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星期二一早,杜安·麦克布莱德干完杂活儿就准备去图书馆。老头子已经醒了,而且没有宿醉,所以他的脸色也一如既往地阴沉。杜安走进老头子的工作间,告诉他自己打算出门。

“活儿都干完了?”当爹的不满地问道。他正在捣鼓最新改进款的“学习机”。老头子的工作间原本是家里的餐厅,但自从杜安和父亲把吃饭的地方换成厨房——他们一起吃饭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以后,老头子就把餐厅改成了工作间。六扇门板搭在锯木架上权充桌子,宽阔的桌面上凌乱地摆着各个版本的学习机和其他原型机。

老头子是个真正的发明家。他拥有五项专利,但其中只有一项邮箱自动报警器为他赚到过钱。他的大部分发明都不怎么实用,就像现在这台学习机一样:巨大的金属盒子上装着曲柄、可视面板、按钮、穿孔卡槽和各种各样的灯,老头子觉得它将掀起一场教育革命。只需要对合适的阅读∕提问材料进行恰当的编程,再插入记录学生回答的穿孔卡片,这台机器就能提供长达几小时的教学选择和个性化指导。问题在于——杜安曾反复指出——一台学习机加上必要的印刷材料,总价超过1000美元,而且这台机器全靠手工操作。

杜安一直认为,未来的电脑完全能实现学习机的功能,但老头子对电子产品的深恶痛绝正如杜安对它的热爱。你知道要多大的一台电脑才能完成最简单的自动教学任务吗?父亲总是这样质问他。跟整个得州一样大,杜安每次都诚实地回答。而且它需要的冷却水流量相当于尼亚加拉瀑布。不过紧接着他会补充道:但我们说的是真空管电脑,老爸。现在他们正在用晶体管和电阻实现许多了不起的功能。

然后老头子会咕哝几句,继续改进他的学习机原型。杜安必须承认,这些机器很有趣。8岁时他跟着一台机器念完了整个高中的所有政治学课程。但它们看起来都很笨重,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迄今为止,老头子的学习机只卖出去了一台,那已经是差不多四年前的事儿了,买家是布利姆菲尔德学区,阿特叔叔认识他们的采购员。与此同时,工作间桌子上摆的原型机越来越多,到头来这些机器全都搬进了走廊和楼上的空卧室里。

杜安觉得这是老爸的嗜好。永动学习机至少没什么坏处,不像20世纪50年代中期老头子企图创办的乡村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购物中心那么伤筋动骨。所谓的“购物中心”其实只有两家店,其中一家是日杂店,另一家是老头子开的“万能超市”,超市的主要商品只有面包和牛奶,但送货全靠老头子自己。那时候家里的电话总在半夜里响起,老头子成天开着车在碎石公路和泥泞的小路上来回奔波,凌晨4点跑到诺克斯县去给老太太送面包,结果却发现她只能靠“万能超市即时信贷计划”来付账。购物中心倒闭的时候,阿特叔叔——日杂店是他开的——和杜安一样松了口气。直到今天,老头子仍坚持说他的“购物中心”前程远大,只是当时显得有点儿超前。瞧瞧皮奥里亚的舍伍德购物中心,现在他们已经开了九家店!老头子还预测,有朝一日,购物中心会变成大型室内商场,巨大的玻璃屋顶下开着十几家专门商店,就像战后他在意大利见过的商业街廊一样。听到他描述的愿景,大部分人会疑惑地问一句为什么,但杜安和阿特叔叔早就学会了闭紧嘴巴一股脑儿点头。

“活儿都干完了?”老头子又问了一遍。

杜安赶紧摆脱了学习机引发的联想:“嗯。我想去一趟图书馆。”

老头子抬起眼睛,他的封闭式工作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图书馆?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起来要去图书馆?星期六你不是才去过?”

“没错,但我忘了查他们那儿有没有小马达修理手册。”

老头子皱起眉头,老风车上的泵的确需要修理:“我以为你会修。”

杜安耸耸肩:“那台马达太旧了,当时我们这儿恐怕连电都没通。如果只是换换皮带和刷子,那倒是无关紧要,但要想动别的东西,我最好还是查查手册。”

老头子的视线失去了焦点,杜安完全猜得出他在想什么:昨天那辆卡车企图杀死他儿子,这事儿让老头子吓得不轻。下午埋葬维特的时候,杜安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老头子眼里的泪花,但当时正在刮风,没准儿只是沙子迷了他的眼睛。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老头子不可能整个夏天都把杜安关在家里,或者去哪儿都管接管送。

“你能不走公路吗?”

“当然可以,容易得很,”杜安回答,“我只需要绕到南边的牧场后面,沿着约翰逊家的地界就能走到图书馆。”

老头子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齿轮和滑轮:“那好吧,晚饭前能回来就行,听明白了吗?”

