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麦克自告奋勇去找穆恩太太谈话,因为他跟她最熟。

前一天晚饭后,随着白日的炎热和阳光渐渐退去,伙伴们再次来到鸡舍,听麦克介绍笔记簿里写的东西。只有科迪没来。

“那个女孩呢?”麦克问道。

吉姆·哈伦耸耸肩:“我去她家那幢破房子看了……”

“你自己去的?”劳伦斯打断了他的话。

哈伦斜睨了小男孩一眼,但没有理他:“今天下午我去了一趟,但她家没人。”

“也许他们出门买东西去了。”戴尔猜测。

哈伦摇了摇头。男孩打着石膏的左臂仍挂在吊索里,但今晚他看起来似乎格外苍白脆弱:“不,我是说,那幢房子完全空了,垃圾扔了一地。旧报纸、破家具,还有一把斧头。看起来像是这家人把所有家当胡乱扔进卡车车厢,急匆匆地搬走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麦克低声说道。他已经破译了杜安的所有笔记。

“啊?”凯文问道。

“你们先听听这个。”麦克·奥罗克取过最重要的一本笔记簿,开始读了起来。

四个男孩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麦克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戴尔接替他读完了剩下的内容。日志里的东西戴尔早就知道,解码的时候他和麦克交叉校对过,但听到这些事情被大声说出来,哪怕是用他自己的声音,他仍觉得双腿有些颤抖。

“耶稣基督啊。”听完波吉亚钟和杜安叔叔的故事,哈伦低声叹道。“天哪。”他又真心实意地补充了一句。

凯文的双臂抱在胸前。天已经黑了,在场的所有人里,小凯的T恤看起来最白。“我们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那口钟就一直挂在那里……挂了这么多年?”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告诉杜安,那口钟被取下来熔掉了。”戴尔说,“杜安的笔记里提到了这件事,我也听他亲口说过,就是上个月放免费电影的那一晚。”

“免费电影很久没放过了。”劳伦斯抱怨道。

“闭嘴。”戴尔教训弟弟,“然后……我先跳过这段……杜安和穆恩太太的谈话从这里开始……这是我们去亨利叔叔家吃晚饭的那天,也是……”

“杜安遇害的那天。”麦克替他说完了剩下的半句。

“是的。”戴尔说,“听着。”他照着笔记簿逐字逐句地念了下去:

6月17日

和爱玛·穆恩太太谈话。她记得那口钟!还谈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说她的奥维尔和此事无关。关于那口钟的可怕事件。发生在1899—1900年冬。镇上的几个孩子失踪了,她记得其中一个来自农场。阿什利先生(当时蒙塔古家族还没有加入这个姓氏)悬赏1000美元,但没找到任何线索。

然后到了1月——穆恩太太记得非常清楚,那是1900年1月——他们找到了圣诞节前失踪的一位11岁女孩的尸体,她名叫莎拉·里威林·坎贝尔。

查阅文献!报纸上为什么没提过这事?

穆恩太太十分肯定——那个女孩名叫莎拉·L.坎贝尔。她不愿意说太多,但我问了很多问题:女孩是被杀害的,可能遭到过强奸,她的头被砍了下来,身体也被吃掉了一部分。对于最后这一点,穆恩太太相当肯定。

抓到了一个黑——“有色人种”睡在炼油厂后面。自发组织民防团。说她丈夫奥维尔当时甚至不在县里。上盖尔斯堡“买马去了”。出差四天。(回头查一查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当时榆树港的3K党很有势力。穆恩太太说,她的奥维尔经常去开会——镇上的大部分男人都去——但他不是什么黑骑士。另外他当时根本不在镇里——买马去了。

在阿什利先生(买钟的那位)和他儿子——当时21岁——的带领下,镇上的其他男人把那个黑人拖到了老中心学校里。穆恩太太不知道那个黑人的名字。一个流浪汉。

他们举行了某种审判。(3K党私设公堂?)宣判黑人死刑,当晚立即执行。

他们把他吊死在那口钟里。

穆恩太太回忆说,那天深夜,她听见那口钟敲响了。她的丈夫告诉她,因为那个黑人的身体不停晃动,他一直拼命地挣扎踢打。(穆恩太太忘了,她丈夫当时应该在盖尔斯堡!)(注意:正常情况下,被执行绞刑的犯人会直接折断脖子,但这个人挣扎了很长时间。)

