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大早男孩们就朝着杜安家的农场出发了。他们骑着自行车,大家都有些心神不定,不过麦克出了个主意:要是真的碰到了收尸车,他们可以一半人跑进北边的田野里,一半人朝南边跑。只有哈伦冷冷地插了一句:“当时杜安就在地里,却没能逃过去。”

但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去杜安家的主意是戴尔提出来的。星期天晚上他们在鸡舍里聊了一个多小时,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故事。他们决意弄清眼下发生的怪事,所以大家都说好了,谁也不许保留任何秘密。孩子们讲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奇怪,其中以最后开口的麦克为最,但谁也没有质疑故事的真实性,或者指责别人疯了。

“好吧,”最后科迪·库克说道,“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看来确实有人杀了我弟弟和你们的朋友,现在他们还想把我们全都干掉。那我们该怎么办?”

大家一时语塞,只有凯文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没告诉大人呢?”

“我告诉他们了!”戴尔喊道,“我跟你爸说过,地下室里藏着可怕的东西。”

“他找到了一只死猫。”

“没错,但我看见的不是……”

“我相信你,”凯文说,“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和你妈,你看见了塔比·库克?我是说,他的尸体。对不起,科迪。”

“我也看见他了。”科迪说道。

“所以你为什么不说?”小凯质问戴尔,“还有你,吉姆。你为什么没给巴尼和斯塔夫尼医生看床单上的证据?”

哈伦犹豫了一下:“我可能是害怕他们把我当成疯子,然后把我送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真相太不合理了。起初我告诉他们那只是个闯空门的,那时候他们倒是听得很认真。”

“没错。”戴尔附和,“你看,我只是在地下室里表现得有点疯癫,我妈就已经准备送我去橡树山看儿科心理医生了。想想看吧,要是我告诉她实话,她该怎么……”

“我告诉我妈了。”科迪低声说道。

黑暗中的鸡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家都等待着下文。

“她相信我。”女孩继续说道,“当然,第二天晚上,她也看见了塔比的尸体在院子外面转悠。”

“那她有什么反应?”麦克问道。

科迪耸耸肩:“她能有什么反应?她告诉了我爸,但他揍了她一顿,还叫她闭嘴。现在她天一黑就把我们几个关在家里,把门闩得死死的。她还能怎么办?她觉得那是塔比的灵魂想要回家。我妈从小在南方长大,她听那些黑人讲过很多鬼故事。”

戴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片刻之后,哈伦终于开口说道:“你看,奥罗克,你倒是跟大人说了,瞧瞧现在的结果。”

麦克叹了口气:“至少现在卡神父知道这事了。”

“是啊,要是他没被那些虫子弄死的话。”哈伦回答。

“闭嘴。”麦克焦躁地来回踱步,“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我告诉我爸,有人在我们家窗外窥视,他相信了我。但要是我告诉他,那是姆姆以前的男朋友,现在它从墓园里爬了回来,我爸肯定会觉得我疯了。他再也不会相信我的话。”

“我们需要证据。”劳伦斯说。

黑暗中大家的视线都转向了他。刚才讲完从壁橱里钻进床底下的东西以后,劳伦斯再也没开过口。

“我们现在知道些什么?”凯文又拿出了那副小教授的腔调。

“我们知道你是个浑球。”哈伦反唇相讥。

“闭嘴,他说得没错,”麦克拦住了哈伦,“我们得想想。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谁?”

“你那个大兵,”戴尔说,“除非你的圣水已经要了他的命。”

“圣水。”麦克喃喃念叨,“不,它没死。我是说,它没有被摧毁。我就是知道,它还待在外面的某个地方。”麦克停下脚步,透过窗户望向主屋。

“没事的。”戴尔轻声安慰,“你妈和几个姐妹都还没睡。她们会照看外婆。”

麦克点点头。“大兵。”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列什么名单。

“罗恩,”科迪补充道,“那个王八蛋。”

“你能确定罗恩真的跟这些事有关吗?”哈伦的声音从黑黢黢的沙发上传来。

“嗯。”科迪不容置疑地回答。

“大兵和罗恩,”麦克说道,“还有谁?”

