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见过吉姆·哈伦以后,杜安在法院广场的树荫里坐了几分钟,一边喝咖啡一边思考。虽然吉姆说了周六晚上的事他一点都不记得,但杜安对这个男孩不够了解,所以他拿不准对方说的是不是实话。如果吉姆没说实话,他又是为什么要撒谎呢?杜安呷着保温杯里的咖啡,想到了几种可能性:

(A)哈伦看到的东西把他吓得够呛,所以他不敢说……或者不能说;

(B)有人不让哈伦说实话,他造成的威胁足以让男孩闭嘴;

(C)哈伦想保护某个人。

喝完咖啡,杜安旋紧保温杯的盖子,决定先排除第三个可能性最低的选项。第一个选项的可能性最高,不知为何,杜安的直觉告诉他,吉姆·哈伦在撒谎。但能让人昏迷二十四小时以上的严重脑外伤当然有可能彻底抹去当事人脑子里关于受伤的所有记忆。

最后杜安决定,最保险的办法是暂且相信吉姆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也许过段日子他会想起来。

他穿过广场走向图书馆,不过迈进大门之前,他又有些犹豫。塔比失踪,范·锡克鬼鬼祟祟,哈伦莫名受伤,杜安自己刚刚遇袭,这么多怪事儿,他打算从哪儿入手呢?图书馆里能找到什么资料?他为什么想来图书馆?这些看似随机的事件显然跟某个疯子有关,说不定就是范·锡克那个变态。那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跑来翻查老中心学校的历史又有何益?

杜安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来图书馆。从小到大,这里一直是他寻找资料的圣地。太聪明的孩子脑子里总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谜团,只有图书馆才能为他提供答案,它就像一位从不提问但又无所不知的私人导师。只是再好的图书馆也没法解答所有谜题,不管你是跑一趟还是无数趟,但截至目前,杜安·麦克布莱德还没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除此以外,他还意识到,眼前的谜团就像茶杯里的风暴,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他和朋友们觉得老中心学校不太对劲。其实早在塔比·库克失踪之前,这事儿已经困扰了他们很长时间。他早该来图书馆查一查。

杜安叹了口气,将保温杯藏在台阶旁的灌木丛后面,走进图书馆大门。

研究工作花费的时间超出了杜安的预计,但最后他还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东西。

橡树山图书馆只有一台缩微胶片机,配套的资料也少得可怜。要查阅榆树港,尤其是老中心学校的历史,他只能回去翻查碎心县历史学会存放在图书馆的本地出版物和装订成册的资料。杜安知道,历史学会其实只有一个人挑大梁。保罗·普莱斯特曼博士,这位本地历史学家曾是布拉德利大学的教授,只是他已经过世大半年了,但还有几位女士继续支撑着学会的运转,普莱斯特曼博士的著作也是她们募资出版的。杜安发现,最后一卷著作的出版日期是博士过世之后,所以历史学会现在还存在着,哪怕只剩下了一块招牌。

老中心学校在榆树港——杜安发现,还有碎心县——的历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相关资料他记录了足足半本笔记簿。每次来图书馆,杜安都盼着馆里能引进一台新近流行起来的施乐牌复印机,它能大大简化从参考书上摘抄资料的工作。

杜安盯着普莱斯特曼博士介绍老中心学校的一张张老照片。不过在1876年,它还只是“中心学校”。早期慢速摄影的照片墨色深邃,气质庄重,他看到了1876年夏末的开学仪式:那年8月,老开拓者野餐会在学校操场上举行,中心学校也迎来了第一批学生。教学楼大得离谱儿,这29个人肯定扔进去就找不着了。另外还有夏天早些时候,那口钟抵达榆树港时人们在火车站仓库举行的庆典。

最后一张照片下方印着一行大字:阿什利夫妇和威尔逊市长为中心学校迎来波吉亚钟。下面还有一排小字:这口颇具历史意义的大钟将让榆树港成为全县瞩目的学习之都。

杜安停顿了一下。从他记事时起,老中心学校的钟楼就已封锁。他从没听人提起过任何钟,更别说什么波吉亚钟。

杜安凑近资料仔细查看。老照片里的钟安放在平板货车的板条箱里,阴影掩盖了波吉亚钟的真身,但它显然很大:照片中央的两个男人站在平板货车上握手,大钟的高度差不多是他们身高的两倍。一个男人衣冠楚楚,留着小胡子,他身旁的女人也穿得很漂亮。这位男性大概就是阿什利先生。另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略矮一点,头戴圆顶礼帽,他应该是威尔逊市长。这口钟的底面直径看起来有8至9英尺。老照片成像质量太差,细节完全看不清楚,铁轨对面那辆马车前面拴着的两匹马看起来像幽灵一样,这是因为相机曝光时间太长,无法准确捕捉马匹的运动。即使如此,杜安还是拿自己的眼镜权充放大镜研究了一番,钟身从下往上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镌刻着一圈金属涡形花纹,又或者是某种铭文。

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想了想一口高10到12英尺、直径8英尺的大钟该有多重。具体的数字杜安算不出来,但只要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和其他孩子头顶的烂木梁上一直挂着这么个庞然大物,他就感觉脖子一阵发凉。那口钟绝不可能现在还挂在原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除了继续研读历史学会的著作以外,杜安还去了“档案室”。这间狭长的屋子位于图书馆深处,弗雷泽太太和图书馆的其他职员常在隔壁房间吃午饭。高高的书架上覆盖着一层浮灰,上面堆着历年来的《橡树山守望时报》。提起这份本地报纸,杜安的老爸总说它是“《乌龟守望报》”。

