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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必须去墓园一趟。他绝不愿一个人去,所以他努力说服母亲,他们已经很久没去外公坟前献过花了。爸爸明天就要开始上夜班,所以趁着星期天全家一起去扫墓,这似乎的确是个好主意。

偷看姆姆的日记让他感觉十分心虚,妈妈进屋来看他的时候,他忙不迭地把日记本塞到被子底下。可明明是姆姆让他看的,难道不是吗?

皮革封面的日记本很厚,里面至少记载了姆姆三年的日常生活,从1916年12月到1919年底。麦克想知道的事情全都写在里面。

早在1916年,照片里那个名叫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姆姆的日记里。显然,菲利普斯曾是姆姆的同学……确切地说,是她少女时代的恋人。读到这里,麦克停顿了一下。想到姆姆也曾是个女学生,他感觉十分奇怪。

1904年,菲利普斯和姆姆一起念完了高中,但姆姆去芝加哥念商业学校以后——麦克听家里人说过,正是这个时期,她在麦迪逊街的自动售货机旁认识了外公——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却留在县里上了朱比利学院,他念的是师范专业。根据日记里的记载,1910年,已经嫁人生子的姆姆从芝加哥回到榆树港的时候,菲利普斯正在老中心学校执教。

不过,姆姆在1916年的日记里提到,即便如此,菲利普斯也从未停止过向她示爱。趁着外公去运粮机那边工作的时候,他带着礼物来过好几次。除此以外,他还写过信,虽然日记里没说信的内容,但麦克完全可以想象。姆姆把那些信全都烧了。

其中一篇日记引起了麦克的注意:

1917年7月29日

今天跟卡特里娜和埃洛伊丝一起去赶集的时候碰到了那位卑鄙的菲利普斯先生。我记忆中的威廉·坎贝尔是个文静温和的男孩,他很少说话,总爱用深邃的黑眼睛观察世界,但现在他完全变了。卡特里娜也有同感。妈妈们曾集体向校长抱怨,菲利普斯先生的脾气实在太坏。他常常拿手杖教训孩子,哪怕他们只是有一点不听话。幸好这几年小约翰不在他班上。

这位先生的求爱实在令人烦恼。今天他坚持要跟我说话,根本不管我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几年前我就告诉过菲利普斯先生,如果他继续坚持那些不合适的行为,我们只能彻底断绝往来。但他一点都没听进去。

赖安觉得这件事很好笑。镇上的男人们显然都觉得威廉·坎贝尔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对任何人造成威胁。当然,我从没告诉过赖安那些信的内容,我把它们全都烧了。

麦克还发现,同一年10月的另一篇日记也很有意思:

10月27日

经过收获季节的辛苦劳作,男人们终于开始放松下来,镇上八卦的焦点转向了菲利普斯先生,这位老师即将奔赴欧洲与德国人作战。

起初大家都觉得这是个笑话,因为那位先生差不多已经30岁了。可是昨天,他穿着制服从皮奥里亚回到了他妈妈家里。卡特里娜说,他这身打扮看起来挺帅,不过她又悄悄告诉我们,据说菲利普斯先生参军完全是出于无奈,因为学校已经准备开除他了。自从卡顿家那孩子的父母写信向学校董事会投诉菲利普斯先生滥用暴力、过度体罚以后,其他家长的投诉一直就没断过。汤米·卡顿在橡树山住了好几天院,但菲先生坚持说他只是罚那个男孩留堂,汤米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的。

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至少他做出了一个光荣的选择。赖安说,要不是放不下约翰、凯瑟琳和小赖安,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欧洲。

1917年11月9日还有一段:

今天菲利普斯先生来了一趟。接下来的事情我不能写,只能说,他刚到没几分钟,送冰的人恰好也来了,这事儿我会感激一辈子。不然的话……

他说他一定会回来找我。这个男人是个无赖,他既不关心我对婚姻许下的神圣诺言,也不在乎我对三个孩子负有的庄严责任。

人人都说他穿着制服看起来真帅,只有我觉得他十分可悲。他只是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孩子罢了。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1918年4月27日,姆姆最后一次提到了他:

今天,大半个镇子的人都出席了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先生的葬礼。但我没去,因为我的头很疼。

赖安说,陆军本来打算把他和战争中牺牲的其他士兵一起葬在法国的某处美军墓园,但他的母亲坚持要求政府把他的遗体送回家乡。

直到我们听说他的死讯以后,我才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信。我真不该拆那封信,但我当时大概是同情心作祟。写信的时候他还在法国的医院里养伤,全然不知流感即将完成德国人的子弹未竟的使命。他在信中说,经过战壕的磨砺,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谁也别想拦住他的脚步,他一定会得到我。他真是这么说的——“得到我”。