“范·锡克,”戴尔提议,“杜安十分肯定,当时开着收尸车想撞他的人绝对是范·锡克。”

“也许最后把他堵在家里的也是那家伙。”哈伦说道。

坐在落地式收音机前的戴尔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罗恩、大兵、范·锡克。”麦克总结了一遍。

“还有老肥特和杜甘太太。”哈伦的声音绷得很紧。

“杜甘应该跟塔比差不多。”凯文推测,“他们可能是被利用的工具。但达比特太太是怎么回事,我们还不清楚。”

“我亲眼看见,”哈伦断然说道,“她们俩待在一起。”

麦克继续来回踱步:“好吧。老肥特要么是他们的同伙,要么跟他们同流合污。”

“有什么不一样?”凯文在后面的角落里问了一句。

“闭嘴。”麦克没有停步,“现在我们知道的有大兵、范·锡克、罗恩、看起来像是杜甘的东西、达比特太太……还有谁吗?”

“特伦斯。”科迪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谁?”五个声音同时问道。

“特伦斯·马尔雷迪·库克,”她说,“塔比。”

“噢,没错。”麦克重新整理了一遍名单,把塔比加了进去,“那么他们至少有六个人。还有吗?”

“康登。”戴尔说道。

麦克停下脚步:“你说的是J.P.还是他儿子C.J.?”

戴尔耸耸肩:“没准儿两个都有份。”

“我觉得不是,”哈伦表示反对,“至少C.J.不是。他太蠢了。他爹倒是老爱跟范·锡克混在一起,但我不认为他和这些事有关。”

“我们还是先把J.P.加进去,”麦克说,“直到他洗清嫌疑为止。好吧,那他们至少有七个人。其中一部分是人类,另一部分是……”

“死人。”戴尔帮他说完了剩下的半句,“他们以某种方式操纵着这些工具。”

“噢,天哪。”哈伦喃喃叹道。

“怎么了?”

“要是他们把杜安·麦克布莱德也弄回来了,就跟塔比一样,那该怎么办?杜安的尸体会不会像塔比一样出现在我们窗外?”

“不可能。”戴尔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他爸把他的尸体火化了。”

“你确定吗?”凯文问道。

“嗯。”

麦克走到圈子中间蹲了下来。“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低声问道。

戴尔打破了沉默:“我觉得杜安应该发现了什么,所以那天他才会约我们星期六碰头。”

哈伦清了清嗓子:“但他已经……”

“是,”戴尔打断了他的话,“但你应该记得吧,杜安随时都在写东西。”

麦克打了个响指:“他的笔记簿!可我们该怎么把他的笔记簿弄到手呢?”

“我们现在就去,”科迪提议,“这会儿还不到10点。”

男孩们七嘴八舌找起了借口,总之就是没人愿意晚上出门。大家都有事。麦克得待在家里陪姆姆;哈伦要是再不回去,他妈准会剥了他的皮,谁让他害得她不能出门;凯文家有宵禁,戴尔必须待在家里养病。但谁也没有提起他们不愿出门的真正原因:天太黑了。

“一群胆小鬼。”科迪嗤之以鼻。

“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戴尔说,“最晚不超过8点。”

“大家都去吗?”哈伦问道。

“为什么不呢?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待在一起,他们动手之前就得多想想。那帮家伙爱抓落单的人,不信看看杜安。”

“说得跟真的一样,”哈伦嘲讽道,“没准儿他们正等着把我们一网打尽呢。”

麦克制止了他们的争执:“明天一早我们大家都去。但只能让一个人进屋,其他人守在外面,有必要的时候再出手帮忙。”

科迪清了清嗓子,在木地板上吐了口唾沫。“还有一样东西。”她说。

“什么?”

“我是说,真的,还有一样东西。至少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库克?”哈伦不耐烦地问道。

科迪在破旧的扶手椅里挪了挪身子,随着她的挪动,猎枪的枪管不动声色地转向吉姆·哈伦的方向。“你最好少在我面前耍嘴皮子,”她警告道,“我想说的是,我还见过别的一些东西。它们会钻进房子附近的地里。”

“那个大兵就钻进了地里。”麦克说。

“不。我说的是某种大家伙,长得比人还长,有点像蛇,诸如此类的东西。”

昏暗的鸡舍里,孩子们面面相觑。

“它能钻进地下?”哈伦问道。

“没错。”

“那些洞……”戴尔喃喃自语。想到还有别的怪物,谁都没见过的怪物,戴尔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没准儿它跟钻进我床底下的那东西差不多。”劳伦斯说。

