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舞台西侧的格栅将下午的阳光切割成不连贯的菱形光斑,拉长的光影越过黑黢黢的泥巴,悄悄爬到麦克和老貂哈珀身旁。老头儿大口喝着香槟,阴郁地沉默片刻,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上一长串。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新年刚过,新世纪刚刚开始,当年我还是个小不点儿,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你几岁了?12岁?还没满吧……11岁?嗯,他们把那个黑人吊死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就这么大。

“那会儿我已经没上学了。那年头大部分孩子都不怎么上学。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做点基本的算术,差不多就够了。我爸的农场需要人手,男孩们全都得去干活儿。所以他们吊死那个黑人的时候,我早就没上学了……

“那年失踪了好几个孩子。坎贝尔家的那个小女孩最受关注,因为他们找到了她的尸体,而且她家有钱,但那年冬天,除了她以外,还有四五个孩子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回家。我记得有个姓斯特本斯基的波兰小孩,他爸是铁路工人,来到镇上以后就再也没走,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孩名叫斯蒂芬……嗯,圣诞节前几周,斯蒂芬和我一起去酒吧找自家老爸,我找到了我爸,我哥哥本赶着马车把我们接回了家,但斯蒂芬再也没有回家。那天之后,再也没人见到过他。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斯蒂芬的时候,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灯笼裤,拖着沉重的篮子在老主街上挪动,篮子里装着他妈妈的啤酒。斯蒂芬被什么东西抓走了,和迈尔斯家的那对双胞胎一样,还有另一个小孩,他叫什么来着,他们家住在现在垃圾场的位置……但最受关注的还是坎贝尔家的女孩,她叔叔是个医生。

“所以当那个小女孩的表哥小比利·菲利普斯闯进酒吧……不是卡尔家,那时候卡尔家酒馆还没修起来呢……现在那座大房子变成了干货仓库,真是活见鬼。总而言之,那个晚上冷得要命,鼻涕虫比利·菲利普斯跑进酒吧,告诉大家铁路那边有个黑人,他在那个家伙的旅行袋里看到了他妹妹的衬裙。噢,我的老天爷啊,不到半分钟,酒吧里的人全都冲了出去,包括我在内,我记得很清楚,我爸走得很急,我必须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我看见阿什利先生坐在他那辆豪华马车前面,膝盖上横着一支霰弹枪。几年后他用那支枪杀死了自己。他坐在那里,好像正等着我们一样。

“‘走吧,孩子们。’他喊道,‘正义必须得到伸张。’

“男人们像暴徒一样号叫起来。在那种狂热的气氛下,孩子,人和狗没什么两样。然后我们出发了,人群喷出的白气融化在黄昏金灿灿的阳光里,就连那些马都喘着粗气。现在我想起来了,阿什利先生的马车前面套着几匹黑色的牝马,还有几个人也赶着马车。很快我们就赶到了镇北,以前那家炼油厂旁边的老铁路。那个黑人正蹲在篝火旁边煮一块肥猪肉,他刚抬起头来,我们的人就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了中间。当时在场的还有他的几个黑人朋友。那年头的黑人绝不会独自出门,当然,天黑以后他们也不能进入镇子。但他的朋友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他们只是一溜烟儿跑了,就像知道马上要挨打的狗一样。

“那个黑人的铺盖卷很大,男人们撕开破烂的铺盖,当然,坎贝尔小姑娘的衬裙就藏在里面,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其他东西,孩子。以后你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们把他拖去了学校,当时那地方算是镇中心。镇上的人常去学校开会,选举投票之类的活动也总在学校里举行。所以他们把黑人拖去了那里。我记得当时我站在人群外围,听见钟声敲响,召唤人们尽快赶来,重要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我还记得我们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除了我以外,还有莱斯特·科林斯、梅里韦瑟·惠塔克和库尼·戴辛格的爸爸。他叫什么?外面很冷,那个冬天简直比巫婆的**还冷,整个镇子都和外面断绝了联系,你知道吧,封冻的公路和恶劣的天气切断了所有交通。我们连橡树山都去不了,该死的路难走得很。偶尔倒是有火车经过,但不是每天都有。每年冬天都要隔上好几周才有一班火车,镇子北边积了很深的雪,火车站又没有除雪机。所以我们什么都只能靠自己。

