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男孩们热烈讨论了一会儿杜安·麦克布莱德遇袭事件,不过半小时后,他们就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决定一起去打球。麦克推迟了自行车巡逻队开会的时间,要么等到大家打完球,要么看杜安什么时候能回到镇上。

镇上的球场在凯文和戴尔家后面,要去球场,镇上的大部分孩子需要翻过斯图尔特家的篱笆,栅栏粗壮的木桩间呈对角线钉着一道道斜拉的木条。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对孩子们来说,斯图尔特家的车道和狭长庭院的西侧简直就是通衢大道。戴尔和劳伦斯对此并不介意,他们家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们的据点。戴尔的妈妈不反对孩子们在他家碰头,事实上,她常常拿三明治、柠檬水和其他零食招待儿子的小伙伴。

这一天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即兴比赛进展缓慢。第一个小时里场上只有四个人,凯文和戴尔对阵麦克和劳伦斯,双方轮换投球。不过到了午饭时分,格里·戴辛格、鲍勃·麦康、唐娜·卢·佩里和桑迪·惠塔克也来了,桑迪击球的技术不错,只是投起球来女孩气十足,不过她是唐娜·卢的朋友,而唐娜·卢是两支队伍都想要的香饽饽。又过了一会儿,来自所谓“高尚社区”的孩子们也加入了游戏:查克·斯珀林、迪格尔·泰勒、巴里·福斯纳还有汤姆·卡斯塔纳蒂。另一些孩子也听到了球场上的喧闹,看到了聚集的人群,总而言之,到了半下午的时候,他们的比赛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场,两支队伍都扩展成了人员齐备的球队,甚至还有人轮换替补。

查克·斯珀林想当队长。他每次都想当队长。他的父亲组织了榆树港唯一的小联盟球队,所以查克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队长兼投手,虽然他投球的技术只比桑迪·惠塔克好那么一点。不过今天,谁也没买他的账。第四场比赛开始的时候,麦克做了第一支球队的队长,第二个站出来挑人的是卡斯塔纳蒂,这个安静的大块头男孩拥有全镇最好的球棒(他击球的技术确实不赖,但他之所以能当上队长,主要还是因为那支漂亮的灰白色路易斯维尔牌球棒,那是他爸爸托芝加哥白袜队的朋友给他弄回来的)。

麦克先挑了唐娜·卢,大家都心服口服。唐娜是全镇最棒的投手,要是小联盟允许女孩加入的话,队里的大部分男孩,或者至少是不怕查克·斯珀林他爸的那些男孩,都会主动要求让她来当投手,好让球队赢上几场比赛。

即兴比赛最后多少演变成了镇北的穷孩子——也就是戴尔他们这边——对阵镇南的富孩子。虽然大家都穿着一样的牛仔裤和白T恤,但两拨孩子的手套大有区别:斯珀林和南边来的孩子们都戴着崭新的棒球手套,这些手套相对比较大,看起来也很挺;而戴尔和其他孩子戴的都是父亲传下来的手套,旧得连手心里接球的凹窝都被压平了。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普通手套,不像斯珀林和泰勒的棒球手套那么轮廓分明,皮革味儿十足,所以接起球来很疼,但男孩们并不在乎。这是比赛的一部分,和他们在球场上收获的瘀青和擦伤没什么两样。这群孩子从来不玩垒球,除非达比特太太或者学校里的哪头老母羊执意坚持。哪怕他们有时候被迫选择了垒球,但只要老师一走开,孩子们立即就会改玩棒球。

可是现在,玩得起劲的孩子们早就把老师丢到了脑后,斯图尔特太太给大家送来了一篮熏肉肠和花生果酱三明治,还有满满一罐酷爱牌饮料,比赛因此进入了第七局的暂停时段,虽然现在他们才打到第二局。经过短暂的休息,孩子们又回到了球场上。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但热意早已卷土重来,气温回升到了90多华氏度,湿气像一堵墙一样结结实实地压在每个人身上,但孩子们不在乎。他们大声喊叫玩耍,挥棒击球,奔跑抢垒,在替补区和球场间来回蹦跳,为谁该上场轮换、谁霸占位置的时间太长吵架拌嘴,但总的说来,现在球场上的气氛比大部分小联盟球队和谐。有时候大家会善意地起起哄,尤其是在斯珀林坚持要当投手,却在4局之内丢掉了5分的时候,也会互相开开玩笑,不过大多数时候,场上的所有男孩和两个女孩都玩得很认真,无言的专注笼罩着整个球场,甚至有几分禅和诗的意境。

