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天是7月13日,星期三。吃过午饭以后,戴尔、劳伦斯、凯文和哈伦出发去野外露营。只有哈伦的妈妈迟迟不肯同意,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妥协,用哈伦的话说,“当她意识到我不在家,她就能出去约会,问题迎刃而解”?。

他们需要带的东西太多,要把这些东西堆在自行车后座上绑牢并不容易。收拾停当以后,一大堆睡袋、食物、装备和背包沉甸甸地压着本来已经不轻的自行车,所以去亨利叔叔家的路上,男孩们全程都得站起来才踩得动脚踏板。他们身体前倾趴在车把上,呼哧呼哧地往前赶路,沉重的车轮在朱比利学院路和县6号公路松散的石砾间留下深深的车辙。

镇子西北面的铁路旁也有几片小树林,但那里的树木太少,离垃圾场又太近,完全不适合露营。真正的森林离镇子差不多有1.5英里,大致位于亨利叔叔的农场东边一点,比利羊山矿场以北的墓园背面。大约五十年前,老貂哈珀就是在那附近的吉卜赛小径发现了梅里韦瑟·惠塔克的遗骨。

星期二晚上,男孩们在麦克的树屋里开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的会,交换了各自收获的信息以后,他们开始制订计划,直到小凯妈妈嘹亮的喊叫——“凯——文——!”——开始在德宝街上回**,他们才决定散会。

戴尔从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家偷来——直到回家以后,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干了这事儿——的那本皮革封面的书里充满了陌生的词组和神秘的仪式,以及对各种名字佶屈聱牙的神明或反神明的复杂解释,除此以外还有大量故弄玄虚的不经之谈。吉姆·哈伦评论说:“你冒着坐牢的风险弄了这么个玩意儿,真是亏得底儿掉。”

但戴尔十分确定,这本书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肯定提到过奥西里斯,或者杜安笔记里那块昭示之碑。戴尔把这本书也塞进了露营的行李,于是在他翻山越岭的时候,自行车后面又多了几分重量。

一路上四个男孩都很紧张,只要有车经过,他们就会条件反射式地回头张望。但那辆收尸车一直没有出现,骑车前往亨利叔叔家的漫长旅程中,只有一个小孩——可能是个男孩,但也不一定,因为他的脸脏得要命,头发也十分油腻,实在看不清楚——从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1953年款德索托轿车后排探出头来,冲他们吐了吐舌头,这就是他们遇到的最具攻击性的事件。

男孩们在亨利叔叔家阴凉的后露台上歇了会儿脚,丽娜阿姨端来了柠檬水,又在阿迪朗达克椅上坐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跟他们讨论露营的最佳地点。她觉得空旷的牧场就很好,那里能看到漂亮的溪景,周围的丘陵也尽收眼底,但男孩们坚持要去树林。

“怎么没看见迈克尔·奥罗克?”她问道。

“噢,他现在还走不开,大概是教堂之类的事情。”吉姆·哈伦撒了个谎,“他晚点过来。”

大约下午3点,四个男孩把自行车留在丽娜阿姨的农场里,穿过谷仓徒步走向东边。他们的背包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劳伦斯背的是便宜的童子军尼龙包。小凯问他爸借了个军用帆布包,闻起来一股霉味儿。戴尔的旅行包又大又沉,感觉应该带去划船,完全不适合今天这样的长途步行。哈伦干脆背了个巨大的铺盖卷儿,除了他的私人物品以外,那几张毯子里还裹着长约100码的绳子和粗线。一路上他们停下来休息了很多次,做一点小小的调整,或者换一换背带勒在肩膀上的位置。

3点30分的时候,他们已经穿过私酒贩洞窟附近的小溪,翻越了亨利叔叔农场最南边的铁丝网。前面就是茂密的树林。少了阳光的直射,男孩们感觉空气一下子变得凉快了不少,但树荫的厚度仍不足以遮蔽所有阳光,低低的草丛中随处可见零星的光点甚至光斑。

