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免费电影要等到天黑才开场,但性急的人们早已动身赶往舞台公园。低垂的夕阳挂在主街上,就像一只眷恋温暖人行道的黄猫。从乡下赶来的几家人把他们的皮卡和旅行车倒进公园旁边布罗德大道沿街铺着小石子的停车场里,等到放电影的人将画面投影到公园咖啡馆侧墙上的时候,这个地方的视野最棒;停好车以后,他们会坐在草地或者舞台上野餐,和镇上好一阵子没见面的朋友聊聊天儿。大部分本地居民要等到太阳完全落山以后才会陆续到达,布罗德大道两旁的榆树搭成了一条黑黢黢的隧道,一头是灯光闪烁的主街,另一头通往充满光明和欢声笑语的公园。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初,离榆树港最近的一家电影院,即橡树山的伊瓦茨宫关门歇业以后,免费电影就成了这座小镇的一项传统。当时伊瓦茨的儿子加入了海军陆战队,他是那座电影院唯一的放映员。第二远的电影院位于40英里外的皮奥里亚,由于汽油管制的缘故,大部分人没法跑那么远。于是在1942年的那个夏天,每个星期六的夜晚,老阿什利-蒙塔古先生都会从皮奥里亚搬来一台放映机,在舞台公园里播放新闻、战争债券广告、动画片和热门电影。雪白的帆布银幕挂在公园咖啡馆旁,20英尺高的画面就投影在那上面。

1919年,如今这位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爷爷自杀身亡,阿什利大宅也烧成了一片废墟,从那以后,阿什利-蒙塔古家就从榆树港搬走了;但这个家族的男性成员偶尔还会回到这里,为公共事业捐款,看顾这座小镇,就像老派的英国乡绅照看依附于自家庄园的村庄。1942年6月,榆树港最后一位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儿子为这座小镇带来了周六夜晚的第一场免费电影,十八年后,他的儿子继承了这项传统。

时至今日,1960年夏天,6月的第四个夜晚,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长款林肯驶进舞台西边的老位置,泰勒先生、斯珀林先生和市议会的其他成员帮他把沉重的放映机抬到舞台的木质底座上。人们在自己的毯子和公园长椅上安顿下来;淘气的孩子在嘘声中跳下低垂的树枝,或者从舞台下面钻了出来;皮卡车斗里的大人开始调整折叠椅,传递爆米花。榆树上方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暗,整个公园陷入了电影开场前的寂静之中,公园咖啡馆墙边那块长方形的帆布渐渐亮了起来。

戴尔和劳伦斯出来得很晚,兄弟俩本来盼着父亲能及时回家,带着全家人一起去看免费电影,结果他却没赶回来。不过8点30分刚过,他就从州际线上打来了电话,说他正在往回赶,让大家不必等他。戴尔的妈妈给两个儿子做了爆米花,兄弟俩都得到了一个棕色的袋子和一枚银币,可以去公园咖啡馆买杯软饮料喝。妈妈叮嘱他们,看完电影就赶快回家。

他们没骑车。正常情况下,他们俩不管去哪儿都爱骑车,但走路去看免费电影,这是两兄弟的传统。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养成了这个习惯,那时候劳伦斯还小,不能骑车,所以戴尔只好带着他一起走着去公园,兄弟俩手牵着手穿过寂静的街道。

现在街道也很安静。薄暮的天空中,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尽,但星星还没开始出现。榆树树冠之间的缝隙漆黑一片,移动的云朵遮住了仅存的些许天光,厚重的空气中洋溢着新割过的草坪和花朵的气息。蟋蟀在黑漆漆的花园和茂密的树篱中哼唱着夜曲,穆恩太太房后那棵枯死的杨树枝丫上,一只猫头鹰正在初试啼声。老中心学校的巨大黑影屹立在废弃的操场中央,两个男孩快步穿过第二大道,向西转入教堂街。

每个街角的路灯都亮着,但榆树下的长街却漆黑一片。戴尔恨不得跑起来,他们眼看就要赶不上开场动画了,但人行道上坑坑洼洼,劳伦斯担心踢到石头,弄撒爆米花,所以兄弟俩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中快步前行,枝叶在他们头顶微微招摇。教堂街两侧的高大房屋要么一片漆黑,要么只能透过飘窗和纱门看见电视机闪烁的蓝白色微光。有几处门廊上点缀着烟头的火光,但天太黑了,完全看不清那到底是谁。罗恩先生在第三大道和教堂街交叉口处萨姆森太太的老公寓里租了个二楼的房间,这幢阴暗的砖房里本来有个溜冰场,但夏天并不开业。戴尔和劳伦斯小跑着穿过路口,向左拐进布罗德大道。

“感觉就像万圣夜。”劳伦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家似乎都装扮得整整齐齐,藏在阴影里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这个袋子也像是‘不给糖就捣乱’的糖果袋,但每个人都不在家,而且……”

“闭嘴。”戴尔打断了弟弟的话。他已经听到了免费电影欢快愉悦的音乐声:是华纳兄弟公司的动画片。布罗德大道榆树掩映的隧道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远处只看得见几幢维多利亚式大宅闪烁的灯光。其中一幢是长老会第一教堂,斯图尔特家常去那儿做礼拜,空****的教堂坐落在邮局对面的街角,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什么声音?”劳伦斯猛地停下脚步,抓紧了手里的爆米花袋子。