但他的脚步终究还是被拦住了。

今天下午我的头疼得厉害。我必须休息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提起这位走火入魔又可悲的人。

外公的坟墓离骷髅地墓园的正门不远,从步行通道进入墓园以后,往左边走上三排差不多就能看见。奥罗克家和莱利斯家的人都埋葬在这里,北边还有一片空地,那是为麦克的父母和他们几个孩子预留的长眠之地。

他们把鲜花放在外公墓前,和往常一样默念了几句祷辞。趁着大家清理墓地、拔除野草的时候,麦克顺着墓碑间的通道匆匆向前走去。

他不必仔细查看每一块墓碑,这里的很多人他都认识,不过最有帮助的还是阵亡士兵纪念日那天童子军放在墓前的小国旗。虽然这些国旗已经开始褪色,大雨和艳阳洗掉了它们的颜色,但大部分旗帜还留在原地,醒目地标出了老兵长眠的位置。这里的老兵真多。

菲利普斯埋葬在墓园深处,几乎和外公的坟墓形成了一条对角线。墓碑上刻着: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1888年8月9日—1918年3月3日,英雄虽逝,民主长存。

墓碑后面的泥土很新鲜,就像最近有人挖开过这座墓穴,然后又胡乱把土填了回去。附近还有好几处浅浅的圆坑,其中有的坑直径差不多有18英寸。

麦克的父母站在黑栅栏后面的草坪停车场里喊他,男孩匆匆跑回父母身旁。

卡神父很高兴看到他。“罗斯提就算照着读也念不好拉丁祷辞,”神父抱怨道,“来,再吃块饼干。”

麦克的胃口还没有恢复,但他还是接过了饼干。“我需要帮助,神父。”他一边咬着饼干一边说,“您得帮帮我。”

“乐意效劳,迈克尔,”神父回答,“你只管说。”

麦克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生病的这些天里,只要他的脑子还清醒,他一直在想该怎么跟神父说,可是当他真正开始讲述,却发现这个故事听起来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疯狂。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等到麦克终于讲完,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卡瓦诺神父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神父腮边刚冒头的胡楂儿格外显眼。

“迈克尔,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该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麦克直视着他的眼睛。

“看来你确实没开玩笑。”卡神父叹了一口长气,“所以你觉得自己看见的是这位士兵的鬼魂——”

“不,”麦克立即表示反对,“我是说,我觉得它不是鬼魂。我亲眼看见纱窗被压得陷了下去,它有……实体。”

卡神父点点头,他的视线仍停留在男孩脸上:“但无论如何……那不可能是真的威廉·坎贝尔……”

“菲利普斯。”

“威廉·坎贝尔·菲利普斯,没错。那不可能是他,早在四十二年前,他已经……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应该是他的鬼魂,或者某种灵体,对吧?”

这次轮到麦克点头了。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迈克尔?”

“驱魔,神父。我在《真实》杂志和其他地方读到过……”

神父摇摇头:“迈克尔,迈克尔……驱魔是中世纪的产物,当时人们认为所有坏事都是恶魔在作祟,无论是疾病还是褥疮,所以他们希望利用民间法术将恶魔从人的身体里驱逐出去。你该不会认为自己发烧时看见的那个——那个幽灵——是恶魔吧?”

虽然神父弄错了麦克看见大兵的时间,但男孩并没有纠正他。“我不知道。”他真心实意地回答,“我只知道它是冲着姆姆来的,我觉得您应该能做点什么。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墓园吗?”

卡瓦诺神父皱起眉头:“骷髅地墓园早就接受过净化,迈克尔,该做的已经做了,我也没法再画蛇添足。死者安详地长眠在那里。”

“可是驱魔——”

“驱魔意味着将灵体从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的身体里驱逐出去,”神父打断了他的话,“你该不会认为那个士兵的灵魂侵入了你外婆的身体或者你家的房子吧?”

麦克有些迟疑:“不……”

“而且驱魔的目标是恶魔的力量,不是死者的灵魂。你应该知道吧?迈克尔,我们常常为逝者祈祷。认为死者的灵魂怀有恶意,应该尽量避开,那是原始部落的信仰,我们不赞成这套说辞。”

麦克摇摇头,现在他很迷惑:“可是您愿意跟我去一趟墓园吗,神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坚持,但他就是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

“当然。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麦克转头望向神父宅邸的窗户,天差不多已经黑了。“算了,我们还是明天再去吧,神父。”

“明天做完早弥撒我就得赶去皮奥里亚跟一位耶稣会的朋友见面,”神父回答,“很晚才会回来。星期二和星期三我还得去圣玛丽教堂。你能等到星期四吗?”