1876年夏天的报纸提供的信息最多,记者用维多利亚式的夸张语气对波吉亚钟大加吹捧,不遗余力地描述了它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阿什利夫妇显然是在罗马郊区的仓库里发现这件工艺品的,当时他们正在度蜜月。这同时也是一次壮游。无论是当地历史学家还是外来的专业人士都对它的真实性作出了背书,于是阿什利夫妇花600美元买下了这口钟,希望它能成为新学校的点睛之笔。他们的家族为这幢宏伟的建筑付出了无数心力。

杜安草草做着笔记,一本笔记簿很快就写满了,好在他还带了新的。波吉亚钟从罗马运抵榆树港的故事至少花费了五篇文章来报道,另外还在普莱斯特曼博士的书里占了好几页的篇幅:这口钟似乎——至少那些耸人听闻的维多利亚式报道是这么说的——会给所有和它扯上关系的人和物带来厄运。阿什利夫妇买下这口钟并准备将它送往美国以后,存放大钟的仓库莫名其妙被烧成了平地,三个当地人葬身火场,他们显然都住在那幢老房子里。仓库内存放的没有名字也没有目录的工艺品大部分惨遭焚毁,波吉亚大钟本身却安然无恙。将这口钟运到美国的货船——这艘英国船只名叫“幽冥”号——在加那利群岛附近遭遇了一场反季节风暴,险些葬身海底:受损的货船被拖回港口,船上的货物也转移了出去,但在此之前已有五位船员葬身大海,还有一名船员被突然松脱的货物意外砸死,船长也遭到了贬斥。

大钟在纽约存放了一个月,这段时间里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工作人员贴错了标签,差点儿导致大钟遗失。好在阿什利家族驻纽约的律师把它找了回来,还在纽约历史博物馆为它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与会名流包括马克·吐温、P.T.巴纳姆和第一代的约翰·D.洛克菲勒。然后他们把这口钟送上了一列开往皮奥里亚的货运火车。厄运的魔咒再次显灵:货运列车在宾夕法尼亚的约翰斯敦附近脱轨,紧接着大钟换乘的另一列火车又在印第安纳州的里士满郊外遭遇了桥梁垮塌。这段报道语焉不详,但两场事故显然都没有造成人员死亡。

1876年7月14日,波吉亚钟终于抵达了榆树港,几周后人们将它安放在了加固过的钟楼里。那年夏天,这口钟成了老开拓者节的镇场之宝,人们为它献上了无数溢美之词,皮奥里亚和芝加哥的历史学家和名流甚至专程坐着卧铺火车来瞻仰它的丰采。

那一年的9月3日,大钟显然已在钟楼上安放就位。在碎心县开学日的锡板新闻照片里,杜安看到老中心学校矗立在榆树港核心区域,但照片上的小镇连一棵树都没有,看起来格外突兀。大字标题写道:伴随着历史性的钟声,本地学校的孩子们进入了学习的新纪元。

杜安坐在档案室的椅子上,撩起法兰绒衬衫下摆擦擦脸上的汗,合起硬邦邦的报纸合订本,恨不得自己刚才对着弗雷泽太太随口扯的借口是真的。他说他想去档案室做点研究,因为他打算写一篇关于老中心学校和那口钟的论文。

但似乎没人记得那口钟。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杜安只找到了三条和钟有关的消息,而且没有任何一条消息明确提起过“波吉亚钟”这个名字。普莱斯特曼先生在书中援引了最早的报道,称其为“波吉亚钟”,但除此以外,这位本地历史学家自己从未提起过那口钟。杜安能找到的最接近的线索只有一段话:“据称,那口大钟源自15世纪,这个说法颇为可信。1875年冬,查尔斯·卡顿·阿什利先生和妻子在欧洲旅行期间为本县买回了这件工艺品。”

浏览了历史学会的四卷著作以后,杜安才发现这套书缺了一册。1875年至1885年的那卷倒是完整无缺,不过里面收录的主要是照片和重要事件。普莱斯特曼博士将这十年里的其他历史细节和学术讨论放在了另一个题为“专著、文献和主要资料来源”的目录下面,书架上依次标着日期,但1876年的那册却不见踪影。

杜安去楼下问了问弗雷泽太太:“打扰了,女士,您能不能告诉我,历史学会的其他文献存在哪里?”

女图书馆员微笑着摘下系着珠链的眼镜:“不客气,亲爱的。你肯定知道,普莱斯特曼博士过世了……”

杜安点点头,热切地望着她。

“呃,学会的筹款工作一向由卡贝莉太太和埃斯特哈齐太太全权负责,但这两位女士都不愿意或者无法继续推进普莱斯特曼博士的研究工作,所以她们把他搜集的文献和其他资料都捐了出去。”

杜安再次点点头:“捐给了布拉德利大学?”将文献捐给老学者执教多年的母校,这个推测合情合理。

弗雷泽太太看起来却很惊讶:“什么?噢,不是,亲爱的。所有文献都交给了多年来真正支持普莱斯特曼博士研究的家族。我相信这事儿他们早有安排。”

“这个家族……”杜安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是阿什利-蒙塔古家族。”弗雷泽太太解释道,“当然,他们来自榆树港,或者那个镇子附近的某个地方。你肯定听说过阿什利-蒙塔古这个姓氏。”

