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他们骑车去了球场,然后商量了好一会儿。麦克滔滔不绝地说了差不多十分钟,男孩们听得目瞪口呆。他描述穆恩太太的尸体时,没有人提问。他说要是再不采取行动,躺在那里的尸体就会是他们自己,也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他列了几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男孩们全都一声不吭。

“要办的事这么多,星期天早上来得及吗?”最后戴尔问道。男孩们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地躺在低矮的投手丘周围,除了他们几个以外,方圆500码内一个人都没有。太阳烘烤着他们的短发和**的胳膊,自行车陈旧的漆面和镀铬零件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觉得没问题。”麦克回答。

“星期四晚上我们不能去露营。”哈伦说道。

其他几个人同时望向他。现在才刚星期二,他担心星期四干吗?“为什么不行?”凯文问道。

“因为我收到了邀请,星期四晚上米歇尔·斯塔夫尼要开生日派对。”哈伦回答,“我必须去。”

劳伦斯做了个鬼脸。其他三个大男孩几乎同时吐出一口长气。“天哪,”戴尔说,“我们都收到了邀请。确切地说,镇上起码一半的孩子都收到了邀请,每年7月14日不都这样?有什么大不了?”

他说得没错。对榆树港的孩子们来说,米歇尔的生日派对差不多算是约定俗成的仲夏狂欢夜。派对总在傍晚开始,斯塔夫尼家豪阔的院子和大宅里挤满了孩子,而且每次派对都会在晚上10点左右的烟花中谢幕。斯塔夫尼医生总会告诉大家,除了给他女儿过生日以外,这也算是庆祝巴士底日,于是在场的孩子同声欢呼,虽然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巴士底日。不过只要有蛋糕、潘趣酒和烟花,谁又在乎这些破事儿。

“没什么大不了的。”哈伦的口气特别欠揍,仿佛是在说“其实不是这样,但我就不告诉你”,“但我肯定得去。”

戴尔正想开口争辩,但麦克抢在了他前面:“好吧,没问题。露营可以改到明天。星期三。这样就行了。然后大家都把时间留出来,星期六我们一起去看免费电影。”

劳伦斯露出狐疑的表情,他的小鼻子被晒得通红,鼻尖已经开始脱皮:“你怎么知道这个星期六一定有免费电影?”

麦克叹了口气,在投手板旁边蹲了下来。其他人跟着他蹲成一圈,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说话的声音。麦克的手指在地面上比画,看起来像在安排角色,但实际上他只是在无意识地乱画。“我们会派一个人去见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确保星期六晚上一定有免费电影。既然我们打算明天去露营,那就得占用星期三的大半天时间和星期四上午。到了星期六晚上,星期天上午的行动必须准备就绪,这意味着我们只能今天去见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要不就是星期四下午。”他望向哈伦,撇了撇嘴角,“可星期四又有米歇尔的派对。”

戴尔从屁股兜里掏出羊毛棒球帽戴到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像护目镜一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为什么这么急?”他问道。麦克说过,拜访阿什利-蒙塔古的事归戴尔管。

麦克耸耸肩:“想想看。我们必须先验证想法,才能展开下面的行动。那个有钱人能帮我们验证想法。”

但戴尔并不买账:“要是他不配合呢?”

“那露营可以算是一种试探。”麦克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能提前确认一下。”

戴尔搓了搓汗津津的脖子,望向远方的水塔和玉米地。现在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绿色的高墙耸立在小镇边缘,厚重的影子隔断了投向镇外的视线。“那你去吗?”他问麦克,“我是说,去阿什利-蒙塔古家。”

“不去,”麦克回答,“我得去找刚才我提到过的另一个人。我需要确认一下穆恩太太的说法。卡神父可能也需要我。”

“我跟你一起去。”凯文主动向戴尔提出。

戴尔立即感觉舒服了一些,麦克却说:“不行。你得打理你爸的牛奶车,提前安排好我们刚才商量的事情。”

“可是周末之前,我实际上完全不需要做什么……”凯文没来得及说完,麦克就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可是从今天下午开始,你就得主动承担卡车的全部清理工作,而不仅仅是帮他清理。要是你到星期六才开始抢着多干,他没准儿会起疑心。”

凯文只好点头同意。戴尔顿时有些泄气。

“我去吧。”哈伦提议。

戴尔看了看矮个子男孩臂间的石膏和吊索,丝毫不觉得振奋。

“还有我。”劳伦斯嚷嚷。

“绝对不行。”戴尔拿出一副长兄的口气,“你的任务是放哨,你还记得吧?要是没有你四处寻找,我们怎么知道那辆收尸车在哪儿?”

“啊,真倒霉。”劳伦斯咕哝着说。然后他回头望向150码外树荫笼罩下的斯图尔特家,好像担心会被妈妈听到一样。“真是倒霉透顶。”他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

吉姆·哈伦快活地大笑起来。“而且晦气缠身。”他捏着嗓子学道。

“我不喜欢露营的主意。”凯文故作公允地提出,“我们所有人都凑在一起。”

麦克咧嘴笑了:“我不会跟你们凑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意思。”凯文听起来真的很担心。

麦克的确知道。“所以我才觉得这法子肯定管用,”他轻声回答,手指依然在地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圆圈和箭头,“平时我们不常聚在一起。”他抬起头来:“不过,要是戴尔和吉姆能从阿什利-蒙塔古那儿弄到点信息,告诉我们这样做不值得,那我们可能不必冒险。”

戴尔仍望着远方的田野,他的眼里满是忧虑:“问题在于,我不知道今天该怎么去皮奥里亚。我妈肯定不会送我……就算她愿意,那辆老别克也跑不了远路……我爸要到星期天才会回来。”

凯文转头吐掉嘴里嚼着的一大团口香糖:“我们平时也没什么机会去皮奥里亚。感恩节的时候倒是有可能,要么就是看圣诞老人游行。我想你应该不愿意等那么久吧?”

哈伦咧嘴笑了:“我刚说服了我妈好好在家待着,别老往皮奥里亚跑。要是现在我又跑去求她带我们去拜访某个住在盛景大道上的有钱人,她没准儿会把我揍出屎来。”

“那么,”麦克说,“等她揍完以后,她会开车带你去吗?”