“外面实在冷得难受,所以我们钻进了屋子,这时候审判——他们叫它‘审判’——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镇上没有真正的法官,阿什利法官早就退休了,而且他脑子不太正常。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坚持说,那是一场审判。阿什利先生看起来的确派头十足。我记得我和其他男孩站在以前放书的夹层里,望向下面的中央大厅。大厅里挤满了人,我觉得阿什利法官看起来英俊极了,他穿着一身昂贵的灰色西装,丝质领带和大礼帽跟平常一样无懈可击。因为审判还在进行,所以他没戴礼帽。灯光照耀下,他的一头白发简直熠熠生辉,我记得自己当时只顾着惊叹,阿什利先生还那么年轻,他看起来怎么能那么有智慧呢……

“总而言之,比利·菲利普斯刚刚结束了陈述,他说在他回家的路上,那个黑人想抓住他。他说黑人追着他不放,还说要把他杀了吃掉,就像对待那个女孩一样。说起比利,上帝啊,那孩子真是个骗人的行家。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那个小浑蛋就经常逃学,每次他都装可怜说要照顾生病的妈妈。菲利普斯老太就没有不生病的时候,而且总是生命垂危。他还经常装病,但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偷溜出去钓鱼,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总而言之,比利说他逃脱了黑人的追杀,而且后来他又悄悄绕了回去,正好看见黑人从旅行包里掏出坎贝尔家小女孩的衬裙。她是比利的表妹,我刚才说过吧?黑人掏出她的衬裙,在篝火旁边摸了好一会儿。比利说,然后他赶快跑到镇上的酒吧,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

“这时候,另一个人……我想起来了,他叫克莱门特·戴辛格,没错,克莱门特,这是他的名字。另一个人说,圣诞节前,他见过那个黑人在坎贝尔医生家附近转悠,差不多就是小女孩失踪的那几天。他说之前他一直没注意这事儿,但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很有把握地说,那个黑人看起来十分可疑。克莱门特出面指证之后,又有几个人说,他们也见过那个黑人鬼鬼祟祟地到处转悠。

“于是阿什利法官敲了敲他那支又大又老的柯尔特手枪,就像在法庭上敲——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法槌——一样。他问那个黑人:‘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但黑人只是瞪着一双黄眼睛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一个字都没说,因为刚才挨过揍,他那两片肥厚的嘴唇肿得很高,但我觉得这并不妨碍他说话,如果他真想说的话。所以我猜,他的确没什么可说。

“于是阿什利法官,当时我们都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真正的法官,他在人们搬进来的桌子上敲了敲手枪,开口说道:‘我以上帝的名义宣判你有罪,应被处以绞刑,愿上帝怜悯你的灵魂。’有那么一小会儿,大厅里的男人们都站在原地,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似的。直到法官吼了句什么,老卡尔·达比特才伸手抓住了那个黑人。没过多久,就有几十个男人拖着他穿过小学教室,爬上彩绘玻璃下方的楼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我们几个男孩站的位置。被拖着往前走的黑人离我那么近,我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泛紫的厚嘴唇。男人们继续顺着楼梯爬向上面的高中教室,我们几个都跟了上去。卡尔或者克莱门特或者别的什么人往他头上套了个黑色的布袋,他们拖着他爬上最后几级楼梯,现在你已经看不到那些楼梯了,你知道吧?他们在那儿砌了一堵墙。最后推着他走上了钟楼内壁盘绕的狭窄栈道。

“那条栈道现在也看不到了。我一直帮着卡尔·范·锡克和米勒清理这块地方,这活儿我干了四十年,所以我完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你看不到它,但那座钟楼里面曾经有一条盘绕的栈道,站在最上面,你可以看到一楼的地板。栈道上有三圈看台,古老的大钟挂在钟楼顶端,那口钟是阿什利先生从欧洲带回来的。总而言之,当时我们站在钟楼的看台上,一楼地板上挤满了人。在场的人里也有妇女,我记得我看到了萨利·穆恩的妈妈爱玛,她和她那个怕老婆的矮个子丈夫奥维尔站在一起,他们俩看起来都很兴奋,脸上简直闪闪发光。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阿什利法官,他带着几个押送黑人的男人站在钟楼最顶上。

