司铎每天剃两次胡子,到了下午5点钟,阴影般的胡楂儿仍会浮现在他黝黑的脸上——而且充满热情。卡神父十分重视弥撒,他说这是基督邀请我们和祂共进最后的晚餐,也要求担任祭坛侍者的男孩们付出同样的重视。或者说,要求那些愿意继续留下来的男孩。

麦克就是愿意留下来经常帮忙的寥寥几个男孩之一。卡神父的要求很多:祭坛侍者必须理解他说的话,而不仅仅是含糊地念几句拉丁文。为了学习基础的拉丁文和弥撒仪式的历史渊源,麦克专门上了六个月的教义问答课,这门课程由卡神父亲自执教,每周四晚上开讲。除此以外,祭坛侍者们还得真正参与到仪式当中,用心做好每一个细节。卡神父脾气暴躁,要是哪个男孩没精打采、敷衍塞责,他准会大发雷霆。

哈里森神父热爱美食,更热爱美酒,全教区,不,全县的人都知道,这位老司铎酗酒。但卡神父除了圣餐礼外滴酒不沾,而且他似乎觉得进食是桩逃不掉的苦差。他倒是同样热爱拜访教徒。哈里森神父跟谁都能聊上几句,聊天儿的内容也无所不包,有时候他会跟公园旁边的退休农民聊上一下午的庄稼和天气,但卡神父聊天儿的主题只有一个:上帝。哪怕是在拜访病人和垂死之人的时候,他也表现得像是耶稣会的突击队员,面对这些即将迎来终极试炼的教徒,他总是抓紧时间,拷问一番他们的灵魂。

要麦克来说的话,卡神父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吸烟。这位年轻的司铎是个老烟枪,哪怕是在偶尔不吸烟的时候,他似乎也很想来一支。麦克不介意这个。他的父母都吸烟,确切地说,他几乎所有朋友的父母没一个不吸烟的。凯文·格鲁姆班彻家除外,但他们德国人总有些怪癖。吸烟的习惯反而让卡神父显得更加亲切。

今天是夏天真正来临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麦克帮忙主持了上午的两场弥撒,凉爽的圣堂和仪式上的人们回应祷辞时催眠般的呢喃令他心旷神怡。麦克的拉丁文清晰,准确,音量恰到好处,完全符合卡神父的教导,没有枉费他们在教区的神父宅邸里上课的那么多个长夜。

“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怜悯我们……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

麦克喜欢这样的氛围。一部分的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准备圣餐奇迹,但另一部分的他却在四处游**,就像他真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和姆姆一起待在那间幽暗的客厅里。只是现在,姆姆又能说话了,他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和她聊天儿,她会给他讲家乡的故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飘浮在骷髅地墓园和山洞那头的田野和森林上空,像渡鸦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但同时又保留了人类的思想;他在空中俯瞰下方的树冠、溪流和孩子们称之为“比利羊山”的采石场,他无欲无求地飘浮在吉卜赛小径上空,地面上的马车车辙已经模糊,蜿蜒的古道穿过树林和草场……

圣餐礼结束了。麦克每次都会等到星期日的大礼弥撒才领圣餐。最后的祷辞和应答余音已散,圣餐被封进了祭坛上方的神龛,卡瓦诺神父祝福了参与仪式的信众,领着人们列队退出圣堂。麦克回到他们平时换衣服的小房间里,把自己的法衣和白袍放到一边。卡神父的女管家会把这些衣物收去清洗。他又将擦得铮亮的牛津鞋小心翼翼地塞进雪松衣柜下面。

卡瓦诺神父走了进来。他已经脱掉自己的黑色法衣,换上了宽松的便装裤、蓝色工装衬衣和灯芯绒运动外套。每次看到不穿制服的卡瓦诺神父,麦克总会大吃一惊。

“干得漂亮,和往常一样完美,迈克尔。”虽然卡瓦诺神父算得上不拘小节,但他从不叫他麦克。

“谢谢你,神父。”麦克努力寻找话题。他仰慕的人只有卡瓦诺神父一个,所以他真的很想跟神父多待一会儿:“今天参加第二场弥撒的人不太多呢。”

卡神父已经点燃了一支雪茄,小房间里烟雾弥漫。他站在窄窗旁边,望着外面已经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嗯?是啊,没几个人。”他转头望向麦克,“你的小朋友今天来了吗,迈克尔?”

“啊?”麦克不太认识同龄的其他天主教男孩。

“你知道的……米歇尔,她姓什么来着……斯塔夫尼。”

麦克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从没跟卡神父提起过米歇尔。确切地说,他从没跟任何人真正提起过她,但做弥撒的时候,他常常偷偷寻找她的身影。米歇尔很少来这边,她和她的父母爱去皮奥里亚的圣玛丽大教堂,但每当这位红发姑娘破天荒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麦克总是很难集中注意力。

“我和米歇尔·斯塔夫尼都不是一个班级的。”麦克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暗自思忖,如果是唐尼·埃尔森那只老鼠在卡神父面前胡说八道,那我非得把他揍得屁滚尿流不可。

卡瓦诺神父点点头,笑了。虽然这个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但麦克的脸又红了。他低下头,假装专心地系着运动鞋的鞋带。

“我的错。”卡神父将雪茄烟头按熄在了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轻轻拍打衣兜寻找下一支,“今天下午你和朋友有什么安排吗?”