他们连滚带爬地滑下墓园北边溪畔的陡坡,哈伦的铺盖卷儿彻底散了架,于是他们又花了十分钟帮他收拾东西;然后男孩们跨过离三号营地几百码的罗宾汉独木桥,继续向东而行,沿着牲畜踩出的小路爬上山坡;如果遇到大片的林间空地,他们总是谨慎地待在树木笼罩的范围内。

跋涉之余,他们还会时不时停下脚步,放下行李,按照麦克教的那样四下分散,进入事先安排好的位置,尽量安静地观察几分钟。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这样的哨探进行到第三次时,一头牛无意间闯入了警戒范围。男孩们跳出来试图把它赶走,结果这头牛受到的惊吓似乎比他们自己还要大得多。除此以外,一路上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四个男孩重新扛起背包、行李和铺盖卷儿,艰难地走向树林深处。

为了确定露营的地点,几个男孩争执了好一会儿,但实际上他们昨晚就做出了决定。他们在一小片林间空地边缘搭起了两顶小帐篷。其中一顶属于凯文的老爸,另一顶则是戴尔父亲的旧物。这地方离矿场最北边大约有500码的距离,往西南方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是骷髅地墓园。

这片林间空地所在的位置是一段平缓的山坡,略低于膝盖的野草已经被灼热的太阳晒成了小麦色。男孩们七手八脚地搭起帐篷、清空草地,用石头圈出篝火的位置,草丛里的蚱蜢忙不迭地从他们脚边逃开。他们的营地离西边的密林大约有60英尺,东南两侧的林子距离营地不足20英尺,北面山坡下是一条涓涓的山涧支流。

正常情况下,晚餐前他们会玩会儿罗宾汉游戏或者躲猫猫,但今天男孩们只在营地附近没精打采地转悠了一会儿,然后就躺在营地背后的树林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们本来打算躺在帐篷里聊天儿,但帆布帐篷挡不住炽热的阳光,疙疙瘩瘩的旧睡袋也不如外面的草地软和。

戴尔翻开他偷来的那本书。书里的确提到了奥西里斯,这段话是用英文——至少大部分——写的,但戴尔还是觉得像是在读天书:神祇号令的不死军团,还有各种各样的预言和审判,你很难相信这些东西和实际的生活能有什么关系。

枝叶间的天空一片湛蓝,看不到任何风暴的迹象,所以他们自然不必躲回亨利叔叔那边。制订计划的时候,天气是他们无法控制的隐患之一。如果真的遇上暴风雨,撤退似乎是唯一合理的方案。暴雨天可见度势必大幅降低,他们的听力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今天的晚饭吃得很早,男孩们先是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带来的所有零食,然后生起篝火开始烤热狗肠。他们花了不少时间寻找适合串肠的细枝,又花了更多时间把枝条削成完美的形状。每当劳伦斯开口倾诉对热狗的期盼,哈伦就会嗤笑几声。

“什么事那么好笑?”最后戴尔终于问道,“说来听听。”

哈伦试图解释,不过刚说了几句科迪·库克的逸事,他就摇了摇头:“算了。”

时间已经是晚上7点,但天依然很热,劳伦斯想去矿场那边的池塘玩水,但同伴们立即表示反对,提醒他耐心执行计划。7点30分的时候,哈伦想在篝火上烤棉花糖,但其他人劝他等到天黑以后再说,否则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到了晚上8点,凯文已经坐立不安,他恨不得现在就钻进睡袋,但黄昏的树影刚刚覆盖了整片空地,依稀的天光尚未散尽,就连林子里都不算太暗。

不过二十分钟后,营地北边的矮树丛渐渐变暗,温度也一点一点地降了下来。没过多久,萤火虫就开始出现在林木间的暗影中,闪烁的微光看起来就像遥远的闪电,或者无声的炮火。矿场的牛蛙和山脚下沼泽里的树蛙齐声合唱,营地背后树林里的蟋蟀和蝉也不甘寂寞,此起彼伏的夜曲将越来越浓的暮色映衬得格外热闹。

到了8点45分,天空已经一片灰白,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暗;星星开始闪烁,树叶的剪影与叶影缝隙中渐黑的天空融成了一片。林间残存的暮光还在不断散去。随着最后一批下班的工人返回北边的家园,酒客向南赶往黑树酒馆或者镇上,西边1英里外,县6号公路上的车声也逐渐稀疏,直至于无。有那么一会儿,要是集中精神,男孩们甚至能听见亨利叔叔农场里自动喂猪器金属盖子的碰撞声,但随着最后一缕暮光的消逝,就连这点遥远的声音也悄然沉寂下来。