在这场镇南富孩子和镇北中下层孩子——虽然他们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分野——的对决中,北边的孩子大占上风。第一场比赛里,卡斯塔纳蒂击球成绩良好,他们队得到的6分里有4分是他拿下的,但其他击球员基本都不是唐娜·卢的对手。麦克、戴尔和格里·戴辛格大展雄风,每个人至少拿下了4分。第二场9局比赛结束后,麦克的队伍大获全胜,两场比分分别是15∶6和21∶4。然后他们打乱队伍重新分配队员,开始进行第三场比赛。

如果迪格尔·泰勒、麦康和其他几个孩子没跟唐娜·卢分到同一支队伍里的话,事情或许不会发生。比赛进行到第三局,唐娜已经连续做了21局的投手,但她的手臂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壮有力。查克·斯珀林第一百万次被她三振出局,麦克的队员们小跑着回到场边。劳伦斯第一个站了起来,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他们靠在挡球网上,双腿伸得老长:十个孩子都穿着白色的T恤和褪色牛仔裤,乍看之下简直一模一样。桑迪玩得有点累,所以当贝姬·克莱默和几个朋友从场边路过,她就跟她们一起走了,现在场上的女孩只剩下了唐娜·卢一个。

“真讨厌,我们这两支队伍简直分不清。”迪格尔·泰勒抱怨道。

麦克撩起T恤擦了擦额头上的泥巴和汗:“什么意思?”

泰勒耸耸肩:“我是说,咱们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感觉不太愉快。你看,你根本分不清谁和谁一边。”

凯文清了清嗓子,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吐了口唾沫:“你觉得我们需要队服之类的东西?”这主意听起来很蠢。就连镇上的小联盟也没有带球员编号的正经队服,只是在衣服上印了个球队标志,而且那个标志洗上十几次就没了。

“也不是。”泰勒回答,“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选一队不穿衣服。”

“咦,这主意不错!”鲍勃·麦康响应。鲍勃和戴辛格是邻居,他们两家的房子都是防水布搭的,丑得不相上下。“反正我也快热死了。”他脱掉T恤。“喂,拉里!”他冲着劳伦斯喊道,“咱们都打赤膊吧!快把你的衣服脱掉,不然就别玩了!”

劳伦斯不满地瞥了大孩子一眼,他讨厌别人叫他“拉里”,但他还是脱掉了7码的上衣,回到场上准备击球。小小的脊骨像剑龙的骨板一样从他苍白的脊背上一块块凸了出来。

“是啊,热死了!”福斯纳家的双胞胎嚷嚷着脱掉了T恤。两个男孩的肚皮都圆滚滚的,看起来特别显眼。

麦康拍拍自己**的胸膛,转头望向身旁的凯文:“你是想脱衣服还是想换去他们那边?”

凯文耸耸肩,脱掉T恤叠起来放在身旁的凳子上,他凹陷的胸口点缀着几颗黯淡的雀斑。

接下来是戴辛格,他用力一挥,上衣像船帆一样鼓起来飞到了挡球网最上面,离地足足有12英尺,孩子们欢呼起来。一个名叫迈克尔·肖普的10岁男孩——别看他在学校里是个捣蛋鬼,到了球场上却总是笨手笨脚的——也有样学样地将脱下来的上衣掷向挡球网,白T恤刚好落在戴辛格的衣服旁边。这是今天戴尔看见他扔出的第一个好球。

下一个是麦克·奥罗克。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脱掉了T恤。麦克的皮肤是小麦色的,皮肤下面的肌肉鼓鼓囊囊。

紧接着是戴尔·斯图尔特。戴尔利落地摘掉了自己的羊毛棒球帽,可就在他伸手去撩T恤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下一个是谁。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长凳上坐的最后一个人是唐娜·卢。她没有看他,实际上,她似乎什么都没看。女孩穿着脏兮兮的运动鞋、褪色的牛仔裤和白T恤。虽然她身上的衣服比哪个男孩都要宽松,但戴尔还是看出了T恤下面的曲线。这个冬天,唐娜·卢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去年暑假她的T恤还和队里的所有男孩一样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她的胸部虽然还算不上挺拔,但看起来已经颇为显眼。

戴尔迟疑了一秒。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唐娜·卢要不要脱衣服,那是她自己的问题,对吧?但他就是觉得不太对劲。这几年他最亲密的球友一直是麦克、凯文、哈伦、劳伦斯和她,而不是现在场上这些浑蛋。

“你怕什么?”查克·斯珀林远远地站在一垒上。做不了投手,他只能纡尊降贵。他大喊:“难道你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斯图尔特?”