麦克咬着自己的嘴唇。“那我们现在走吧。”他说。天还没黑透。“您能带点东西吗?”

卡瓦诺神父正打算穿上防风夹克,听见麦克的话,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你是指什么?”

“您知道的,十字架,要是能从圣坛上拿点儿圣体,那就更好了。以防万一。”

神父摇了摇头:“朋友的死对你的打击可真不小,是吧,迈克尔?难道我们活在吸血鬼电影里?你是真的想让我从圣坛上把我主的圣体取下来吗?”

“那就带点儿圣水吧,”麦克回答,他从兜儿里掏出一个塑料水瓶,“我这就去取。”

“很好。”卡神父叹了口气,“我去把教皇专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你去弄点儿**弹药。我们得抓紧时间,天快黑了,吸血鬼就要出来了。”他轻笑起来,但麦克没有听见神父的笑声。他已经推开门奔向了隔壁的圣马拉奇教堂,塑料瓶紧紧握在他手中。

昨天是星期六,戴尔的母亲请来了威斯克斯医生。匈牙利难民草草检查了戴尔的身体,他注意到男孩的牙齿抖得咯咯作响,恐惧带来的畏缩仍未平息,于是医生宣布“我可不是儿科心理专家”,然后开出了热汤的药方,并叮嘱男孩别再看漫画和星期六的怪物电影。医生离开的时候嘴里一直嘟嘟囔囔,不知道他在跟自己说些什么。

戴尔的母亲很是沮丧,她到处打电话问朋友,橡树山或者皮奥里亚有没有哪位医生擅长儿童心理学,又给丈夫在芝加哥住的酒店留了两次言,最后还是戴尔的安抚才让她平静下来。“对不起,妈妈。”他从**坐起来,努力抑制身体的颤抖,控制自己的声音。白日的天光帮了他的大忙。“我只是一直有点害怕地下室。”他说,“当时所有灯一下子灭了,我感觉到水里的那只猫……呃……”他试图露出愧疚的苦恼神情,假装自己已经恢复了理智。但要做到这一点真的很难。

他的母亲终于平静下来,然后她开始源源不断地给儿子送来热汤,仿佛想用汤水冲走与那只猫有关的所有记忆。凯文来过一趟,但斯图尔特太太告诉他,戴尔正在休息。劳伦斯从朋友家回来了,等到妈妈下了楼,他才小声问道:“你真看见什么东西了?”

戴尔迟疑了一秒。劳伦斯的确有很多小毛病,但告密绝不是其中之一。“嗯。”他回答。

“你看见了什么?”劳伦斯凑到戴尔床边低声问道。小男孩还是不敢太靠近自己的床,哪怕是在白天,他也信不过床底那片黑暗。

“塔比·库克。”戴尔压低声音回答,光是说出这个名字,他就感觉到一阵生理性的恐惧,类似反胃,“他已经死了……但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戴尔暗自庆幸自己没对妈妈或者格鲁姆班彻先生提起这些细节,不然他现在恐怕已经被送进某个铺满软垫的小房间了。

劳伦斯只是点了点头。戴尔震惊地意识到,弟弟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的说法。“今晚之前它大概不会回来,”劳伦斯说,“晚上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妈妈把所有灯都开着。”

戴尔呼出一口长气。要是事情真有劳伦斯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只要别关灯,它们就不会再来。

星期六晚上,他们真的没关灯。兄弟俩轮流值夜。确切地说,是躺着值夜。戴尔躺在**读着超人漫画,时不时瞥一眼角落里的阴影。大约3点,劳伦斯的床底下传出一阵细微的响动,就像一只打盹儿的猫儿伸了个懒腰。戴尔霍然坐起,一把抓住特地放在床边的球棒。

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直到凌晨,纱窗外黑色叶影之间的缝隙渐渐变得比叶子本身还亮,戴尔终于允许自己睡了过去。到了8点左右,母亲走进男孩的房间想催他们起床去教堂,却发现两个儿子都睡得很沉。她没有吵醒他们。

星期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麦克·奥罗克和卡神父开车沿着朱比利学院路前往墓园的同一时间,戴尔和劳伦斯在后院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玩抛接球游戏,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前院传来低沉的“咕、咕”声。

吉姆·哈伦和科迪·库克出现在门外。看到这对毫不相称的组合,戴尔大吃一惊。他甚至从没见过他们俩在学校里说话。要不是看见哈伦严肃的表情和打着石膏挂着吊索的左臂,以及库克扛在肩头的猎枪,他没准儿真会笑出声来。