天终于黑了。尽管夏夜总是姗姗来迟,但在你还没来得及发现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夜色已经主宰了周围的世界。

戴尔往篝火里扔了几根小树枝。点点火星向着夜空翻腾,纷飞的余烬乘着气流飘向星辰。男孩们紧紧挤在一起,火光从下面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他们想唱会儿歌,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兴趣。哈伦提议讲鬼故事,结果被大家嘘了回去。

不远处的山涧仍在潺潺流淌。黑暗的树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无数眼睛陆续睁开,竖直的瞳孔开始张大,帮助主人在星光下寻找猎物。

在昆虫和上百种蛙类的合唱中,他们仿佛听见了掠食动物轻盈的脚步。长着肉垫的脚掌穿过暗夜,开始寻找今晚的鲜肉。

男孩们套上卫衣和旧毛衣,往篝火里又扔了几块木头,现在他们挤得更紧了一些,肩膀几乎挨到了一起。篝火噼啪作响,火星上下翻腾,跳动的火光将他们的脸庞化作恶魔的面具,没过多久,这橙红的火焰便成了天地间仅有的光明。

麦克最大的问题是保持清醒。昨晚他几乎没睡,一整夜都坐在姆姆床前的旧椅子里,一手握着装圣水的瓶子,另一只手捏着裹在手帕里的圣体。大约凌晨3点,妈妈进来查看姆姆的情况,赶他上楼睡觉,说他这样守着实在太傻。麦克把圣体留在了窗台上。

送完报纸以后,他又去看了卡瓦诺神父一趟,但神父失踪了,麦考夫迪太太急得要命。医生们本来已经决定把卡神父送往皮奥里亚的圣弗朗西斯医院,可是等到星期二晚上救护车赶来的时候,神父却不见了。麦考夫迪太太赌咒发誓说,她一直在楼下的厨房里干活儿,要是神父下了楼,她肯定能听见。除此以外,她还斩钉截铁地表示,卡神父病得根本下不了楼。医生们只是摇摇头,他们认为,病人显然不会长翅膀飞走。麦克和其他男孩在树屋里比对笔记,试图破译戴尔从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家偷来的那本晦涩难懂的小书时,麦太太和几位教区居民正在镇子里四处寻人。但谁也没见过卡瓦诺神父。

“我可以按着《玫瑰经》发誓,可怜的神父病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自己走掉。”麦考夫迪太太一边说,一边撩起围裙擦着眼角。

“也许他回家了。”麦克说。但他自己一点都不信。

“回家?你是说芝加哥?”女管家咬着下嘴唇,似乎真的考虑起了这样的可能性,“但他怎么回去呢?教区的车还停在车库里,从盖尔斯堡去芝加哥的大巴要到明天才来。”

麦克耸耸肩,答应一有卡神父的消息就立即通知她和斯塔夫尼医生,然后才去了圣器室帮忙准备弥撒,今天主持仪式的是专门从橡树山赶来顶班的一位神父。临时神父嗡嗡地念着乏味的祷辞,祭坛助手的应答敷衍了事,心不在焉。整场弥撒里,麦克一直想着那些棕色的虫子,它们蠕动着钻进了卡神父的皮肉。现在他会不会也成了他们的一员?

这个想法让麦克觉得一阵反胃。

他逼着妈妈答应了今晚一定来看姆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于是麦克在地板和窗户周围洒了一圈圣水,又把捏碎的圣餐塞进了纱窗角落和姆姆的床底下。今晚他必须丢下姆姆,这也是整个计划中最令他痛苦的地方之一。

然后麦克装好背包,赶在其他男孩出发之前离开了镇子。骑车前往县6号公路的漫长路程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一点,但一夜未眠的疲惫仍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