“没有吧。怎么了?”戴尔跟着弟弟停了下来。

头顶的树荫中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滑行。

“没事啦。”戴尔拉着劳伦斯试图继续往前走,“可能是鸟。”但劳伦斯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于是戴尔只好停下来又听了听:“要么就是蝙蝠。”

现在戴尔已经看见它们了:深黑的阴影掠过枝叶间的浅色缝隙,长翅膀的纷飞身影映衬在长老会第一教堂的白色墙壁上,清晰可见。“只是蝙蝠而已。”他拉起弟弟的手。

但劳伦斯不肯挪步。“你听。”他低声说。

戴尔恨不得揍他一顿,把他踢进公园的放映场里,或者揪住弟弟的大耳朵,拖着他走过最后这个街区。但他什么也没做,反倒真的开始侧耳倾听。

树叶沙沙作响。距离和潮湿的空气稀释了动画片夸张的配音。他听见了带蹼的翅膀扇动的声音。还有别的一些声音。

这绝不是高处的蝙蝠接近超声频段的鸣叫,躁动不安的暗夜里潜藏着某种尖锐但微弱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惊叫,或者咒骂、脏话。大部分音节像是支离破碎的单词,你明明能听见,却分不清具体的字句,仿佛隔壁房间里有人正在高声争吵。但有两种声音格外清晰。

戴尔和劳伦斯僵在人行道上,紧抓手中的袋子,抬头直愣愣地望着天空。这群蝙蝠正凄厉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刺耳的尖叫就像牙齿摩擦黑板。远处飘来了动画片里猪小弟的声音:“就——就——就——就是这样,伙计们!”

“跑!”戴尔低声下令。

吉姆·哈伦本来看不成免费电影。他妈妈不在家——又上皮奥里亚约会去了——她说他是个大孩子了,用不着再请保姆,但却不能独自出门。哈伦把自己的床伪装了一番,腹语艺人玩偶代替他躺在**,脸冲着墙壁;被子下面塞着一条牛仔裤,假装是他的腿;万一妈妈先回家,他的安排就派上了用场。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她再早也要到凌晨1点到2点才会回来。

哈伦从碗柜里抓了一把巧克力糖果棒,准备看电影的时候吃,然后他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沿着德宝街飞快地骑了出去。刚才他一直在看电视里的《荒野大镖客》,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他不想错过动画片。

街道上空无一人。哈伦知道,年龄大得足够开车又小得不满足于劳伦斯·维尔克秀和公园免费电影的人早就上皮奥里亚或者盖尔斯堡寻欢作乐去了。哈伦发誓,等他的年纪再大一点,他也绝不会在星期六的晚上留在榆树港。

无论如何,吉姆·哈伦觉得自己待在榆树港的日子屈指可数。要么他妈妈会嫁给某个滑头的男朋友,也许是个全副身家都穿在身上的汽修工,然后带着哈伦搬去皮奥里亚,要么再过一两年,他自己也会跑掉。哈伦嫉妒塔比·库克。那个胖男孩就像哈伦的妈妈安在后门廊上那盏25瓦的灯泡一样不起眼,但他懂得抓紧机会逃离榆树港。当然,考虑到塔比的老爹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他妈又是那副德行,哈伦不打算步塔比的后尘。哈伦有他自己的问题。

他讨厌妈妈恢复了闺姓,只留下他一个人顶着父亲的姓氏,而且她甚至不准他在她面前提起父亲。他讨厌她每个周五和周六都要出去,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到她的低胸村姑上衣和性感黑裙,他总觉得滑稽……感觉妈妈变成了他藏在衣柜后面那些杂志上的女人。他讨厌她抽烟,也讨厌她留在烟头上的口红印,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他从未谋面的那些浑球脸颊上也沾着同样的唇印……还有他们身上。他讨厌她喝得太多又极力掩饰,试图装出一副良家妇女的样子,但咬文嚼字的口音、迟缓的动作和拥抱他的企图总会暴露她的真正状况。

他讨厌自己的妈妈。如果她不是这么个……如果她能当个更好的妻子,那么他的父亲或许不会跟秘书幽会,更不会跟她私奔。

哈伦的自行车掠过布罗德大道,他一边努力踩着脚踏板,一边举起衣袖恼怒地擦了擦眼睛。街道左侧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几幢大宅之间一闪而过,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又瞥了一眼,最后他的自行车划出一条弧线,在路边的石子地上停了下来。

有人在宽阔庭院之间的小巷里移动。在那个矮胖的身影被漆黑的小巷再次吞没之前,哈伦看到了她苍白的手臂和裙子。活见鬼,是老肥特。小巷这边是达比特太太那幢古老的大房子,另一侧高耸的粉红色维多利亚式建筑曾是杜甘太太的家。

老肥特在巷子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哈伦本来准备不管这事儿,继续骑车去看免费电影,但他很快想了起来,他的任务就是跟踪这位老师。

真是活见鬼。奥罗克脑子里装的是不是驴屎蛋?难道他以为我会成天跟着这头老恐龙到处转悠?今天下午我也没看见他或者别人执行自己的跟踪任务。麦克就喜欢发号施令……偏偏那几个傻瓜还总是听他的……我可没空陪他们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不过天都黑了,达比特太太为什么要钻进巷子里?