杜安点点头,谢过女图书馆员,然后将自己查阅过的所有资料放回原地,收好笔记簿,走出图书馆取回保温杯。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竟花费了这么多时间,不由得大吃一惊。天色已晚,拉长的树影穿过法院广场一直延伸到了主街上。高速公路上还看得见几辆汽车,它们的轮胎沙沙碾过正在冷却的水泥地面,车身经过路面上填着沥青的伸缩缝,发出噗噗的声响。但空****的市中心已被黄昏前的寂静笼罩。

杜安想了想要不要回医院再跟吉姆聊聊,但晚饭时间快要到了,哈伦的妈妈大概正待在病房里。除此以外,他还得走上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家,要是天黑了他还没回去,老头子可能会担心。

杜安一边吹着口哨沿着铁路走向回家的方向,一边想着波吉亚钟。大钟挂在被木板封死的黑暗钟楼里,仿佛尘封已久的秘密。

麦克决定放弃。

从星期一下午到星期二的整个白天,他一直试图找到卡尔·范·锡克,但那个男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麦克在老中心学校附近转悠了好一阵子,星期二上午8点30分以后,罗恩先生出现过一小会儿。一小时后,一群工人开着吊车,开始给二楼和三楼的窗户钉木板,但范·锡克不在其中。麦克不死心地在学校附近逗留了片刻,直到半上午的时候,罗恩亲自出来把他赶走。

范·锡克经常出没的地方麦克一个都没放过。市中心的卡尔家酒馆里还是坐着那几个常客——其中包括杜安·麦克布莱德的老爸,麦克不由得为朋友感到一阵难过——但范·锡克仍不见踪影。麦克还借用超市的电话打去黑树酒馆问了问,酒保说范·锡克已经好几周没有出现过了。他疑惑地问了一句打电话的人是谁,麦克赶紧挂断了电话。他甚至跑到德宝街的J.P.康登家看了看,因为他知道,范·锡克和肥佬太平绅士常常厮混在一起。但那辆黑色雪佛兰不见踪影,康登家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麦克想了想要不要顺着铁路去炼油厂看看,但他有一种感觉,范·锡克肯定不在那里。一时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得躺在球场外高高的草丛里嚼起了草茎。第一大道上偶尔有几辆车从水塔边上呼啸而过,其中大部分是农民脏兮兮的皮卡和破旧的大车。范·锡克那辆收尸车始终不见踪影。

麦克叹了口气,翻身仰面望向天空。他知道自己该去骷髅地墓园后面的工具间看看,但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关于那座小屋的记忆、那个士兵和昨晚前院里的人影沉甸甸地压在麦克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又翻了个身,正好看见凯文·格鲁姆班彻老爸那辆铬银色的运奶车沿着朱比利学院路驶来。这会儿还没到中午,但格鲁姆班彻先生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搜集全县奶场的牛奶。麦克知道,运奶车的目的地是东边12英里外坐落在斯蓬河谷口的卡希尔乳业。送完奶以后,格先生就可以打道回家,清洗卡车,再用他家西边那台油泵重新加满油箱。

如果麦克朝左侧躺,他就能看见格鲁姆班彻家的新房子坐落于戴尔家那幢老式维多利亚大宅旁的榆树下。大约五年前,也就是在戴尔一家搬到榆树港之前不久,格先生买下了德宝街上卡迈克尔太太那幢废弃的老宅。旧宅被彻底推倒重建,于是格鲁姆班彻家最终住进了小镇老街区里唯一的牧场风格的新房。格鲁姆班彻先生亲自开着推土机垫高了地基,所以他们家平房的地面比东侧戴尔家的窗户还高。

麦克去凯文家玩过几次,每次他都觉得十分新奇。凯文家装着空调——此前麦克只在橡树山的伊瓦茨电影院里见识过这种设备——屋子里的气味闻起来却有些古怪。隐约有种不新鲜的气息,但又不完全是。感觉空气中始终氤氲着2×4的水泥松木板和新地毯冰冷的气味,虽然凯文一家已经在这幢房子里住了四年。当然,在麦克看来,这幢房子一直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格鲁姆班彻家的起居室地板上铺满了塑料地垫,昂贵的沙发和椅子上也盖着一层皱巴巴的塑料布,明亮的厨房一尘不染——麦克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在家里装洗碗机和吧台——餐厅里的樱桃木长餐桌光可鉴人,仿佛格太太每天早上都会给它打蜡。

麦克和其他孩子偶尔也会获准进入凯文家玩耍,但每次他们都会直接钻进地下室,或者说“破坏室”。不知道为什么,凯文就喜欢这么叫。地下室里有乒乓球桌和一台电视,凯文说楼上还有两台电视。一套精巧的电动火车模型占据了整整半间地下室。麦克每次都想玩火车,可是大人不许凯文碰火车模型的控制板,除非有他爸在场,但格先生几乎每天下午都在睡觉。地下室里还有一条很长的马口铁水槽,拼砌水槽的金属板和这幢房子里的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干净得发亮。凯文说这是他爸装的,有空的时候父子俩会在水槽里玩电动船。那几艘船就放在地下室里,但麦克、戴尔和其他孩子只能看不能碰,更不能摆弄精致的无线电控制设备。

孩子们很少去凯文家玩。

麦克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向戴尔家后院的栅栏。他知道自己的担忧十分无稽,但他只想摆脱脑子里那个大兵的身影。