“是啊,赶紧的!”迪格尔·泰勒也在长凳另一头附和,“我们打赤膊,斯图尔特。”

“闭嘴。”戴尔斥道。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部分是为了掩饰脸红,他开始脱衣服。空气热得滚烫,但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冷浸浸的。他转头看了唐娜·卢·佩里一眼。

她终于回过头望向别人。劳伦斯已经三振出局,现在他站在长凳另一头附近。小男孩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沾满了灰尘,手腕和脖子比身上还要黑一圈,看起来分外滑稽。劳伦斯把球棒扛在肩上,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他皱起了眉头。击球员准备区空着,但似乎没人打算上前,球场上鸦雀无声。长凳边的男孩闭紧了嘴巴,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唐娜·卢。他们坐在那里,泰勒、凯文、比尔、巴里、麦康、戴辛格、迈克尔·肖普、麦克和戴尔,九条牛仔裤,九双运动鞋,九个赤条条的上半身。

“快点啊,”迪格尔·泰勒小声催促,他的腔调有些古怪,“我们都打赤膊,佩里。脱了吧。”

唐娜·卢睁大眼睛瞪着他。

“是啊。”戴辛格附和,他抬起胳膊肘捅了捅鲍勃·麦康,“快点儿,唐娜·卢,你到底跟不跟我们玩?”

一丝微风拂过球场中央,卷起一小片尘埃,卡斯塔纳蒂站在投手丘上没动。场上没人说话。

“抓紧时间,”迈克尔·肖普压低声音,听起来像是什么虫子在叫,“快点儿脱了,不然他们该说我们拖延比赛啦。”

没人指出他混淆了棒球规则和橄榄球规则。谁都没有说话。戴尔离唐娜·卢最近,他的胳膊肘几乎能碰到她——刚才他真的无意间碰到了一次。现在,他望向女孩的眼睛,突然发现那双蓝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那里,右手紧抓着破旧的一垒手手套,投球的左手虚弱地蜷在手套里面。

“别磨蹭了,佩里,快点儿。”迪格尔再次催促,现在他的腔调里多了一丝老成和刻薄,“赶紧脱了。我们又不在乎你身上有啥。我们都脱光啦,你要么跟我们一起,要么去那边。”

唐娜·卢又在原地坐了十秒钟。周围如此安静,戴尔甚至能听见北边田野里玉米叶沙沙的轻响。一只老鹰在头顶的高空中叫了一声。戴尔看见了唐娜·卢小巧鼻梁上的几点雀斑,蓝色的羊毛帽遮住了她的前额,但阴影中的汗珠清晰可见,还有她的眼睛,那么湛蓝,那么明亮。她的视线从他、麦克和凯文脸上一一扫过。戴尔觉得她的眼神似乎蕴含着某种疑问,或者说乞求,但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迪格尔·泰勒又嘟囔了两句,可是当看到女孩站起身来,泰勒立即闭上了嘴巴。

唐娜·卢在原地站了一秒,然后走向挡球网,取回自己的球和球棒,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完蛋。”查克·斯珀林站在一垒上抱怨。他冲着密友泰勒挤了挤眼睛。

“是啊。”迪格尔笑道,迈克尔·肖普和福斯纳家的双胞胎跟着笑了起来。

劳伦斯转头看了一圈,然后皱起了眉头。他不太明白眼下的状况:“球赛结束了吗?”

麦克走到戴尔身边,重新穿上衣服。“嗯。”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厌恶,“结束了。”他取回自己的手套、球棒和球,转身走向戴尔家后面的栅栏。

戴尔坐在原地,感觉十分——怪异——似乎有些兴奋,又有几分悲伤,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仿佛刚才那阵风从他体内带走了什么。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劳伦斯也一样——但这件事余韵犹在,就像8月的老开拓者节庆典结束后,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想到,可怕的开学已经近在眼前。他觉得有点想笑,但更想大哭一场,而且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时产生这两种情绪。

“胆小鬼!”迪格尔·泰勒冲着麦克的背影大喊。

麦克没有回头。他把自己的东西扔到栅栏对面,抓住木桩轻松翻过高高的篱笆,然后捡起装备穿过庭院,消失在戴尔家车道旁的榆树树荫中。

戴尔坐在那里,等到一局结束之后比赛暂停,他告诉劳伦斯他们必须回家了。虽然晚饭时间还没到,但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越来越暗,地平线隐没在朦胧的雾气和暮光中。

比赛还在继续。

杜安直到黄昏后才重新出现。

戴尔已经吃过了晚饭,正躺在二楼的**看一本史高治·麦克老鸭的旧漫画。透过纱窗溜进房间的光线渐次暗淡,黄昏的微风裹挟着新剪草坪的浓郁气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麦克在前院里叫他。

“咕,咕!”