麦克耸耸肩。他本来打算跟戴尔和其他男孩一起玩一会儿,然后开始调查范·锡克。想到他们这个小小的间谍游戏有多傻,他的脸又涨红了。“没有,”他说,“没什么打算。”

“我想在5点左右去拜访克兰西太太,”卡神父说,“我记得去年春天,她丈夫去世前刚在农场池塘里放了一批鱼苗。也许她不会介意我们带上鱼竿,瞧瞧那些鱼长得怎么样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麦克点点头,快活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升腾,就像圣堂西边墙上画的那只象征圣灵的鸽子一样。

“很好。那我4点45分左右开教皇专车去接你。”

麦克又点了点头。那辆黑色的林肯城市轿车是教区的财产,卡神父总叫它“教皇专车”。刚开始的时候,麦克被这个称呼吓了一大跳,但后来男孩意识到,除了他以外,卡神父恐怕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开这样的玩笑。事实上,要是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别人,卡神父可能会惹上麻烦。麦克曾经想象过,没准儿会有两位红衣主教乘着直升机从天而降,把卡神父关进神父宅邸严加盘问,最后给他套上脚镣把他抓走。所以这个玩笑其实是一种信任,卡神父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咱们都是懂规矩的人,哥们儿。”

麦克跟神父挥手道别,然后离开教堂,走进星期日正午的阳光下。

杜安几乎一整天都在干活儿,他修好了农场的拖拉机,把种子撒进挖好的土垄,又把西边牧场的奶牛赶到了谷仓和玉米地之间。最后他还在田垄间转了一圈,虽然现在还没到除草的时候。

老头子大约凌晨3点才回来。杜安留了地下室的一扇窗户没关——虽然它没有纱窗——所以他听见了皮卡的声音。老头子喝得不少,但还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他骂骂咧咧地走进屋子,然后在厨房里做了个三明治,嘴里越骂越凶。杜安和维特根斯坦待在地下室里,老边牧一直低声呜咽,虽然它的尾巴仍拍打着水泥地面。

平时的周日上午,如果老头子没有宿醉的话,中午之前他都会陪杜安下棋。但这个周日他们肯定下不了棋。

杜安从田垄里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半下午了,他发现老爸靠在南草坪那棵白杨树下的木躺椅里,身边的草地上摊着一份《纽约时报》周日版。

“差点儿忘了,昨晚我还在皮奥里亚买了报纸。”老头子咕哝着搓了搓脸。他已经两天没剃胡子了,灰胡楂儿在阳光下看起来甚至有点泛银。

杜安蹲下来翻了翻报纸书评版:“这是上周日的报纸?”

老头子开始嚷嚷:“你以为呢?难道还能是今天的?”

杜安耸耸肩,开始读头条书评。上个礼拜阿道夫·艾希曼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被捕,这篇文章花了很多篇幅介绍夏勒的《第三帝国兴亡史》和其他相关书籍。

老头子清了清嗓子:“我不是有意……啊……昨晚我不是有意那么晚回来。我本来只是去亚当斯街那家小酒吧喝一杯,结果遇到了一个从布拉德利来的狗屁教授,我们聊起了马克思,然后就吵了起来……呃,昨晚家里没事吧?”

杜安闷着脑袋点了点头。

“那个大兵在我们家过夜了吗?”

杜安放下报纸:“什么大兵?”

老头子又搓了搓脸和脖子,显然正在努力分辨自己脑子里的记忆和幻想。“啊……我记得我捎了一个大兵一段路。他是在斯蓬河大桥附近上车的。”他再次搓了搓脸,“你知道……我很少捎人……但当时正在下雨……”他闭上嘴巴,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房子和谷仓,仿佛觉得那个大兵没准儿还坐在皮卡里,“对了,现在我想起来了。坐在车上的时候,他一个字都没说过。我问他是不是刚退伍,他也只是点了点头。最见鬼的是,当时我知道他穿的衣服不对劲,只是我太……啊……太累了,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

“怎么个不对法?”杜安问道。

“他的制服。他穿的不是现在的制服,甚至不是艾森豪威尔式的夹克。他穿的军装是厚羊毛呢的……棕色毛呢军装,老式宽檐毡帽,还打着绑腿。”

“绑腿。”杜安重复了一遍,“你是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步兵打的那种绑腿?”

“没错。”老头子咬着食指指甲回答。琢磨新发明或者暴富绝招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开始咬指甲。“事实上,那个大兵浑身上下的打扮都像是那会儿的……绑腿、钉靴、老式宽檐毡帽,甚至还有萨姆·布朗式的武装带。现在想想,他真的很年轻,但估计不是真当兵的……那身制服肯定是他爷爷的,要么就是参加了什么化装舞会。”老头子盯着杜安,“他留下来吃早饭了吗?”

杜安摇摇头:“昨晚他没跟你一起进屋。你肯定在外面哪儿把他放下去了。”

老头子专心想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很确定,直到我拐进车道的时候,他还在车上呢。我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天哪,我差点儿忘了车里还有个人,他实在太安静了。我打算给他做个三明治,然后安排他睡沙发。”老头子瞪着杜安,眼睛里满是血丝,“我知道,我拐进车道的时候他还在车里,杜安尼。”

杜安点点头:“呃,反正我没听见他跟你一起进屋。也许他走去镇上了。”

老头子眯起眼睛望向玉米地那头的县6号公路:“半夜三更的走去镇上?而且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就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你刚才还说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老头子还在咬指甲:“他是没……我确实不记得他说过话……呃,管他的呢。”他低下头继续读财经版。

杜安读完书评版就回了屋。维特钻出谷仓,显然刚打完盹儿,它成天都在打盹儿。现在它已经做好了跟着杜安出门的准备。

“喂,哥们儿,”杜安说,“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一战’步兵在我们的谷仓里转悠?”