戴尔和凯文正躺在格鲁姆班彻家和斯图尔特家车道之间长满青草的斜坡上,等着劳伦斯向外投掷木飞机模型。一旦飞机从戴尔家的车道上起飞,两个大男孩就会争先恐后地朝它扔石子儿,看谁能把它从天上打下来。所以每次投掷的时候,劳伦斯必须迅速扔出飞机然后马上缩回去,以免被“流弹”误伤。

麦克抓了几颗石子儿,仰面躺到戴尔和凯文身旁。这个游戏的诀窍似乎在于,投掷石子儿袭击飞机的时候,你的脑袋不能离开草地。劳伦斯扔出一架木飞机,然后立即缩了回去。石子儿在空中飞舞。飞机转了个圈,飞向二楼戴尔卧室窗外那棵大橡树,然后毫发无伤地降落在车道上。劳伦斯跑过去捡回飞机,捋直机翼和机尾,趁着这个机会,三个大男孩开始补充弹药。

“咱们在侧院里扔了这么多石子儿,”麦克对戴尔说,“等到你割草坪的时候就有苦头吃了。”

“我向妈妈保证过,我们玩完了以后一定把石子儿都捡走。”戴尔抬起胳膊做好发射准备。

这次劳伦斯的飞机扔得很高。虽然第一轮地对空攻击全数落空,但每个男孩在投弹时都情不自禁地模仿着开枪或者发射导弹的声音。麦克的第二轮火力终于奏效,右翼受损的木飞机打着旋儿坠落在草地上,三个男孩同时发出引擎失效飞机坠落起火的音效。劳伦斯拆掉受损的机翼,奔向老树桩旁边的那堆备件。

“我找不到范·锡克。”麦克突然说道。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忏悔。

小凯正忙着搜集适合投掷的石子儿,在身旁的草地上摆成一堆。他的父母永远都不会允许儿子在自家院子里扔石头。“这有什么。”他说,“今早我倒是看到了罗恩,但他什么都没干,只是在那儿监督工人钉死教学楼的窗户。”

麦克瞥了凯文一眼。三层楼——算上地下室就是四层——的窗户全都封起来以后,老中心学校顿时变了副模样。麦克只知道他们先是拆掉了纱窗,等到窗户钉死以后又把纱窗装了回去。如今的教学楼看起来十分古怪,感觉像是瞎了一样。现在只有陡峭的斜屋顶上那几扇小天窗还没封死,据麦克所知,没有哪个孩子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砸窗户。学校里的钟楼更是早就封死了。

“也许分头跟踪不是什么好主意。”麦克说。劳伦斯正在用胶布加固第二架飞机的零件。“给它套上铠甲。”他说。

“对今天早上的我来说,这主意真是糟糕透顶。”戴尔附和。他说了上午在铁路边发生的事儿,另外两个男孩听得忘了摆弄手边的弹药。

“天哪,”凯文低声叹道,“这简直就是犯罪。”

“接下来科迪打算怎么办?”麦克问道。他试着想象被步枪指着的滋味。低年级的时候C.J.康登也找过几回麦克的碴儿,但每次他都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激烈的报复,现在那两个小阿飞根本不敢惹他。麦克瞥了学校一眼:“她真打算拿枪打罗恩先生?”

“反正我们没听到枪声。”戴尔说。

“也许她用了消音器。”麦克推测。

小凯做了个鬼脸:“别傻了。猎枪装不了消音器。”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格鲁姆软蛋。”

“你还不如说格鲁姆班长呢。”凯文没好气地反击。他不喜欢别人拿他的姓氏开玩笑,但镇上的男孩都爱这么叫他。

“随你。”麦克咧嘴笑道。然后他朝着戴尔的膝盖轻轻扔了一块石头:“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戴尔回答。他的语气隐隐有些后悔,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跟朋友说这么多:“我一直担心C.J.突然从哪儿冒出来。”

“你没告诉你妈?”

“没。要是她问我为什么要拿着我爸的望远镜去监视科迪·库克家,我该怎么解释?啊?”

麦克做了个鬼脸,点了点头。客串一下偷窥狂或许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偷窥科迪·库克,这就太奇怪了。“如果他真来找你,”他告诫戴尔,“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康登虽然凶狠,却是个蠢货。阿奇·科雷克更蠢。哪怕真的打起来,你只要瞅准他看不见的那边下狠手,保管能赢。”

戴尔点了点头,但还是闷闷不乐。麦克知道,他的这位朋友不太擅长打架。这也是麦克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戴尔低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麦克问道。就在这时候,站在车道另一头的劳伦斯也说了句什么。

“我说,我的自行车还扔在那边没取回来呢。”戴尔重复道。

他的语调十分沉重,麦克只有在忏悔最严重的罪孽时才会祭出这样的语气:“那车现在在哪儿?”