在钟楼上?穆恩太太不知道。她觉得是。要么就在老中心学校的楼梯井里。

最可怕的事情她不肯说……我劝了她很久……

最可怕的事情在于,他们把那个黑人的尸体留在了钟楼里。他们封锁钟楼,将那具尸体永远留在了那里。

为什么?她不知道。她的奥维尔也不知道。阿什利先生坚持要把黑人的尸体留在那里。(必须向阿什利-蒙塔古核实。拜访他家,查阅被他偷走的历史学会文献。)

穆恩太太哭了。为什么?她说还有更可怕的。

我等了很久。饼干真难吃。等待。她更像是对着她的猫说话,而不是我。

她说最可怕的——比绞刑还可怕的——是黑人被私刑处死两个月后,又有一个孩子失踪了。

他们杀错了人。

“后面还有,”戴尔说,“但反复说的都是同样的内容。他在最后几条笔记里说,打算亲自去见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追问更多细节。”

鸡舍里的五个男孩面面相觑。

“波吉亚钟。”凯文低声说道,“天哪。”

“真是活见鬼,”哈伦喃喃地说,“看来它还在作祟,那个恶魔。”

麦克蹲在地上,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杜安的笔记,就像那是什么护身符一样。“你觉得那口钟是所有事情的核心?”他问戴尔。

戴尔点点头。

“你认为罗恩、范·锡克和老肥特和那些事有关,因为他们都是学校的人?”麦克继续追问。

“是的。”戴尔轻声回答,“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他们卷入了多深,但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也这么觉得。”麦克的视线转向吉姆·哈伦,“你的枪还在吗?”

哈伦伸出右手,从吊索的缝隙里掏出那支短管左轮手枪。

麦克缓缓点了点头:“戴尔?你家里有枪,对吧?”

戴尔看了弟弟一眼,然后转头迎上麦克的视线:“嗯,我爸有猎枪,我也有一支萨维奇。”

麦克点点头,没有眨眼:“就是他让你拿去打鹌鹑的那支?”

“不是,那支枪得等我满了12岁才能给我。”

“那你说的是那支猎枪,对吗?”

“下面的枪管是点410口径,”戴尔回答,“上面的是点22。”

“每根枪管每次只能装填一颗子弹,没错吧?”麦克的语气十分平淡,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嗯。”戴尔回答,“必须打开枪管才能重新装填弹药。”

麦克点点头:“你能把它弄到手吗?”

戴尔沉默了片刻。“如果我私自把那支枪带出门,我爸会杀了我的。”他望向暗沉沉的门外,萤火虫在麦克家后院的苹果树间眨着眼睛。“可以。”最后戴尔回答,“我可以把那支枪弄出来。”

“很好。”麦克转向凯文,“你呢?”

小凯揉了揉脸:“我不行。我是说,我爸倒是有一支点45的制式自动手枪,确切地说,是半自动的,但他把它锁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

“你能把它弄出来吗?”

凯文搓着脸颊来回踱步。“那是他的制式佩枪!就像……就像连队里的人留给他的纪念,或者某种战利品。他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凯文停下脚步,“你觉得枪能帮我们对付杀了杜安的那些家伙?”

昏暗中麦克蹲在地上的身影看起来像是某种蓄势待发的动物。尽管男孩的姿势张力十足,但他的声音依然没有一丝起伏。“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小得几乎被鸡舍外花园里昆虫的合唱淹没了,“但我觉得,既然罗恩和范·锡克都有份儿,他们总不会刀枪不入吧。你能弄到那支枪吗?”

“可以。”沉默了三十秒后,凯文答道。

“子弹呢?”

“没问题。我爸把子弹也放在同一个抽屉里。”

“我们可以把东西藏在这里,”麦克说,“有需要的时候再来取。我有个主意……”

“那你呢?”戴尔打断了他的话,“我记得你爸不打猎,对吧?”

“是的。”麦克回答,“但姆姆有一支松鼠枪。”

“那是什么?”

麦克双手分开大约18英寸比画了一下:“你在电视里见过怀亚特·厄普用的那种长枪吧?”

“你是说那支邦特兰特装?”哈伦失声喊道,“你外婆有一支邦特兰特装?”

“不是,”麦克回答,“只是看起来有点像。大约四十年前,我外公在芝加哥定制了这支枪送给她。实际上它是一支点410的猎枪,和戴尔家的差不多,只是他们把它装在手枪的……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

“枪柄。”凯文提醒道。

“没错。它的枪管长度差不多有1.5英尺,木质手枪枪柄非常漂亮。姆姆总叫它松鼠枪,但我觉得外公之所以会送她一把枪,是因为他们当时住在……西塞罗……那地方很不太平。”

凯文·格鲁姆班彻吹了声口哨:“天,那种枪根本不合法。它实际上是一支短筒猎枪。麦克,难道你外公跟着卡彭干过?”