维特呜咽着低下了头,似乎没听懂主人问的是什么。杜安揉了揉老边牧的耳朵后面,然后走到皮卡车旁,打开副驾驶的门看了看。热烘烘的驾驶舱里弥漫着威士忌和臭袜子的气味。副驾驶的座椅凹下去了一块,就像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但这辆车从他们买回来就是这样。杜安戳戳座椅下方,检查了一下地板和手套箱。车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破布、地图、老头子随手乱扔的平装本、几个空的威士忌酒瓶、一个三角形开罐器、几个啤酒罐,甚至还有一枚霰弹枪的空弹壳,但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不小心留在车里的轻便手杖和西班牙毛瑟枪,也没有索姆河附近的战壕草图或者贝劳森林地图。

杜安暗自笑了笑,然后回到院子里继续读报纸,陪维特玩耍。

麦克和卡瓦诺神父的钓鱼之旅还没结束,天已经快黑了。克兰西太太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妇人,向卡神父忏悔的时候,她不愿意让其他任何人待在屋子里,所以麦克只能待在外面的池塘边上,一边扔石子打水漂,一边后悔刚才没吃晚饭。能让麦克省掉星期日晚餐的事情不多,但帮助卡神父正是其中之一。听到司铎问他“你应该吃过了吧”,麦克只能点头。下次忏悔的时候,他会把这事儿笼统地概括到一句话里:有时候我没对大人说实话,神父。随着年龄的增长,麦克渐渐明白了教士为什么不能结婚。谁愿意定期向自己的伴侣忏悔呢?

晚上7点,卡神父终于来池塘边上找他了,还取来了教皇专车里的钓鱼工具。6月的太阳已经偏西,但还挂在树梢,感觉似乎还不太晚。他们钓了一个多小时的鱼,但有所收获的只有麦克一个,他钓到了几条太阳鱼,不过又扔了回去。他们聊了很多事儿,多得让麦克有些头晕:三位一体的本质,卡神父在芝加哥南部度过的青年时代,街头黑帮长什么样,为什么万事万物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只有上帝亘古长存,为什么老人总会回归教堂,还有其他好多好多话题,卡神父还向麦克解释了帕斯卡的赌注,虽然麦克没怎么听懂。麦克喜欢跟神父聊这些事儿。和戴尔、杜安以及其他不那么傻的同龄人聊天儿固然有趣,他们总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主意,但卡神父的生活经验十分丰富。他的智慧不仅限于拉丁文和教堂事务,还包括芝加哥生活中残酷而玩世不恭的一面,很多东西完全超乎麦克的想象。

树影在长满青草的池塘岸边越拉越长,眼看已经伸到了水面上,卡神父看了一眼手表,失声叫道:“天哪,迈克尔,瞧瞧这都多晚了。要是我们再不回去,麦考夫迪太太就该担心了。”麦考夫迪太太是神父宅邸的女管家。她曾无微不至地照顾哈里森神父,就像姐姐看顾任性的弟弟。等到卡神父搬来,她更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收起工具,开始往镇子里赶。教皇专车沿着县6号公路向南行驶,车轮在石子路上扬起一阵阵灰尘,麦克瞥见了右边远处杜安·麦克布莱德的家,没过多久,戴尔家亨利叔叔的农场也从他们的左手边掠过。紧接着他们冲下第一个陡坡,然后又重新开始爬坡,骷髅地墓园就坐落在山坡上。暮光为空旷的墓园镀上了一层金色,路边的草地上一辆车都没有,就在这时候,麦克突然想了起来,今天他应该去查查范·锡克。他请求卡神父停车,司铎一转方向盘,教皇专车开进了公路和熟铁黑栅栏之间的草地停车场。

“怎么了?”卡神父问道。

麦克飞快地转着脑筋:“我……呃……我答应了姆姆今天要来看看外公。你知道的,检查一下草有没有割,上周我们带过来的花还在不在,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又一个需要忏悔的谎言。

“那我在这儿等你。”神父回答。

麦克涨红了脸,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只得转头望向墓园,盼望神父听不出他的心虚:“呃……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做点祷告什么的。”干得漂亮,麦克,听起来太合理了。你想做祷告,所以让神父先回去。这种事儿你也敢撒谎,算不算不可恕之罪?“还有,我想去树林里摘几朵花,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卡瓦诺神父望向公路对面,夕阳像红色的气球一样低低挂在西边的玉米地上方。“天快要黑了,迈克尔。”

“天黑之前我一定回家。我保证。”

“可是从这里到镇上至少还有1英里。”神父的声音有些迟疑,他觉得麦克似乎在打什么鬼主意,却说不准到底是什么主意。

“没问题的,神父。我们几个男孩成天骑着自行车到处疯跑,这片树林我熟得很。”

“你不会在天黑之后钻到树林里去吧?”