“我把它藏在老粮仓后面了。”

麦克点点头。要取回自行车,戴尔必须再次经过康登家附近。“我去帮你取。”他说。

戴尔望向他的眼神里夹杂着解脱、难堪和愤怒。麦克意识到,戴尔之所以感觉愤怒,正是因为自己的提议让他松了口气:“为什么?为什么要你帮我去取?那是我的车。”

麦克耸耸肩,发现自己身上还沾着几片球场里的草,于是他摘下一段草根扔进嘴里嚼了起来:“随你,我无所谓。不过我回头去教堂的时候正好会经过那边,所以让我去取比较合理。想想看吧……康登要找的人又不是我。另外,要是今天被步枪指着的人是我,这会儿我可不会再去冒险。听着,吃完午饭我会去教堂帮卡神父跑腿,正好顺便取车。”麦克暗自想道:我又撒了个谎。这次需不需要忏悔呢?他觉得不用。

现在戴尔的表情里只剩下纯粹的解脱,他不得不低头假装数石子儿来掩饰情绪。“那好吧。”他低声回答,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谢谢你。”

劳伦斯站在20英尺外,“套着铠甲”的飞机已经蓄势待发:“喂,你们到底准备好了没有啊?难道你们打算聊一整天?”

“好了!”戴尔叫道。

“发射!”凯文大喊一声。

“蹲下!”麦克警告。

空中弹雨如织。

杜安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家里,但老头子不在,所以他转身穿过田野走向维特根斯坦的坟墓。

每次吃完晚饭,维特总会拖着剩下的骨头跑到东边牧场这块平坦的草地上,在溪边的小山坡顶上挖个坑,再把骨头埋进松软的泥土。所以杜安决定把它葬在这里。

越过牧场和西边的玉米地,地平线上的夕阳正在缓缓西沉。伊利诺伊的落日浑圆而凝重,杜安完全无法想象没有它的日子。薄暮灰蓝的空气笼罩在他周围,就连远处传来的声音都变得懒散起来。哪怕隔着北边的小山,杜安仍能听到山坡另一面的牧场里奶牛慢吞吞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南边1英里外的栅栏边烟雾缭绕,那是老约翰逊先生正在放火烧野草,升腾的烟尘仿佛氤氲着黄昏特有的疲惫和甜蜜。

杜安坐在维特小小的坟头旁,落日西沉,夜色一点点吞没了黄昏的柔光。东边地平线上金星开始闪烁,就像以前的无数个夜晚,杜安坐在这片草地上等候的UFO。只是那时候,维特总是耐心陪在他身旁。紧接着其他星星次第出现在夜空中,在这远离一切散射光源的乡间,每一颗星星都那么清晰。空气踟蹰着一点点变凉,吸收了潮气的衬衫紧贴在杜安宽阔的躯干上,白日的暑气开始消散,男孩手边的土堆终于冷却到了可以触摸的程度。他最后一次轻轻拍了拍维特的坟头,摇摇摆摆地慢慢走回屋里,再次体会到少了半盲老边牧的陪伴,独个儿走在高草丛中的异样感觉。

波吉亚钟。他想跟爸爸聊一聊这个话题,但在卡尔家或者黑树酒馆厮混了一整个下午的老头子肯定没那个心情。

杜安开始给自己做晚饭。他用大号长柄锅煎了几块猪肉,然后一边熟练地切土豆和洋葱,一边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得梅因的WHO电台。这个时段的新闻还是老样子:由于演员权益协会发起的罢工,百老汇继续停演;约翰·肯尼迪议员手下的工作人员表示,这位曾经和未来的总统候选人将于下周在华盛顿发表关于外交政策的重要演讲,但艾克似乎打算抢掉所有候选人的风头,因为他准备在远东发起一次重要行动;阿根廷正在呼吁以色列释放阿道夫·艾希曼。运动新闻播音员告诉听众,印第安纳波利斯500英里大赛宣布场内禁止搭建自制脚手架,因为在阵亡将士纪念日的赛车比赛中,挤满了观众的脚手架突然坍塌,最终导致两人死亡,近100人受伤。接下来播音员又讨论了一会儿弗洛伊德·帕特森和英格玛·约翰逊即将展开的第二次对决。

杜安调高音量,独自坐在长餐桌旁开始吃晚饭。他喜欢拳击。他希望自己将来有机会写一个拳击主题的故事。也许和黑人有关——黑人在赛场上通过拳击寻求平等。多年前杜安听老爸和阿特叔叔聊过杰克·约翰逊的事,这段记忆深深镌刻在他的脑子里,就像他最爱的小说情节。如果我知道该怎么把它写出来,杜安想道:它一定能成为一部优秀的小说。而要完成这样一部作品,他需要尽可能地了解拳击、黑人、杰克·约翰逊、生活和其他方方面面的事情。

波吉亚钟。吃完晚饭,杜安清洗了碗碟、咖啡杯和老头子早上留下的餐具,把它们一一收进碗柜,这才离开了厨房。

除了厨房的灯光以外,周围一片漆黑,整幢房子显得比平常更加破旧、怪诞。二楼的房间全都空着,老头子和杜安的卧室都没人住,因此显得格外阴沉。波吉亚钟,难道这么多年来,它一直挂在我们头顶?杜安摇摇头,打开餐厅里的一盏灯。

一台台蒙尘的学习机骄傲地挺立在桌上,老头子发明的其他小玩意儿摆满了工作台和地板。不过插着电或者说能工作的机器只有一台,就是老头子几年前拼装的电话答录机,当时他为错过的电话烦恼了好一阵子:这台机器其实只是电话零件和开盘式磁带录音机的简单组合,只要给它插上电话接头,它就能播放一段录好的信息,邀请来电者留言。

听到录音以后,几乎所有人——除了阿特叔叔以外——都会愤怒或迷惑地马上挂断电话,但有时候老头子可以通过录音里的咒骂或者含混不清的嘀咕听出来是谁打的电话。除此以外,人们的反应也让老头子乐在其中,尤其是电话公司。玛贝尔公司的人专程来过两趟农场,他们威胁说要停掉麦克布莱德家的电话,除非麦克布莱德先生立即停止违法行为,不再干扰电话公司的设备和线路。他们还郑重警告,未经许可录制他人的谈话,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联邦法规。