“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我觉得他们肯定会先吓唬吓唬那个黑人。他们会用绳子勒住他枯瘦的脖子,逼他开口招供。但他们没有那样做。噢,先生,他们是这样做的:阿什利法官问在场的某个男人借了一把刀,可能是塞西尔·惠塔克的刀,然后他割断了大钟的钟绳,那根绳子本来从钟楼顶端一直垂到了地面。我记得自己当时趴在高中教室那一层的看台上,看着那根绳子飞快地坠向地面,一楼的人你推我挤地躲避落地的绳子,然后又推搡着重新填满刚才腾出来的空隙,仰头望向高处的黑人。然后阿什利法官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割断绳子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但我没有。他们拉扯着黑人头上的布套,我心想,现在他们要把头套取下来,好好吓唬他一番,他们会告诉他,再不招供就把他扔下去,或者……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一把拽过钟绳的断茬儿,用它勒住黑人的脖子,然后打了个结。黑色的布套仍然套在那家伙头上,阿什利法官冲着身边的几个男人点了点头,不知怎么,他们把黑人抬到了栈道侧面的细栏杆上。然后,我的老天爷啊,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所有人鸦雀无声。当时在场的起码有三百个人,但你听不到任何一点人群中常见的声音,完全没有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有死一般的沉默。男人、女人、孩子,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仰头望着那个黑人,他站在三层楼那么高的看台边缘的栏杆上,脸被头套遮了起来,双手反绑在背后,支撑他的只有紧抓他胳膊的那几个男人的手。

“然后有人——我觉得大概是阿什利法官,但我也说不准,因为钟楼里很暗,而且我光顾着看那个黑人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然后有人把他推了下去。

“黑人开始踢腿,当然。因为下坠的高度不够,他的脖子没有像真正的绞刑犯那样直接折断。他就像垂死挣扎的兔子一样玩命地踢腿,整个人从开放的楼梯井这边**向那边。他一边拼命踢着腿,一边在头套下面发出嗬嗬的闷吼。我听得非常清楚。黑人的身体**向高中看台这边的时候,他的脚离我只有几英尺。我记得他的一只鞋掉了,另一只也破了个洞,连大拇指都露在外面,但他还在踢腿。我还记得库尼·戴辛格伸出手去,似乎想摸那个挣扎踢动的人影。他不是想阻止那人在空中摇晃,或者把他拽下来,诸如此类,只是想摸他而已,就像你看杂耍的时候也会想摸场上的演员,如果他们让你摸的话。但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那个黑人尿了裤子。上帝啊,你可以看见他那条破裤子慢慢变黑,水迹顺着他的腿向下蔓延,一楼的人渐渐喧哗起来,然后挤挤攘攘地躲向一边。没过多久,黑人停止了挣扎,只剩下一具身体无声地来回摇晃,库尼悄悄把手缩了回来,其他人也没再尝试过。

“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孩子?他们把黑人从平台上推出去以后,那口大钟响了起来。这倒是不奇怪。黑人在空中来回摇晃、拼命踢腿、嗬嗬吼叫的时候,钟一直在响,但当时谁也没有注意这事,因为他挣扎得那么厉害,大家觉得钟被敲响也算理所应当。但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孩子?我这么说吧,当时有人留了下来。直到他们割断绳子,把黑人的尸体搬出去扔进垃圾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以后,那口见鬼的钟还一直在响。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口见鬼的钟响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钟声,就像那个黑人还挂在钟楼里一样。有人说,肯定是他们吊死人的时候动作太大,破坏了大钟的平衡,所以那口钟才出了毛病。但那钟声听起来很奇怪。我向你发誓,那天晚上,我跟着老爸骑马离开了镇子,冰冷的空气和着雪直往我鼻子里钻,我闻到了老头子身上的威士忌味儿,马蹄敲打着结冰的路面和下方的冻土,我们身后的榆树港渐渐化作了一片幽暗的树荫,冷冰冰的烟囱里缭绕的轻烟反射着月光,那口见鬼的钟还他妈一直在响。

“我说,这种上好的香槟你还有吗,孩子?这瓶马上就喝光了。”

“所以你看,”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说道,“那些关于波吉亚钟的传说都假得不值一驳,但这也不能怪你。当年我祖父也是误信了所谓的权威证据,所以他才会买下那玩意儿。但传说都是假的,靠着那些拙劣的谎话,他们把一口粗制滥造的旧钟卖给了一位容易上当的伊利诺伊游客。”

“不对。”戴尔反驳道。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几分钟,强烈的阳光透过他身后的菱格窗照在巨大的橡木写字台上,也在亿万富翁稀疏的头发周围投出了一圈光晕。“呃,我只能说,我没法相信你。”戴尔补充了一句。

富翁满面怒容,双臂抱胸,显然不习惯被一个11岁的男孩当面指责撒谎。一条灰色的眉毛抬了起来。“哦?那你相信什么呢,年轻人?这口钟引发了一系列超自然事件?你都这么大了还相信这样的事?”