麦克没去亨利叔叔的农场。刚过墓园,他就推开了路边栅栏上的一道小门。沿着栅栏旁边杂草丛生的车辙骑了一段路以后,他把自行车藏在小溪上方的几棵冷杉树里,步行绕回来等着戴尔和其他人经过。大约九十分钟后,远远地看见伙伴们的身影,麦克终于轻轻吁了口气:他们一直担心路上会遇到收尸车,但要完全避免这样的可能性,男孩们只能把碰头的时间提前到中午,地点也得换到水塔附近。

伙伴们去亨利叔叔家小憩的时候,麦克一直待在树林里,举着从爸爸那儿借来的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这副望远镜是他爸以前去芝加哥看赛马时用的,左边镜头效果不太好,有点模糊,但麦克仍能看到他的朋友们和丽娜阿姨坐在露台上喝柠檬水,而他自己躲在灌木丛中,浑身上下又热又痒。

男孩们深入树林的时候,麦克一直跟着他们。他和伙伴们至少拉开了50英尺的距离,但路线始终保持平行。他很清楚伙伴们打算去哪儿,这帮了他不少忙。他尽量避免被其他几个男孩看见或者听见。为了遮掩身形,他专门穿了绿色的马球衫和旧的棉质长裤,还带了套黑衣服准备晚上再换,但他还是觉得,要是有一套真正的迷彩服就好了。

麦克再次使劲甩了甩头。他最大的难题是保持清醒。

他在山涧上方找了个哨位,离戴尔他们的营地不到20码。这个位置非常完美。两块大石头挡住了他的身影,但他却能透过竖直的石缝看到营地和营地后方的林间空地。三棵大树耸立在他身后,有效阻止了敌人悄无声息地摸上来。他还捡了一根断枝挖了条浅沟,让石块和灌木丛将他和所有装备遮得严严实实,就这样麦克还不放心,于是他又拖了几根断枝和一根倒木堆在左边。

麦克把他的装备全都摆了出来:一瓶饮用水,一瓶圣水,瓶身上用胶条和蜡笔做了记号以免弄混,三明治和零食,望远镜,最大的一块圣体装在马球衫胸前的口袋里,最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从背包里取了出来——姆姆的松鼠枪。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玩意儿为什么不合法了。霰弹枪的枪管长达18英寸,下面却配着胡桃木的手枪枪柄,看起来像是20世纪30年代芝加哥黑帮分子跟对头火并用的武器。麦克打开后膛,枪身顶部的保险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举起枪管,借着最后一缕暮光查看光滑的枪膛,淡淡的枪油味儿钻进了他的鼻孔。枪盒里本来有子弹,但麦克觉得它们看起来太旧,于是他鼓起勇气,去迈耶斯的日杂店买了一盒新的点410长型子弹。迈耶斯先生抬起一边眉毛,惊讶地说:“我不知道你爸还打猎,迈克尔。”

“他不打猎。”麦克诚实地回答,“他只是被花园里那些乌鸦烦得要死。”

现在,随着最后一缕暮光的消逝,麦克将这盒崭新的子弹摆在身前;他将一颗子弹塞入枪管,然后合上松鼠枪的后膛,长长的枪管对准了50英尺外的篝火。麦克知道,短管霰弹枪打不了这么远,就连戴尔的叠排式猎枪也够呛。这支松鼠枪的有效射程只有几码,不过只要在这个半径范围内,它的威力相当惊人。麦克带的是6号子弹,适合打鹌鹑,或者更大一点的猎物。

戴尔、小凯、劳伦斯和哈伦生起的篝火南面是一大片灌木,无论是谁想从那个方向靠近营地都必然弄出不小的动静,确切地说,那片灌木本身就是个麻烦。麦克的哨位高踞在山涧北面,如果有人跨过溪流想爬上这片悬崖,他肯定能听到声音。所以敌人能选择的只有东西两个方向:东边的树林相对稀疏,西边则是开阔的林间空地。麦克现在的位置将这两条路都尽收眼底,只是现在光线越来越暗,他看不清太多细节。渐凉的晚风将男孩们围着篝火轻声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送到了他的耳畔。