老头子告诉他们,这是他和别人的谈话,那些人打电话找的是他;联邦通信委员会的确要求电话录音必须事先告知被录音者,但他明明在预先录制好的提示里说得明明白白。所以就这件事而言,玛贝尔公司就是个该死的垄断资本家,活该抱着自己的威胁和设备滚回去吃屁。

但他们的威胁也不算全无效果,至少老头子从没想过将答录机——他的“电话管家”——推向市场。对杜安来说,电话没断他已经觉得谢天谢地。

最近杜安帮老头子改进了一下设备,现在如果答录机记录了新的信息,机器上的灯就会闪个不停。实际上,按照他的设想,这台机器最好能识别磁带上的人声,由此决定灯光的颜色。阿特叔叔是绿灯,戴尔和其他孩子闪蓝灯,要是声音来自电话公司的工作人员,那就闪红灯,诸如此类。但他解决不了语音识别的难题。杜安尝试过将重组后的音频发生器连接到基于历史电话信息的身份识别电路中,通过简单的反馈回路实现不同语音控制灯光颜色的功能,但这套设备需要的零件太贵,最终他选择了退而求其次,只要机器每记录一通新电话,灯光能闪烁一次就好。

答录机上的灯没亮。一条留言都没有。这种情况十分罕见。

杜安走到纱门边上,望向谷仓旁的路灯。明亮的弧光灯照亮了车道转角和农舍的附属建筑,而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外面的田野显得更黑。今晚的蟋蟀和树蛙叫得格外响亮。

杜安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琢磨着明天该怎么说服阿特叔叔开车送他去布拉德利大学。但在返回餐厅去打电话之前,他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他扣好纱门的门闩,检查确认了平时无人进出的前门的确上了锁。

虽然这样一来,他就不能提前睡觉,免得老头子进不了家门,但没关系。他们从来不锁门。极罕见的情况下,杜安和老头子会跟阿特叔叔一起去皮奥里亚或者芝加哥度周末,但哪怕这样他们也不会锁门。他们脑子里就是没这个概念。

但今天晚上,杜安不想让自己家的门畅通无阻。

将门闩插进轻木门框时,杜安突然意识到,只要有人从外面用力一推,或者踹上一脚,纱门肯定会应声而开,这道门连他自己都拦不住。男孩为自己的愚蠢暗笑起来,然后他转身回到餐厅,去给阿特叔叔打电话。

麦克的小卧室楼下正对的客厅早就改成了姆姆的卧室。二楼没有直接供热的设备,热气只能透过金属格栅升到楼上。透过床边的格栅,他能看到姆姆房间里终夜不灭的小煤油灯在他自己的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的光线。麦克的妈妈每晚都要去看姆姆几次,这盏小夜灯让她的工作变得轻松了一点。麦克知道,要是他跪在地板上透过格栅向下张望,就能看见裹在被子里的姆姆。但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感觉太像偷窥。

但有时候,麦克觉得自己真的能透过格栅听见姆姆的想法和梦境。不是言语或者图像,更像某种半明半昧的叹息。有时候澎湃的爱意如上升的暖气般拂过他的身体,有时候他又能感觉到焦虑带来的阵阵凉意。麦克常常躺在天花板低垂的房间里,幻想如果姆姆在此时死去,他会不会感觉到她的灵魂透过格栅经过他的身边,温暖地将他拥入怀中?正如麦克小时候,姆姆每天晚上都会帮他掖被角,她的身体低俯在他上方,带来同样的暖意。姆姆房间里那盏小煤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玻璃小烟囱发出轻柔的咝咝声。

麦克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朦胧叶影,他一点也不想睡。因为昨晚睡得太少,整个下午他都觉得眼睛酸涩,哈欠打个不停,可是现在,尽管夜色已深,但他还是不敢闭眼。他躺在那里,努力保持清醒,想象自己和卡神父聊天儿,回忆妈妈仍会对他微笑、给他拥抱的美好往昔。那时候她的声音还很轻柔,很少对人大喊大叫,浓重的爱尔兰口音总是略带戏谑,但一点也不刻薄。最后他终于想到了米歇尔·斯塔夫尼,想到她的一头红发,和他妹妹凯瑟琳的头发一样柔软可爱,但米歇尔的眼睛和表情都更有灵气,不像他妹妹那么眼神呆滞,动作迟缓。

就在麦克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凉风拂过他的身体,他一下子醒了过来。

虽然卧室的小窗户敞开着,但屋里还是很热。整个白天积蓄的热量都升到了楼上,二楼也没有穿堂风能将它带走。但刚才那阵微风仿佛来自1月的寒夜,风中裹挟着冰冷肉体和血液的气味,让麦克不由得想起超市里摆放牛肉的冷柜。

麦克翻身下床,跪在格栅旁边向下张望。煤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就像一场风暴正在席卷这个小小的房间。阵阵凉意包裹着麦克的身体,仿佛一只只冰冷的手扼紧了他的手腕、脚踝和喉咙。他以为母亲很快就会顶着一头乱发抓着睡袍冲进姆姆的房间,检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整幢房子依然安稳平静,后面的卧室里隐隐传来父亲打鼾的声音。