大概是扔垃圾吧,蠢货。

但收垃圾的车星期四才来。而且她手里什么都没拿。事实上,老肥特打扮得十分隆重……她身上穿的好像是那条粉红色的漂亮裙子,圣诞放假前那天她还穿过。当然,这头老肥牛才不会费心给学生办什么派对,她只是花了三十分钟时间给秘密圣诞老人名单上的孩子分发礼物。

她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既然他们那个自命不凡的自行车巡逻队里人人都有跟踪任务,那么要是吉姆·哈伦成了唯一一个真正有所发现的人,奥罗克肯定会大吃一惊吧?这会儿大家都去看免费电影了,没准儿老肥特是去跟罗恩先生或者那个阴森森的范·锡克幽会。

想到这里,哈伦不禁有点反胃。

他骑着自行车穿到街对面,把车扔在靠近杜甘太太家的灌木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向内张望。他立即看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这会儿她差不多已经走到小巷和第三大道的交叉口了。

哈伦蹲在原地思考了一秒钟。自行车车轮碾过煤渣和石子的声音太响,他决定步行去追。哈伦借着高高的树篱掩饰身形,他在阴影间穿梭,小心地避开路边的垃圾桶,以免发出声响。他本来有点担心引发狗叫,但很快他就想起来了,周围只有吉布森家的后院里养着狗,但德克斯特已经很老了,就算它叫了起来,大家也只会觉得它在胡闹。再说了,这会儿德克斯特没准儿和主人一起待在屋子里看劳伦斯·维尔克秀。

老肥特穿过第三大道,经过罗恩租住的公寓,最后穿过操场直奔老中心学校南侧。

真见鬼,哈伦暗忖,她只是去学校里取点东西。然后他想起来,这不可能。下午在山洞里跟那群蠢货开完会回来以后,他和戴尔还有其他几个男孩注意到,有人用木板把老中心学校一楼的窗户全都封了起来——也许是担心哈伦这些痛恨学校的孩子去搞破坏——校舍南北两头的大门都挂上了铁链和锁。

达比特太太——借着街角路灯的光线,哈伦看清了她的脸——消失在消防楼梯下方的阴影中,哈伦藏在学校对面的一根柱子后面。哪怕隔着两个街区,他也能听到免费电影正片开场的音乐声。

学校那边传来高跟鞋踩在金属楼梯上的声音,达比特太太正沿着消防楼梯往二楼爬,哈伦瞥见了她苍白的手臂。二楼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她竟然有钥匙。

哈伦努力猜想,这么大晚上的——星期六的晚上,而且又是暑假——老肥特摸回学校是想干吗?现在已经放假了,校舍早已腾空,而且随时可能拆掉。

老肥特肯定跟罗恩先生有一腿。

哈伦努力在脑海中描摹:达比特太太躺在橡木办公桌上,罗恩先生朝她俯下身来。但哈伦的想象力到此为止。

哈伦的心一阵狂跳,他等待着学校二楼有灯光亮起,但灯始终没亮。

他朝着学校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藏在校舍墙角下,就算达比特太太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恐怕也很难发现他。

还是看不到任何灯光。

等等。校舍西北角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芒,莹莹的磷光来自角落那间教室的高窗。是达比特太太的教室。这一年哈伦一直在这间教室里念书。

该怎么摸上去看看呢?楼下的大门都上了锁,地下室的窗户也被金属格栅封死了。哈伦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爬消防楼梯,从老肥特刚刚打开的那扇门里钻进去。可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在消防楼梯上或者——更糟糕——二楼漆黑的走廊里迎面撞上老肥特,他立即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哈伦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二楼的磷光从一扇窗户移向另一扇窗户,就像那个老肥婆正捧着一罐萤火虫在教室里走动。三个街区外传来隐约的笑声,今晚放的肯定是部喜剧。

哈伦望向校舍角落。那边有个装垃圾的大铁箱,他可以踩着箱子爬到人行道上方6英尺高的窄窗台上,然后借助固定下水管的金属支架爬上一楼窗户上方的石檐。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大楼外立面繁复的石头线条和窗框间总有落脚的地方,只要他的运动鞋能找到坚固的支撑点,他就能一路爬上二楼窗户下面的窗台。

窗台差不多有6英寸宽——这一点他很有把握,因为他常常望着窗外发呆,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还会掏出兜里的小玩意儿喂窗外的鸽子。这个宽度不够他站稳——更别说顺着外立面往前走……但如果有下水管支架做额外的支撑,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只需要沿着窗台挪动2英尺左右,就能探头窥视窗户里面。

那扇透出磷光的窗户。幽幽的磷光时隐时现。

哈伦爬到垃圾箱顶上抬头望了望。这可是两层楼啊……离地足有20多英尺。周围的地面全是坚硬的石板和碎石子。

“喂,”哈伦低声给自己打气,“上吧。换了你能行吗,奥罗克?”