“闭嘴,格鲁姆班彻。”麦克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就这样,大家各自回去取枪,尽量多弄点弹药,小心别被家里人发现。然后我们把枪藏在……”他环顾四周,指了指弹簧外露的沙发。

“可以藏在那台大收音机后面。”戴尔提议。

麦克慢慢转过身来,尽管光线幽暗,男孩们还是看见了他脸上的微笑。“不错。明天我们还有事要办。谁愿意去跟穆恩太太聊聊?”

男孩们不安地挪动着身体,但谁也没有开口。最后劳伦斯说:“我去。”

“不行,”麦克轻声否决,“我们需要你去做另一些重要的事情。”

“比如说?”劳伦斯一脚踢向木地板上的易拉罐,“我不像你们,我连枪都没有。”

“你太小了……”戴尔没好气地开口说道。

但麦克碰了碰他的胳膊,转头告诉劳伦斯:“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和戴尔共用他那支叠排式猎枪。你开过枪吗?”

“当然,开过好多次……呃,好吧,有几次。”

“很好。”麦克说,“我们还需要一个骑车速度特别快的人,去找找罗恩现在在哪儿,然后回来汇报。”

劳伦斯点点头,他显然知道这是一笔交易,但他觉得自己没法再争取到更好的价钱。

“我去找穆恩太太吧,”麦克说道,“我和她很熟,毕竟我经常替她割草坪、陪她散步什么的。我只想问问,她是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杜安。”

男孩们又在鸡舍里坐了一会儿,他们知道会议已经结束,但谁也不想摸黑回家。

“要是那个大兵今晚又出现了,你打算怎么办?”哈伦问麦克。

“我这就去找松鼠枪。”麦克低声回答,“但我会先试试圣水。”他打了个响指,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我可以给你们也准备一点。找几个瓶子来装吧。”

凯文双臂抱胸:“为什么只有你们天主教的圣水有用?难道我们路德宗的东西就没用吗?或者戴尔他们长老会的那些垃圾?”

“不许说我们长老会的东西是垃圾。”戴尔断然反驳。

麦克若有所思:“你们的教堂里有圣水吗?”

三个男孩同时摇了摇头。哈伦说:“只有你们天主教徒才有这种奇怪的东西,蠢货。”

麦克耸耸肩:“反正它对那个大兵有用。至少圣水是有用的——我还没试过供奉的圣体。那你们有团契吗?”

“有。”戴尔和凯文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们可以去弄点儿团契面包。”戴尔跟劳伦斯商量。

“怎么弄?”他的弟弟问道。

戴尔想了一会儿。“你说得对,想弄点团契的东西简直比偷枪还难。”他朝着麦克做了个手势,“好吧,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的玩意儿有用,那就帮我们弄点圣水吧。”

“我们可以把圣水装在气球里。”哈伦提议,“然后拿气球砸那群浑球。它们铁定会浑身颤抖,咝咝冒烟,就像被撒了盐的虫子一样。”

男孩们不知道哈伦是不是在故意反讽。他们决定明天再来讨论这事。

麦克以创纪录的速度送完了报纸,早上7点他就赶到了神父宅邸门外,但麦考夫迪太太已经来了。“他正在睡觉。”她站在楼下的门厅里小声说道,“鲍威尔医生给他用了点药。”

麦克有些疑惑:“鲍威尔医生是谁?”

矮墩墩的女管家双手不停地绞着围裙:“他是皮奥里亚的一位医生,昨晚斯塔夫尼医生带他来的。”

“有这么严重?”麦克低声问道,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棕色的虫子源源不断地从大兵漏斗状的嘴巴里涌了出来,蛆虫蠕动着钻进神父的身体。

麦考夫迪太太举起一只红通通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好像快要哭了一样:“他们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听见鲍威尔医生对斯塔夫尼医生说,要是今天他的烧还不退,他们就必须把他送去圣弗朗西斯了……”

“圣弗朗西斯,”麦克望向楼梯上方,“直接送去皮奥里亚?”