松鼠枪的枪管前后两端各有一个小小的准星,后膛的准星还带着缺口,不过总的来说,它们的装饰价值远大于实用价值。你只需要对着目标扣下扳机,飞出去的一大片鸟弹自然会替你省掉瞄准的功夫。随着夜幕降临,麦克意识到自己握着胡桃木枪柄的手正在变得越来越滑。他摸索着装子弹的盒子,掏出两颗子弹塞进衣兜,又在裤袋里装了几颗,这才把子弹盒收进了背包。他关掉保险,将武器搁在石头旁边的松针上,强迫自己稳定呼吸,不紧不慢地吃起了早上匆匆打包的花生果酱三明治。热狗的香味从营地那边飘来,惹得他馋虫大作。

天黑后不久,篝火旁的男孩们就钻进了帐篷。麦克已经套上了黑色的毛衣,裤子也换了条黑的;现在他急切地坐在哨位上,身体前倾,双眼紧盯幽暗的树林,努力试图从虫鸣蛙唱的背景中分辨出异样的声音,透过摇曳的叶影和闪烁的萤火虫捕捉不自然的动静。但周围一切如常。

他看着戴尔和劳伦斯钻进离篝火最近的小帐篷,跳动的火光将兄弟俩裹在睡袋里的脚映成了两团黑乎乎的影子。凯文和哈伦爬进了小凯的帐篷,他们的位置更偏左一点,离篝火也有些远。麦克看见小凯的棒球帽搁在睡袋的口子上,哈伦睡觉的方向显然和凯文相反,他的运动鞋从铺盖卷下面露了出来。麦克擦擦眼睛,更努力地盯着营地周围昏暗的林地,尽量避免直视篝火,暗自祈祷伙伴们能够严格遵守他的叮嘱。

凭什么该我发号施令?他疲惫地摇了摇头。

保持清醒是最困难的部分。麦克有好几次差点儿睡着,直到下巴点到了胸口,他才猛地惊醒。他换了个难受的姿势,将自己的身体卡在两块石头之间,胳膊压在身下,这样一来,要是他再打瞌睡,身体的重量就将全部压到胳膊上面,迫使他重新清醒过来。

尽管这个姿势十分别扭,他还是差点儿睡了过去,然而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空地上有人来了。

两个人影正在慢慢从西边县6号公路的方向逼近,他们的脚步像猎人一样谨慎,尽量避开脚下的树枝。这两个人影都很高,显然是大人。他们往前迈出一步,暂停一下,然后再迈一步。每一步都那么深思熟虑,无声的潜行如芭蕾般富有节律。

麦克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怦怦敲打着胸腔,激得他头晕目眩。他用双手抓起身前的松鼠枪,这才想起来刚才关掉了保险,于是他又重新把它拨开。他的手指汗津津的,而且奇怪地开始发麻。

现在两个高个子人影离男孩们的营地大约还有20英尺,一旦停止移动,他们的身影几乎彻底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但眼睛和手反射的星光仍暴露了他们的位置。麦克身体前倾,紧张地观察。那两个人手里抓着什么东西,难道是登山杖?麦克的眼睛捕捉到了金属的反光,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两个人都拎着斧头。

麦克的呼吸微微一滞,然后磕磕绊绊地恢复了过来。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两个男人——那显然是两个男人,高个子,长腿,身穿黑衣——身上转开,发动所有感官捕捉周围的动静。要是这时候麦克遭到了偷袭,所有的计划、埋伏和等待都将化作泡影。

他背后没人。至少他没发现有人。但帐篷后方的树林里有了动静。现在麦克已经看见了,至少还有一个人正在悄悄靠近营地,他的动作和另外两个人一样谨慎,却没有那么安静。这个人看起来更矮一点,被踩碎的干枝在他脚下发出噼啪的轻响。不过要是麦克不知道敌人可能从这边出现,这点动静也很容易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夜风拂过,摇晃着头顶的树叶。借着簌簌的风声,林间空地里的两个人又朝营地逼近了五步。他们的斧头像枪一样举在胸前。麦克试图咽一口唾沫,却发现嘴里干得要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干咽了一口。

麦克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分辨眼前这一幕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真的很累。

现在三个男人已经包围了营地。他们就站在篝火的光圈以外,长腿的身影隐藏在幽暗中。闪烁的星光告诉麦克,第三个离他最远的人影也拎着一把斧子,或者别的什么长条状的金属物体。麦克真心实意地祈祷,但愿那不是一支步枪或者霰弹枪。