戴尔一直觉得大家说的话听起来十分遥远,他仿佛无意中听到了一群精神病人的交谈,只不过他自己也是病人之一。

“那就这么定了,”麦克说道,“明天一早我们8点碰头,然后一起去杜安家,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天这么黑,谁也不愿意独自回家。孩子们结伴离开鸡舍,一直走到自家门前才忙不迭地奔向纱门后的灯光。最后只剩下科迪·库克一个人消失在暗夜深处。

麦克蹬着脚踏板,努力跟上大部队的节奏。虽然时间还早,但气温已经开始升高,空中万里无云,前方漫长的碎石公路热气蒸腾,熏得周围的景物微微有些变形。麦克觉得很累。

他几乎一夜没睡。妈妈回房睡觉以后,他一直守着姆姆。他在窗框周围洒了点圣水,但他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用。圣水干掉以后,它的效果是不是也会随之消散?无论如何,这一晚他们过得相当平静,只有那么一次,麦克被地板下面轻微的响动吓了一跳,但那可能只是房屋沉降发出的自然声响。纱窗外的蟋蟀和鸣蝉不知疲倦地大声聒噪,麦克突然想起来了,前几次大兵出现之前,窗外似乎都格外安静。

整个晚上他一共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凌晨时分,麦克打着哈欠送完了报纸,趁着弥撒还没开始,他专程去了神父宅邸看望卡神父。

今天的弥撒取消了。麦考夫迪太太示意麦克噤声,然后领着他去了后门旁边的厨房里说话;神父病得很重;斯塔夫尼医生建议他彻底卧床休息,要是到星期二还不见好,恐怕就得考虑住院了。除此以外,女管家还说,橡树山圣文德教堂的助理神父丁曼答应星期三过来帮忙主持早弥撒。麦克负责通知本堂教友。

麦克争辩说,他必须看看卡神父,这事儿很急,但麦考夫迪太太毫不松口。要是神父感觉好点儿了,没准儿你晚上就能见到他。

于是麦克只得在教堂附近转了一圈,通知了六七位上了年纪的教友。然后他重新灌了一瓶圣水——这次他带上了自己的水壶,这个壶比较大,整个圣水盘都被他倒空了——这才离开教堂去跟戴尔他们碰头。

其实他有点不敢去麦克布莱德家的农场。去杜安家必须经过墓园,这可以算是原因之一。但阳光如此明亮,伙伴们又那么积极,他实在没法拒绝。除此以外,戴尔说得没错:也许杜安真的给他们留下了什么线索。

男孩们把自行车藏进麦克布莱德家车道入口处的玉米地,然后徒步走了过去。他们在最后一排玉米后面停下脚步,远远望向车道尽头的农舍。屋子里黑洞洞的,一片寂静。麦克布莱德先生的皮卡不在院子里,停放收割机和其他农具的谷仓大门紧闭,他们看见了门上沉重的铁链和挂锁。

“我觉得他出门去了。”哈伦低声说道。骑了这么远的车,又猫着腰在玉米地里钻了半天,小个子男孩看起来累得够呛。哈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颊边挂着一层汗珠。他隔不了多久就会伸手挠挠左臂的石膏和吊索。现在气温更高了,闷热的空气沉重地压在田野上,就像一只灼热的拳头。

“别冒险,”麦克低声提醒。“能借我用用吗?”他转头问道,小凯今天带了一副双筒望远镜。

“我们喝点儿水吧。”哈伦伸手去取麦克挂在肩上的水壶。

麦克把水壶带子抢了回来:“劳伦斯带了水,你去喝他的。”

“小气鬼。”哈伦低声抱怨,然后冲着劳伦斯做了个手势。戴尔的弟弟摇了摇头,但还是从幼童军的小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塑料水瓶。

“我什么都没看见。”麦克把望远镜递给戴尔,“但我们必须假设他今天在家。”

戴尔抢过哈伦手里的水壶漱了漱口,然后将残水吐在灰尘飞扬的地里。透过玉米秆的缝隙,他观察了片刻:“让我进去吧。”

麦克摇摇头:“我们一起去。”

“不行。”戴尔断然拒绝,“我来看望杜安的父亲,这很合理。要是真有什么麻烦,你们留在外面才能给我支援。”

“我来支援你。”哈伦从吊索缝隙里掏出一支小手枪。

“耶稣啊,”戴尔低声惊呼,“这是真枪?”