“天哪,”劳伦斯惊叹一声,指了指女孩的枪,“扛着这玩意儿到处瞎逛,你准会惹上大麻烦。”

“关你屁事。”科迪冷冷地回答。

劳伦斯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刚捏紧拳头朝女孩迈出一步,戴尔立即上前搂住了弟弟的肩膀。“怎么?”他冲着眼前的两个人问道。

“有事情正在发生。”哈伦低声说道。凯文·格鲁姆班彻顺着山坡上的车道走了下来,哈伦抬头看见他,立即皱起眉头。

小凯看了科迪一眼,慢吞吞地对着那支猎枪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两边眉毛差点儿飞到了发际线上面。然后他才双臂抱胸,等着他们继续说下去。

“小凯是自己人。”戴尔说。

“有事情正在发生。”哈伦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们去找奥罗克,大家一起说。”

戴尔点点头,放开劳伦斯,同时用眼神警告他不许轻举妄动。他们各自从侧院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小凯反身回家,骑着车再次滑下山坡。科迪没车,为了迁就她,四个骑车的男孩也放慢了步调。戴尔真希望他们能走快点,万一有哪个大人开车经过看见科迪扛着猎枪,那他们肯定会被拦下来。

路上没有车。德宝街就像一条空旷的隧道,通往西边明亮的洞口。第二大道和第三大道同样空****的,一眼就能望到哈德路上。所有街道都沉浸在星期天特有的宁静之中。透过树叶的缝隙,他们仍能看见被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得火红的云朵,但树荫下的街道几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德宝街东头的一排排玉米长得比孩子们的头还高,随着白日的天光渐渐退去,枝叶组成的青纱帐变成了一堵深绿色的高墙。

虽然麦克的自行车还停在后门廊外,但他们的“咕、咕”声没有换来任何应答。奥罗克家的灯亮了,孩子们躲到梨树后面,看着奥罗克先生穿着灰色工作服走出家门,开车沿着第一大道向南驶向哈德路。

五个孩子蹑手蹑脚地摸进鸡舍,等着麦克回来。

朱比利县公路已经被两旁高高的玉米秆夹成了一条小道,卡神父的教皇专车载着男孩飞驰而过,麦克觉得眼下的阵仗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等着,我大哥来了。麦克没有哥哥,所以无论是面对恶霸还是险境,从来没有人挺身而出保护过他,他自己倒是常常保护其他更小的孩子。现在能把问题交到别人手上,他感觉好极了。

虽然麦克不愿意在卡神父面前表现得像个傻瓜,但对姆姆的担心部分抵消了这样的恐惧。除此以外,到底是什么力量将那个大兵送到了姆姆窗外,这也让他忧心不已。汽车拐进县6号公路,驶过空无一人的黑树酒馆。星期天晚上酒馆不开门,里面漆黑一片。麦克摸了摸裤兜里的塑料小水瓶。

山脚下漆黑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屹立在路旁,公路两侧茂盛的植被上覆盖着一层灰土。想到路基下方的山洞变成了什么样子,麦克只能庆幸自己这会儿不在那里。相对空旷的山顶倒是没那么黑:太阳已经下山,但高处舒展的云彩仍残留着一缕珊瑚粉色。微弱的天光为花岗岩墓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但光线的强度已经不足以投下影子。

两个人轻轻关上身后的黑门,卡瓦诺神父停顿了一下。他指指长长的墓地尽头那尊青铜基督像,开口说道:“你看,迈克尔,这里是一片圣土。他看顾着死者,正如他照看活人。”

麦克点点头,但在这个瞬间,他想到了农场里孤身一人的杜安·麦克布莱德,现在他自己的处境和当初的杜安一模一样。可杜安没有信仰,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发出抗议。麦克知道这个想法毫无意义。“走这边,神父。”

他领着神父穿过一排排墓地。微风拂过,吹得栅栏旁边寥寥几棵树木的枝叶和墓碑间的小国旗发出簌簌的轻响。士兵的坟墓还是和他离开时一样,新鲜的泥土撒了一地,就像刚被铲子刨过。

卡瓦诺神父摩挲着下巴:“你是觉得这座坟墓看起来不太对劲吗,迈克尔?”

“呃……是的。”

“这很正常。”神父告诉他,“有时候他们会修葺老墓,管理员会从栅栏外面取点新土把它填平。你看,这里还有刚撒的草种。两个礼拜以后,坟头就会重新长满青草。”

麦克咬着自己的指甲。“这里的管理员是卡尔·范·锡克。”他轻声提醒。

“然后呢?”

麦克摇摇头:“您能祝福一下这座坟吗,神父?”