他开始向上攀爬。

舞台公园放免费电影的这天晚上,麦克·奥罗克留在家里照顾外婆。他的父母去了银叶舞厅参加哥伦布骑士会举办的舞会,那幢古老的建筑坐落在通往皮奥里亚的哈德路旁一大片银叶树下,离榆树港差不多有12英里。麦克、他的四个姐妹和姆姆都留在家里。从理论上说,现在家里管事儿的人是麦克的大姐,17岁的玛丽,但奥罗克夫妇刚出门十分钟,玛丽的男朋友就来了。父母不在的夜晚,按理说玛丽不能出门约会——她一个月的禁足期还没结束,至于她为什么会被禁足,麦克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不过当她那位满脸青春痘的男朋友开着一辆1954年的雪佛兰出现在门前,玛丽立即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当然,她没忘了逼迫妹妹们发誓保守秘密,威胁麦克不准告密,不然就要了他的小命。麦克耸耸肩。现在他手里又多了一个玛丽的把柄,没准儿哪天就用得着。

接下来应该轮到15岁的玛格丽特掌控大局。可是玛丽出门十分钟后,黑乎乎的后院外面就传来了年轻人的叫嚷声,那是三个念高中的男孩和佩格的两个女朋友——他们都还太小,没资格拿驾照——于是佩格也出门去看免费电影了。两姊妹都知道,她们的爸妈每次出去跳舞都得玩到凌晨才会回家。

于是13岁的邦妮正式成了临时家长,但邦妮从没管过任何事。“邦妮”这个词的意思是“美人儿”,但麦克有时候会觉得,他的三姐简直是全世界最名不副实的女孩。奥罗克家的其他几个孩子,甚至包括麦克在内,都继承了父母漂亮的眼睛和富有爱尔兰风情的优雅外貌,但邦妮却长了一身肥肉,棕色的眼睛黯淡无光,一头棕发更是比眼睛还黯淡。如今她蜡黄的皮肤上又添了几处痘印,又臭又硬的脾气结合了她妈妈清醒时最刻薄的一面和她爸爸喝醉后的毒舌。两个姐姐刚出门,她立即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她和7岁的凯瑟琳共享的卧室里,然后眼明手快地锁上了房门,哪怕门外的凯瑟琳急得大哭,她也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

凯瑟琳是奥罗克家的女孩儿里面长得最漂亮的一个——红发蓝眼,玫瑰般红润的脸颊上生着几点雀斑。每次看见她动人的笑容,麦克的老爸总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忆爱尔兰的乡下姑娘,虽然儿子从没拜访过老爹故乡的村庄。凯瑟琳是个美人。但她的脑子有些迟钝,所以这个7岁的小姑娘至今还在上幼儿园。看到凯瑟琳拼尽全力也弄不懂一些最简单的事情,麦克只能强忍眼泪躲到屋子外面。每天早上帮卡瓦诺神父主持弥撒的时候,麦克都会祈求上帝治好小妹,但上帝一直没有回应他的祈祷。随着年龄的增长,凯瑟琳的缺陷变得愈加明显。同龄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学习阅读和简单的算术了,她却依然懵懂,被同伴们甩得越来越远。

现在麦克好不容易哄好了凯瑟琳,做了炖菜给她当晚饭吃,又把她安顿在了阁楼里玛丽的**,这才走下楼梯去照顾姆姆。

麦克9岁那年,姆姆遭遇了第一次中风。厨房里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突然变成了蜷缩在客厅角落等死的女人,他记得当时家里乱了好一阵子。姆姆是他母亲的母亲,虽然麦克并不认识“女家长”这个词,但他从小就生活在女家长的权威之下。老太太永远套着一件波点围裙,她要么在厨房里忙碌,要么在客厅里缝补,什么问题她都能解决,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归她做主。玛丽·玛格丽特·霍利亨抑扬顿挫的爱尔兰口音常常透过暖气出风口传进麦克的房间,有时候她会温言抚慰他的母亲,劝她别太悲观,有时候又会严厉批评他的父亲,要他少跟狐朋狗友喝酒。麦克6岁的时候,约翰·奥罗克被帕布斯特啤酒厂解雇了一年,是姆姆拯救了这个家庭濒临崩溃的财政——麦克记得自己不小心听到大人们在厨房里争执,他的父亲执意不肯动用岳母一生的积蓄,姆姆却坚持要给他们——麦克8岁、凯瑟琳4岁那年,一条疯狗闯进德宝街那次,也是姆姆救了兄妹俩的命。当时麦克觉得那条狗有点奇怪,于是他退了回来,也叫凯瑟琳别靠近。但小妹喜欢狗,她不理解这只动物可能会伤害她,于是她浑然不觉地迎着狺狺咆哮的疯狗跑了过去。双方的距离还有一臂之遥,疯狗糊满眼屎的双眼紧盯着小女孩,仿佛随时准备冲锋,麦克吓得放声惊叫,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然后姆姆出现了,她的波点短围裙在空中飞舞,右手紧握扫帚,方巾包裹的日渐灰白的红发都快散开来了。她一只手护住凯瑟琳,另一只手猛挥扫帚,疯狗竟被她挑得飞起来,落到了4英尺外的街心。姆姆一把将凯瑟琳推向麦克,命令他立即带着妹妹回家,她的声音冷静却不容拒绝。等到疯狗爬起来再次弓腰准备冲锋,姆姆早已回过头严阵以待。麦克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姆姆站在那里,双腿跨步分开,脖子上系着一条方巾。她就这样一直守在那里。后来治安官巴尼说,他从没见过被扫帚拍死的狗——而且还是条疯狗——但霍利亨太太差点儿把那怪物的脑袋拧了下来。