哈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喂,麦克,你爸不是在帕布斯特啤酒厂上班吗?能不能让戴尔和我搭个便车?”

“当然,如果你愿意8点30分出发去上夜班的话。而且啤酒厂离盛景大道还有好几英里,你得摸黑走山路去见阿-蒙先生,然后等到早上7点,我爸下班以后再把你捎回来。”

哈伦耸耸肩。然后他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我有主意了,戴尔。你有多少钱?”

“一共?”

“除了储蓄券和纪念币以外,蠢货。我是说,这会儿你能弄到多少钱,比如说现在?”

“我的袜子银行里大约还有29块钱。”戴尔回答,“但班车要到星期五才有,而且它也不到……”

哈伦摇摇头,脸上仍挂着笑意:“我说的不是班车,傻瓜。我们可以自己打个的士。29块钱应该差不多够了……去他的,我再出1块,凑足30块。我们今天就走,说不定马上就能出发。”

戴尔看了麦克一眼,他的朋友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表情,好像在对他点头:就这么办。

“好吧。”戴尔回答,屈起指关节敲了敲劳伦斯的胸口,“你乖乖跟妈妈一起待在家里,除非麦克叫你巡逻,不然千万别出门。”哈伦已经跳上车骑向了第一大道,戴尔最后环顾一圈:“真是一群疯子。”他真心实意地叹道。

谁也没有开口争辩。

戴尔跨上车,朝着哈伦的背影追了上去。

C.J.康登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满脸青春痘的16岁男孩倚在他爸那辆大马力黑色雪佛兰的左前门外;康登的左手握着一罐啤酒,一身打扮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黑色皮夹克、油腻腻的牛仔裤和工程靴。哪怕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下嘴唇上仍粘着一支香烟:“你他妈想让我干啥?”

“开车送我们去皮奥里亚。”哈伦回答。

“你和这个娘娘腔?”C.J.嗤之以鼻。

吉姆看了戴尔一眼。“嗯,”他说,“我和这个娘娘腔。”

“你说付我多少钱来着?”

哈伦向戴尔使了个眼色,仿佛是在说,我没骗你吧,这个傻蛋根本没脑子。“15块。”他说。

“去你的。”少年不屑地哼了一声,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

哈伦微微耸了耸肩:“我们可以出到18块钱……”

“25块,不二价。”康登掸掸烟灰。

哈伦拼命摇头,好像这是个天文数字一样。他和戴尔交换了好一会儿眼神,然后猛地一挥胳膊,仿佛下定了决心:“那……好吧。”

康登看起来惊讶极了。“先付钱。”他的这副腔调一听就是从枪战片里学来的。

“先付一半,剩下的到了再给。”哈伦同样以亨弗莱·鲍嘉式的语气回敬。

康登眯起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但电影里的打手通常会同意这样的安排,所以他也没有太多选择。“那先给我一半。”他蛮横地说。戴尔数出12块半交到他手里。

“上车吧。”康登说道。他摁灭烟头,吐了口唾沫,提了提裤腰,斜眼看着两个男孩笨手笨脚地爬进黑得毫无光泽的雪佛兰后座。

“我可不是开出租车的,”康登恶狠狠地吼道,“你们两个小家伙给我滚一个到前面来。”

戴尔等着哈伦动身,但哈伦朝他晃了晃挂着吊索的胳膊,仿佛是在说,我需要更大的空间,于是戴尔只得不情愿地下了车,重新钻进前排。C.J.康登随手把啤酒罐扔进侧院,钻进驾驶座,砰一声甩上车门。他扭动钥匙,大马力引擎咆哮着醒了过来。

“你确定你爸肯让你开这辆车?”坐在相对安全的后排,哈伦大胆地问道。

“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能把你的屎踢出来?”康登的咒骂比引擎加速的咆哮还要响亮。

少年猛地将换挡杆推向左前方,雪佛兰巨大的后轮将泥土和石子甩向康登家前院,伴随着轮胎的尖啸,汽车冲上德宝街的柏油路面;少年向左一打方向盘,车身咆哮着转了整整九十度,沿着德宝街向东冲向布罗德大道。这个弯转得更急,横跨了整条宽阔的路面以后,车身终于重新稳定下来;少年手中的方向盘从最左打到最右,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刺鼻的蓝烟。开到教堂街的时候,他们的速度已经飙到了60迈,康登几乎踩着刹车板站了起来,雪佛兰终于在布罗德大道和主街交叉口的石子路面上停了下来。方向盘后面,一脸青春痘的瘦削青年从卷起的T恤袖子里掏出一包珀摩牌香烟,弹出一支用点烟器点燃。与此同时,雪佛兰猛地向前一蹿,并入了哈德路上一辆向东行驶的半挂拖车前面。

喇叭炸响的时候,戴尔吓得闭上了眼睛。康登朝着后视镜里的卡车司机比了个中指,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公园咖啡馆前的限速标志上写着“限速25英里,电子测速”。但康登呼啸而过的速度起码有60英里,而且他还在加速。汽车尖啸着转了个急弯,掠过左手边的加油站和最后一幢砖房。现在他们已经出了镇子,汽车还在加速,雪佛兰的两根排气管喷出的废气不断冲向哈德路两侧,又被玉米织成的绿墙反弹回来。

哈伦说了他打算去找谁以后,戴尔的自行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康登?你开什么玩笑。”戴尔真的吓坏了。点22黑不见底的枪管在他眼前不断晃悠,那个小镇恶霸曾用枪指着他的脸。“还是算了吧。”戴尔掉转车头,打算直接回家。

哈伦抓住了他的手腕:“想想看,戴尔。除了康登,还有谁能直接把我们送到皮奥里亚的盛景大道?别人肯定会觉得我们疯了,班车要到星期五才来,我们认识的人里面也没谁有驾照……”

“麦克的姐姐佩格……”戴尔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她考了五次才拿到驾照。”哈伦提醒道,“她家里人都不敢让她碰车。还有,奥罗克家只有一辆破车,麦克的老爸每天晚上还得开着它去上班。他不可能让那辆车离开自己的视线。”

“我总能想出点别的办法。”戴尔抽出自己的手腕,坚持说道。

“行吧。”哈伦双臂抱胸,跨坐在自行车车把上,斜眼瞥向戴尔,“你不是真的这么娘娘腔吧,斯图尔特?”