“不会。”麦克一口答应,“做完了跟姆姆说好的事,我马上就走回去。我喜欢走路。”他暗自琢磨,难道卡神父怕黑?但他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有那么一秒钟,他考虑了一下实话实说,把他们的直觉告诉神父,告诉神父老中心学校有些东西不太对劲,和塔比·库克的失踪有关,然后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打算去墓园后面的工具房查看一番,据说范·锡克有时候会在那边过夜。但这个想法也被他否决了,他不想被卡瓦诺神父当成疯子。

“你确定吗?”卡神父问道,“你家里的人都以为你跟我在一起。”

“他们知道我答应过姆姆。”这会儿麦克觉得撒谎没那么难了,“天黑之前我一定回家。”

卡瓦诺神父点点头,俯身帮麦克打开副驾驶车门:“好吧,迈克尔。谢谢你陪我钓鱼聊天儿。明天一早弥撒上见?”

他这么问完全是出于礼节,麦克从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晨间弥撒。“当然,明天见。”他关上沉重的车门,趴在打开的车窗边上跟神父道别,“谢谢你……”他迟疑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来该感谢神父什么。作为一个大人却愿意跟我说话?“谢谢你借我鱼竿。”

“乐意效劳。”卡神父回答,“下次我们去斯蓬河那边,大鱼都在河里。”他并起食指和中指敬了个礼,教皇专车倒回公路上,很快消失在南边的山坡后面。麦克在原地站了一分钟,眨眨眼抖掉睫毛上的灰尘,感觉矮草丛中的蚱蜢从脚边四散逃开。然后男孩转身望向墓园,他的影子和铁栏杆带刺的格栅融合在一起。好极了。老天爷,如果范·锡克恰巧在这儿,你打算怎么办?

他完全没想过那位学校守门人兼墓园杂务工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凝滞的空气中充盈着玉米的气味和6月薄暮潮湿的尘土气息。这地方看起来、听起来、感觉起来都空落落的。他握住行人通道大门上的圆形把手,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影子在身前跳跃,感觉到高大的墓碑投下一道道影子,尤其感觉到,连续交谈了几个小时以后显得格外突兀的寂静。

他真的在外公坟前停了下来。整个墓园占地4英亩,外公的坟墓差不多在正中间。长着青草的石子路将墓园一分为二,从小路往左手边数三块墓碑,他的外公就长眠在这里。奥罗克家的墓地集中在这一片,母亲那边的亲戚更靠近另一侧栅栏。外公的坟墓离小路最近。旁边还有一大块草地,麦克知道,这是留给他父母的。还有他的姐妹,以及他自己。

上周一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他们送来的花还在——虽然已经枯死,但它还在——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插在墓前的小国旗也安然无恙。每年纪念日他们都会换一面小旗,麦克对季节的感觉有一部分来自外公墓前旗帜的褪色程度。老霍利亨在“一战”中当过兵,但没去过海外,只是在佐治亚的营地里待了十四个月。麦克很小的时候听姆姆讲过大战期间外公的朋友在海外的冒险故事。姆姆还告诉他,外公没有参加过真正的军事行动,这是老头子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之一。

国旗的颜色十分鲜艳。有了青草的映衬,红白色的条纹显得格外生动。夕阳西垂,暮光几乎已经和地面平行,在这样的光线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更加鲜艳饱满。隔着一座山和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戴尔家亨利叔叔的农场附近传来一阵低沉的牛叫,在寂静的空气中听起来分外清晰。

麦克低下头念了几句祷文。也许他不必再为这个小小的谎言忏悔。然后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沿着小路举步走向墓园后方范·锡克的小屋。

实际上那不是范·锡克的屋子,而是墓园里屹立多年的一座旧工具房。那地方离墓园后围栏不远,小屋和最后一排墓碑之间隔着一大片割得整整齐齐的草地,麦克觉得这片草地早晚也会被墓碑填满。浓郁的阳光像黄油一样抹在石砌的西墙上。

麦克一眼就看见了门上的锁,他慢吞吞地从屋子前面走了过去,假装自己只是抄近路去树林和墓园后面山里的采石场——孩子们常常这样干——然后又折回来,闪身躲进小屋西侧浓重的阴影里。矮草坪上的蚱蜢四处乱跳,脚下传来运动鞋蹍碎草种的脆响。

这面墙上有一扇小窗。整幢屋子只有这一扇窗户,高度和麦克的脖子差不多。他凑近了一点,手搭凉棚向内张望。

但他什么都没看见。玻璃上的灰太厚,屋里又太暗。

麦克双手插在兜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他回头看了好几次,生怕有什么人出现在身后的小路上。卡神父开车走了以后,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墓园里十分安静。公路对面深红的夕阳还在缓缓西沉,只有伊利诺伊的日落才能如此优雅。失去了太阳的天空依然明亮,但6月的暮光正在渐渐退去,真正的黄昏和夏夜很快就将降临。

麦克检查了门上的锁。耶鲁式挂锁十分牢固,但门框上安装锁扣的金属片已经开始生锈剥落。麦克低声吹着口哨来回摇晃金属片,直到三颗生锈螺丝中的一颗,然后是两颗,从门框上掉了下来。最后一颗螺丝逼得麦克掏出了兜里的小折刀,但它最后还是屈服了。麦克左右瞥了一眼,确认附近有可用的石头。离开之前他得把螺丝装回原地。然后,他这才钻进了小屋。

屋里很黑。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种更酸的气味。麦克转身掩上房门,但留了一条透光的缝,要是有车驶近前门他也能听见。他站在原地眨了一会儿眼睛,好让自己适应室内的光线。