卡神父微微皱起眉头。“你还想着驱魔呢,迈克尔?”他轻笑起来,“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的朋友。没几个神父真正懂得驱魔——这套仪式几乎已经废弃,感谢上帝——就算真有人会,他们也必须得到大主教或者梵蒂冈的许可才能举行仪式。”

麦克耸耸肩。“只是祝福一下而已。”他说。

神父叹了口气。渐凉的夜风宛如风暴的前哨,天黑得连颜色都变得黯淡起来:墓碑是灰的,绵延的草坪也笼罩着一层淡灰色,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渐渐消失,路旁的树木化作了一道道黑影。就连天上的云彩也失去了玫瑰的色泽,一颗星星开始在东方的天际线上闪烁。

“对这位可怜的士兵来说,现在才祝福恐怕有点晚了。”卡瓦诺神父说道。

麦克伸手去摸圣水,但神父已经举起了右手。他的三根手指伸得笔直,拇指和小指交叠在掌心,麦克一直觉得这是世上最有力的动作。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神父庄严地说,“阿门。”

麦克忙不迭地递上圣水。卡神父笑着摇了摇头,但他还是在坟前洒了几滴水,然后再次画了个十字。麦克跟着他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满意了?”卡瓦诺神父问道。

麦克紧张地盯着坟墓。泥土下面没有传来呻吟声,圣水落地的位置也没有烟雾升起。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

两个人缓步走向停车场,卡神父轻声讲着古老的葬俗。

“神父。”麦克抓着神父的夹克袖子停下了脚步。他伸出手指了指。

那几棵常绿乔木和墓园的栅栏之间只隔着几排墓碑,看起来像是某种桧树,枝叶繁密,针状叶宛如荆棘,高度只有15英尺左右。它们的年纪和世纪之交的墓碑差不多。三棵乔木大致排成一个三角,中间是一片黑暗的空间。

士兵站在三棵树中间。最后一缕暮光照亮了他的宽边毡帽、萨姆·布朗式武装带的铜扣和沾满泥巴的绑腿。

麦克的心跳骤然加速,但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正在欣喜若狂地咆哮:他是真的!卡神父看见他了!他真的存在!

卡瓦诺神父的确看见了那个大兵。神父的身体僵硬了片刻,然后重新放松下来。他瞥了麦克一眼,微微一笑。“是啊,迈克尔,”他低声说道,“我早该知道,不管是谁在捣鬼,你肯定不会骗我。”

大兵站在原地没动。他的脸笼罩在宽阔的帽檐投下的阴影中。

卡瓦诺神父向前迈出三步,麦克想拽住他,但神父甩开了男孩的手。麦克没有跟上去。

“孩子,”神父开口说道,“过来。”他的声音坚定而柔和,就像在哄爬上树的小猫:“过来,我们谈谈。”

阴影中没有任何动静。大兵纹丝不动,就像一尊灰石雕成的纪念碑。

“孩子,我们可以谈谈。”卡瓦诺神父继续说道。他又朝那片阴影走了两步,最后他停下的位置离那个沉默的人影大约还有5英尺。

“神父。”麦克焦急地低声喊道。

卡瓦诺神父回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不管这是什么把戏,迈克尔,我觉得我们可以……”

大兵看起来依然毫无动作,但他的身体突然从三棵树形成的圈子里弹了出来。熟悉的咆哮声让麦克想起了姆姆几年前打死的那条疯狗。

卡神父比大兵高了足足1英尺,但穿着卡其制服的人影张开四肢盘住了神父的身体,就像一只大猫扑在松脱的泥板岩上。他们翻滚着栽倒在地,震惊之余,神父完全说不出来话,只发出了一声呻吟,大兵低沉的咆哮仿佛来自胸腔深处。两个人滚过剪得短短的草坪,双双撞上了一座古老的墓碑,大兵翻身跨坐在卡神父身上,长长的手指掐住了神父的喉咙。

卡瓦诺神父的眼睛瞪得很大,但他的嘴张得更大,直到这时候,他终于叫出了声,但听起来只是一声含混的呜咽。大兵的帽子还戴在头上,但宽阔的帽檐已经挪到了脑后,麦克看见了那张光滑的蜡脸和白色大理石球般的眼睛。它的嘴也张得很大。不,确切地说,大兵没有张嘴,它的嘴就是一个圆洞,看起来像是用黏土捏出来的一样。麦克看见了它嘴里的牙齿。太多太多牙齿,无唇的圆嘴内侧长着整整一圈短短的白牙。

“迈克尔!”卡神父终于喊出了声。大兵的手指长得不可思议,光是抵挡这双恶毒的手,尽力不被它掐得失去意识,就已耗尽了神父的全部力气。卡神父拼命挣扎,但那个矮小的人影仍死死压在他身上,穿着卡其军裤的双腿仿佛和草地融为了一体。“迈克尔!”