戴尔感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他很想跳下自行车,把哈伦狠狠揍上一顿。几年前他们就打过一架,戴尔知道这个矮冬瓜手段下流,但他有把握打赢。然而这次,他强迫自己握紧车把,努力思考。

“想想看吧,”戴尔的脑子转得飞快,但哈伦似乎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我们今天必须把这事儿给办了。谁也帮不上忙。康登蠢得要命,只要给点钱他就愿意干活儿,根本不会多想我们去皮奥里亚干啥。这可能是最快的办法,除非你能搞到一架F-86。”

听到最后半句,戴尔咧了咧嘴。“他家老头子不会让他开车的。”戴尔提出异议。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里,可能只有康登才管父亲叫“老头子”,而不是“老爸”或者“爸爸”。然后他立即想起了麦克布莱德先生说的话。

“他家老头子已经失踪好些天了。”哈伦说道,他的身子在自行车座上来回摇晃,“据说他和范·锡克,或者戴辛格先生,可能还有其他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去芝加哥狂欢了一个星期,因为他们从某个‘超速’的蠢货游客身上敲了一大笔钱。无论如何,老J.P.那辆黑色肌肉车还留在家里,C.J.一天到晚都开着它到处转悠。”

戴尔感觉兜里装钞票的袜子顶着自己的屁股。这是他除了永远舍不得花的储蓄券和纪念币以外仅有的财产。“好吧。”他说。戴尔重新掉转车头,慢吞吞地沿着德宝街向西骑去,感觉像是上刑场。“可是,既然连佩格·奥罗克都考了那么多次,C.J.这样的蠢货是怎么拿到驾照的?”

直到康登家的房子进入了视线。雪佛兰停在院外,那个小流氓正靠在车门上面。哈伦这才凑到戴尔耳边,以他刚好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道:“谁告诉你C.J.有驾照了?”

进入150A高速公路之前,他们必须沿着蜿蜒的州公路朝东南方向行驶18英里,但这条路从来就不是为这么快的车速设计的,哪怕在它刚修好的时候也不行,更别说现在,路面上每隔20英尺总有几个大坑,或者用沥青勉强补起来的宽阔裂纹。黑色雪佛兰咆哮着驶向斯蓬河谷,越过山巅的时候,车身轻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戴尔感觉沉重的悬挂急速向下倾斜,缭绕的香烟烟雾中,他看见康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缝,少年双手奋力握紧方向盘,下一秒钟,戴尔也吓得眯起了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他看见雪佛兰倾斜的车身占据了大半个路面,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长的时间,康登终于摆正了车头,雪佛兰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下狂奔。要是刚才对面有车——之前他们还遇到过几辆朝西北方向行驶的卡车——现在他们恐怕已经死了。戴尔暗自下定决心,就算今天他们真能平安抵达皮奥里亚,回家以后他肯定得狠揍哈伦一顿。

康登突然开始减速,雪佛兰在公路旁边的碎石路肩上停了下来,前面就是斯蓬河大桥,他们离皮奥里亚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下车。”康登命令戴尔。

“为什么……”

康登粗暴地推了戴尔一把,男孩的头砰地撞在门框上。“滚下去,蠢货。”

戴尔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他惶恐地望向后排的哈伦,但矮男孩像陌生人一样无动于衷:他耸了耸肩,专注地欣赏起了雪佛兰后排的内饰。

康登没理哈伦。他又推了戴尔一把,把男孩逼到了桥头的护栏旁边。桥下的河岸边种着一排低矮的橡树和柳树,树冠的高度差不多和桥面齐平,公路与河面之间的落差起码有30英尺。

戴尔退无可退,身后的栏杆已经抵住了他的小腿,他别无选择,只能握紧拳头。但他心里怕得要命。“你……”他刚开口就自动闭上了嘴巴。

C.J.康登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漆黑的弹簧折刀。8英寸的刀锋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你给我闭嘴,乖乖把剩下的钱都交出来。”

“妈的。”戴尔骂了一句,他虚张声势地挥舞着拳头,感觉全身的肌肉都随着狂野的心跳而颤抖。这句话真是我说的?

康登的动作很快。很久很久以前,戴尔就痛苦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爸爸的忠告完全就是放屁。至少就恶霸这件事而言是这样。那些恃强凌弱的恶霸根本不是什么懦夫,至少戴尔从没见过他们懦弱的一面,就算你奋起反抗,他们也不会退缩。还有,最重要的是,有的恶霸在动手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至少C.J.康登和他哥们儿阿奇·科雷克都是这样:这两个心狠手辣的王八蛋不爱说废话。

康登动起手来真的很快。他一拳砸向戴尔纤弱的胳膊,男孩的整个身体贴向栏杆,险些直接翻出桥面;冷冰冰的刀锋紧紧抵住戴尔的下巴,戴尔甚至感觉到了鲜血的热度。

“蠢货,”康登嘶声说道,焦黄的牙齿几乎贴到了戴尔脸上,“我本来只想拿走你的小袜子,然后让你自己滚回家去。但我现在改主意了。你猜我想怎么着,蠢蛋?”

戴尔没法摇头,只要他一动,刀锋铁定会划破他颌下的软肉。他只能拼命眨眼。

康登笑得更畅快了。“看见那个鬼玩意儿了吗?”他腾出一只空闲的手,指了指桥面右侧。栏杆外有一条长约25英尺的狭窄步道,一座螺纹钢塔矗立在步道尽头。“既然你这么有种,那我就陪你玩玩。瞧着吧,我要把你倒吊在那座塔上,然后把你扔进这条见鬼的河里。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蠢蛋?”