巴尼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怪物。从那以后,麦克打心底里相信,无论潜伏在黑暗中的是什么怪物,它们都绝不是姆姆的对手。

然而不到一年后,姆姆就倒下了。第一次中风来势汹汹。疾病麻痹了她的身体,也切断了控制肌肉的信号,那张生机勃勃的脸骤然失去了神采。威斯克斯医生说,姆姆恐怕只有几周时间了,甚至可能只有几天。麦克还记得,客厅——那曾是不知疲惫的姆姆最活跃的舞台——一夜间变成了病房,那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他和全家人一起提心吊胆地等待末日的降临。

但她活过了那个夏天。秋天的时候,她已经能通过眨眼来告诉别人她的需求了。到了圣诞节,姆姆甚至能说话了,虽然只有家里人才能听懂她的话。复活节来临的时候,她和身体的战斗又取得了更辉煌的成果:她可以活动自己的右手,也能在客厅里坐起来了。然而复活节刚过三天,第二次中风狠狠砸在了她头上。一个月后又是第三次。

最近一年半的时间里,躺在客厅里的姆姆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那张蜡黄的脸看起来松垮垮的,手腕弯曲得像是死鸟的爪子。她不能动,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机能,只能通过眨眼和外界交流。但她还活着。

麦克走进客厅的时候,外面的天刚刚开始变黑。他点亮煤油灯——他家有电灯,但姆姆住在楼上的时候就喜欢用油灯,现在他们也延续了这一传统——姆姆躺在一张高**,麦克弯下腰查看她的情况。

姆姆和往常一样向右侧躺,脸朝着他这边。他们每天都会小心地给她翻身,以减轻不可避免的褥疮。她的脸上满是皱纹,肤色蜡黄,看起来完全不像人类。阴郁无神的眼睛微微向外凸出,仿佛内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又或者只是因为无法传达主人的想法而倍感挫败。她正在流口水,麦克从床下抽出一条干净毛巾,轻轻帮她擦了擦嘴。

他检查了姆姆是不是需要换尿布——这活儿本来该他的几个姐姐干,但她们照顾姆姆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他多,所以姆姆的肠子和**的需求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秘密——结果发现她依然干净清爽,于是麦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握住姆姆的手。

“今天我在外面疯了一天,姆姆。”他低声告诉她。他不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总会放低声音,但他注意到其他人也是这样,甚至包括他妈。“这才像是真正的夏天。”

麦克环顾房间,厚重的窗帘遮住了窗户,桌上放着几个药瓶,柜子顶上摆着姆姆一辈子积攒的照片,有的老照片已经发黄褪色。那时候她还很灵活。现在她甚至没法转动眼睛去看自己的照片,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多久?

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维克多牌留声机,麦克挑了一张姆姆最喜欢的唱片。卡鲁索唱的《塞尔维亚的理发师》。高亢的歌声和唱针更高亢的刮擦声在客厅里流淌,虽然姆姆毫无反应,连眨眼和抽搐都没有,但麦克觉得,她还能听见。他擦掉姆姆嘴角和脸颊边的唾液,帮她把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然后重新坐回矮凳上,再次握住她的手,感觉就像握着一把没有生命的干柴。麦克小时候,姆姆在万圣节给他讲过《猴爪》的故事,吓得他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睡觉都必须留着夜灯。

如果我用姆姆的手许愿,他漫无边际地想道,那会发生什么?麦克摇摇头甩掉脑子里无情的臆想,忏悔地念了句“万福玛利亚”。

“爸妈去银叶舞厅了。”他低声告诉姆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一点。留声机里的歌声十分轻柔,但唱针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几乎盖过了人声,“玛丽和佩格看电影去了。戴尔说,今晚的免费电影放的是《时间机器》。他说这部片子讲的是一个人闯进未来的故事。”麦克突然闭上了嘴巴,他感觉姆姆的身体似乎在动。男孩仔细查看了一下:姆姆的臀部在床单下面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动。他听到了她放屁的轻响。

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麦克加快了语速:“听起来有点奇怪,对吧,姆姆?闯进未来?戴尔说,人类总有一天能做到,但凯文觉得不可能。小凯还说,这不像俄罗斯人把斯普特尼克送上太空那么简单……几年前我们一起看过天上的那颗卫星,你还记得吧?我说他们下一步没准儿会把人送上太空,你说你也想去。

“呃,无论如何,反正小凯觉得,去往未来和回到过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说这会造成太多悖——”麦克努力想了想那个词。他讨厌在姆姆面前显得很蠢。他念四年级的时候留过级,全家人里只有姆姆不觉得他是个蠢货。“悖——悖论。比如说,要是你回到过去,却不小心杀死了自己的外祖父,那会发生什么……”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之后,麦克立即闭上了嘴巴。他的外祖父——姆姆的丈夫——三十二年前死于一次运粮机事故。当时他正在打扫运粮机的主舱室,一扇金属门突然开了,11吨小麦倾泻而下。麦克听父亲跟别人说,老德温·霍利亨在打着旋儿上升的麦浪中拼命向上游,就像被洪水冲走的狗,但他最后还是难逃淹死的厄运。尸检表明,他的肺里塞满了固体和灰尘,就像两袋压得结结实实的麸皮。