“哇哦。”劳伦斯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

“噢,活见鬼,”凯文叹了口气,“别拿那玩意儿冲着我。”

“把枪收起来。”麦克断然下令。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滚回去吸你的鼻涕吧。”哈伦反唇相讥。但他还是收起手枪,转头告诉戴尔:“当然是真的。我们大家都该搞点这样的武器。那群家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觉得……”

“这事儿回头再说。”麦克压低声音打断了哈伦。他把望远镜还给凯文,“去吧,戴尔,我们给你望风。”

玉米地到农舍之间的20码路感觉格外漫长。停车场和晒场里都不见皮卡的踪迹,但不知为何,戴尔总觉得院子和车道那头有人正在看他。

和以前来找杜安的时候一样,他先是敲了敲后门。戴尔隐隐期盼能听到维特根斯坦的叫声从车库的方向传来,然后看见那条老狗一溜烟奔向自己;闻到戴尔的气味,它会远远地摇起尾巴。然后杜安闻声而出,一边提着灯芯绒长裤,一边扶着鼻梁上的眼镜。

但是现在,屋子里鸦雀无声。门没锁。戴尔犹豫了一秒,然后轻轻一推,纱门吱呀一声开了。

厨房里光线晦暗,但并不凉爽,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蒸腾,久未流通的空气和垃圾受热后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戴尔看见水槽里堆满了脏盘子,台面上到处都是污渍,餐桌更是一团糟。

戴尔踮着脚尖,尽量小心地穿过房间。整幢房子安静得像是一座废宅,看来杜安的爸爸真的不在家。下楼去杜安住的地下室之前,戴尔朝餐厅里望了一眼。

巨大的餐桌已经改成了工作台,一个人影坐在工作台旁的椅子里,他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戴尔看见霰弹枪黑洞洞的枪管指着自己。

他一下子僵住了。男孩仍保持着踮脚的姿势,但他的心脏先是猛地停止了跳动,然后向上一蹿,最后再次陷入停滞。

“你想要什么,孩子?”

是麦克布莱德先生的声音——缓慢,含糊,因为完全没有重音,所以听起来有些奇怪,但的确是他的声音。

“对不起,”戴尔结结巴巴地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我以为您不在家。我是说,我敲了门……”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现在他能看见对面的男人了。坐在椅子里的麦克布莱德先生穿着汗衫和黑色工装裤,肩膀垂得很低,就像被重担压垮了一样。桌子和地板上到处都是玻璃瓶,一支泵动式霰弹枪握在他手中,枪管稳定得像是凝固了一般。

“你想要什么,孩子?”

戴尔迅速编了好几个谎,但又将它们一一否决:“我想看看杜安是不是留下了一本笔记。”

“为什么?”

戴尔感觉胸腔里一阵剧痛,他的心脏倏地抽紧了,然后狂跳不已。他想学着电影里的角色举起双手,但却丝毫不敢妄动:“我觉得杜安可能留下了一些线索,来帮助我们找到……杀害他的真凶。”他答道。

“你们是谁?”那个人影继续追问。

“其他几个孩子。我们都是他的朋友。”戴尔强迫自己答道。现在他看清了麦克布莱德先生的脸。他的脸色比几周前戴尔父母送食物过来时还要糟糕。灰色的胡楂儿让杜安的父亲显得格外苍老,破裂的毛细血管将他的脸颊和鼻子映得通红,深陷的眼窝里几乎看不见眼珠的反光。戴尔能闻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汗水和威士忌混合的臭味。

“你觉得我的杜安是被人杀害的?”这是一个疑问句,霰弹枪的枪口仍对着戴尔的脸。

“是的。”戴尔回答。他感觉自己双膝发软,根本无法再支撑身体。

麦克布莱德先生放下手里的枪。“孩子,除了我以外,你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他随意抓起桌上的某个瓶子喝了一口,“我反反复复跟他们说了很多遍,不管是那个狗娘养的治安官,还是橡树山的警察,或者州里来的巡警……只要有人肯听,我就告诉他,但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他高高举起酒瓶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瓶子扔在地板上,打了个嗝儿:“我叫他们去问那个天杀的康登……他偷走了阿特的车,拆掉了车门,好掩盖门上的漆痕……”

戴尔完全不知道麦克布莱德先生在说什么,但他无意打断男人的倾诉开口询问。

“我叫他们去审审康登,他肯定知道是谁杀了我儿子……”杜安的父亲在桌上的酒瓶中摸索,终于找到了一个留有残酒的瓶子。他立即喝了一大口:“我告诉他们,康登肯定知道内幕……他们说,因为阿特的死,我儿子的脑子出了问题……你知道我弟弟死了吗,孩子?”