肯定不是。他们不想闹出动静。

麦克的手一直在抖。他把双臂搁在平坦的岩石上方,霰弹枪瞄准了离他比较近的两个人影,枪口微微上抬,避开低矮的小帐篷。

开火。现在就开火。不行。他还得确认一下。确认他们眼下的处境,这是整个计划的意义所在。万一这几个人只是出来砍柴的农民呢?但他很难相信有哪个农民会半夜跑到树林里砍柴。想到要对着人开枪,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借助身前的石头稳住双臂,咬紧牙关。

离他更近的两个人影开始绕着即将熄灭的篝火无声地转圈。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他们的黑衣和高筒靴,男人的脸隐藏在压得很低的帽檐下面。帐篷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麦克仍能看见戴尔和劳伦斯蜷缩在睡袋里的脚,还有小凯的棒球帽和哈伦的运动鞋。借着树林的掩护,营地另一头的矮男人靠近了凯文的帐篷。

麦克突然很想高声示警,他想站起身来大喊大叫,冲着天空扣动扳机。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必须确认。现在他只恨自己选择的哨位离营地太远。要是有支射程更远的步枪或者手枪就好了。似乎每件事都错得离谱儿,他们的计划漏洞百出……

麦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三个男人就站在那里,其中两个离戴尔和劳伦斯的帐篷更近,另一个躲在小凯和哈伦的帐篷旁边。三个男人都没说话,看起来像是在等待帐篷里的男孩突然醒来,加入他们的行列。麦克隐约觉得,眼前这一幕充满戏剧张力的景象没准儿会持续一整夜。无声的人影,无声的帐篷,火光越来越暗,直至黑暗吞噬一切。

突然间,近处的两个男人上前一步,斧头无声地划破空气劈向帆布帐篷,径直撕开下面的睡袋。第三个男人的斧头也砍向了凯文的帐篷,他的动作只比两个同伙慢了一瞬。

残暴的袭击来得如此迅猛而突然,麦克毫无心理准备。突如其来的现实仿佛抽走了他肺里的所有空气,他惊得呃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

近处的两个人影再次举起斧头向下挥砍。麦克听见锋刃砍开了倒塌的帆布帐篷、睡袋和睡袋里的东西,最后深深地嵌进下方的泥土。男人第三次举起斧头。在他们身后,矮男人也在疯狂地挥动斧头,嘴里发出嗬嗬的呐喊。麦克注意到,哈伦的一只运动鞋飞了出去,掉在将熄的篝火旁边,鞋窝里还残留着一片破碎的红袜子,或者是别的什么红色的东西。

现在那几个男人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他们互相咕哝着听不懂的音节,嘴里发出动物般的咆哮。斧头再次举了起来。

麦克拉开击锤,扣下了扳机。霰弹枪迸发的枪火险些刺瞎了他的眼睛。后坐力推得他的胳膊和双手高高扬起,强烈的震动让他差点儿把枪甩了出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两个人仍站在篝火旁,但现在他们转头望向了这边,两双眼睛反射着微弱的星光,麦克下意识地开始摸索第二颗子弹。但刚才揣在胸兜里的子弹被他套在外面的毛衣压住了。

麦克跪坐起来,从裤兜里掏出子弹。他打开后膛,试图把刚才那枚弹壳抖出来,可弹壳卡在了枪管里。他的指甲摸到了黄铜弹壳的边缘。滚烫的金属灼烧着他的手指,但他还是强忍着把它掏了出来,重新塞上第二颗子弹,咔嗒一声合上枪膛。

一个男人已经开始跃过篝火朝他这边移动。第二个人僵在原地,斧头仍高高举在空中。第三个男人咕哝了一句什么,继续毫不留情地劈砍凯文和哈伦倒塌的帐篷和破烂的睡袋。

第一个男人跃过篝火,大步冲向麦克的哨位,他的靴子沉重地敲打着地面。麦克举起松鼠枪,拉开击锤,第二次扣下扳机。枪声震耳欲聋。

他蹲下身子,抖出空弹壳,又填了一发子弹。等他再次站起身来,却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也许倒在了草丛中,也许跑掉了。火光中另外两个人影仿佛凝固了一般。