麦克低头看了看姆姆的手。他抚摸着外婆干枯的手指,回想起自己六七岁时那个秋天的夜晚,姆姆坐在这间客厅的摇椅上,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跟他说话:“迈克尔,你外公是被死神带走的。那个身披黑袍的男人走进运粮机,带走了我的德温。但他没有乖乖就范——噢,我亲爱的德温,他跟死神恶斗了一场!将来我也打算这样,我最亲爱的迈克尔。如果那个身披黑袍的男人出现在这里,我绝不让他进门。我不会乖乖就范。不,迈克尔,我绝不轻易就范。”

从那以后,麦克脑子里的死神就成了一个身披黑袍的男人,在他的想象中,姆姆一定能赶走死神,就像她当年拍死那条疯狗一样。现在他低下头凝视她的眼睛,仿佛拉近距离有助于他和姆姆的交流。他从姆姆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眼球的弧度和跳动的灯焰让这张脸显得有些失真。

“我不会让他进来的,姆姆。”麦克低声保证。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空气吹得姆姆脸颊边的灰发微微颤动:“我不会让他进来,除非得到了你的允许。”

透过窗帘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他看到黑夜沉甸甸地压在窗格上。楼上传来隐约的嘎吱声,老房子里常有这样那样的声响;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窗户。

歌剧已经放完,客厅里只余唱针划过唱片的刺耳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只爪子正在抓挠石板。但麦克依然坐在原地,他的脸紧挨着姆姆的脸庞,手紧握着她的手。

戴尔·斯图尔特和弟弟并肩坐在舞台公园里看《时间机器》,刚才那群蝙蝠引发的闹剧显得遥远而可笑,几乎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戴尔早就听人说过,今晚放的很可能是这部片子。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在皮奥里亚开了家剧院,他常常把刚下映的片子带到榆树港来放。戴尔很想看《时间机器》,因为去年他刚读过这部经典漫画。

一阵轻风拂过公园里的树木,银幕上的罗德·泰勒从溪水里救起了险些淹死的伊薇特·米米亚克斯,冷漠的埃洛伊人却面无表情地袖手旁观。劳伦斯跪坐在地——他一激动就这样——嚼着最后几颗爆米花,时不时喝一小口他们刚才在公园咖啡馆里买的“胡椒博士”汽水。罗德·泰勒进入莫洛克人的地下世界时,劳伦斯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哥哥身边靠近了一点。

“没事,”戴尔低声安慰弟弟,“他们怕光,那个人手里有火柴。”

银幕上莫洛克人的眼睛闪烁着黄色的光芒,就像公园南边灌木丛里的萤火虫。罗德·泰勒擦亮一根火柴,那群怪物畏缩地向后退去,举起蓝色的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头顶的树叶还在沙沙作响,戴尔抬起头,发现天上的星星都被云挡住了。他开始担心今晚的免费电影会不会被暴雨冲散。

除了便携放映机内置的喇叭以外,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还带来了两台外置音箱,但电影的声音还是没有真正的剧院里那么响亮。风越来越大,树叶的窸窣声渐渐盖过了罗德·泰勒的怒吼和莫洛克人怒气冲冲的喊叫,拍打着翅膀的黑影从公园上空的枝叶间掠过。

劳伦斯又朝哥哥身边挤了挤,他不停搓着牛仔裤上的草渍,连爆米花都忘了嚼。小男孩摘下头顶的鸭舌帽,无意识地咬着帽檐,他一紧张就这样。

“没事的,”戴尔捏起拳头在弟弟肩头轻轻捶了一下,“他会把薇娜从洞里救出去的。”

风越来越大,但银幕上的彩色图像还在继续跳动。

卡车的声音从车道上传来的时候,杜安正在吃夜宵。

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待在地下室里开着收音机,完全听不到引擎的声音。但今天他没关纱门和窗户。外面十分安静,只有蟋蟀和池塘边的树蛙仍在夏夜里不知疲倦地鸣唱,猪舍那边偶尔传来金属门磕在自动加料槽上的哐哐声。

老头子提前回家了,他刚想到这里,然后立即发现引擎的声音不太对劲。这不是老头子的皮卡,应该是一辆更大的车——至少是一台更强的引擎。

杜安探头望向纱门外面。未来几周,越长越高的玉米将彻底隔断农舍和车道之间的视线,不过现在,他仍能看到小径尽头最后100英尺左右的景象。他没看见老头子的皮卡,也没听见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杜安皱起眉头咬了一口猪肝肠,然后穿过纱门走到农舍和谷仓之间的拐角处,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门前的车道。有时候路人会误入这条小径,但这种事并不常见。刚才他听到的声音肯定来自一辆卡车;阿特叔叔从不开皮卡。他说住在乡下已经够倒霉了,他可不愿意再钻进底特律有史以来出产的最丑陋的交通工具里。他那辆凯迪拉克绝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杜安站在温暖的夏夜中,嚼着手里的三明治望向小径尽头。形状变幻不定的云层像天花板一样遮住了漆黑的夜空,低矮的玉米地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暴风雨来临前如丝绸般柔滑的窸窣声。田间的沟渠和通往县6号公路的车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车道两旁的野苹果树看起来就像两排低矮的影子,萤火虫在树木的枝丫间闪烁。