杜安点点头,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两个熏肉肠三明治,找了个油腻的袋子装好食物,然后将灌满咖啡的膳魔师杯子挂在腰带上,检查确认笔记簿和钢笔都好好地揣在兜里,这才慢慢走了出去。他习惯性地走向谷仓的方向,想跟维特说声再见,迈出四步以后他才回过神来。杜安扶了扶眼镜,穿过大门走向南边的牧场,就像刚才他跟老头子说的那样。

他的确打算沿着约翰逊家的地界尽量往西走,这点他没撒谎。但他说的也不全是实话:他想去的不是两英里外的榆树港小图书馆,而是橡树山图书馆,距离农场超过8英里,按照杜安今天挑选的路线,单程至少得走10英里。

杜安拿出平常走远路的劲头,不疾不徐地向前踱步。保温杯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拍打左边大腿,黑色的运动鞋惊得草丛中的蚱蜢四下逃窜。太阳已经升起,这是今年夏天最热的一个上午。杜安解开法兰绒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突然觉得想吹口哨。

最后他还是决定算了。

从杜安家去橡树山的最佳路线是沿着县6号公路往北走,经过巴明顿农场以后再向西拐进那条没有编号的碎石公路,一直走到626号州高速公路。人们更习惯叫它“橡树山路”。这个路口离镇上只有4.5英里。但这是走公路的情况。

杜安穿过榆树港北面的第一条公路,过马路的时候他走得很快,这条往南延伸的碎石路其实就是第一大道。然后他径直钻进了镇北球场边缘一排排储粮筒仓组成的金属森林。水塔西侧的松树遮挡了杜安的视线,所以他看不到朋友们今天是不是在外面打球。

离开筒仓群以后,他再次转而向北,刻意避开了镇子和布罗德大道北延线。

按理说,卡顿路走到尽头以后,他只能沿着灌木丛里的小径穿到铁路边上,但他没法想象那辆收尸车能披荆斩棘追到这儿来。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现在他离那座废弃的炼油厂只有几百码。按照康登的说法,收尸车就是在那儿“被偷”的。但树林十分茂密,杜安连厂房的铁皮屋顶都看不见。

离开灌木丛看到铁路的路基,杜安终于松了口气。他放慢脚步,解开保温杯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他边走边喝,没有停步,任由咖啡溅落在自己的衬衫和裤子上。呃,反正这条裤子的颜色也跟咖啡渍差不多。

还没看见垃圾场,他已经闻到了那股气味。几乎同一时间,垃圾场南门外那片脏兮兮的窝棚出现在他眼前。科迪·库克家就住在这里——如果水泥砖地基上用防水布和铁皮搭起来的棚子也能叫家的话——但杜安不太确定她家的具体位置。铁路西侧的灌木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杜安回过头去也没看见动物的踪影。

他慢吞吞地绕过场外的一堆堆垃圾。场内比树梢还高的垃圾山清晰可见。他穿过林间低悬的栈桥,东边3英里外就是尸体溪。他的运气不错,今天刮的是北风,所以只要走出垃圾场的范围,他就再也闻不到这股酸臭味了。

从垃圾场出发,只需要在碎心县的田野和森林里走上7英里就能到橡树山,这段路杜安走了两小时出头一点。

橡树山差不多比榆树港大三倍,号称拥有5500位居民。镇上有一家小医院,一间比鸡笼大不了多少的图书馆,一家近郊小工厂,还有一座县法院大楼和一个街区的市郊住宅,算得上应有尽有。

铁路在镇外向东拐了个弯,杜安离开路基走向镇里。走在橡树山树荫掩映的大街上,他一点都不害怕,只是每次有轿车或者卡车从他背后经过,他总会迅速回头瞥上一眼,用眼角余光搜寻一番附近哪家的门廊可以藏身。

走到法院大楼外的草坪边上,杜安停下了脚步。一尊铜炮耸立在旁,他站在阴凉的橡树树荫里吃了个熏肉肠三明治,喝了点咖啡。他觉得很热,今天的气温至少有90华氏度,但他的法兰绒衬衫并没有粘在身上。吃饱喝足以后,杜安重新将保温杯挂回腰间,穿过广场走向南侧的医院。

这位女士胸前的绿徽章上写着“阿努特小姐”,她的桌子摆在唯一通往病区的走廊正中央,而且她丝毫不肯通融。“你不能进去。”她的嗓音带着老处女特有的粗嘎,头顶风扇卷起的丝丝微风将滑石粉和苍老皮肤的气味送进杜安的鼻孔,“你太小了。”

杜安点点头:“您说得对,女士。但吉米是我唯一的表哥,他妈妈说,我可以进去看他。”

阿努特小姐不屑地抬起头来。“你太小了,16岁以下的孩子不得进入病区,这事儿没的商量。”透过鼻梁上的半副眼镜,她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还有,外来的食物和饮料也不能带进病房。”

杜安低头看看自己的保温杯,麻利地把它从腰带上解了下来:“好的,女士。我可以把它留在这里。我只想进去看看他,一两分钟就好。我保证,我就看他一眼,然后马上出来。”

阿努特小姐不耐烦地挥了挥青筋毕露的手腕,低头开始整理小文件盒里的卡片。刚才第一次询问的时候,杜安已经瞥见了哈伦的房号,现在他只得说了句“谢谢你,女士”,然后慢吞吞地转身回到大厅里。