那股凉意开始动摇,仿佛打算穿过格栅缩回楼下,再借助1月寒风的力量透过敞开的窗户重新闯进二楼。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最后一次,终于黯然熄灭。黑暗中麦克似乎听到姆姆躺着的角落传来一声呻吟。

麦克跳起来一把抓起墙角的路易斯维尔牌球棒,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陡峭的木质楼梯,**的双脚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姆姆的房门永远留着一道窄缝,但是现在,那扇门关得很紧。

一时间麦克竟隐隐有些期盼这扇门从里面上了门闩。但如果屋里只有姆姆一个人,那她绝对不可能办到。他在门外蹲了几秒钟,手指轻轻按着门扇,就像透过房门试探火焰温度的消防员,只是现在,他的指尖一片冰凉。然后他猛地推开门闯进房间,扛在肩上的球棒随时准备向前挥出。

但就在这一刻,哪怕麦克举着球棒站在那里,他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屋子里除了他和姆姆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冰冷的空气在他身边无声地盘桓,刺骨的气旋散发着浓重的酸腐味。麦克帮穆恩太太清理过一台断电十天、装满鸡肉和碎牛肉的冰箱。现在他闻到的气味和那时候很像,甚至更冷,更令人作呕。

冷风拂过他的脸,裹紧了他的身体,麦克霍地举起球棒:冰冷的指甲抓挠着他**在睡衣外面的前胸和后背;他感觉凉凉的嘴唇轻轻拂过自己的后颈窝;一道腐臭的气息迎面向他袭来,就像一张看不见的脸在很近的地方对着他喷了一口坟墓里的腐败空气。

麦克暗骂一声,朝着眼前的黑暗挥出球棒。冷风依然绕着他打转。他几乎能听到它黑暗的咆哮,就像有人在他耳畔嘶声叫嚷。但房间里散落的纸张纹丝不动,周围也没有任何声响,他甚至听见了街对面田野里玉米叶轻柔的摩擦声。

麦克咽下第二句咒骂,但他站在屋子中央,双手握紧球棒再次向前挥出,姿势既像击球员,又有点像职业拳击手。那股黑风似乎退到了角落里;麦克刚往前迈出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床单外面姆姆那张苍白的脸,于是他改变主意退了回去。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休想绕开他,更别想动她一根汗毛。

他蹲在姆姆床前,感觉她干涩的呼吸喷在他的背上——至少她还活着——试图用他自己滚烫的身躯替她挡开那股凉意。

空气中传来最后一阵扰攘和躁动,仿佛有人在低声轻笑,然后那股凉意穿过敞开的窗户溜了出去,就像污水流进下水道里。

煤油灯突然重新亮了起来,咝咝的金色火苗和晃动的影子吓了麦克一跳,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手中的球棒仍举在空中。

那股凉意的确不见了,敞开的窗户透进来的只有6月的暖风,他突然又听到了蟋蟀的叫声和树叶的轻响。

麦克转身蹲在姆姆身前。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老人湿漉漉的虹膜在灯光中呈现出纯然的黑色。麦克俯身再次确认了她正在急促地呼吸,这才腾出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没事吧,姆姆?”有时候她似乎能听懂家人的话,并用眨眼来回答。眨一次眼睛代表“是”,两次代表“不”。不过更常见的是,你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

她眨了一次眼。是。

他觉得嘴巴里干得没有一丝水分。他努力挪动紧紧粘住上颚的舌头,强迫自己开口问道:“你感觉到它了吗?”

眨眼一次。

“刚才屋里有别的东西?”

眨眼一次。

“它是……真实存在的吗?”

眨眼一次。

麦克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像是跟木乃伊说话,虽然姆姆还会眨眼,但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这样轻微的动作看起来宛如错觉。在这个瞬间,他愿意用自己拥有或得到过的任何东西来交换姆姆开口说话,哪怕只有一分钟。

他清了清突然变紧的嗓子:“是什么糟糕的东西吗?”

眨眼一次。

“就像……鬼魂?”

眨眼两次。不。

麦克凝望着姆姆的眼睛。不用回答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皮纹丝不动。感觉像在询问尸体。

麦克摇摇头,摆脱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它是……是死神吗?”

眨眼一次。是。

答完这个问题,她闭上了眼睛。麦克慌乱地倾身向前,确认她还在呼吸,然后再次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没关系,姆姆。”他在她耳畔低声保证,“有我在呢。今晚它不会回来了。安心睡吧。”

他蜷缩在她身边,直到老妇人粗重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变得规律起来。然后他起身将外公的椅子拖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虽然那把摇椅挪起来更方便,但他还是想要外公的椅子。他坐在外公的椅子上,球棒仍扛在肩头,挡在姆姆和窗户之间。

当晚早些时候,麦克家西边隔了一个半街区的那幢房子里,劳伦斯和戴尔做好了上床睡觉的准备。

9点30分的时候,兄弟俩看完了劳埃德·布里奇斯主演的《海宫猎奇》。他们本该9点就上床睡觉,看这部电视剧时算是唯一的例外。然后结伴上楼,戴尔第一个走进黑黢黢的卧室,四处摸索灯绳。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但时近夏至,天还没黑透,隐约的微光透过窗户溜了进来。