一辆大卡车纹丝不动地停在车道入口大约100码外的石子路上。车头灯没开,杜安看不清细节,但这辆车真的很大,狭窄的车道几乎容不下它。

杜安停顿了几秒,一边咬着最后几口三明治,一边回想有哪个开卡车的熟人可能在星期六的晚上来访。但他一个都没想起来。

难道老头子喝醉了,别人把他送了回来?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但没这么早。

南边的天际线上划过一道闪电,但隔得太远,听不见雷声。一闪而逝的电光没能进一步揭露卡车的细节,黑乎乎的影子仍停在原地。

有什么东西轻轻磨蹭着杜安的大腿。

“嘘,维特根斯坦。”他单膝跪下,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老边牧的脖子。维特浑身发抖,喉咙里咕哝着什么,听起来绝不像是咆哮。“嘘,别出声。”杜安拍着老狗瘦骨嶙峋的脑袋,轻轻搂着它。但维特还是抖个不停。

如果刚才有人下了车,那他们现在应该快走到这儿了,杜安琢磨着。然后他想道,会是谁呢?

“跟我来,维特。”他低声吩咐。杜安拉着边牧的项圈回到屋子里,关掉所有的灯,紧接着钻进老头子遍地垃圾的所谓书房,找到放在书桌抽屉里的钥匙,然后走进餐厅打开放枪的柜子。他只犹豫了一秒,然后径直跳过双筒短枪、春田步枪和12口径的霰弹枪,取了支16口径的泵动式霰弹枪。

维特根斯坦在厨房里低声哀鸣,爪子不停地刨着油毡。

“嘘,维特。”杜安轻声安抚,“没事,孩子。”他检查确认了后膛里没有子弹,然后拨动泵机复查一遍,又举起空弹夹对着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光查看一番,最后才打开了柜子下面的抽屉。子弹装在一个黄色的盒子里,杜安猫腰靠在餐桌旁装填了五发子弹,又在法兰绒衬衫的衣兜里揣了三发。

挂在杆子上的夜灯照亮了屋子的转角和靠近正门的十来码车道,杜安蹲在黑暗中等待。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平常快,于是他缓慢地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心跳逐渐恢复正常。

蟋蟀和其他昆虫的鸣唱骤然停歇。地里的数千株玉米纹丝不动,空气陷入了绝对的凝滞,一道闪电再次照亮南方的天际,十五秒后,他听到了滚滚而来的雷声。

杜安仍在等待,他微微张开嘴巴浅浅地呼吸,拇指紧扣保险。霰弹枪闻起来有一股枪油味儿。维特根斯坦已经不叫了,但杜安仍能听见厨房里的老边牧从一扇紧闭的房门奔向另一扇紧闭的房门,爪子绝望地抓挠着油毡。

杜安仍在等待。

至少过了五分钟,那辆卡车的引擎轰隆隆地启动了,沉重的车轮碾压着路面的石子。

杜安快步跑到玉米地边缘,猫腰躲在一排玉米后面顺着车道追了上去。

卡车还是没开灯。退回县6号公路以后,它停顿片刻,然后向南驶去——墓园、黑树酒馆和榆树港都在那边。

杜安从玉米地里直起腰来极目眺望,但他看不到卡车的尾灯,只听见它沿着县6号公路渐渐远去。于是他钻回地里蹲下身子,将霰弹枪放在膝盖上,屏息静听。

二十分钟后,第一滴雨开始落了下来。杜安又等了三四分钟,这才从玉米丛中钻了出来,绕着农舍和谷仓巡查了一整圈。他谨慎地沿着玉米地的边缘绕行,以免被闪电照出身形。谷仓里的麻雀异常安静,猪舍里的猪倒是和往常一样哼哼唧唧。最后杜安终于再次推开了厨房的门。

维特根斯坦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它紧盯着男孩手中的霰弹枪,兴奋地在主人和房门之间来回奔跑,完全停不下来。

“不不不,”杜安将弹夹里的子弹一颗颗卸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厨房餐桌的格子桌布上,“我们今晚不打猎,小傻瓜。但你还是有一顿加餐……然后今晚你到楼下来,和我待在一起。”杜安走向碗柜,维特的尾巴欢快地拍打着油毡。

窗外骤雨渐歇,但狂风仍毫不留情地鞭挞着地里的玉米和路边的野苹果树。

吉姆·哈伦发现,要爬上二楼窗台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考虑到风越来越大,碎石铺成的操场和学校停车场里的尘土全都被风卷了起来。顺着下水管往上爬的时候,哈伦停下来揉了好几次眼睛。

呃,至少呼啸的狂风可以帮他掩饰不小心踢到这根蠢管子发出的声音。

意识到这个主意有多傻的时候,哈伦正进退维谷地悬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离脚下的垃圾箱差不多有20英尺。要是范·锡克、罗恩或者其他什么人——比如说巴尼——突然出现,他该怎么办?哈伦试图想象,要是老妈约会完了回家,却发现唯一的儿子进了J.P.康登的拘留所,正准备移送去橡树山的监狱,她会怎么说?