戴尔根本无法思考,他感觉冰冷的刀锋正在陷入自己的血肉,现在他真的没心情发表意见。康登身上的汗臭和酒臭不断飘进他的鼻孔,听着康登的语气,他知道这个蠢货恶霸真的没开玩笑。戴尔的脑袋一点都不能动,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斜眼看了看桥外的步道和铁塔,还有脚下遥远的水面。

康登放下了刀子,但他还是捏着戴尔的领口,粗暴地推着他走向桥外的步道。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附近也看不见任何农舍。戴尔的计划非常简单:只要有机会,他撒丫子就跑。但更可能的是,康登会强迫他踏上步道,等到那时候,戴尔只能拽着这个浑球跟他一起跳进河里。公路桥离河面太远,斯蓬河哪怕在春天也不算深,更别说现在是7月里最热的时节,但戴尔别无选择。也许他可以尽力压住这个满脸青春痘的浑球,把他按进河底的淤泥……康登毫不留情地推着戴尔走向步道,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不知何时,他已经从戴尔兜里把那只装钱的袜子掏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前裤袋。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步道旁边。康登咧嘴一笑,举起刀子贴在戴尔的左眼上。

“放开他。”是吉姆·哈伦的声音。他已经下了车,但没有走上前来。矮男孩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冷静。

“去你的。”康登面不改色,“下一个就是你,白痴。别以为我不敢……”他回头瞥了哈伦一眼,然后立即僵住了,手里的刀子停滞在半空中。

吉姆·哈伦站在敞开的后车门外,左臂间的石膏和吊索让他看起来格外弱小,但他右手里那支闪着幽暗蓝光的手枪一点也不弱。“放开他,C.J.。”哈伦再次下令。

康登只犹豫了一秒。下一个瞬间,他横过手臂勒住戴尔的脖子,利用男孩的身体挡住枪口。现在戴尔成了他的盾牌,寒光闪烁的折刀仍举在空中。

又是跟电影学的,戴尔脑子里某个超然的声音做出了评价。这个可怜的浑球大概觉得自己活在某部三流电影里。喉头的重压使得戴尔喘不过气,他只能集中精神,努力获取更多空气。

康登还在大喊大叫,飞溅的唾沫落在戴尔的右脸颊上。“哈伦,你就是个没种的王八蛋,隔着这么远,你连谷仓的墙壁都打不中,更别说我了,蠢货。来啊,开枪啊,来啊。”他轻轻推了戴尔一把,就像举着一面盾牌。

戴尔很想踢爆康登的卵蛋,或者至少踢一脚他的小腿,但现在角度不对。这个恶霸的个子太高,他的手臂勒着戴尔的脖子,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戴尔只能拼命踮起脚尖,才能减轻一点喉头的压力。更糟糕的是,他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哈伦真敢开枪,恐怕也只会打到戴尔身上。

但哈伦只是瞥了手枪一眼,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正握着枪。“你想让我开枪?”男孩无辜的声音充满好奇。

飙升的肾上腺素激得康登怒火中烧:“来啊,胆小鬼,没胆量的娘娘腔,你倒是开枪啊,小浑……”

哈伦耸耸肩,举起短管小手枪对着雪佛兰扣下扳机。响亮的枪声划破了空旷河谷沉寂的空气。

康登疯了。他一把推开戴尔——戴尔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的身体推向桥栏,30英尺外的河水迎面向他扑来,他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钢梁,这才终于恢复了平衡——大步跨过桥面冲了回去,不干不净的咒骂和着唾沫四下飞溅。

哈伦上前一步,枪口瞄准雪佛兰的挡风玻璃,厉声喝道:“站住。”

C.J.康登猛地停下脚步,工程靴的钢钉擦出的火花足足溅出3英尺远。现在他离吉姆·哈伦还有10步。“我要杀了你,”康登咬牙切齿地咆哮,“你别想活命。”

“随你,?”哈伦表示赞同,“不过在你杀死我之前,你爸的车大概会多出五个洞。”他移动枪口,对准前引擎盖。

康登打了个哆嗦,就像被枪指着的是他自己一样。“喂,我说,吉姆,我不是……”康登嘴里哀求的口气比他平常趾高气扬的腔调听起来还要恶心。

“闭嘴,”哈伦打断了他的话,“戴尔,赶紧给我过来,听见了吗?”

戴尔赶快摆脱脑子里的幻想,举步走向哈伦。从僵在原地的康登身边经过时,他特地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他走到哈伦身后,站在敞开的后车门旁。

“把刀扔到栏杆外面。”哈伦说道。康登刚想开口说话,哈伦立即吼道:“赶紧!”

康登将弹簧刀扔向桥栏杆外,小刀掉进了河边的树丛。

哈伦点点头,示意戴尔上车。“我们还等什么呢?”他对着康登温和地提议,“前面的路还长呢。要是你再耍什么滑头,或者再敢超速,我就在你爸的定制内饰上开几个洞,你这花里胡哨的中控台大概也需要一点新装饰。”他跟着戴尔坐进后排,关上车门。

康登钻进驾驶座。他试着像原来那样嚣张地点上一支烟,但他的手和嘴唇都抖个不停。“你知道吧,就算你现在占了上风,但我早晚会弄死你,”康登透过后视镜斜睨着后排的两个男孩,他那趾高气扬的腔调又回来了,只是声音还有些发抖,“我一定会逮住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然后……”

哈伦叹了口气,举起手枪对准挂着毛绒骰子的镶皮后视镜。“闭嘴,开车。”他说。

神父家的门开着,麦考夫迪太太既没守着吊桥也没拦在护城河外,麦克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走向卡神父的卧室。房间里有男人在说话,麦克闪身紧贴墙壁,悄悄挪向敞开的房门。

“如果他继续这么发烧呕吐的话,”是斯塔夫尼医生的声音,“我们只能把他送去圣弗朗西斯医院,而且还得给他输液,以防严重脱水。”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但麦克认为这应该就是鲍威尔医生,他正在说:“我真不愿意在这种状态下让他颠簸40英里。我们可以在这儿先把液给他输上,让女管家和护士多盯着点……看看这样能不能退烧,观察一下有没有其他症状,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转移。”