麦克终于回过神来,他迅速跑到10英尺外扭作一团的两个人影身旁,开始死命捶打大兵窄窄的脊背。拳头触及的手感不似血肉,倒更像是一袋滑溜溜的鳗鱼,在衬衣的布料遮盖下,大兵的脊背仿佛正在不停地扭动蠕行。它的头顶没有头发,你能直接看到粉白色的头皮,麦克朝着它的脑袋又砸了一拳。

大兵松开卡神父的半边喉咙,腾出一只手猛地挥向身后。麦克的T恤刷地裂开一道口子,随后他发现自己被甩到了6英尺外桧树脚下的阴影中。

男孩翻身跪坐起来,随手从身旁的树干上掰下一根粗大的树枝。

大兵俯身将脸贴近卡神父的脖子和胸口,它的脸颊鼓胀,仿佛里面填满了烟草,整张嘴向前凸出,仿佛牙龈前方嵌着一副义齿。

现在卡瓦诺神父已经腾出了左手,成年男人硕大的拳头砸向大兵的脸和胸口。麦克看见那东西的脸颊和眉骨上出现了凹痕,就像雕刻家愤怒的拳头在黏土上留下印记。但没过几秒钟,凹痕便已恢复如常。大兵的脸是流动的,随时都在变形重塑。嵌在这张脸上的眼睛死死盯着神父,犹如一对苍白的大理石球。

怪物的嘴越伸越长,就像一只肉质的漏斗,麦克看得目瞪口呆,卡瓦诺神父失声惊叫起来。令人作呕的长吻缓缓伸向卡神父的咽喉,现在它已经长到了5英寸——8英寸——长。

麦克像抢垒一样冲上前去,抡起沉重的树枝砸向大兵耳后。沉闷的响声在墓园中回**,一直传到树林里。

有那么一瞬间,麦克以为自己真把那玩意儿的头给敲了下来。大兵的头颅和下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歪向右肩,软绵绵地挂在拉长的脖子上面。常人的颈骨绝不可能形成这样的角度。

那张脸仍在快速蠕动,就像一团肉色的稀泥,白色的眼睛盯紧了麦克。大兵倏地伸出左臂抓住树枝,把它从麦克手里夺了过去,动作比蛇还要敏捷。3英寸粗的树枝在它手中应声而断,仿佛只是一根脆弱的火柴。

大兵的脑袋已经恢复如初,七鳃鳗般的吻伸得更长,它低头凑向卡瓦诺神父仍在挣扎的身体。

“我的上帝啊!”卡神父喊道。但士兵喷出的东西将他的喊声堵在了喉咙里。一股棕色的洪流从士兵伸长的嘴里涌了出来,麦克后退几步,惊恐地发现,那是无数仍在蠕动的蛆虫。

蠕动的虫子瞬间爬满了卡神父的脸、脖子和胸膛。它们争先恐后地拍打着神父紧闭的眼睑,灵巧地钻进敞开的领口。还有不少虫子直接掉进了神父张开的嘴里。

卡瓦诺神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挣扎着试图将头扭到一边,好把嘴里的蛆吐到草地上。但大兵的头垂得更低了,那张脸依然拉得很长,恶毒的手指紧紧捏着神父的下颌,就像情人捧着心上人的脸庞,准备献给她一个酝酿已久的长吻。蛆虫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它鼓胀的双颊和漏斗般的嘴里向外流淌。

麦克向前迈出一步,但他马上停了下来,棕色的蛆虫在卡瓦诺神父胸前扭动,然后钻进皮肤,消失在神父体内,这一幕将麦克的恐惧推向了新的高峰,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冻住了。还有一些蛆钻进了神父的脸颊和紧绷的脖子。

麦克失声惊叫起来,他伸手试图去捡那根折断的树枝,就在这时候,男孩想起了裤兜里的塑料瓶。

麦克一把抓住大兵的衣领,感觉到粗糙的羊毛下面流质般的身体。他将一整瓶圣水顺着大兵的脊背倒了下去,但没指望真能产生什么效果。毕竟刚才神父祝福那座坟墓的时候,圣水没有激发任何反应。

但现在他看到的反应强烈得超乎想象。

圣水发出哧的一声轻响,仿佛强酸正在腐蚀血肉。大兵的卡其制服被烧出了一串小洞,就像机枪留下的弹孔。大兵喉咙里的声音就像一头大型动物突然掉进了沸水,听起来更像喘息和呻吟,而不是叫喊;它先是挺直了身体,随即向后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软蜡般的后脑勺几乎触到了军靴的鞋跟,柔弱无骨的手臂像触须一样疯狂地扭动挥舞,10英寸长的手指犹如利刃。