哈伦不怕高。去年秋天,男孩们在康登家的花园后面爬那棵大橡树的时候,奥罗克、斯图尔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事实上,那天他爬得特别高,男孩们在树下大声嚷嚷着劝他赶紧下去,但他还是坚持爬上了最高的树枝——那根树枝特别细,看起来似乎连一只鸽子都可能把它踩断——站在那棵橡树的树梢,他看到了遮蔽整个小镇的连绵树荫,如大海般无边无涯。比起那次,现在这点高度简直就是小儿科。

但哈伦瞥了一眼脚底,暗自开始后悔。除了下水管和校舍墙角的装饰线条以外,他没有任何可供借力的落脚点,脚下的铁皮垃圾箱和水泥人行道离他现在的位置足足有25英尺。

哈伦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努力在狭窄的窗台上保持平衡;然后他睁开双眼,抬头望向二楼窗户。

这段距离绝对不止2英尺,更像是4英尺。要爬上二楼窗户,他只能先松开这根见鬼的管子。

而且刚才那抹磷光肯定已经消失了。他很有把握。一幅画面突然浮现在哈伦的脑海中:老肥特绕过校舍墙角,抬头望着黑暗中的男孩大喊:“吉姆·哈伦!你马上给我下来!”

然后呢?他已经念完六年级毕业了,难道她还能重新给他打个不及格,或者取消他的暑假?

想到这里,哈伦不禁笑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膝盖上,身体紧贴砖墙;现在他全靠4英寸宽的窗台和一点摩擦力支撑着自己。

男孩的右手摸到了二楼的窗户边缘,他伸出手指抓紧窗沿下方的奇怪纹饰。他抓得很稳。一定没问题。

哈伦脸颊紧贴砖墙,低头稳住身体。现在他只需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教室里面。

最后那刻,脑子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别,千万别抬头。算了。去看免费电影吧。看完电影赶紧回家,趁着老妈还没回来。

风吹着他脚下的叶子,将更多灰尘送进他的眼睛。哈伦回头看了看下水管。他能爬下去,完全没问题;顺着水管溜下去应该比爬上来简单得多。哈伦想到了格里·戴辛格和其他几个男孩,他们老叫他胆小鬼。

他们不需要知道我爬到过这里。

那你为什么要爬上来呢,蠢货?

哈伦想了想该怎么向奥罗克和其他男孩吹嘘这段冒险——如果老肥特只是心血**跑回教室里取她心爱的粉笔或者别的什么破玩意儿,他还得想法子添油加醋一番。如果他告诉他们,他历尽艰险爬上二楼,亲眼看见老肥特和罗恩在她的办公桌上乱搞,就在他们的教室里,那群娘娘腔该惊讶成什么样啊……

达比特太太不在教室另一头的办公桌后面,实际上,她就坐在窗边的小工作台旁,离哈伦还不到3英尺。教室里没开灯,但整个房间充盈着幽幽的磷光,惨白的光芒仿佛来自黑森林里腐烂的木头。

达比特太太不是一个人。磷光来自她身边的人影。这个人也坐在小工作台旁,离哈伦紧贴窗玻璃的脸不过一臂之遥。他立即认出了她。

是杜甘太太,达比特太太曾经的搭档,她一直那么瘦。圣诞节前的几个月里,癌症的侵袭又让她变本加厉地瘦了下去。哈伦记得,她的胳膊上简直没有一点肉。圣诞假期之后,杜甘太太再也没回过学校,直到她2月份去世,然后下葬,没有哪个同学再见过她。桑迪·惠塔克的妈妈倒是去她家拜访过,后来还参加了葬礼。她告诉桑迪,老太太最后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哈伦立即认出了她。

他瞥了老肥特一眼。女老师倾身向前笑得热情洋溢,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桌边的搭档身上。然后他再次望向杜甘太太。

桑迪说,杜甘太太下葬时穿着她最漂亮的丝绸裙子,她最后一天上课的时候在圣诞派对上也穿过。现在她身上穿的正是这条裙子。但丝裙上有几处已经腐烂,破洞里透出隐隐的磷光。

老太太的头发仍规规矩矩地梳在脑后,哈伦熟悉的玳瑁发卡别在发间,但她的大部分头发已经脱落,露在外面的头皮散发着惨白的磷光。和腐烂的丝裙一样,她的头皮上也有洞。

隔着3英尺的距离,哈伦看见了杜甘太太放在桌面上的手。修长的手指上松垮垮地套着金戒指,**的白骨微微发光。

达比特太太俯身凑到朋友的尸体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看起来有点迷惑,但她还是转头望向窗户。哈伦正趴在这扇窗户外面,双膝跪在冰冷的窗台上。

最后那个瞬间,哈伦骤然明悟,她肯定看见他了。磷光会照亮他贴在窗玻璃上的脸,就像它照亮了杜甘太太手腕上**的肌腱,惨白的纤维就像隐隐透光的一束意大利细面。除此以外,磷光还同样轻松地描摹出了这具躯体半透明的血肉下方正在滋长的菌落黑暗的轮廓。或者应该说,残存的血肉。

眼角的余光告诉哈伦,老肥特已经看见他了,但他紧盯着杜甘太太的后颈,完全挪不开视线。老太太的皮肤像羊皮纸一样起了褶皱,他清晰地看到了下面移动的脊椎,惨白的骨头上仿佛只盖着一层霉烂的破布。

杜甘太太转头直视男孩。隔着两英尺的距离,哈伦清晰地看到她左眼窝幽黑的液面下闪烁着莹莹的磷光,原来的眼球早已不见踪影。她咧开森森白牙露出无唇的微笑,身体前倾,仿佛打算隔着窗棂给他一个吻。玻璃上看不见呼气的雾痕。

摔下去的时候,他没有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