范·锡克不在。这件要紧的事情麦克进门前就确认过了。屋里没多少东西:一堆铲子和铁锹——墓园工具房的标准设备——架子上摆着肥料和几罐黑色的**,墙角堆着几根生锈的带刺铁栅栏,显然是从墓园围栏上拆下来准备修理的,除此以外还有割草机的配件和两个小箱子,其中一个箱子上面放着一盏灯笼,看起来似乎是当桌子用的。看到屋子里的厚帆布带,麦克疑惑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布带是用来将棺材放进墓穴里的;灰蒙蒙的窗户下面摆着一张很矮的简易床。

麦克走过去检查了一番。整个床铺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儿,上面搭的毯子也没好到哪儿去。但这张床显然不久前还有人睡过,墙边扔着一份皱巴巴的《皮奥里亚每日星报》,日期是星期三。毯子有一半拖在地上,那个人似乎走得很匆忙。

麦克跪在床边揭开报纸,下面还有一本杂志,光滑的铜版纸和廉价新闻纸混排在一起。麦克捡起来翻了几页,然后吓得赶紧扔掉了。

铜版纸上印的都是性感女人的黑白照片。麦克不是没见过女人,他有四个姐妹,也不是没见过印在杂志上的女人:格里·戴辛格偷偷给他看过一本这种杂志。但这样的照片他真的从没见过。

麦克感觉自己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但与此同时,虽然没有再把那本杂志捡起来,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它,一页页地往后翻。

更多女人。更多张开的大腿。麦克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有女人愿意在镜头前面做这种事。难道她们不怕这些照片被家人看到吗?

他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麦克不是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那是一年前的事儿了,当时那种感觉令他惊诧极了,但哈里森神父详细解释过它的后果,包括精神上的和身体上的,麦克不想发疯,也不想长一脸纵欲者专属的痤疮。另外,以前他为自己犯下的这桩罪忏悔过几次。但是,在黑暗中向哈里森神父痛哭流涕地忏悔,这是一回事,但要向卡瓦诺神父坦承同样的罪孽,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麦克知道,他宁可变成下地狱的无神论者,也不愿为这种事情向卡神父忏悔。要是他真的犯了这桩罪,却没有忏悔……呃,哈里森神父也描绘过堕落的罪人将在地狱里受到怎样的惩罚。

麦克叹了口气,把杂志放回原地,原样盖好报纸,然后站了起来。他得赶快跑下山坡,再以最快的速度翻过镇外的最后一座小山,这应该能帮他摆脱脑子里的糟糕想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麦克起身的时候,毯子从小**滑了下去,一股生涩的气味顿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麦克本能地退开两步,随后他又凑到床边,掀开了那张毯子。

床底下升起一阵新鲜泥土的腥臭味……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更糟糕的味道。麦克屏息一秒钟,然后直接掀开小床,将它倚在了旁边的柳条箱上。

床底有个洞。宽约2英尺的洞口呈完美的正圆形,看起来就像城市街道上敞开的检修口,只是洞口周围堆了一圈土。麦克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望向里面。

洞里的气味糟糕极了。麦克去过橡树山附近的屠宰场,屠宰场有个房间专门用来堆放内脏和其他卖不掉的边角碎料,现在他闻到的气味就有点儿像是那个房间的。同样的血腥味。再加上浓郁的生土气息,麦克被熏得头晕眼花。他闭上眼,感觉天旋地转。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洞穴深处微微一动,就像有什么东西正慌乱地逃开洞口的光线。麦克眨了眨眼。洞口边缘十分奇怪,猩红的泥巴堆成了一条整齐的土垄,这些泥巴似乎不是陶土,上面隐隐有些条纹。麦克心中一动,眼前的一幕看起来有些眼熟。然后他想起来了。

戴尔·斯图尔特有一套《康普顿图画百科》。男孩们特别爱看介绍人体的章节,里面有许多详细的透视图。其中一幅图专门介绍消化系统,包括各个器官的横截面和彩色剖面图。

洞口边缘看起来特别像人类肠子的剖面。猩红的颜色恰似新鲜的血肉。

在麦克的注视下,洞口边缘的红色土垄似乎还在缓缓移动,先是收缩,然后舒张。腥臭的气味愈加浓郁。

麦克手足并用往后退了几步,他没法彻底屏息,只能尽量少吸入空气。不知何处传来瘆人的抓挠声。是外面的老鼠,还是洞里的什么东西?

麦克突然觉得,这个洞说不定通往外面的墓园,和某处墓穴相连。他想象范·锡克头朝下爬进洞里,消失在大地的肠道深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范·锡克像蛇一样游动。就在一分钟前,他听到了麦克的口哨声。

范·锡克,或者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麦克打了个冷战。透过灰蒙蒙的窗户,他看到外面的天几乎已经黑了,但门缝里还透着一点微弱的光线。

麦克重新把小床放了下来,确保报纸和杂志都在原地,然后他抖开毯子盖住床底的洞。就在这时候,他意识到,这样做完全是多此一举。屋里很黑,就算没有这张床,外人大概也看不见地上有个洞,如果不是它散发的气味太糟糕的话,没人能发现它。

麦克跪在地上,不禁再次想象,一条苍白的手臂从床底的黑暗中探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脚踝。

刚才的性冲动早已**然无存。有那么一秒钟,麦克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他闭上眼睛张开嘴巴,试图减轻那股恶臭带来的冲击,然后他拼命集中精神,默诵了几句“万福玛利亚”和主祷文。