戴尔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哈伦还在雪佛兰里监视着不肯安分的康登,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你告诉杜安·麦克布莱德,那口钟已经被毁掉了?”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皱起眉头。“我不记得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戴尔觉得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就像知道当时可能有人听见了他的话。“好吧,也许他真的问过我。那口钟的确被毁掉了,‘一战’期间,他们把它熔成了铁水。”

“那个黑人呢?”戴尔追问。

瘦削的男人微微一笑。戴尔听说过“居高临下”这个词,他觉得很适合用来形容男人现在的笑容。“什么黑人,年轻人?”

“他们在老中心学校吊死的那个黑人。”戴尔回答,“吊死在那口钟上。”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缓缓摇了摇头:“本世纪初的确发生过一件与有色人种有关的不幸事件,但我向你保证,没有任何人被吊死,事情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榆树港老中心学校里的钟更是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好吧。”戴尔隔着写字台一屁股坐在男人对面的高背椅上,不紧不慢地架起了二郎腿,就像一点都不着急一样,“那你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叹了口气,好像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坐下来,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开始在窗边来回踱步。越过男人的背影,戴尔看见远处一条长长的驳船正沿着伊利诺伊河逆流而上。

“我知道的不多,”男人开口说道,“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我父亲年近三十,但还没有结婚。阿什利-蒙塔古家的人一直以晚婚为荣。无论如何,我所知的一切都来自家族传说。你应该知道,1928年,我父亲去世了,当时我才刚刚出生,所以我无处验证故事里的细节。普莱斯特曼博士的本地历史书里也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无论如何,据我所知,世纪之交的时候,你们那里的确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一两个孩子失踪了,我相信是这样,但他们很可能只是离家出走而已。那年头农场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孩子宁可逃家也不愿意跟家里人一块儿苦熬,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无论如何,有一个孩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她是当地医生的女儿,失踪以后被找到了。她似乎遭到了……呃……虐待和杀害。不久后,镇里的几位权威人士——其中包括我的祖父,他是一位退休的法官,你知道吧——根据确凿无疑的证据,判断犯下这些罪行的是一位流浪的黑人……”

“什么证据?”戴尔打断了他的话。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停下脚步,皱起眉头:“确凿无疑的证据。这个词不太好懂,是吧?它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确凿无疑’是什么意思。”戴尔回答,他拼命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才把后面那句“蠢货”咽了回去。现在他思考问题和说话的方式都越来越像哈伦。“这个词的意思是说完全无法否认。我想问的是,什么证据?”

富翁捏起一把拆信的小弯刀,不耐烦地敲着橡木写字台。戴尔很想知道,阿-蒙先生是不是打算叫管家来把他赶出去。但他没有。“什么证据,这很重要吗?”男人重新开始踱步,每转一圈,他手里的小刀都轻轻敲着桌面,“根据我的记忆,应该是那孩子穿过的衣服。也许还有凶器。不管证据本身到底是什么,它都是确凿——无可辩驳的。”

“于是他们就把他吊死了?”戴尔问道。C.J.康登恐怕快要发疯了。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狠狠瞪了戴尔一眼,但厚厚的眼镜片削弱了这个眼神的效果:“我刚才说过了,没有人被吊死。他们临时举行了审判。也许就在学校里,虽然这样的事并不常见。镇上的所有人都来了,所有受人尊敬的公民,我或许应该补充一下,他们可以算作大陪审团。你知道大陪审团吧?”