就在这时候,疯狂的好戏正式开场。

营地南边不到10码外的树林中迸出一抹耀眼的火光,另一支霰弹枪正在咆哮。第三个男人似乎被看不见的绳子猛地往后拉了一把,斧头高高飞起,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后跌落在篝火中,男人一个翻滚,躲进了林间空地高高的野草丛里。一支手枪也开火了。麦克听得很清楚,吭吭吭的密集枪声来自一支点45口径的半自动武器。三声枪响,暂停一下,然后又是三声。随后另一支手枪加入了这场疯狂的演出,隐藏在暗处的射手似乎爆发出了最快的手速,点22子弹发出高亢的鸣叫,然后又是霰弹枪的声音。

第三个男人开始奔跑。他径直冲向麦克。

麦克站起身来,等到那个人影冲到20英尺以内,他才对准男人的眼睛扣下了松鼠枪的扳机。

男人的帽子——至少看起来像帽子——被掀得高高飞向身后。那个人影用尽全力将斧头掷向麦克,这才颓然倒下,在高草丛中挣扎呻吟。男人身不由己地滑向东北边的山涧,沉重的身体落水时激起了一大片水花。麦克感觉一只叫声特别响亮的虫子倏地擦过耳畔,他刚蹲下身子,就看到那柄斧子在石头上擦出一串火花,最后意犹未尽地跌落在自己左侧。

麦克重新上了一发子弹。他双手紧握枪柄,手臂向前伸直,张开嘴巴稳住呼吸,拉开击锤扣紧扳机。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营地和林间空地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被砍得稀烂的帐篷默默躺在原地,篝火越来越暗,仿佛随时可能熄灭。他想起了下一步的计划。

“走!”麦克大喊一声,蹲身抄起背包,冲向西北边空地和山涧之间的树林。他感觉树枝不断抽打着他的肩膀和脑袋,一边脸颊被划破了一道很长的口子,这时候他终于跑到了第一个检查点。这里躺着一根倒下的树干,牲畜踩出的小道旁边就是山涧最陡峭的部分。

他敏捷地躲到倒木后面,举起了武器。

脚步声在他右侧响起。

麦克眯起眼睛吹了声口哨。奔跑的人影回了两声口哨,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麦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是两个人影,又是两声回应。男孩全速奔跑,背包丁零哐当地敲打着他们的屁股。麦克也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黑暗中。麦克吹了声口哨,却没听到回答,他举起姆姆的松鼠枪,对准了匆匆跑过来的人影。

“是我!”吉姆·哈伦喊道。

矮男孩喘着粗气擦肩而过,拍他肩膀的时候,麦克摸到了他肩头的吊索。小凯沉重的脚步敲打着矮树下方**的泥土。

麦克蹲在粗壮的倒木后面,又等了一分钟。他用童子军教的方法默数着时间,松鼠枪举在身前。这一分钟格外漫长。然后他猫腰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背包挎在左肩上,右手紧握霰弹枪。麦克不时左右张望,不肯放过视野边缘的任何一点动静。感觉像是跑了好几英里,但他心里知道,他才走了几百码而已。

前方左侧传来一声低低的口哨。他回了三声。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麦克瞥见了凯文老爸的点45自动武器。然后麦克发现前面的路走到了尽头,小道微微转了个弯,他和身滚进高高的野草,感觉到荆棘刺破了衣服,但他没有理会。他把断后的凯文替换下来,在贯通南北的小道旁边又守了四十五秒钟,这才允许自己顺着山坡滑了下去。脚下厚厚的落叶如地毯般松软,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麦克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摸索,绝望地感觉自己再也找不到入口了。不过下一秒钟,他的手摸到了一处空隙,于是他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进了三号营地中间的圈子。

一支小手电筒在他脸上晃了一下,然后熄灭了。四个男孩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肾上腺素、兴奋和恐惧的多重刺激让他们的声音变得格外高亢。

“闭嘴。”麦克低声喝道。他接过凯文手中的小手电筒,在每个人脸上晃了一圈。说话的时候,他几乎贴到了对方耳边:“还好吗?”“你没事吧?”大家都安然无恙。五个人无一缺席,包括麦克在内。不多也不少。