“只有那儿才有铁肺。”老妇人刚说了半句似乎就撑不住了,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我整晚都在念《玫瑰经》,恳求圣处女帮帮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我能上去看看他吗?”麦克执着地追问。

“噢,不行,他们担心他会传染。除了我和医生以外,任何人都不能上楼。”

“他发病的时候我正和他待在一起。”要是麦考夫迪太太已经被传染了,那她给麦克开了门,这会儿再隔离神父也无济于事,但麦克没提这茬儿,他并不认为那些虫子会跑到另一个人身上……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反胃。“求你了。”他换上祭坛助手最纯真、最可怜巴巴的表情,“我连房间都不进,在门口看一眼就好。”

老妇人终究没有挡住他的哀求。两个人踮着脚尖穿过走廊,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深色的桃花心木房门。门轴没响。

房间里的气息迎面扑来,甚至比蒸腾的热气还快,麦克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这股气味闻起来很像收尸车的恶臭和隧道里的腐臭,甚至比那还要糟糕。幽暗的房间里,浓郁的臭味裹挟着凝重的热浪喷薄而出,麦克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我们一直没开窗。”麦考夫迪太太略带歉意地解释,“前两天晚上,他一直在打冷战。”

“这气味……”麦克欲言又止,他已经快要吐了。

女管家皱起眉头:“你是说药味?我每天都在换床单……这么一点药味你也受不了吗?”

药味?除非这药是用腐烂的死尸做的,麦克想道。除非铜锈般的血腥味和腐烂了一周的尸臭都能算作药味。他盯着麦太太,她显然闻不到这种气味。难道是我想象出来的?麦克的手依然捂在脸上,他上前一步望向室内,满以为会看见一具腐尸躺在**。

卡神父看起来病得厉害,但他绝不是什么腐尸。至少现在还不是。不过这位年轻的神父显然病得非常非常重:他紧闭的双眼深深陷在青黑色的眼窝里,苍白干裂的嘴唇像是在沙漠里待了好几天,他的皮肤微微有些反光,但不是健康的小麦光泽,倒更像是体内的高烧向外辐射的热浪,乱糟糟的头发腻成一团,蜷曲的手指放在胸口,看起来就像动物的爪子。卡神父的嘴张得很大,一道细细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流到了睡衣的领子里面,粗重的喘息撼动着他的喉咙,就像山间松脱的石块。这一刻,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父。

“够了。”麦考夫迪太太低声说道。她坚定地推着麦克走向楼梯。

的确够了。麦克骑着自行车飞速驶向穆恩太太的家,风大得差点儿把他的眼泪吹了出来。

她死了。

当他敲响纱门,却没听见屋里传来应答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麦克走进幽暗的小客厅,老太太的猫没有一拥而上,他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知道,每天早上8点左右,图书馆员穆恩小姐通常会从她的“公寓”——实际上她和四年级老师格罗胜特太太在布罗德大道上一幢古老的大房子里合租了一层楼——步行过来和母亲共进早餐。但现在还不到7点30分。

麦克穿过这幢小房子的一个又一个房间,他感觉胃里越来越难受,和刚才待在神父宅邸里的时候一样。别瞎想了。她只是一早出门去散步了。猫都跟着她去了。但他知道那几只猫绝不会离开这幢白色的小木屋。好吧,没准儿那些猫夜里跑丢了,所以她出去找它们了。要不就是前几天穆恩小姐终于把她妈妈送去了橡树山的养老院。都过去了。这些答案都很合理。但麦克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他在楼梯顶端的小平台上找到了她。二楼的面积很小,刚够安置穆恩太太的卧室和小得可怜的厕所,平台几乎放不下这具小小的身体。

麦克蹲在最上面的一级楼梯上,他的心脏跳得太狂野,让他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失去平衡,骨碌碌地顺着楼梯滚下去。除了几年前参加爷爷葬礼那次以外,他从没见过尸体。如果不算那个大兵的话。现在麦克紧盯着眼前的穆恩太太,心里有点悲伤,有点害怕,还有点好奇。

她应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双手和胳膊已经开始变硬:老妇人的左臂圈着楼梯扶手,她似乎摔了一跤,想借力重新站起来;绿色的地毯上,她的右手竖着伸向空中,弯曲的手指仿佛想要抓住空气,或者挡住什么可怕的东西。

穆恩太太的眼睛睁着,麦克意识到,尽管他在别人家的——通常是戴尔家的——电视里见过几百个死人,却从没见过睁着眼睛的尸体。但是现在,穆恩太太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从眼眶里爆了出来。当然,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望着老妇人凝固的视线和混浊的眼球,麦克暗自想道,这就是死亡。