“嗯。”戴尔回答。其实他不知道这个词的具体意思,但至少可以根据上下文来猜测。

“呃,在你的想象中,我祖父可能带领着一群口水横流的暴民,但是年轻人,实情并非如此。我的祖父是法律与节制的代言人。也许当时的确有人希望当场处罚那个黑人,我不知道,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祖父坚持要把那个人送去橡树山交给执法机关,交给警长办公室,如果你非要问的话。”

“那他做到了吗?”戴尔问道。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停下脚步:“没有。这正是悲剧所在。这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祖父和父亲的良心上。事情似乎是这样的,他们派人用马车送那个黑人去橡树山,但他突然……逃跑了。尽管他戴着手铐和脚镣,但马车行驶到橡树山公路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现在惠塔克农场所在的位置,他跳下车冲进了路边的沼泽。负责押送的人根本救不了他,因为沼泽的湿泥同样无法承受他们的重量。最后他淹死了。确切地说,应该是窒息而死,因为沼泽里主要是泥巴。”

“我以为这事儿发生在冬天。”戴尔说,“1月份。”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耸耸肩。“也许那年冬天特别暖和。”他说,“也许……很可能……那个可怜人踩破了冰面。这里的冰在隆冬时节也不算结实。”

戴尔无话可说:“你能把普莱斯特曼博士写的本地历史书借给我们吗?”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冒昧的请求,但他只是双臂抱胸,和蔼地问道:“然后你就愿意放我回去工作吗?”

“当然。”戴尔回答。他很想知道,听完这场徒劳无功的对话,麦克会说什么。还有,现在康登肯定恨不得杀了我……我这到底是图啥?

“稍等一下。”亿万富翁说道。然后他踏上陡峭的楼梯,爬上头顶放书的凸台。男人透过厚厚的镜片查看着书脊,沿着一长排书架慢慢挪动。

戴尔信步走到男人所在的凸台下方,审视着和他眼睛高度齐平的离写字台最近的那排书。戴尔自己常常把爱看的书放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没准儿这位亿万富翁也有这个习惯。

“你在哪里?”男人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随便看看窗外的风景。”戴尔一边回答,一边迅速浏览书架上皮革封面的古老大部头。很多书的标题是拉丁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英文标题也没什么意思。空气中旧书的灰尘味儿刺得他想打喷嚏。

“我不太确定,那本书被我……啊……找到了。”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欣然说道。戴尔听见一卷厚书被抽出来的声音。

男孩的手指滑过一道道书脊。要不是那本小书稍微抽出来了一点,他很可能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他看不懂书脊上的花体字标题,可是当他把那本书再往外抽了一点,就看见了封面同样的花体字下面的英文副标题:《律法之书》。下方还有烫金的拉丁文——求知、勇气、意志、缄默。戴尔知道,杜安·麦克布莱德能够轻松阅读拉丁文,甚至包括一部分希腊文。现在他真希望这位朋友在他身边。

“没错,就是这本。”男人的声音从戴尔头顶正上方传来。脚步声沿着过道走向楼梯。

戴尔把小书直接抽了出来,纸页里夹着几片白色的小书签,他突然奓着胆子,不假思索地把书塞进牛仔裤背后的腰带,又把T恤拉松了一点作为掩饰。

“年轻人?”阿什利-蒙塔古先生铮亮的黑皮鞋和灰色长裤出现在离戴尔头顶3英尺的楼梯上。

戴尔迅速把架子上的书拨松了一点,尽量填满小书留下的空隙,然后他朝着窗户匆匆迈出三步,转过半个身子对着沿阶而下的男人,脊背紧贴墙壁,故作专注地望着窗外,就像完全被这里的风景迷住了一样。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轻轻吹了吹封面上的灰尘,走过地毯将书递给戴尔:“给。普莱斯特曼博士留给我的书只有这一本,里面几乎都是零散的笔记和照片。我实在不知道你想从里面找到什么,这里没有提到过与那口钟或者那个可怜的黑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不过我很乐意把它借给你,你可以带回家好好读一读,只要你答应我,读完了以后通过邮局把它寄回来,和现在一样完好无损。”

“当然。”戴尔接过沉重的历史书,感觉背后的小书在牛仔裤里往下坠了一点。现在T恤肯定遮不住那本书的轮廓了。“打扰了您,我十分抱歉。”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草草点了点头,举步走回写字台后面。戴尔缓慢地转了个身,尽量不动声色地不让眼前这个男人看到自己的背影。“你应该能找到出去的路吧。”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已经低头翻起了写字台上的文件。

“呃……”戴尔欲言又止。要离开房间,他肯定得转身,如果这时候阿-蒙先生抬起头来——偷走一本昂贵的书,这算是重大盗窃吗?他猜测这取决于书的价值。“其实我不认识路,先生。”戴尔回答。写字台角落放着一个铃铛,戴尔知道,要是男人摇响铃铛,那个瘦管家就会闻声而来,领着他离开。到时候这两个人都会看到突然出现在他牛仔裤背面的方形轮廓。也许趁着管家进门的时候,他可以悄悄提一提裤子,把T恤再扯松一点……