屋里沉默了片刻,然后是斯塔夫尼医生的声音:“小心,查尔斯。”

麦克透过门缝望向室内,正好听见一阵干呕的声音。他不认识的那个医生捧着一只便盆。那医生显然不常干这种脏活儿。卡神父朝着金属容器猛吐了一阵子,他双眼紧闭,脸色比他倚着的枕头还白。

“天哪,”鲍威尔医生惊讶地问道,“他吐出来的东西一直是这样的吗?”他的声音尽管充满反感,但仍不失专业人士的好奇。

麦克弯下腰,眼睛紧紧贴在门缝上。他能看见卡神父的头无力地靠在枕上,便盆几乎抵着他的脸颊。糖浆般的呕吐物沾满了他的脸,又顺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流进便盆。棕色的黏液看起来更像固体而非**,里面夹杂着半消化的黏稠颗粒。便盆几乎已经装满了,但神父似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斯塔夫尼医生回答了同伴的问题,但麦克没听清他说的话。他已经离开门缝蹲到了墙角,努力抑制突如其来的晕眩和反胃。

“那个女管家到底跑到哪儿去了?”鲍威尔医生没好气地问道。

“她上橡树山接碧琳斯护士去了。”斯塔夫尼医生用熟悉的声音答道,“给,你可以用这个。”

麦克踮着脚尖走下楼梯,迎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吹散了他的烦闷,尽管外面热得要命。天空已经从清晨的淡蓝色转为近午的苍蓝,随着下午的逼近,阳光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灼热的阳光和厚重的湿气像看不见的毯子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身上。

街道上空无一人,麦克骑着自行车奔向镇中心,他特地避开了詹森家的超市,以免被妈妈看到,又派给他什么杂活儿。现在他有自己的事要忙。

老貂哈珀是镇里出了名的酒鬼。麦克对他的了解和镇上的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老貂很有礼貌,而且他跟孩子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个男人永远都在寻找“埋藏的宝藏”,而且他乐于分享任何一点小小的发现。大人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总问人要钱,但他从来不会烦到孩子们头上。老貂居无定所,气温高的白天,他常常睡在公园的舞台底下,晚上凉快一点以后,他又会挪到公园的长凳上,那是他的“户外床”。公园里放免费电影的时候,他的小窝能提供绝佳的角度,而且他很乐意让孩子们钻进舞台下方凉爽的阴影,和他一起透过格栅的缝隙看外面的电影。

到了冬天,老貂就很少在外面晃悠了。有人说他睡在废弃的炼油厂里,或者公园对面那家拖拉机商店背后的窝棚里,还有人说,某些好心的家庭,譬如斯塔夫尼家或者惠塔克家愿意把谷仓借给他住,甚至还会为他提供热饭热菜。但老貂从来不为饭菜操心,他只关心该去哪儿弄下一瓶酒。卡尔家酒馆的主人家根本不许他踏进酒馆,但客人常常请他喝一杯,只是这些“善人”通常不怀好意,他们只想捉弄一下老貂。

但只要有酒喝,老貂什么都不在乎。镇里似乎没人知道老貂哈珀有多大年纪,但当妈的都拿他做样板教训自己的儿子,这样的传统至少已经延续了三代。麦克推测,老貂现在至少有70岁了,这样才算合理。作为镇里最出名的酒鬼——偶尔他也会打打零工——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大部分镇民都对他视而不见,这正是麦克现在最需要的特质。

麦克的问题在于,他没有酒,所以自然没法收买老貂:他连一罐啤酒都弄不来。尽管麦克的父亲就在啤酒厂上班,而且最爱跟朋友们喝个痛快,但奥罗克太太决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含酒精的饮料。一次也不行。

麦克在第五大道和铁轨之间的理发店门前停了下来,前方的哈德路热气蒸腾,他望着公园凉爽的树荫,绞尽脑汁地思考。麦克知道,如果他真有脑子的话,就该趁着哈伦陪着戴尔出门之前让那家伙弄点酒来。哈伦家里总藏着不少酒,按照吉姆自己的说法,他妈从来不会注意到柜子里的酒是不是少了一点。可是现在,哈伦跟戴尔一起走了,去执行麦克分派的任务,于是麦克自己——好个无畏的领袖——束手无策。就算他能找到老貂,可是没有酒,谁也别想撬开那个老酒鬼的嘴巴。

一辆卡车从麦克身边呼啸而过,毫不在意榆树港专拍限速的电子监控;等到卡车开远了以后,他才骑着车穿过哈德路,一头扎进拖拉机商店后面,顺着小公园外围向南骑了一段,又绕回了公园咖啡馆和卡尔家酒馆背后的小巷子里。

麦克把自行车靠在砖墙旁边,走进敞开的后门。他能听见前厅里六七个男人的说笑声和大电风扇缓慢转动的嗡嗡声。目前镇上唯一有空调的公共场所是新修的邮局。镇上大部分男人曾经签名请愿,要求卡尔家酒馆提供空调,但根据麦克听到的传言,多姆·斯迪格对这场闹剧嗤之以鼻,他嘲笑说:“这帮家伙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们以为我是政治家吗?至少我的啤酒够凉,不想在这儿喝的人大可以去黑树酒馆。”

厕所里传来一阵冲水声,麦克刚缩回脑袋,几英尺外的后走廊里就有一扇门开了,一个男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前厅,他嚷嚷了一句什么,另外几个男人齐声大笑。麦克又探头看了一眼:走廊里有两个厕所,其中一扇门上写着“男”,另一扇标着“女”。第三扇门上挂着“非请勿入”的牌子。麦克知道,最后这扇离他最近的门通往酒窖。为了挣零花钱,他往那里面搬过板条箱。

麦克闪身溜进通往酒窖的楼梯,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的房门。他原以为男人们会吼叫着冲过来,但厚重的木门隔绝了一大部分声音,他只能隐约听见,前厅里的说笑声似乎毫无变化。麦克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沿着幽暗的楼梯蹑手蹑脚地往下走。墙壁高处凸出的石沿上倒是开着几扇窗户,但几十年前主人就用木板把它们封死了,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线能透过蒙尘的玻璃和木头的缝隙照进这里。