但这毫无帮助。

他觉得自己听到屋外的草地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麦克猛地推开门,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毫不在乎是不是真的会撞见什么人,他只想远离那个洞,远离这个地方。

墓园里空****的。天空又变暗了一点,一颗星星挂在东方的树梢;树林看起来漆黑一片,但夏日的暮光尚未褪尽。一只红翅黑鹂蹲在20码外的一块高墓碑上,它似乎正盯着麦克。

麦克匆匆往前走了几步打算离开,然后他想起了门上的锁。男孩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刚才真是个傻瓜,于是他反身回来,开始动手装那几颗螺丝。每颗螺丝都必须拧好,干活的时候,麦克发现自己握着小刀的那只手有些发抖。

要是有什么东西从洞里钻了出来,它该怎么离开这座小屋呢?也许它会从窗户里溜出来。

打住,蠢货。刀锋一滑,割破了他的小指。麦克没有理会,径自将最后一颗螺丝往里拧了最后四分之一英寸,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血滴到了木头门框上。

好了。他的活儿干得不太完美。如果仔细观察,大概仍能发现这道门闩是被拆过又重新装回去的。不过那又怎样?麦克转身沿着小径走向墓园大门。

县6号公路上还是没车。麦克快步走下山坡,暗自希望坡底的影子不像现在这么浓重,公路两边黑得就像茂密的森林深处。

黑树酒馆的门关着,不见一丝灯光。星期天不能卖酒。这幢小房子外面竟然一辆车都没有,看起来真是不太习惯。爬上山顶路过酒馆车道的时候,麦克放慢了脚步。他的左边仍是连绵的树林,吉卜赛小径就藏在林子里的某个地方,但他的右手边是开阔的玉米地,这边的光线要亮得多,麦克已经看见了前面几百码外县6号公路和朱比利学院路相交的岔口,只要走到那里,他离西边榆树港的水塔就只有四分之三英里了。

身后的石子路上传来嘎嘎吱吱的声音,麦克又放慢了一点脚步,暗自骂了自己几句懦夫。这声音不像是汽车,更像是轻柔的脚步。

麦克没有停步,只是转过身子倒退着走,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是另一个孩子,刚看到那个身影从山顶树下的黑暗中冒出来的时候,麦克想道。他没有认出对方是谁,但他看到了老式的童子军帽子和制服。后面那个男孩离他大概有15码远。

然后麦克意识到,那不是一个孩子,更可能是个20岁以上的男人。他穿的也不是童子军制服,而是某种军服,麦克在老照片里看到过类似的制服。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的脸看起来像蜡一样光滑,而且毫无特征,说不出的古怪。

“嗨!”麦克高喊一声,挥了挥手。他不认识这个大兵,但他还是松了口气。刚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范·锡克追了上来。

年轻男子走得太快了,麦克几乎确信他在追赶自己……他急着想追上来。

真他妈该死,麦克暗忖。然后他有些茫然地想道:我又说了脏话,需要向卡神父忏悔的事又多了一件。

麦克转身沿着朱比利学院路拔腿就跑,远处那片模糊的树影就是榆树港。

戴尔的弟弟劳伦斯怕黑。

据戴尔所知,除了这一点以外,这个8岁的小男孩简直天不怕地不怕。他敢爬的地方谁都不敢去——可能除了吉姆·哈伦以外。劳伦斯身上有股狠劲儿,所以他才敢对抗比自己高一半的恶霸,哪怕被按在地上打也绝不退缩,反倒还在闷头挥拳。哪怕是比他大的孩子,面对同样的情况恐怕也早就哭鼻子了。劳伦斯喜欢刺激的把戏,他敢骑车飞跃男孩们堆出来的最高的斜坡。大伙儿在后院里玩极限运动的时候总要安排一个人躺在斜坡前面,每次都只有劳伦斯愿意自告奋勇,让其他人骑着自行车越过他的身体飞出去。他爱和大孩子们玩橄榄球,对他来说,最有趣的玩法就是让伙伴们把自己绑进硬纸板箱,从比利羊山的采石场悬崖上推下去。有时候戴尔甚至觉得,就凭这股不怕死的劲头,劳伦斯总有一天会快快活活地送掉自己的小命。

但他怕黑。

而且他特别害怕自家楼梯顶上那条黑暗的走廊,更怕漆黑的卧室。

斯图尔特家的房子——五年前从芝加哥搬来的时候,他们就租下了这幢房子——很老。楼梯下面的开关只能控制一楼门厅顶上那盏小小的枝形吊灯,但二楼的小平台仍被黑暗浸渍。要想回到卧室里,男孩们必须穿过楼梯上方半明半昧的小平台。对劳伦斯来说更糟糕的是,卧室里的电灯开关不在墙上。要打开悬挂在房间中央的灯泡,男孩们必须走进黑暗,在半空中四处摸索灯绳,然后把灯拉亮。劳伦斯痛恨这件事,所以每次他都要求戴尔上楼去替他开灯。

戴尔问过弟弟为什么讨厌摸黑开灯——当时他们躺在**快睡着了,但屋里的夜灯还亮着——你怕的到底是什么?这是我们自己的房间呀。起初劳伦斯不肯回答,不过到了最后,他睡意蒙眬地说:“也许屋里有人。他正等着我们。”

“有人?”戴尔轻声反问,“什么人?”