“跟我来。”阿什利-蒙塔古先生不耐烦地说。他快步走向书房门口,戴尔赶紧跟了上去。他将普莱斯特曼博士的著作抱在胸口,左右张望走廊两侧的宽阔房间,感觉牛仔裤里的小书坠得更低了。现在他的T恤恐怕连书的最上沿都遮不住了,看起来肯定特别明显。

快要走到门厅的时候,走廊旁边那个小房间里传出来的电视声让阿-蒙先生和戴尔都停下脚步,转头望了过去。屏幕上的人群正在欢呼,有人正在发表演讲,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宏伟的大厅中回**。趁着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停下来看电视的时候,戴尔迅速绕到了他前面。男孩转过身继续用正面对着亿万富翁,一只手抱着历史书,另一只手摸索着背后的门钮。铺着瓷砖的走廊里响起了管家的脚步声。

戴尔完全可以抓紧机会溜出去,但电视上的画面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和阿什利-蒙塔古先生一样陷了进去。大卫·布林克利咬字过于清晰,听起来简直有点奇怪,他正在说:“接下来,民主党人决定向我们推出……今年的……那必然是……史上最强的民权支柱……也是民主党的希望之星……你觉得呢……切特?”

切特·亨特利的苦瓜脸占满了小小的黑白屏幕:“我得说,这毫无疑问,大卫。但在这场贴身肉搏中,最有趣的是……”

但吸引戴尔注意力的既不是播音员说的话,也不是屏幕上不时闪过的人群,而是那些海报上的男人照片;成百上千张海报在红白蓝三色的人潮中起起伏伏,宛如漂浮在政治怒海上的船只残骸。硕大的标语上写着“和JFK一起”,或者更简单的“60年代的肯尼迪”。照片上的男人牙齿雪白,栗色头发浓密,看起来英俊至极。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摇摇头,鼻子里嗤了一声,就像看到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人或事一样。管家悄无声息地站到主人身旁,富翁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男孩身上。“希望你没有新的问题了。”他说。戴尔用背顶开大门,退到宽阔的门廊上。黑色雪佛兰停在30英尺外的气派车道上,坐在后排的吉姆·哈伦喊了句什么。

“只有一个。”戴尔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他眯起眼睛望了望太阳,既然他们还在说话,那他正好不用转身,以免被眼前的这两个人发现他的秘密,“这个星期六的免费电影是什么?”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翻了个白眼,但他还是把视线投向了管家。

“我想大概是文森特·普莱斯主演的一部电影,阁下。”男人回答,“一部动作片,名叫《厄舍古屋》。”

“好极了。”戴尔大声回答。他几乎已经退到了车子旁边。“再次感谢!”哈伦打开车门,戴尔一边大喊一边跳了进去。“快走。”他吩咐康登。

青年冷笑一声,将烟头弹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然后一脚油门踩到底,黑色雪佛兰几乎贴着弧形车道的边掠了出去。开到大门口的时候,车速已经达到了每小时50英里。

沉重的黑铁门在他们前方缓缓打开。

麦克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舞台下的夹层半明半昧,空气中充斥着新鲜泥土和老貂的浓郁气味,就连黑土上那串菱形的光斑都令他心生厌恶。他感觉自己像是和这个老醉鬼一起被关进了一口巨大的棺材,只能等待铲土的人将他们埋葬。但老貂又从报纸堆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一瓶残酒,他正喝得高兴。

“大家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老貂还在喋喋不休,“吊死了黑人,这案子就算结了,但结果表明,事实并非如此。”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了几声,然后他搓了搓脸,神情专注地盯着麦克。他的眼睛红得要命:“那年夏天,又有孩子失踪了……”

麦克坐得笔直。他听见一辆卡车隆隆驶过哈德路,孩子们在公园前方战争纪念碑投下的阴影里玩耍,街对面拖拉机经销店里的农民正在高声交谈,但在这一刻,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老貂哈珀身上。

老貂又喝了一口,露出微笑,似乎对麦克的专注感到十分满意。他的笑容一闪即逝,短得像是错觉,因为老貂的一口牙几乎已经掉光了,仅存的三颗也相当有碍观瞻。“没错,”他说,“那年夏天,1900年的夏天,又有几个孩子失踪了。其中一个名叫梅里韦瑟·惠塔克,他是我的朋友。大人们说,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可是几年后,我在吉卜赛小径——肯定是好几年后的事儿了,因为我和一个姑娘一起去的,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话。那年头的女孩不穿长裤,只有底裤,所以我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也许你能听懂。”老貂又喝了口酒,伸出脏手擦了擦同样脏兮兮的眉毛,然后皱了皱眉:“我说到哪儿了?”