麦克在楼梯尽头停下脚步,他看到了狭长酒窖深处的一堆堆纸板箱和巨大的金属桶,高高的架子竖立在半堵砖墙后方,麦克隐约记得,那是多姆存酒的地方。他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穿过长长的走廊。

这里算不上真正的酒窖。戴尔跟他描述过书上写的酒窖:裹满灰尘的古老瓶子静静躺在酒架上的凹窝里,但他眼前的架子上面堆的都是乱糟糟的箱子。麦克一边摸索着走向右侧箱子最多的地方,一边提心吊胆地留意楼梯顶上有没有传来开门的声音。空气中充斥着麦芽和啤酒花的浓郁气息。一张蜘蛛网扑到了他的脸上,他抬手把它拂开。难怪戴尔讨厌地下室。

麦克在后面的架子上找到了一个打开的箱子,他一伸手就摸到了里面的酒瓶,紧接着他僵在了原地。要是他拿走了这瓶酒,那么,顺理成章地,这将成为他一生中偷的第一样东西。不知为何,在麦克所知的一切罪恶中,他最恨的就是偷窃。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就连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但在麦克心目中,偷东西的人简直罪无可赦。二年级的时候,巴里·福斯纳偷过同学的蜡笔,被抓到以后,巴里只是被校长叫去办公室里训了几分钟,但从那以后,麦克再也没跟那个胖男孩说过话。光是看到他,麦克就觉得恶心。

要是我真的偷了东西,那我必须忏悔。想到这里,麦克觉得脖子后面开始发烧,他不由得在脑海中描绘起了那幅难堪的场景:他跪在幽暗的告解室里,小隔板被推到了一边,所以他能透过细网格看见卡神父的侧脸;然后麦克低声说道:“祝福我吧,神父,因为我有罪。”他先说了上次忏悔的时间,然后开始讲述这件事……就在这个瞬间,卡瓦诺神父低垂的感性头颅猛地扑向网格,死气沉沉的眼睛和漏斗般的嘴巴紧紧贴在木头上,蛆虫从他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翻滚着掉落在麦克因祈祷而捧成窝状的掌心里,刹那间棕色的虫子爬满了他高举的手臂和跪伏的身体……

麦克一把抓起酒瓶,逃也似的离开了酒窖。

舞台公园里树荫浓密,但并不凉快。有树荫的地方和外面一样潮热,但至少灼热的阳光没法再穿透麦克的短发,炙烤他的头皮。露天的大舞台下面有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麦克弯腰透过格栅上的破洞向内张望:抬高的舞台地板离周围的水泥地基只有3英尺左右,但舞台正下方的地面没铺水泥,不知为何,这片“地下室”比周围的平地低了至少1英尺。低矮的空间里充斥着湿土、肥料和腐败的气息。戴尔讨厌地下室,我讨厌这些天杀的矮夹层,麦克想道。

科迪说,杀死杜安的怪物里面,还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东西——它们会在地里挖洞。

麦克使劲眨了眨眼,努力克制自己转身跳上自行车逃跑的冲动。远处那团黑影看起来像是个穿着风衣的老头儿。老貂无论冬夏都裹着风衣,那件衣服他至少已经穿了六年。可能更重要的是,它闻起来很像老貂。除了浓重的廉价酒味和尿臊味以外,麦克还闻到了老流浪汉身上独有的麝香味。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几十年前大家才给他起了这个绰号。

“谁?”老流浪汉嘶哑的嗓子里似乎积了不少痰。

“是我,老貂……麦克。”

“麦克?”老头儿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刚刚梦游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麦克·杰诺德?我以为你在巴丹送了命……”

“不,老貂,我是麦克·奥罗克。还记得吗?去年夏天,你和我一起帮杜甘太太打理过院子。我负责割草,你修剪树篱。”麦克从格栅的洞口钻了进去。这里很黑,但和酒馆地下室完全不一样。小小的菱形光斑星星点点地洒在圆形土丘西侧松软的泥地上,现在麦克看见了老貂的脸: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脸上布满胡楂儿,红通通的鼻头衬得他的脖子格外苍白,还有老头儿的嘴。麦克不由得想到了昨天戴尔描述过的麦克布莱德先生。

“麦克。”老貂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就像在咀嚼一块因为缺了太多牙齿而咬不动的肉,“麦克……我知道了,你是约翰尼·奥罗克的儿子。”

“没错。”麦克回答。他往前挪了几步,在离老貂大约4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除了松垮垮、皱巴巴的风衣以外,老酒鬼身边还堆着几张报纸、一罐固体酒精和几个微微反光的空瓶子。呃,这看起来像是他的领地,麦克不打算贸然闯进去。

“你想要什么,孩子?”老貂疲惫的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完全不像他平日里跟孩子们说话时那么和善。没准儿是我年纪太大了,麦克想道,老貂喜欢逗更小的孩子玩。

“我带了点东西给你,老貂。”麦克从身后取出偷来的那瓶酒。他没时间在阳光下细读标签,现在这里又没有足够的光线。但愿他不会那么倒霉,错拿了多姆装在酒瓶里的清洁剂。不过就算是清洁剂,老貂恐怕也分不出来。

看到麦克手里那件东西的形状,老头儿带着血丝的眼睛快速眨了起来:“这是送给我的?”

“没错。”麦克回答。他微微往后一缩手,不由得感到一阵内疚,感觉像在逗狗:“不过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衣衫褴褛的老头儿喷出一股酒气和口臭:“哈,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好吧,孩子,你想要什么?是要老貂去超市替你买包烟,还是去卡尔家弄点啤酒?”

老貂伸长脖子斜睨着麦克,他的声音充满怀疑:“什么事?”