“是的,先生。”戴尔吸了口气。

“他也是被他们杀掉的。他是第一个。然后他们又杀了我儿子。他们杀了杜安。”男人抬起霰弹枪,就像忘了自己刚才把它放在了膝盖上,然后他又把枪搁回原地,轻轻拍了拍,眯起眼睛望向戴尔。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戴尔告诉了他。

“噢,没错。以前你来我们家找杜安尼玩过,对吧?”

“是的,先生。”戴尔一边回答,一边暗自想道,杜安尼?

“你知道是谁杀了我儿子吗?”

“我不知道,先生。”戴尔说道。现在我没法确定,除非能看到杜安的笔记。

麦克布莱德先生喝光了第二瓶酒:“我告诉他们,去问那个天杀的康登,那个假模假样的太平绅士。但他们说,杜安尼死了以后,康登就失踪了,还问我知不知道这事。难道他们觉得是我把他杀了?一群狗娘养的蠢货。”他的手在工作台上摸索,打翻了无数酒瓶,但再也没有找到哪怕一个还没喝空的瓶子。麦克布莱德先生站起身来,蹒跚走向墙边的沙发,扫开坐垫上的垃圾整个人瘫了下去,但那支霰弹枪仍横在他腿间。“我真该杀了他。我应该逼问他,到底是谁杀了阿特和我儿子,然后再把他干掉……”男人突然坐了起来,“刚才你说想要什么来着,孩子?杜安不在家。”

戴尔感觉一阵凉意爬上了他的脊背:“是的,先生,我知道。我今天过来是想找一找杜安的笔记簿。可能不止一本。他在本子里留了点东西给我。”

麦克布莱德先生摇摇头,抓着沙发靠背稳住身体。“不可能,孩子,他的笔记簿里只有写小说的灵感,没有留给你的东西,也没有留给我的……”他的头缓缓垂向沙发扶手,眼睛也慢慢闭了起来。“也许我不该把他的葬礼搞得那么低调,”他喃喃自语,“你很容易忘记,他也有自己的朋友。”

“是的,先生。”戴尔低声附和。

“我不知道该把他的骨灰撒到哪里,”麦克布莱德先生继续低声呢喃,仿佛是在梦呓,“你知道吗,孩子?说是骨灰,其实里面还有小块的骨头。”

“我不知道,先生。”

沙发上的男人还在说话。“所以我把他的一部分骨灰撒在了河里,和阿特一样……我觉得杜安尼喜欢那个地方……剩下的撒在了他和那条狗经常玩的地方。他埋葬那条狗的位置。”麦克布莱德先生霍地睁开眼睛,灼灼地盯着戴尔,“你觉得我做错了吗,孩子?”

戴尔咽了口唾沫,他的喉咙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先生。”他低声回答。

“我也是。”杜安的父亲喃喃表示赞同,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能让我看看吗,先生?”戴尔请求。

“什么,孩子?”男人的声音显得心不在焉,睡意蒙眬。

“我想看看杜安的笔记簿,刚才我跟您说过。”

“找不到了。”麦克布莱德先生闭着眼睛回答,“我去楼下找过……到处都找过……但没看见杜安尼的笔记簿。就像凯迪拉克那扇该死的车门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戴尔等了整整一分钟,听着男人的呼吸逐渐化作鼾声,他才向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迈出了一步。

麦克布莱德先生哗一声拉开了霰弹枪的护杆。“走吧,孩子。”他咕哝着说,“现在就走。别再靠近这里。”

戴尔看了一眼楼梯——近在咫尺——然后回答:“好的,先生。”男孩穿过厨房门离开了农舍。

阳光十分明亮。戴尔沿着车道走了100英尺,他的T恤紧紧粘在身上;然后他一猫腰,绕过一排榔榆钻进玉米地里。麦克布莱德先生多半不会专门走进厨房目送他离开,戴尔穿过茂密的玉米绕回屋后,麦克和其他人还等在原地。

“天哪,”哈伦低声说道,“你怎么在里面待了那么久?”