“你去了吉卜赛小径。”麦克轻声提醒。他脑子里正想着,那时候的孩子就知道吉卜赛小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噢,没错。呃,那位年轻女士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活见鬼,她以为我带她去那儿干吗?总不会是为了闻草地上的剑兰花。于是她气冲冲地跑回去找自己的朋友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本来打算在外面野餐。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聊地拔着草叶,朝着树干扔泥巴,你应该知道那种感觉吧,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总而言之,我从地上扯了一大团草,结果发现下面藏着一堆骨头,天杀的惨白骨头,而不是草根。真是活见鬼。我敢打赌,那绝对是人类的骨头。其中有个小小的骷髅头,看起来正像是梅里韦瑟那个年纪的孩子。颅骨头顶被砸开了一块,就像有人把里面的脑子挖出来当甜点吃掉了一样。”

老貂一口喝空残酒,将瓶子扔进阴影中。他搓了搓脸,仿佛又忘记自己讲到了哪里。不过很快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嗓音低得像是在分享秘密:“警长告诉我那是牛骨。糊弄鬼呢,说得好像我连牛骨和人骨都分不清似的。他极力掩饰,假装我从来没见过那块颅骨,但我真的看见了,而且我知道,吉卜赛小径的一段旧道正好穿过刘易斯老头的地盘后面。也许有人把梅里韦瑟带到那里,不知道干了什么,然后挖了个浅坑埋掉了他的残骨,这事儿不难。

“除了梅里韦瑟的骨头以外,还有一件事。几年后,比利·菲利普斯出发参军之前,我跟他喝了顿酒……”

“你是说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麦克问道。

老貂哈珀眨了眨眼:“当然,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不然你以为比利·菲利普斯是谁?坎贝尔家那个被杀掉的小女孩是他表妹。比利一直是个讨厌的小癞蛤蟆,成天吸溜着鼻涕,一有机会就偷奸耍滑不干活儿,遇到麻烦只会找他妈。我可以告诉你,听说他报名参军,我差点儿惊掉了牙。我说到哪儿了,孩子?”

“你跟比利·菲利普斯喝酒。”

“噢,没错,比利参军之前,我跟他好好喝了一场。正常情况下,比利不爱跟我们这些干粗活儿的打交道,他是个老师,其实也就是在本地的学校里教教那些拖鼻涕的小孩,但你要是听到他的自吹自擂,没准儿你会以为他是哈佛的教授。总而言之,那天晚上,他和我在黑树酒馆喝酒,当时他已经穿上了那身制服。喝了几杯以后,鼻涕虫比利·菲利普斯总算有点人样了。他开始抱怨他妈,说她扼杀了他的所有乐趣。她逼着他去外地上大学,不准他迎娶心爱的姑娘……”

麦克打断了老貂的话:“他有没有说那个姑娘是谁?”

老貂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啊?没有,我觉得他没有……嗯,我确定他没说名字,没准儿是哪个女老师。他们学校里有一大堆这样的老处女,个个都配得上比利·菲利普斯。我说到哪儿了?”

“跟比利喝酒……他有点人样了。”

“嗯,没错。比利出发去法国——后来他在那儿送了命,肺炎什么的——之前,我跟他喝了几杯;他开始放松下来,于是他对我说:‘老貂……’没错,那时候他们就叫我老貂了。‘老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女孩的衬裙吗?他们靠着这件所谓的证据给那个黑人定了罪。’比利总爱用些不值钱的大词儿,比如说‘所谓的’,也许他觉得榆树港的人蠢得听不懂他的话……”

“他说那条衬裙怎么了?”麦克催问。

“啊?噢,他说:‘老貂,那条衬裙根本不在那个黑人的行李里面。他也从来没有跟踪过我。阿什利法官给了我一枚银币,叫我把那条衬裙藏进黑人的铺盖卷儿。’你看,比利从小就是个王八蛋,所以法官才会找他来干这活儿。那帮人需要比利的帮助,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证据。不过我猜,等到比利长大了以后,上了大学,他应该学得聪明了一点,肯定会回过神来,再蠢的人都该知道这事不对头……说真的,那个小女孩的内衣为什么会落到法官手里?”