戴尔和弟弟躺在两张相距只有18英寸的小**聊了会儿天儿。

“你怎么就不怕黑呢?”劳伦斯小声问道。熊猫玩偶紧紧搂在他的臂弯里。尽管戴尔反复告诉他,这是一头熊猫,不是泰迪熊,但劳伦斯还是坚持叫它“泰迪”。这只玩偶是他们几年前在芝加哥河景公园玩猴子赛跑游戏的时候赢回来的,现在它已经很破了:一只眼睛松垮垮地挂在脸上,左耳几乎撕成了碎片,胸口的软毛被六年来的无数次拥抱磨得光秃秃的,代表嘴巴的黑线已经开始松脱,所以泰迪的嘴角总是歪着,看起来一脸傻笑。

“怕黑?”戴尔反问,“屋里一点也不黑呀。夜灯还亮着呢。”

戴尔的确知道弟弟的意思。他也知道,对劳伦斯来说,承认自己的恐惧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白天这个8岁的男孩简直无所畏惧,可是到了晚上,他常常需要让戴尔握着他的手才能入睡。“我不知道。”戴尔回答,“我比你大。也许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不怕黑了。”

劳伦斯沉默了片刻。他们听见楼下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那是妈妈正在离开厨房穿过餐厅。脚步声在起居室的地毯边上停了下来。他们的爸爸出差还没回来。“可你以前也怕。”劳伦斯说。这不是一个问题。

比起你来可就差得远了,你简直就像一只受了惊的猫。戴尔险些脱口而出,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嗯。”他低声回答,“是有点儿怕。有时候。”

“怕黑?”

“嗯。”

“不敢走进来摸灯绳?”

“小时候我们住在芝加哥的公寓里,我的房间——我们的房间——没有灯绳,开关装在墙上。”

劳伦斯将泰迪贴在自己脸上:“真希望我们现在还住在那里。”

“算了吧。”戴尔把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树影,“这幢房子比那间公寓整洁一百万倍。而且榆树港比芝加哥好玩多了。那时候我们想出门玩只能去加菲尔德公园,而且必须有大人带着。”

“我记得一点。”劳伦斯说。搬家的时候他只有4岁。紧接着他又执着地继续追问:“可你以前也怕黑,对吧?”

“嗯。”那时候他怕黑吗?实际上戴尔并不记得,但做哥哥的不想让弟弟觉得只有他自己特别胆小。

“那你也怕壁橱吗?”

“那时候我们有一个真正的衣柜。”戴尔瞥了一眼角落里漆成黄色的松木壁橱。

“但你以前也怕它吧?”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你为什么害怕壁橱?”

劳伦斯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往床单深处缩了缩。“那里面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嗫嚅着说。

“老房子里当然有老鼠,小傻瓜。你知道爸妈成天到处安放捕鼠器。”收拾捕鼠器捉到的老鼠,这是戴尔的工作,他对此深恶痛绝。哪怕睡在二楼上,夜里他也常常听见老鼠从墙缝中匆匆跑过的声音。

“不是老鼠。”劳伦斯的声音十分坚定,但他听起来似乎有些困了。

“你怎么知道?”戴尔条件反射地问道,但弟弟的话还是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老鼠?那你觉得会是什么,怪兽吗?”

“不是老鼠。”劳伦斯睡意蒙眬地喃喃重复,“有时候和床底下的东西一样。”

“床底下什么都没有。”戴尔断然反驳,他不想再聊下去了,“只有灰尘结成的球。”

劳伦斯没有说话,只是伸了一只手过来。“求你了。”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劳伦斯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他最爱的罗伊·罗杰斯睡衣已经太小,但他坚决不肯穿别的衣服睡觉。

“晚安。”他低声说道,并不指望得到回应,“好梦。”

“你什么都不怕,这真是太好了。”劳伦斯嘟囔着回答。隔着睡眠的轻纱,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地方。

戴尔伸出左手握住劳伦斯的手,弟弟的手指还是那么细小。他闭上眼睛,立即看见C.J.康登那支点22步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脸。戴尔吓得一激灵,立即醒了过来,心脏怦怦直跳。

戴尔知道,他的确害怕某些黑暗。但那是真实的恐惧,来自真正的威胁。接下来的几周里,他都得格外小心,尽量避开C.J.和阿奇。

一瞬间戴尔清醒地意识到,寻找塔比·库克、跟踪罗恩和其他人,这个游戏该结束了。至少对他来说,游戏已经结束。再这么瞎玩下去,早晚会有人受伤。

榆树港没有什么神秘的谜团。没有南茜·茱儿,没有乔·哈迪,更没有密道和巧妙的线索,只有康登父子这样的浑蛋,如果你挡了他们的路,他们真的会伤害你。吉姆·哈伦已经断了一条胳膊,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愚蠢的侦探游戏。其实从下午开始,戴尔就隐约感觉到,麦克和凯文大概也玩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劳伦斯叹了口气,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男孩仍紧抓着怀里的泰迪,但松开了哥哥的手。戴尔也朝右边翻了个身,思绪变得飘忽起来。隔着两扇窗户的纱窗,大橡树的叶子窸窣作响,草丛中的蟋蟀仍在不知疲倦地鸣唱。薄暮的最后一丝微光早已散尽,但幽暗的枝叶间仍有不少萤火虫闪烁着点点光芒。

就在戴尔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妈妈在楼下厨房里熨衣服的声音。有那么一小会儿,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两个男孩均匀的呼吸。窗外的猫头鹰或者鸽子发出咕咕的低鸣。紧接着,在更近的地方,角落里的壁橱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抓挠,这声音停顿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最后终于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