麦克向后跳开,把瓶子里的最后几滴圣水顺势泼向怪物身前。

他闻到了一股硫黄的臭味,大兵的束腰外衣胸前冒出一团绿色的火焰,然后它倒在地上以极快的速度滚了出去,人类的身体绝不可能扭成这种姿势。卡瓦诺神父终于获得了自由,他倚在一座墓碑上,不停地干呕。

大兵连滚带爬地钻进桧树脚下的圈子里,脸和小臂径直扎进**的泥土,挖开黑土和腐烂的针叶钻了进去,就像刚才那堆蛆虫钻进卡神父的胸膛一样轻松。麦克刚追出去几步就想起圣水已经用完,于是他在离桧树5英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短短二十秒内,大兵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麦克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查看了一番,圆形隧道的洞口边缘围着一圈土垄,里面散发出下水道和腐肉的恶臭。眨眼间隧道已经开始收缩坍塌,很快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浅坑,只是坑里的泥土还很新鲜。麦克回过头来去看卡神父。

神父已经跪坐起来,但他依然扶着身边的墓碑,低着头不停呕吐,直到胃里空无一物。那些蛆虫完全不见了踪影,只在神父的脸颊和胸口留下了一串串红斑。为了找到它们,他真的撕开了自己的上衣。神父一边干呕一边大口吸气,嘴里不停喃喃低语:“噢,耶稣,耶稣,耶稣啊。”听起来就像冗长的连祷。

麦克吸了口气走上前去,伸出手臂抱住了神父。

卡瓦诺神父正在抽泣。他任由麦克搀着自己站起身来,蹒跚走向墓园大门,一路上他一直无力地倚在麦克身上。

现在天已经黑透了。黑色的铁栅栏外,教皇专车看起来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微风拂过树叶和玉米地,那簌簌的声响总让麦克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滑过他身后的草丛,跟着他们的脚步穿行于地面下方。他搀着卡神父尽量加快了脚步。

近距离接触神父需要消耗极大的勇气,麦克总觉得那些棕黑色的蛆虫会从神父身上钻进他自己的身体,但卡神父自己根本站不稳。

他们艰难地穿过大门走进停车场。麦克把卡瓦诺神父搀到方向盘后面坐好,自己也小跑着钻进了副驾驶座;他探身越过仍在呻吟的男人,关上了驾驶室的车门和窗户。下车时卡神父没拔钥匙,麦克轻轻一拧,教皇专车醒了过来,麦克立即打开车灯,雪白的灯光照亮了前方的墓碑和30英尺外的那丛桧树,但墓园后方高耸的十字架远在车灯的照射范围以外。

神父低声说了句什么,但他的话完全被粗重的喘息淹没了。

“你说什么?”麦克觉得自己也有点喘不过气来。墓园里的影子是不是在动?他真的说不清楚。

“只能……你来……开车。”卡瓦诺神父喘着粗气说道。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整个人横在了座椅上面。

麦克默数三声,打开车门跑到驾驶室那边,推开仍在呻吟的神父,自己挤进方向盘后面,然后迅速关上车门。外面真的有东西在动,就在墓园后方的工具棚附近。

爸爸的车麦克倒是开过几次,有一次和卡神父一起外出拜访信徒的时候,走到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上,神父也让他试了试教皇专车。坐在驾驶座里,麦克几乎看不见仪表盘和引擎盖前面的路况,但至少他的脚还够得到踏板。谢天谢地,这辆车是自动挡的。

麦克挂上倒挡,教皇专车退入县6号公路,他完全顾不上观察往来的车辆,汽车差点儿直接掉进路对面的沟里,麦克忙不迭踩下刹车,车身猛地一顿,发动机熄火了。重新启动引擎的时候,麦克闻到了一股汽油味儿,但教皇专车立即咆哮着重新活了过来。

墓碑间的影子正朝着大门移动。

麦克一脚踩下油门,汽车怒吼着爬上陡峭的山坡,车尾的石子足足被甩到了30英尺以外。教皇专车呼啸着掠过山洞上方的公路,驶向坡顶的黑树酒馆,麦克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公路两侧黑漆漆的树林,所以他险些错过了拐进朱比利路的岔口。汽车以78迈的速度飞驰,直到看见镇外的水塔,他才终于开始减速。

麦克小心翼翼地驶过榆树港漆黑的街道,隐隐期盼巴尼或者其他什么人会发现这辆车的古怪,然后把他给拦下来。卡瓦诺神父静静地躺在前座上,浑身不停发抖。

汽车在神父宅邸外的路灯下面停了下来,关掉发动机的时候,麦克差点儿哭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转到副驾驶那侧,把卡神父从车上扶了下来。