戴尔翻身下床,双手在嘴边卷成喇叭。“叽,叽!”他奔下楼梯冲出前门,一步就蹦过了门廊前的四级台阶。

麦克双手插兜站在外面:“杜安在鸡舍里。”

麦克没骑车,所以戴尔也没有。两个男孩沿着德宝街一路小跑。

“劳伦斯呢?”麦克边跑边问。他的呼吸还算轻松。

“陪穆恩太太和妈妈散步去了。”

麦克点点头。86岁的穆恩太太依然热爱在黄昏时散步,她做图书管理员的女儿穆恩小姐没空的时候,邻居们就轮流陪她。

麦克家的后院里树影横斜,有的影子来自街道两旁高大的橡树和榆树,有的来自屋后的苹果树。萤火虫在奥罗克先生占地半英亩的花园边缘眨着眼睛,黑暗中的鸡舍看起来隐隐发白,它的门却是个黑洞洞的长方形。戴尔抢在麦克前面钻了进去,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光线。

杜安站在落地式收音机的空壳子旁边,凯文躺在沙发上,身上的T恤白得刺眼。戴尔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哈伦,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们的朋友还躺在医院里。

戴尔弓着背连气都没喘匀,麦克已经走到了房间中央。“劳伦斯不在也好。”麦克说,“杜安要说的事儿有点吓人。”

“你没事吧?”戴尔问胖男孩,“你怎么来的镇上?”

“我爸去了卡尔家酒馆。”杜安扶了扶眼镜,他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心不在焉。“这是真的,”他补充说,“今天那辆收尸车真的想撞死我。”胖男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冷静,但戴尔还是听出了一丝紧张。

“我为维特感到难过,”戴尔说,“劳伦斯也是。”

杜安再次点点头。

“跟他们讲讲那个大兵的事儿。”麦克说。

杜安告诉大家,上周六晚上——实际上是周日凌晨——他爸回家的时候,有个穿着奇怪制服的年轻男人搭了一段便车。

凯文十指交叉,双手伸到脑后:“然后呢?有什么不对吗?”

麦克接着讲了昨天晚上,同一个人在朱比利学院路上跟了他一段路。“当时我很害怕,”他说,“所以我拔腿就跑。我平常就跑得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看起来只是在走,但总能跟上我。最后我甩开了他五六十英尺的距离,可是当我转过水塔那个弯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当时天很黑吗?”戴尔问道。

“和现在差不多,肯定没黑到一下子就看不见人的程度。我甚至走回拐弯处看了一下,但来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凯文开始哼唱新电视剧《迷离时空》的主题曲。

戴尔一屁股坐在窄窗下面那把弹簧外露的安乐椅上:“也许那家伙躲到了地里,他可以躺在玉米下面。”

“好吧,”麦克说,“可是为什么呢?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告诉了大家他在骷髅地墓园工具房里发现的那个洞。

凯文坐起身来:“天哪,奥罗克,你真的撬了门?”

“嗯。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

凯文吹了声口哨:“要是被康登或者巴尼逮到,这就变成了重点。”

麦克重新将手插进衣兜,他看起来比杜安还要心烦意乱:“巴尼倒是个好人,但我觉得康登有问题。你今天看见他和杜安他爸吵架了。我觉得范·锡克的事儿他撒了谎。”

戴尔探身向前:“撒谎?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一伙的,”麦克说,“或者他在帮他们的忙。”

“他们是谁?”凯文问道。

麦克走到门口向外望了望,手依然插在兜里。外面已经很黑了,微弱的光线刚够映出男孩站在门框里的剪影。“他们。”他重复道,“罗恩先生、范·锡克,可能还有老肥特。他们都和这事儿有关。”

“还有那个大兵。”戴尔补充道。

杜安清清嗓子:“那个大兵穿得和‘一战’步兵一模一样。”

“什么是步兵?”麦克问道。

戴尔和杜安同时开口试图解释,然后杜安点点头,把机会让给了戴尔。

“那场战争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麦克追问,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就从姆姆的故事里听到过。

杜安告诉了他。

站在门口的麦克猛地转过身来,在门框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好极了,真有个穿着‘一战’步兵制服的家伙在附近转悠?”