戴尔脖子一凉。

“你知道吧,”劳伦斯继续说道,“他长得很高,只是他的脸……不太像人类……于是我被困在黑暗中,手摸到了他的脸……他的牙齿很光滑,感觉很冷,我摸到他的眼睛像死人一样睁得很大……然后——”

“别说了。”戴尔压低声音打断了弟弟的话。

哪怕开着夜灯,劳伦斯还是害怕屋里的东西。这幢房子太老,本来不应该有壁橱。戴尔老爸说过,那年头的人都用立式大衣柜装衣服。但前一任房主或者租客在男孩们的卧室里加装了一口壁橱。壁橱做得十分粗糙,只是用上过漆的松木板在角落里搭了个顶天立地的大盒子。劳伦斯说,这活像是摆在房间里的一口棺材。戴尔也觉得壁橱有点像棺材,但他不会承认。哪怕是在白天,劳伦斯也不肯去开壁橱的门。戴尔只能想象,弟弟大概觉得壁橱里也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但劳伦斯最怕的大概是床底。

每天晚上,两个男孩分别睡在自己的小**,两张床相隔几英尺,上面铺着一模一样的罗伊·罗杰斯毯子。但劳伦斯总觉得床底下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

如果妈妈在房间里,劳伦斯会乖乖跪在床边做完晚祷;但要是屋里只有兄弟俩,他会飞快地换好睡衣直接跳上床,甚至不敢靠近黑暗的床底一步。然后他会熟练地掖好毯子的边边角角,确保任何东西都不能把他拖到床底下去。如果他正在读的漫画书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他会叫戴尔帮他捡起来。要是戴尔不肯,漫画书就会在地板上一直待到第二天天亮。

多年来戴尔一直试图跟弟弟讲道理。“你看,小傻瓜,”他说,“你的床底下什么都没有,只有成团的灰尘。”

“床底下说不定有个洞。”有一次,劳伦斯小声告诉他。

“一个洞?”

“没错,一条隧道,诸如此类。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等着抓我。”劳伦斯的声音压得很低。

戴尔大笑起来。“傻瓜,我们住的是二楼,二楼上怎么可能有洞,更别说隧道。还有,我们的地板都是很硬的木头。”他弯下腰屈起指节敲了敲地板,“你瞧,硬得很呢。”

劳伦斯吓得闭上了眼睛,仿佛戴尔的手腕随时可能被床底下突然伸出来的手抓住。

最后戴尔只能放弃,不再试图说服劳伦斯床底下没什么可怕的。戴尔一点也不怕黑乎乎的二楼。他只怕地下室,尤其是那个装煤的小房间。每一个冬天的晚上,他都得下去铲煤。但这事儿他从没告诉过劳伦斯或者其他任何人。戴尔喜欢夏天,因为不必去地下室。但劳伦斯一年到头都怕黑。

黑暗中根本没有什么脸,床底下也没东西。戴尔打开壁橱门,帮弟弟把条纹衫挂进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怪物突然跳出来或者把他拖进去。劳伦斯换上佐罗睡衣,戴尔这才意识到,虽然现在还不到晚上9点,但他也有点困了。于是他换上自己的蓝睡衣,把脏衣服扔进篮子,爬上床继续读泰山和失落城市欧帕的故事。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男孩们的父亲出现在门口。他戴着阅读眼镜,黑色的镜框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老,也更严肃。

“嗨,老爸。”劳伦斯躺在**跟父亲打了个招呼。他刚完成了掖毯子的流程,现在他的毯子绝不会松开垂落,把床底下的怪物引出来。

“你们好啊,小老虎。今晚睡得这么早?”

“我打算再看会儿书。”戴尔回答。然后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老爸一般不会上楼来跟他们道晚安,而且今晚他的眼角和唇角似乎绷得很紧。“怎么了,爸爸?”

父亲走进房间摘下眼镜,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它。他坐在劳伦斯的床边,左手搭在戴尔床头:“你们俩听到电话响了吗?”

“没有。”戴尔回答。

“听到了。”劳伦斯说。

“是格鲁姆班彻太太……”父亲欲言又止。他摆弄着手里的眼镜,把它叠起来又展开。然后他停止动作,把眼镜放回衣兜:“格鲁姆班彻太太打电话来说,今天她在橡树山看到了詹森小姐……”

“詹森小姐,”劳伦斯重复道,“你是说,吉姆·哈伦的妈妈?”劳伦斯一直不明白,哈伦的妈妈为什么和儿子不是一个姓……更不明白这位“小姐”为什么有个儿子。

“嘘。”戴尔示意弟弟闭嘴。

“是的。”父亲隔着毯子拍了拍劳伦斯的腿,“吉姆的妈妈。她告诉格鲁姆班彻太太,吉姆出了点意外。”

戴尔觉得自己的心骤然往上一提,然后猛地沉了下去。今天下午他和凯文还去找过哈伦——麦克不在,他们凑不够人打球——但哈伦家房门紧锁,里面黑漆漆的。他们还以为哈伦跟妈妈走亲戚去了,或者趁着周日办点别的什么事情。

“出了意外,”过了足足一分钟,戴尔才重复了一遍,“他死了吗?”直觉立即告诉他,哈伦肯定死了。

戴尔的父亲眨了眨眼:“死了?没有,孩子,吉姆没死。但他伤得很重。今天格鲁姆班彻太太碰见他妈妈的时候,他还人事不省地躺在橡树山医院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戴尔问道。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

父亲搓了搓脸:“他们也不确定。看起来像是吉姆爬上了学校教学楼的外墙……”

“是的,他沿着街对面那幢校舍的外墙爬了上去,结果摔了下来。今天早上穆恩太太发现他躺在那里。当时她本来打算去学校的垃圾箱里翻找报纸和易拉罐……呃,吉姆要么是昨天晚上摔下来的,要么是今天一大早。现在他还没清醒过来。”

戴尔舔了舔嘴唇:“他伤得有多重?”