因为皮肤失血的缘故,穆恩太太脸上的老年斑向外凸了出来,看起来就像立体的一样。哪怕是在死后,她的脖子依然绷得很紧,喉间的一束束肌肉和韧带紧张得仿佛随时可能断裂。她的粉色睡袍外面披着一件夹棉外套,瘦骨嶙峋的双腿伸得笔直,这个摔倒的姿势看上去很不自然,倒有点像是电影默片里连膝盖都不会打弯的丑角。一只粉红色的毛绒拖鞋被甩得飞了出去。老妇人脚上涂着和拖鞋同色的指甲油,但在粉嫩的颜色衬托下,这双长满皱纹和皮疣、骨节鼓胀凸出的脚更显怪异。

麦克弯下腰轻轻碰了碰穆恩太太的左手,然后迅速缩回手来。尽管屋里很热,但她的手冷得要命。麦克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最可怕的地方,直视老妇人的表情。

穆恩太太的嘴张得非常非常大,她死前似乎正在尖叫。松脱的假牙坠落在老妇人黑洞洞的口腔里,闪光的塑料看起来倒像是从别处掉进去的毫无关系的物件。这张扭曲的脸庞上,每一根线条都散发着纯粹的恐惧。

麦克猛地将头扭到一边,屁股朝下顺着铺了地毯的楼梯骨碌碌滑了下去,他的双腿抖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空气中**漾着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就像大热天装在密封罐里的凋零花朵。比起神父宅邸那可怕的腐臭,这里的气味简直算得上清新。

杀死她的家伙可能还留在这幢房子里。没准儿就藏在楼上的卧室门后。

麦克没有站起来查看或者逃跑,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勉强坐在原地。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大群蟋蟀在里面唱歌,尽管现在还是白天;然后他意识到,他的视野边缘飞舞着许多黑色的小点。他把头埋进双膝之间,用力搓着自己的脸颊。

穆恩小姐很快就会过来,她会看见母亲的死状。

麦克并不喜欢那位老处女图书管理员。有一次她问麦克,既然你笨得要上两次四年级,那为什么还要到图书馆来?当时麦克咧嘴一笑,说他是陪朋友一起来的,他没撒谎,但不知为何,对于穆恩小姐的评价,他耿耿于怀了好几天。每晚入睡之前,他总会毫无来由地想起那句话,然后觉得心头一阵刺痛。

即便如此,她也不应该看见母亲这副样子。

麦克知道,如果现在在场的是杜安,甚至戴尔,他们肯定会像个真正的侦探一样想出点儿聪明的主意,找到一点线索,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让穆恩太太死于非命的力量,肯定就是杀死杜安和他叔叔的元凶,对此他毫不怀疑——但现在麦克只能想到一件事,他清了清嗓子,颤声喊道:“咪咪,咪咪,乖猫咪,快出来吧。”

楼上的卧室和厕所鸦雀无声,两扇门都开着一条小缝,幽暗的厨房和后门厅也一片死寂。

拖着颤抖的双腿,麦克强迫自己起身上楼。这次他站在楼梯顶端的平台上面,最后看了穆恩太太一眼。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显得更加苍老瘦小。麦克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他很想把她嘴里那副假牙掏出来,免得她噎着。一幅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老妇人的嘴往前一伸,陆龟般皱缩的下颌啪地合上,于是他的手就这样卡在了尸体嘴里,那双无神的眼睛眨了眨,死死盯着他……

别瞎想,蠢货。麦克在脑子里咒骂的时候,通常会直接代入吉姆·哈伦的声音。现在脑子里的哈伦告诉他,赶快从这幢房子里滚出去。

麦克抬起右手——这个动作他看卡瓦诺神父做过上千次——祝福了老妇人的遗体,然后在她的尸体上方画了个十字。他知道,穆恩太太不是天主教徒,不过要是他记得全部祷辞,现在他恨不得来一套完整的安灵仪式。

但是现在,他只是简单地默念了几句祷辞,然后走进房门虚掩的卧室。门缝的宽度刚够他探身进去,却完全不必触碰门扇或者门框。

几只猫都在房间里。小小的猫尸碎块大部分摊在铺好的**,四根床柱里有三根上面穿着肉块,几只猫头在穆恩太太的梳妆台上摆成一排,旁边就是老妇人的化妆刷、香水瓶和护手霜。一只猫——麦克记得,穆恩太太最喜欢这只玳瑁色的猫——挂在头顶吊灯的珠链上,它的一只眼睛是黄的,另一只是蓝的。长得惊人的猫尸在空中缓慢无声地转着圈子,每转一圈,那双异色的眼睛都直勾勾地望向麦克。

麦克慌不择路地冲下楼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后门口。他感觉呕吐物已经涌到了喉咙口。我不能让穆恩小姐就这么走进来看见这一幕。他只有几分钟时间,甚至更少。

客厅里靠墙摆放的古董桌子大约是一张写字台。桌面上摆着一套淡紫色的文具。麦克抓起一支老式尖头钢笔,蘸了点儿墨水,慌慌张张地写下几个大字:别进门!直接报警!