“1900年元旦过后,他们在老中心学校吊死了一个黑人的事。”麦克低声说道。

他满以为老酒鬼会推说忘了。上帝才知道这老头儿到底死了多少脑细胞,这个借口简直天衣无缝。或者他会说当时他不在场,那时候他才10岁。又或者他不想谈这事。但老头儿什么也没说。黑暗中麦克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片刻之后,老貂伸出双手,仿佛打算接住一个婴儿。“好吧。”他说。

麦克把酒瓶递到他手里。老头儿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打开瓶盖:“这是什么鬼玩意儿,难道还有软木塞?”然后他听到了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喷向麦克头顶的舞台地板,他刚刚闪身避开,就听到老貂骂了一句,然后老头儿扯着嘶哑的嗓子哈哈大笑起来:“天哪,孩子,你知道你给我的是什么酒吗?这是一瓶香槟!真正的伦巴多起泡香槟!”

从他的声音里麦克听不出这事儿是好是坏。老貂试探着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两声,然后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于是麦克猜测,这大概是件好事。

老貂喝着香槟,时不时停下来打几个嗝儿。享受美酒之余,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越过C.J.康登油腻的脑袋和高耸的铁门,戴尔和哈伦看到了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宅邸。戴尔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幢真正的豪宅。宽达几英亩的草坪隔开了公路和庄严的大宅,主楼周围绿植环绕,阿什利-蒙塔古宅邸所在的悬崖俯瞰着下方的伊利诺伊河,都铎风格的砖墙和山形墙上点缀着一扇扇菱格窗,绿意盎然的常春藤遮蔽了大片墙壁,一直爬到屋檐顶上。铁门后面的环形车道——保养良好的柏油路与门外的盛景大道打满补丁的水泥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通往缓坡上方100码外的大宅。草坪上不同区域的隐藏洒水装置轮番工作,轻柔的水流滋润着如茵绿草。

大门左侧的砖柱上装着一个蒙着格栅的小喇叭盒子。戴尔推开车门,绕到黑色雪佛兰后面。坐车过来的路上,涌进车窗的灼热空气像看不见的砂纸一样摩擦着他的皮肤,可是现在,车刚停下来,凝滞的空气裹挟的热量与头顶沉重的阳光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戴尔感觉自己的T恤已经湿透了。他往下压了压棒球帽的帽舌,眯起眼睛望向身后的公路,行道树遮挡了一部分炫目的阳光,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叶影。

戴尔没来过盛景大道。本地人似乎都听说过皮奥里亚北边山崖上这条蜿蜒的公路,以及公路附近的众多豪宅,但戴尔家的人从来没有开车过来瞻仰过。他们进城主要是去市中心,就那几个地方,或者新开张的舍伍德购物中心(里面一共有六家商店),要么就是去皮奥里亚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麦当劳,这座快餐厅坐落在战争纪念大道旁边的谢里登路上。眼前这条绿荫掩映的陡峭公路看起来十分奇怪,确切地说,戴尔从没见过这么壮阔的山地。他一直生活在皮奥里亚和芝加哥之间的平原上,这辈子见过的最高的山无非是骷髅地墓园和朱比利学院路附近的丘陵,一马平川的大地上,这些林木葱茏的小山丘一点也不起眼,任何比这更高的山在他看来都很奇怪。

哈伦坐在车里喊了一句什么,戴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像个傻子一样在车道上站了半分多钟。他还意识到,自己的确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男孩凑到黑色的喇叭盒前面,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胃一阵阵发紧,他完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候,黑盒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年轻人?”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轻微的口音让戴尔不由得想起了几个英国演员。他在电视上看过乔治·桑德斯的“猎鹰”系列电影。戴尔倏地眨了眨眼,转头四顾。柱子和大门上都看不到摄像头,他们怎么知道他在这儿?难道那幢大房子里有人正举着望远镜监视门口?

“有什么可以效劳吗?”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

“呃,有的。”戴尔感觉自己唇干舌燥,“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吗?”话刚说出口,他就恨不得踹自己一脚。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很忙,”那个声音回答,“请问先生有何贵干?或者我应该打电话报警?”

这句威胁让戴尔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掠过:不管这个人躲在哪儿,他一定能看到门前的所有东西。

“啊,不用。”戴尔慌慌张张地说,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回答哪个问题,“我是说,我们的确有事要找阿什利-蒙塔古先生。”

“请讲。”黑盒子说道。黑色的铁门又高又宽,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打开。

戴尔朝车里看了一眼,仿佛在向哈伦求助。吉姆纹丝不动地坐在车里,手里的枪特地放得比座位还低,以免被摄像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拍到。老天爷,要是警察真的来了,那该怎么办?

康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着喇叭盒大声叫嚷:“喂,告诉他们,这两个狗娘养的正拿枪对着我的车,行吗?快报警啊!”

戴尔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几步,试图用身体隔开麦克风和康登。他不知道盒子里的人有没有听见,那个英国口音没再说话。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大门、树木、山坡、草坪还是青铜色的天空,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等着戴尔开口。这时候他简直恨透了自己,这一路上他怎么就没想过要预先排练一下该怎么说?

“告诉……啊……告诉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我是为波吉亚钟来的,”戴尔说道,“告诉他这事很急,我必须跟他谈谈。”

“请稍等。”那个声音回答。戴尔眨掉眼皮上的汗珠,不由得想起了电影《绿野仙踪》里看守翡翠城大门的那个家伙,他实际上就是魔术师,除非剧组为了省钱用了同一个演员。桃乐丝和她的朋友们历尽艰险来到翡翠城,那个看门的却让他们等了半天。

戴尔搓了搓鼻子。从来没人跟他说过“日安”。今天他经历了太多个第一次。“喂!”男孩急得敲了敲喇叭盒,生怕那个人再也不理他,“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告诉他我们必须见他!告诉他我们大老远专程赶来……”

黑盒子一直没有说话。铁门纹丝不动。大门和宅邸之间也看不到任何活动的迹象。

戴尔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盛景大道旁庄园高耸的砖墙。要是哈伦能托他一把,他没准儿能翻过去,但戴尔仿佛已经看到一大群德牧和杜宾冲过草坪,握着霰弹枪的男人出现在树丛中,警察从天而降,逮住了持枪的哈伦……