戴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麦克叹了口气,翻身仰面朝天,眯起眼睛望向玉米叶缝隙间明亮的天空:“今天就这样吧。明晚酒醒之前,他恐怕不会去镇上了。”

“不,”戴尔说,“我这就回去。”

地下室的窗户比戴尔记忆中的更窄。虽然脱掉了衣服,但他钻进去的时候还是磨破了几块皮。

窗边摆着另一张工作台。这幢见鬼的房子里似乎到处都是这玩意儿。戴尔小心翼翼地放下双脚,然后整个人踩了上去,木头桌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地下室里比外面凉快得多,气味也十分熟悉:隐隐的霉味里夹杂着洗衣粉、应急排水管、锯末、水泥的复杂气息,还有一股臭氧味儿,可能来自摆满了屋里每一处表面的收音机和电子设备。

戴尔以前来过这里,他知道现在自己所在的位置是整个地下室背面安置浴室和洗衣设备的地方。杜安的“卧室”在楼梯旁边。好极了。楼上的人很容易听到那边的动静,而且他还没法在短时间内翻窗户逃出去。

他踮着脚尖穿过背阴的小屋,站在敞开的门口听了一会儿。楼梯间和一楼都悄无声息。戴尔暗自祈祷,通往楼梯的门千万别开着。

这间屋子比刚才那间更暗,因为它没有窗户,也没有出口。灯倒是有好几盏——低垂的灯绳控制着头顶的灯泡,黑黢黢的床边放着一盏落地灯,床头的大桌子上还挂着一盏艺术气息浓郁的悬吊灯——但他不能开灯,楼上肯定能看到下面的灯光。要是杜安的父亲已经睡着了,那就万事大吉。但戴尔脑子里另一个更谨慎的声音提醒他,如果那个手握霰弹枪的男人还醒着,他一定会看见地下室的灯光。一点轻微的动静就足以把他吵醒。

戴尔蹲在床边,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几近于无的光线。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要是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床底下冒出来……一条苍白的手臂……杜安!杜安浮肿的脸死气沉沉,就像塔比一样,当然……迪格尔说,他整个人都被撕成了碎片……

戴尔强行掐断了自己的思绪。这张床铺得整整齐齐,等到戴尔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看见了床单上细微的皱褶和起伏。床底下没有东西钻出来。

屋里到处都是书。有的书摆在自制的书架上,有的胡乱堆在其他家具上面,桌子和窗台上的书排成整齐的行列,写字台下面塞了好几个装书的纸箱子,就连地下室靠墙的一圈水泥台上也摆满了平装本。除了书以外,屋里最多的就是收音机:闹钟式收音机和台式小型收音机随处可见,古色古香的胶木收音机弧线优美,半自制的套装设备看起来就像一堆**的电子元件,晶体管收音机小巧玲珑,杜安的床和书桌之间还摆着一台全尺寸的阿特沃特肯特牌落地式收音机,高度至少有4英尺。

戴尔在书架和纸箱里翻找。他记得杜安的笔记簿都是小开本的线圈本,有的本子和学校里发的笔记簿尺寸相仿,但大部分比那更小。它们肯定藏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

桌上摆着淡黄色的拍纸簿和装满笔的杯子,甚至还有一叠打印纸和一台史密斯科罗纳牌老式打字机,但没有笔记簿。戴尔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摸了摸床垫下方,又抖了抖枕头,却一无所获。他又小心翼翼地打开简易衣橱,在杜安不多的几件法兰绒衬衫和叠得整整齐齐的灯芯绒长裤中翻找。这样大肆翻检过世朋友的遗物,戴尔感觉心里越来越不安。就在这时候,他的膝盖碰到了床边的一张矮桌,一堆书哗啦啦地掉到地上,男孩僵在了原地。

“谁!”麦克布莱德先生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迷糊,喉咙里似乎糊满了痰,但他说话的位置仿佛就在他头顶。

“天杀的,谁在下面?”沉重的脚步声蹍过他的头顶,从餐厅移向厨房侧面的短走廊,地下室的楼梯入口就在那里。

戴尔的视线穿过狭长的房间和敞开的门,最远处那堵墙上的窗户看起来只是一道亮线。他根本没时间跑到窗边,更别说还得翻出去。麦克布莱德先生刚从醉梦中醒来,说不定他压根儿不记得戴尔来过。对他来说,戴尔只是地下室里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想到大号铅弹迎面射入自己的身体,再穿过脊骨向后飞出,戴尔觉得背上一阵阵发痒。

脚步声在走廊里停了下来:“我这就下来,天杀的。我准能逮到你。”