麦克往前凑了一点。“那你问过他吗?”

“啊?没有,我应该没问过。就算问过,我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我只记得比利说,他得赶快离开镇子,趁着法官和其他人还没发现他跟他们已经不是一条心了。”

“他们是谁?”麦克低声问道。

“孩子,我他妈怎么知道?”老貂哈珀不满地咕哝道。他眯起眼睛凑到麦克面前,浓重的酒气直冲男孩的鼻孔:“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你知道吧。你以为我是什么,天杀的记忆机器?”

麦克回头望了望舞台下方的夹层入口,小小的方形光斑看起来那么遥远。公园里孩子们的嬉笑声已经消失了很久,街上也听不到任何车声。

“你还记得和老中心学校或者那口钟有关的其他什么事吗?”麦克毫不畏缩地迎上老貂的目光。

老貂再次咧嘴一笑,露出仅存的三颗牙齿。他的脸离麦克只有几英寸:“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口钟,也没听到过它的声音。直到上个月,它又把我惊醒了,那天晚上我好好地睡在这干燥的小窝里。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麦克很想避开老貂满嘴的酒气和逼人的目光,但他强迫自己留在原地。

“大战,我是说‘一战’结束差不多一年后,阿什利老头儿把他那支双筒霰弹枪塞进自己的嘴巴,扣下了扳机,他这么做真是帮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忙。那幢见鬼的房子也被烧掉了。他的儿子——他也刚抱上了儿子——从皮奥里亚赶来,发现自己法官老爹的尸体躺在那里,脑浆喷了一地。人人都说他们家的房子是意外烧掉的,要么就是老法官临死前放的火,但我知道不是。那天我正好跟他们家的仆人一起待在花园的工具棚里,我亲眼看到小阿什利先生的马车匆匆赶来。娶了威尼斯的那个漂亮女人以后,他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阿什利-蒙塔古。是的,枪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待在花园的棚子里,我看见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冲进大宅,很快又冲了出来,他朝着天空大声哭喊,又在那幢房子里里外外洒满了汽油。一个仆人试图阻止——他们本来有一大堆仆人,但战后经济萧条得厉害,大部分仆人都被遣散了——但谁也拦不住他。洒完汽油以后,他点了一把火,然后退到一边,瞪眼看着。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新娘,或者他们的孩子。只有放免费电影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

麦克点点头,谢过老貂,然后手脚并用爬向出口,他突然很想赶快回到阳光下面。爬到夹层边缘,他的身体已经感觉到了外面新鲜的空气,就在这时候,麦克又问了一句:“老貂,他喊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孩子?”老头似乎已经忘了刚才他们聊的是什么。

幽暗的光线中,老貂的三颗牙看起来还是那么黄:“噢,他喊的是‘你们别想得到我……不,以上帝的名义,你们别想得到我’。”

麦克吐出一口气:“我想他应该没说‘你们’是谁?”

老貂皱起眉头,撇着嘴唇,仿佛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再次咧嘴一笑:“不,他说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大声喊出了那个家伙的名字。”

“那个家伙?”

“是的……他喊的是‘欧塞勒斯’,听起来很像另一个词……卷云什么的。他不断大喊大叫:‘不,欧塞勒斯,你别想得到我。’我觉得这像是个爱尔兰人的名字。欧塞勒斯。”

“多谢了,老貂。”麦克站起身来,感觉T恤紧贴在身上,他抬手擦掉鼻尖上的汗珠。不知为何,他的头发已经湿透了,腿也有些发软。他找回了自己的自行车,骑车穿过哈德路的时候,他发现地上的影子已经拖得很长。麦克踩着脚踏板,慢慢穿过树荫笼罩的布罗德大道。他想起了杜安的笔记簿,以及他和戴尔慢慢翻译出来的速记密文。杜安从叔叔日志里抄下来的那几段特别难,其中一个词逼得他们回过头翻了好几遍前面的内容。最后还是戴尔想了起来,他在哪本介绍埃及文化的书里读到过这个词:奥西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