“散开。”麦克低声叮嘱。男孩们散到空地边缘仔细聆听,凯文把守在唯一的入口左侧,自动手枪已经重新填满了子弹。

麦克将圣水洒在周围的地面和树枝上。会在地下打洞的怪物一直没有出现,但夜还很长。

男孩们屏息倾听。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只猫头鹰的鸣叫,蟋蟀和夜蛙——枪声响起的时候,它们安静了一会儿——的合唱早已重新开始,但这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小了一点,因为现在他们离山涧有点远。县6号公路那边,一辆轿车或者小卡车正轰隆隆地驶过起伏的山坡。

静听了足足半个小时以后,男孩们重新聚集到入口旁边。急于开口的冲动已经过去,但他们还是轮流低声说了好一会儿,五颗小脑袋凑在一起,以免说话的声音传到三号营地外面。

“我完全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动了手。”劳伦斯深深吸了口气。

“你们看见我那只运动鞋了吗?”哈伦低声嚷道,“好家伙,我在帐篷里塞了件运动衫,结果他们直接把鞋子都砍飞了。”

“我们的所有东西都被砍成了碎片,”小凯小声惊叹,“我的帽子,还有我塞在睡袋里的所有东西。”

男孩们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低声吵嚷了好一会儿以后,麦克终于把大家安抚了下来,然后他们开始汇报。男孩们出色地履行了预定的计划。戴尔觉得等待天黑是最难熬的部分,他们心不在焉地烤着热狗和棉花糖,装得好像真的只是来野营的一样。钻进帐篷以后,男孩们各自在铺盖卷和睡袋里塞满伪装物,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溜出帐篷,钻进了营地后面那一大片倒伏的树木。

“我正好趴在一个蚂蚁窝上面。”哈伦低声抱怨,其他人哄笑起来,直到麦克喝令大家闭嘴。

麦克提前分配了每个人埋伏的位置,以免纷飞的流弹误伤彼此——所有人都对着东北和西北方向开枪——但凯文承认,看到那几个人砍倒了帐篷,激动之下,他朝麦克的方向开过几枪。麦克耸耸肩,现在他想起来了,第二个男人把斧头扔过来以后,的确有什么东西从他耳边飞了过去。

“好了,”他低声说道,伸出胳膊把伙伴们聚拢过来,“现在我们知道了。但事情还没完。我们必须等到天亮才能离开,离现在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可能会找帮手,而且那些帮手不一定是人。”

他留出时间让伙伴们消化了片刻。他也不想吓唬大家,只是想让他们保持警觉。“但我不认为他们今晚还有余力反扑,”现在他和凯文、戴尔头碰着头,五个男孩就像正准备上场的球队,“我们应该伤得他们不轻。我想今晚他们不会再来了。等到天亮,我们回去检查一下营地,看看能不能回收点东西,然后离开这里。谁带了毯子?”

他们本来计划留出五条毯子带到三号营地,但不知为何,现在只剩下了三条。麦克从背包里扯出一件夹克,分派了两个人去放第一个小时——小凯有块带夜光的手表——的哨:他和戴尔打头阵,然后大家轮换,谁都不许再窃窃私语。

但麦克和戴尔蹲在入口旁边放哨的时候,他们俩倒是窃窃私语了一会儿。

“他们真的动了手。”戴尔低声重复着弟弟二十分钟前说过的话,“他们真想杀掉我们。”

麦克点了点头,但他不知道2英尺外的戴尔能不能看见:“是啊。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不光杀了杜安,还想干掉我们。”

“就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发现了真相?”

“也许没这么简单。”麦克低声回答,“也许他们从最开始就想把我们统统都杀掉,只是现在我们知道了而已。所以我们可以抢先一步。”

“但要是他们动用……别的东西呢?”戴尔悄声问道。哈伦或者别的哪个伙伴微微打着鼾,露在毯子外面的白袜反射着微弱的光线。

“天哪。”戴尔叹道。听起来更像祈祷,而不是咒骂。

麦克点点头,往朋友身边凑近了一点,继续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