戴尔又听见霰弹枪护杆哗啦一响。麦克布莱德先生之前上膛的那颗子弹掉在一楼地板上,发出轻快的嗒嗒声。紧接着脚步声移向楼梯上方。

我可以钻进床底下,戴尔想道。不行,他首先检查的肯定是床底。麦克布莱德先生下楼走进这间屋子之前,他大概还有十秒钟时间。

戴尔突然想起来了,去麦克家的鸡舍碰头的时候,他们偶尔会钻进落地式收音机的壳子里玩耍。脚步声已经走到了楼梯中间,戴尔翻身跃过床头,拉开倚在墙边的阿特沃特肯特,钻进去藏了起来。他刚把收音机挪回原地,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走到了楼梯最下端。

“我看见你了,天杀的!”男人厉声喊道,“你以为我有我弟弟和儿子那么好欺负吗?”

脚步声蹒跚走向房间中央,那里挂着一条晾衣绳,戴尔听见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绳子。也许是霰弹枪的枪管。然后是绳子被一把拽掉的声音。

“滚出来,狗娘养的!”

这台巨大的收音机还能工作,但除了零件以外,剩余的空间刚好够戴尔蜷在里面。他抬起小臂挡住自己的脸,尽量不让自己呜咽出声,但他总是忍不住去想,霰弹枪从8英尺外瞄准自己的样子。戴尔用过老爸的泵动式12口径猎枪,他自己也有一支点410的猎枪,所以他很清楚,收音机脆弱的木壳根本无法保护他的身体。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他只能尖声哭叫,像捉迷藏的孩子那样大喊投降,但他根本喊不出声来。男孩努力压抑自己尖叫的欲望,但他的呼吸正变得越来越粗重。

“我看见你了!”失去了儿子的父亲还在怒吼,但他的脚步已经走向了地下室另一头,“天杀的,我知道这下面有人。给我滚出来!”

他没看见我。尖尖的零件顶在戴尔背上,可能是根管子。他的颧骨紧贴着收音机内部的电子元件,肩膀也被某个架子硌得生疼,但他不打算调整姿势。

脚步声又回到了杜安的卧室里。它们慢慢挪向——几乎算得上鬼祟——远处的墙壁和衣柜,走到楼梯下方,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桌,现在杜安的父亲离戴尔蜷缩的位置绝不超过3英尺。

麦克布莱德先生突然蹲下身来,猛地掀开床单,霰弹枪枪管闪电般伸进床底。随后他一无所获地站起身来,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床头的落地式收音机上。戴尔知道。他闻到了男人身上的气味。他能闻到我吗?

长久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地下室,周围一片死寂,戴尔甚至怀疑,这位半疯的父亲肯定听到了收音机壳子里的心跳。但紧接着传进戴尔耳朵的声音差点儿让他尖叫起来。

“杜安尼?”麦克布莱德先生喊了一声。男人嗓音里的怒气和威胁都已不见踪影,只余沙哑和破碎:“杜安尼,是你吗,孩子?”

戴尔屏住呼吸。

似乎过了永远那么久,沉重的脚步声——现在听起来更沉重了——才挪向楼梯,停顿一下,回到了楼上。餐厅里传来玻璃瓶被砸碎的声音。脚步声。厨房门砰一声开了,然后轰然关闭。没过多久,屋后传来卡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我们都没看见那辆车。轮胎嘎嘎吱吱碾过石砾,沿着车道开了出去。

戴尔又等了四五分钟。他的脖子和脊背疼得厉害,但他必须确认屋里真的没人。最后他推开收音机壳子爬了出来,手不停揉着胳膊上被架子硌疼的地方。

他在床边迟疑了一下,保持着四肢着地的姿势,将落地式收音机从墙边整个拉了出来。房间里的光线刚够他看清机壳里的东西。

杜安的线圈本叠放在机壳内的架子上,看起来至少有好几十本。戴尔完全可以想象,如果你靠在床头或者书桌旁,那你一伸手就能够到这些本子。

戴尔脱下沾满汗水的破烂T恤,把所有笔记簿都裹了起来。然后他走进地下室最里面那间屋子,从窗户里翻了出去。其实他可以走楼梯从厨房后门离开,免得身上再添伤痕,但他不确定麦克布莱德先生是不是真的开车出去了。

戴尔急匆匆奔向刚才大家碰头的位置,可是他刚钻进第一排玉米秆,就有好几条胳膊从缝隙间伸出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进去。戴尔被拖得踉跄几步,一只脏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上帝啊,”麦克低声叹道,“我们还以为他把你给杀了。放开他,哈伦。”

吉姆·哈伦挪开手掌。

戴尔吐了口唾沫,擦了擦嘴唇上渗出的血丝:“你干吗要捂我的嘴?脑子里有屎吗?”