“也许他只是从家里出来散个步。”凯文嘲讽的腔调依然不改。

“他家住在哪里?”戴尔问道。

“墓园。”

凯文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但夜色太黑,杜安的狗又刚刚死于非命,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麦克率先打破沉默:“有谁知道哈伦现在如何吗?”

“嗯,”凯文回答,“我妈今天下午在橡树山碰见了他妈。当时她正在医院广场对面的药店里吃晚饭。她告诉我妈,哈伦还是昏迷不醒。他的胳膊断成了好几截,多处反复骨折。”

“很糟糕吗?”戴尔刚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蠢。

麦克点点头。在戴尔认识的所有人里,麦克拿的童子军急救徽章比谁都多。“反复骨折意味着他的胳膊折断了不止一次,说不定连骨头都露了出来。”

“哎哟哟。”凯文惊呼。戴尔光是想想就觉得有点恶心。

“最糟糕的可能还是脑震**,”麦克继续解释,“如果哈伦一直昏迷不醒,那情况可能十分严重。”

男孩们再次沉默下来。一只老鼠或者鼩鼱从地板下面匆匆跑过。现在屋里几乎已经黑透了,戴尔只能看到其他几个男孩的轮廓。凯文的T恤还是白得发亮,但杜安的深色法兰绒上衣已经变成了黑暗中的剪影。门窗外闪烁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仿佛黑暗中的点点余烬,或者一双双眼睛。

“我明天去橡树山。”最后杜安终于开口说道,“我去看看吉姆,回来再告诉你们情况。”

凯文的T恤在黑暗中动了一下:“要不我们一起去?”

“不行。”杜安断然拒绝,“你们在这儿有别的任务,还记得吧?你去跟踪罗恩了吗?”黑暗中他的词锋直指凯文。

格鲁姆班彻嗫嚅着回答:“我不是一直忙着吗?”

“是啊,”杜安毫不留情地说,“大家都忙。但既然上星期六我们在山洞里都说好了,那该办的事儿总得办。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太对劲。”

“也许哈伦看见了什么东西。”戴尔说,“他们是在老中心学校后面的垃圾箱边上找到他的。当时他可能正在跟踪老肥特,诸如此类的事情。”

“也许。”杜安表示赞同,“我明天想办法查查。还有,吉姆不在的时候,我们最好另外派个人去跟踪达比特太太。”

“我去吧。”戴尔惊讶地听见自己挺身而出。

门框里麦克的影子说道:“我在墓园里没看到范·锡克,但明天我一定把他给找出来。”

“小心。”杜安提醒,“我的确没看清驾驶室的人,但我觉得肯定是他。”

男孩们又七嘴八舌地追问起了上午那场灾难的细节。杜安尽量简洁地总结了一番。“我得走了。”最后他说,“我不想让老头子在卡尔家喝得烂醉。”

三个男孩难为情地挪了挪身子,暗自庆幸黑暗掩饰了尴尬。“这些事儿我能告诉劳伦斯吗?”戴尔问道。

“当然。”麦克回答,“不过你可别吓着他。”

戴尔点点头。会议结束,大家各有去处,但一时间似乎谁都不想走。奥罗克家的一只猫钻进谷仓跳上戴尔的膝头,蜷起身子咕噜起来。

凯文叹了口气。“这些狗屁事情简直毫无道理。”他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男孩们谁都没接茬儿,大家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沉默即是默认。

那天晚上,麦克·奥罗克一直躺在**数窗外的萤火虫。睡眠就像一条隧道,他一点也不想钻进去。

前院的椴树下面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麦克俯身向前,鼻子紧贴纱窗,试图透过枝叶的缝隙查看小小的前门廊。

姆姆窗外那棵椴树下的阴影里的确有人在动,那个人似乎走到了外面的公路上。麦克努力聆听了一会儿,但却没发现柏油路上传来脚步声,也没听见鞋子踩过路边石子发出的嘎吱声,只有玉米叶子的簌簌轻响。

麦克只瞥到了那个人影一眼,但他看到了帽顶浑圆的轮廓。这顶帽子实在太圆,绝不可能是牛仔帽,更像是幼童军的制服帽。

或者杜安口中步兵专属的宽边毡帽。

麦克躺在窗边,心脏怦怦直跳。他坚持不肯入睡,仿佛是在苦苦抵抗某个不能越雷池一步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