天哪,妈妈还以为我去打球了,要么就在麦克家,结果她接到了皮奥里亚警局的电话,说我已经被捕,罪名有一长串:非法侵入、私藏武器、意图绑架。不,他意识到,私藏武器的是哈伦才对。

戴尔一把抓住喇叭盒,整张脸几乎贴在了麦克风的格栅上。他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开着,也不知道刚才那个人是不是还在。“听我说,天杀的!”他吼道,“告诉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波吉亚钟的事儿我全都知道,包括他们吊死在钟里的那个黑人,还有那些丧命的孩子,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告诉他……告诉他,就因为他爷爷带回了那口该死的钟,我朋友送了命,还有……噢,真他妈的。”戴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滚烫的人行道上。

喇叭盒没再说话,但他听到了电机轻柔的嗡嗡声,然后是机械的咔嗒声,黑铁大门缓缓开了。

在门口迎接戴尔的并不是乔治·桑德斯。这个寡言少语、脸庞瘦削的小个子男人看起来更像泰勒先生——迪格尔的父亲,榆树港的送葬人。

哈伦留在车里。要是他们俩都进去了,康登肯定跑得比步枪子弹还快,有必要的话,他没准儿连那扇铁门都能偷走。12块半的尾款显然不足以留下他,更没法让他打消干掉这两个小家伙的念头。只有用点38对准这辆花里胡哨的1957年款雪佛兰,才能让他乖乖听话,但这份保证也正在变得越来越脆弱。

“进去吧,”哈伦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过你可别喝下午茶,更不能留下来吃晚饭。把事情弄清楚了就赶紧出来。”

戴尔点点头,笨拙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康登正叫嚣着要跟进去报警,但哈伦冷冷地告诉他:“尽管去。我兜儿里还有18颗子弹。等到警察赶来,你的车估计已经成了一大块瑞士奶酪。然后我会告诉他们,我们是被你绑架来的。我记得某人是县少管所的常客,但我和戴尔……”

戴尔跟着那个男人——他觉得大概是管家——穿过了不知道多少间屋子,每间屋子都和斯图尔特家的整个一楼差不多大。一身黑衣的男人推开一扇高耸的房门,朝戴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个房间肯定是大宅的藏书室或者书房:镶着桃花心木嵌板的墙壁旁立着一排12英尺高的书架,书架上方的黄铜扶手勾勒出夹层的狭窄步道,步道侧面的墙壁上依然镶着桃花心木,摆得满当当的书架向上延伸到粗糙的木椽下方,看不见的天花板隐藏在高处的阴影中。房间东侧,离戴尔进门的位置大约30步外,灿烂的阳光透过整面墙的玻璃窗照亮了一张巨大的写字台,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端坐在写字台后面。巨大的台面将亿万富翁的身形衬托得格外渺小,男人狭窄的肩膀、灰色的西装、鼻梁上的眼镜和胸前的领结也丝毫无助于塑造高大的形象。

戴尔走上前来的时候,男人没有起身,只是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戴尔吸了口气。终于走进了这幢大宅,现在他一点都不怕了,也不怎么紧张:“我想要的刚才已经说过了。某些东西杀死了我的朋友,我认为它和你爷爷挂在学校里的那口钟有关。”

“胡说,”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断然否决,“那口钟只是一件古玩。我爷爷误以为那件意大利垃圾有重大的历史价值。而且我告诉过你的某位小朋友,那口钟四十多年前就已经被毁了。”

戴尔摇摇头。“我们知道的不止这些。”他说,尽管他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它还在那里,还在影响周围的人,就像当年影响波吉亚家族一样。还有,你说的那位‘小朋友’名叫杜安·麦克布莱德,现在他死了。就像六十年前遇害的那些孩子。就像被你祖父吊死在钟里的那个黑人。”

戴尔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洪亮,果断而自信,但遥远得像电影配音一样。他脑子里的某个部分正在欣赏窗外的美景:宽阔的伊利诺伊河波光粼粼,灰色的河面在悬崖的绿荫间若隐若现,崖底远方的铁路向着地平线延伸,29号高速公路蜿蜒向南,通往皮奥里亚。

“这些事我毫不知情。”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回答,开始整理写字台上的文件夹,“对于你朋友的意外,我深感遗憾。我从报纸上读到了这件事,当然。”

“那不是意外,”戴尔说道,“杀死他的家伙和那口钟脱不了干系。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只在夜里出现的东西……”

写字台后面的瘦削男人霍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角质圆框眼镜让戴尔想起了默片电影里的某位喜剧明星。那家伙总爱吊在大楼外面。

戴尔耸耸肩。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么多,但他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他们真的了解眼下发生的事情。刹那间一幅画面浮现在戴尔的脑海中:墙边的书架中间,一扇密门悄然开启,范·锡克和罗恩先生出现在他身后,而在这两个人背后,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戴尔努力克制自己回头张望的冲动。要是他一直没出去,不知道哈伦会不会丢下他跑路。我会。

“比如说,某个死掉的大兵在镇上到处转悠,”戴尔继续说道,“确切地说,那家伙名叫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还有,某个去世的老师又回来了。还有别的东西……会在地里打洞的怪物。”

就连戴尔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太疯狂。他很高兴自己及时停了下来,没有接着唠叨那个从壁橱里钻到他弟弟床底下的影子。他突然想到,这些东西我一个都没见过。我直接借用了麦克和哈伦的说法。我真正亲眼见过的只是地上的几个洞而已。天哪,这个人肯定会打电话给收容所,他们会把我关进橡胶房间,我妈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我没法赶回家吃晚饭了。这个思路相当合理,但戴尔并不真的害怕。他相信麦克,相信杜安的笔记簿,相信自己的朋友。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看起来快要瘫倒在高背椅里。“上帝啊,我的上帝。”他喃喃自语,身体前倾,仿佛想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但他最后只是摘下眼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镜片。“你想要什么?”他问道。

戴尔努力克制自己吐出一口长气的冲动:“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想要县历史学会的书,普莱斯特曼博士写的那些书。我还想让你告诉我和那口钟有关的所有事情。但最重要的是……”戴尔终于吐出了那口气,“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我们该怎么阻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