神父脸色苍白,浑身滚烫,颤抖的眼睑下方几乎只剩眼白,胸口和脸颊上的印记就像皮癣留下的伤疤,被头顶的街灯照得一片青白。

麦克站在神父宅邸门外喊了几声,暗自祈祷神父的女管家麦考夫迪太太还在等着卡神父回家吃晚饭。门廊上的灯开了,一个矮墩墩的女人匆匆走出大门,她的脸涨得通红,腰间还系着围裙。

“他生病了。”麦克只能这样说。

看到卡神父的脸色,麦考夫迪太太点点头,和麦克一起把他扶回了楼上的卧室。神父坐在床边呻吟,女人帮他脱掉衣服,换上一件老式睡衣,这一幕让麦克觉得有些别扭,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对麦考夫迪太太来说,卡神父就像她的儿子。

神父终于在干净的床单上安顿下来,他还在不断轻声呻吟,脸上蒙着一层薄汗。麦考夫迪太太已经帮他量了体温,103华氏度,现在她正拿着湿毛巾帮他擦脸。“这些印子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几乎触到了一块新月形的皮癣。

麦克耸耸肩,现在他根本不敢开口。女人刚刚出去,他立即掀开衣服检查了自己胸口。房间里的穿衣镜告诉他,他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没有印子。那些蛆真的钻进了神父的身体。打斗激发的肾上腺素正在退去,麦克开始觉得反胃,头也有点晕乎乎的。

“我这就去给医生打电话,”麦考夫迪太太说,“不是那个威斯克斯,而是斯塔夫尼医生。”

麦克点点头。斯塔夫尼医生不在本地执业,他是皮奥里亚圣弗朗西斯医院的骨科医生,但勉强算是天主教徒。麦克每年大约会在弥撒上见到他两次。麦太太根本信不过那个匈牙利医生。

“你得留在这里。”她说。这不是一个问题。她希望麦克留下来,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医生。钻进肉里的蛆。

麦克摇摇头。他也想留下,但天已经黑了,他爸爸从今晚开始上夜班。家里没有男人能保护姆姆,只有妈妈和几个姐妹。想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

麦考夫迪太太还没来得及训他,麦克就摸了摸卡神父的手,感觉又湿又冷,然后拖着颤抖的双腿一溜烟奔下楼梯,跑进了外面的黑暗中。

足足跑出去半个街区以后,麦克这才想到了什么。于是他只好气喘吁吁地跑了回去,累得都快哭了。男孩经过神父宅邸门前,径直冲进圣马拉奇教堂的侧门。他在更衣室里找了块干净的亚麻圣餐台布,然后钻进了黑漆漆的圣堂。

教堂里暖烘烘的,十分安静,清晨的弥撒留下的焚香气息仍未散尽,祭坛蜡烛温柔的红光照亮了墙上的耶稣受难像。麦克在门口灌满一瓶圣水,屈膝跪拜,然后再次走向祭坛。

他在祭坛前跪了一会儿,因为他打心底里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完全不可饶恕。任何情况下他都不得触碰圣体。信众上前领受圣餐的时候,麦克会将小铜盘捧到他们的下颌下方,以防万一,但就算圣体真的掉了下来,小铜盘又没接住,祭坛助手也绝对不能伸手。一旦那块面包被尊为耶稣的圣体,唯一有资格触碰它的人只有卡瓦诺神父,因为他才是主持这间教堂的神父。

他一路跑回了家。

快要走进后门的时候,他听见鸡舍附近室外厕所背后的阴影中似乎有动静。麦克停下脚步,一颗心狂跳起来,但奇怪的是,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想,仿佛整个人已经麻木。他掏出圣水揭开瓶盖,将塑料瓶高高举了起来。

鸡舍旁的阴影里确实有动静。

“出来吧,天杀的,”麦克上前一步,“既然你来了,那就出来。”

“喂,奥罗克,”是吉姆·哈伦的声音,“你干吗去了?”一只打火机啪地点燃了,麦克看见了哈伦、小凯、戴尔、劳伦斯和科迪·库克的脸。就连科迪的莫名出现都没让他感到惊讶,他闪身钻进正在重新变暗的小屋。

哈伦的打火机已经灭了,而且没法再次点燃。麦克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了一会儿黑暗。

“我要说的事你肯定不会相信。”戴尔·斯图尔特的声音绷得很紧。

麦克笑了,但他知道,屋里这么黑,伙伴们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容。“你试试看。”他低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