哈伦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回嘴。

“你找到了!”劳伦斯接过哥哥手里的一大包笔记簿,兴奋地喊道。

男孩们急切地翻开了本子。

“活见鬼!”哈伦骂了一句。

“喂,”凯文疑惑的视线转向戴尔,“你能看懂?”

戴尔摇了摇头。笔记簿上画满了奇怪的弧线、花体字和符号,看起来像是某种难解的密码,要么干脆就是火星文。

“我们完蛋了。”哈伦说,“还是回家吧。”

“等等。”麦克说道。他盯着一本小笔记簿皱起眉头,然后突然咧嘴笑了:“这个我认识。”

“你能看懂?”劳伦斯满怀崇敬地问道。

“不,”麦克回答,“我也看不懂,但我见过这种字。”

戴尔凑上前来:“你会破译这种密码?”

“这不是密码,”麦克还在笑,“我那个蠢货姐姐佩格专门上过培训课,这是速记符号……你知道吧,就是秘书常常用来做记录的那种符号?”

男孩们一下子欢呼起来,只有凯文忙不迭地提醒大家小点声。他们将笔记簿装进劳伦斯的背包,小心得像是对待刚从鸡窝里捡来的鸡蛋,然后男孩们掉了个头,争先恐后地跑向刚才藏车的地方。

戴尔感觉阳光灼烧着他的脖子和胳膊,尽管他浑身上下早已晒得黝黑。远处的水塔在蒸腾的热气中微微闪烁,整座镇子像是海市蜃楼,看起来随时可能消失。

那团尘雾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男孩们离镇子还有一半的路程。一辆卡车朝他们飞速驶来。

卡车放慢了速度,幽暗的驾驶室完全笼罩在路面和引擎散发的热气中,里面的人看起来只是一道剪影。卡车慢吞吞地开了过去,司机惊奇地望着路边的男孩,然后踩下刹车,往后倒了几步。

“你们这是在干吗?”凯文的父亲坐在牛奶车高高的驾驶室里问道。正午的阳光下,被车头拖着的金属牛奶罐车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你们打算去哪儿啊?”

凯文扯出一个微笑,冲着镇子胡乱打了个手势:“骑车出来到处转转而已。”

他的父亲眯起眼睛望向公路两侧,男孩们扒在铁丝网上,就像一群准备起飞的鸟儿。“快回家吧,”他说,“我需要人帮忙清理罐子,还有,下午你妈还想让你把花园里的草拔了。”

“遵命,阁下!”凯文啪地敬了个礼。他的父亲皱了皱眉,拖着长罐子的卡车换挡加速,消失在一片尘雾中。

男孩们推着自行车在路边站了一分钟,这才重新骑上了车。戴尔很想知道,其他几个伙伴是不是和他一样双腿发软。

男孩们一路骑回了树荫笼罩的榆树港,途中没有遇到其他任何车辆。现在已经是午饭时分,虽然层层叠叠的树叶挡住了阳光,但天还是很热,沉重的夏天毫不留情地压在每个人身上。男孩们在鸡舍里简单碰了个头,然后四散回家,该吃饭的吃饭,该干活儿的干活儿。

麦克留下了那摞笔记簿。他姐姐的格里格速记教材还留在家里,他答应伙伴们尽快把这本书找出来,然后开始破译。午饭后戴尔也会过来帮忙。

麦克进屋看了看姆姆,然后找出了佩格的教材,那本书就放在她傻乎乎的日记旁边。要是被她发现他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恐怕他小命不保。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搬进了鸡舍。

麦克和戴尔决定先破译一两行,以便确认杜安的笔记是不是真用速记符号写的。起初两个男孩还觉得有些困难,但很快他们就掌握了诀窍。杜安·麦克布莱德用的符号和教科书上的不太一样,但十分相似。麦克回屋拿了一本作业本和两支铅笔,然后重新回到鸡舍里。两个男孩默默地开始干活儿。

直到六小时后,麦克的妈妈叫他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还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