父亲犹豫了一下,似乎正在组织语言。他隔着毯子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腿:“格鲁姆班彻太太说,詹森小姐告诉她,吉姆不会有事的。虽然他还没有恢复意识。她说他摔到了头,有些严重的脑震**……”

“什么是脑震**?”劳伦斯瞪大眼睛问道。

“就像你的脑子摔出了瘀青,或者头骨摔裂了,”戴尔低声解释,“别插嘴,听爸爸说。”

他们的父亲微微笑了一下:“他也不算是彻底昏迷,只是还没有清醒。医生说,对于头部严重受伤的病人来说,这种情况很正常。我猜他的肋骨也断了几根,某条手臂还有几处骨折……格太太没说是哪边。看起来,吉姆从挺高的地方摔了下来,然后砸在了垃圾箱边缘。要不是箱子里比较软的垃圾帮他缓冲了一下……呃……”

劳伦斯霍地坐起身来:“他会摔成一摊烂泥,就像麦克的小猫一样,对吧,爸爸?去年夏天,那只猫就是在哈德路上被碾死的。”

戴尔使劲拍了弟弟的胳膊一下。没等老爸开口责骂,他抢先说道:“我们可以去橡树山看看他吗,爸爸?”

父亲又取出了兜里的眼镜。“当然。我没理由不让你们去。不过咱们得等几天。等到吉姆清醒过来,医生检查确认了没事再说。要是他的病情恶化,或者一直没醒过来,他们可能会把他转去皮奥里亚的医院……”他站起来,最后一次拍了拍劳伦斯的腿,“不过要是他感觉好点了,我们这周就去看他。你们俩看书别看太久,好吗?”他走向门口。

“爸爸,”劳伦斯喊了一声,“如果哈伦是昨天晚上出去的,他妈妈怎么会不知道呢?为什么直到今天早上都没人找过他?”

一丝怒意从他们父亲的脸上闪过,但他生的不是劳伦斯的气:“我不知道,孩子。也许他妈妈以为他在家睡觉,或者吉姆是今天早上跑出去爬学校的楼的。”

“不可能。”戴尔说,“在我认识的所有孩子里,哈伦是睡得最晚的一个。我敢打赌,他肯定是昨晚跑出去的。”戴尔想到了昨晚的免费电影,想到了当时的闪电和第一波雨滴,观众纷纷躲进车里或者蜷缩在树下,冒着雨继续看罗德·泰勒大战莫洛克人。但雨下得太大,第二场电影被迫取消,他和劳伦斯只能跟着麦克的姐姐和她那个傻瓜男朋友一起走回了家。

哈伦为什么会跑去爬老中心学校?

父亲皱起眉头:“呃,他摔到了停车场旁边的垃圾箱里,所以我猜,他爬的应该是这边的墙角。今年你们的教室就在这个位置,对吧?”

“嗯。”戴尔回答。他推测了一下哈伦的攀爬路线——那家伙可能是顺着下水管和角落的石脊爬上去的,而且他肯定爬到了教室外面的窗台。天哪,就是这条路。真是活见鬼,哈伦去那儿干吗?

父亲仿佛知道戴尔在想什么似的,他问道:“你们知道吉姆为什么会爬到老教室外面去吗?”

劳伦斯摇着头抱紧了怀里破破烂烂的熊猫玩偶,他一直叫它“泰迪”。戴尔也摇头答道:“我不知道,爸爸。也想不出来为什么。”

父亲点了点头:“明天晚上和星期二我都得出差,但我会打电话回来关心你们——我也会关注你们那位小朋友的情况……如果你们想去的话,这周晚几天我们就去看望吉姆。”

两个男孩都点了点头。

父亲离开以后,戴尔试图继续看书,但泰山在失落城市里的冒险之旅突然显得很蠢。当他终于决定起身关灯的时候,劳伦斯的手越过两张床之间的空隙探了过来。睡觉的时候,劳伦斯总爱拉着哥哥的手,为此他甚至甘冒被床底怪物抓住的风险。大多数情况下,戴尔不会同意,但是今天他握住了弟弟的手。

两扇窗户的窗帘都没拉紧。树叶的影子在纱窗上投下斑驳的图案,戴尔听到了蟋蟀的鸣唱和树叶的轻响。从这个角度,他几乎看不见老中心学校,但却能看见学校北门附近那唯一一盏街灯昏暗的光晕。

戴尔闭上眼睛,但就在他快要睡着的那个瞬间,一幅画面浮现在他眼前:哈伦躺在垃圾箱里,周围全是破碎的板子和其他垃圾。黑暗中范·锡克、罗恩和其他人簇拥在垃圾箱旁边,低头看着昏迷的男孩,心照不宣地露出诡秘的笑容,老鼠般的牙齿和蜘蛛般的眼睛闪闪发亮。

戴尔一下子醒了过来。劳伦斯已经睡着了,他依然紧抱着怀里的泰迪,鼻子里微微打着鼾。一条细线从他嘴角垂落下来,打湿了枕头。

戴尔静静地躺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没有松开劳伦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