麦克胡乱擦了擦笔杆和墨水瓶盖,但他不确定这样就能抹掉指纹,所以他把两样东西都塞进了口袋。男孩把纸条夹在门框和纱门之间,好让人一推门就能看见。然后他用T恤裹着门钮推开大门,出去以后,他又擦了擦外面的门钮,这才连蹦带跳地跨过杜鹃花和鸢尾花丛,跃过两个鸟儿吸水盆,最后翻过矮树篱钻进了索莫塞茨家背面的小巷。他朝着回家的方向一路狂奔,暗自庆幸浓密的树荫将这条巷子变成了一条隐秘的隧道。

麦克一口气爬到了德宝街树屋的最高处。男孩坐在繁茂的枝叶间不停发抖,就在这时候,他感觉钢笔的笔杆戳着他的大腿。谢天谢地,至少他当时还有点脑子,记得让笔尖冲着外面,不然现在他的牛仔裤上准会留下一大摊墨水印子。他甚至已经看见了报纸头条的标题:“本地最愚蠢的杀人犯因墨水迹暴露罪行”。于是麦克把这支笔和墨水瓶盖都塞进了树干上的一道天然裂缝,又扯了几片叶子盖在外面。

等到秋天,叶子变黄掉落的时候,也许会有人发现这两样东西,但麦克决定到时候再来操心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脚下30英尺外的街道上偶尔有车辆隆隆驶过,人行道上传来轻柔的刮擦声,那是他妹妹凯瑟琳在玩跳房子,麦克倚着粗壮的树干思考。

虽然天气很热,但这仍是个美丽的清晨。麦克翻来覆去想着一系列的事情,起初只是为了摆脱刚才看到的可怕景象,但很快他就发现,他永远别想甩掉心头的恐惧——卡神父灼热的呼吸,穆恩太太张大的嘴里没有一丝活气——于是他干脆借助体内尚未退去的肾上腺素,试图构思一个计划。

麦克在树屋里坐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他听到几辆车飞驰而来,停在街区尽头,紧接着是凄厉的警笛,这在榆树港相当罕见,一个街区外隐约传来大人们说话的声音,他知道,他们是为穆恩太太来的。但当时麦克正忙于思考,他像把玩棒球一样反复掂量着自己的计划,试图找出可能的裂纹和脱针的线缝。

快到中午的时候,麦克终于从树上爬了下来。由于坐的时间太长,他的脚都有点跛了,牛仔裤和T恤背面也沾满了树汁,但他并不在意。他找到自己的自行车,骑去了戴尔家里。

穆恩太太的死讯让斯图尔特家的两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他们都很激动,又有些忧虑。如果麦克只是发现老太太死了,但她的猫都还活着,那可能只是意外而已。但那几只猫惨烈的死状必将掀起巨大的波澜,要知道,这座小镇最近几个月来一直很平静。

麦克摇了摇头。杜安·麦克布莱德死了,还有他的叔叔,但人们觉得那只是意外,哪怕那孩子也死得很惨,但几只猫被分尸,这足以让大家在未来几周甚至几个月里议论纷纷,然后悄悄锁好房门。对麦克来说,穆恩太太的死已经退到了一个遥远的位置。整个夏天里,可怕的黑暗一直笼罩在姆姆、他和其他几个孩子头上,这件事不过是阴暗天空中的另一片风暴云而已。

“走吧,”他催着戴尔和劳伦斯去取他们自己的车,“我们这就去找小凯和哈伦,再找个真正安全的地方。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三个男孩骑着自行车驶向镇子西头的哈伦家,经过老中心学校的时候,麦克不由自主地转头瞥了一眼。这幢建筑似乎比平时更加庞大丑陋,它的秘密全都隐藏在封死的木板后面,隐藏在那片永恒的黑暗中,无论外面的阳光有多明亮。

而且麦克知道,这所该死的学校正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