唯一一部付费电话装在通往公共休息室的走廊尽头,大厅里只有前台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杜安所处的位置离走廊入口大约有二十步,而且需要拐一个弯。为防万一,他带了5毛钱,现在他只需要一枚5分镍币。他从破烂的电话簿里翻到了前台的电话。

他们没用对讲机呼叫她。一位护士离开大厅往病区的方向走出几步,压低声音喊了阿努特小姐一声。老处女小跑着奔向前台,护士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回来。这毕竟是个紧急电话。

杜安绕过无人值守的桌子快步走进病区,努力压抑自己想吹口哨的冲动,这是今天的第二次。

吃过早饭以后,戴尔·斯图尔特借了老爸的双筒望远镜,沿着德宝街一直走到仓库,然后顺着铁路前往科迪家。其实他很不想去。镇子的这一边总让他有些发怵,因为康登就住在这里,垃圾场外的树林也总是阴森森的。可是昨晚在鸡舍开完会以后,戴尔隐约觉得自己义不容辞。不过戴尔自己也说不清楚科迪和塔比·库克跟昨天开着收尸车吓唬杜安的那个浑蛋能有什么关系。

J.P.康登的破房子和哈伦家位于同一个街区,但他那辆黑色雪佛兰没像往常一样停在院子里,杂草丛生的后院没有一丝动静。其实戴尔不怎么怕太平绅士,虽然那个老浑球昨天吓得他够呛。他怕的是J.P.正值青春期的恶霸儿子C.J.。镇上的孩子没有哪个不怕C.J.。

去年C.J.康登终于退了学。16岁了还在念八年级,谁能责怪他呢?那天榆树港的大部分男孩简直想开一场庆功派对。康登活脱脱是个动画片里的小镇恶霸:大背头梳得和鸭屁股一样,脸色焦黄,青春痘多得像是得了什么热病,油腻腻的T恤袖子里总是藏着一盒香烟。他是个瘦高个,但肌肉相当发达,一双大手强壮有力,脏兮兮的牛仔裤吊儿郎当地挂在胯上,让你不由得疑心他的裤子随时可能掉。他走起路来总是拖着脚步,笨重工装靴的金属磨带在水泥地上擦出一溜火花,他的牛仔裤后袋里随时塞着一罐鼻烟,前袋里也总是揣着一把折叠刀……戴尔私下里跟凯文嘀咕,C.J.康登这副派头没准儿是从“恶霸手册”之类的指南读物里学来的。

但在可能被别人听到或者传出去的场合,戴尔从不敢开C.J.的玩笑。四年前斯图尔特家刚从皮奥里亚搬到榆树港的时候——当时戴尔正在念三年级,劳伦斯刚上一年级——戴尔就犯过这样的错:他惹毛了C.J.。那时候12岁的康登还在念五年级,但他已经是操场上的霸主,就像一条在彩虹鱼群中游弋的鲨鱼。

在学校里挨了第二顿揍以后,戴尔向父亲求助。爸爸告诉他,所有恶霸都是懦夫,只要你奋起反抗,他们就会退缩。于是第二天,戴尔开始奋起反抗C.J.。

那天戴尔失去了两颗乳牙,另外几颗恒牙也松动了不少。接下来他断断续续地流了三天鼻血,屁股上的伤疤直到今天也没褪掉,当时他已经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但C.J.还是狠狠踢了他几脚。从那以后,戴尔再也不肯全盘听信父亲的建议。

戴尔尝试过行贿。康登倒是收下了他的夹馅儿面包和午饭钱,但揍起人来还是力度不减。戴尔还试过服从,他甚至跟着那个恶霸鞍前马后地转悠了几天,一门心思做个跟屁虫兼马屁精。但无论如何,康登每周至少还是会痛揍他一顿。

更糟糕的是,康登手下的一个嫡系小弟阿奇·科雷克正好跟戴尔同班。如果没有康登,阿奇恐怕就是镇上的一霸:他的一身行头和康登如出一辙,靴子上也同样装着铁钉。这个生性刻薄的男孩长得又矮又壮,看起来有点像米奇·鲁尼的邪恶双胞胎弟弟,他还有一只玻璃假眼。

没人知道阿奇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传言C.J.康登用削笔刀亲手挖掉了阿奇的一只眼睛,以此作为某种残酷的效忠仪式,当时阿奇只有六七岁。但阿奇那只玻璃左眼用处不小。豪太太在地理课上喋喋不休的时候,阿奇偶尔会把玻璃眼珠掏出来放在课桌前面的铅笔槽里,假装自己哪怕睡着了也睁着一只眼。

第一次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戴尔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是等到校长巡查结束后,阿奇立刻就把戴尔堵在了男厕所(或者按照老中心学校那块牌子上写的,侽厕所)里。阿奇把戴尔的脑袋按在小便槽上方,问他还敢不敢笑,足足等到厕所冲了五次水才肯放开。那天放学后,阿奇和C.J.一起在操场边上等他。戴尔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他一溜烟地钻进穆恩太太家后面的小巷,抄近路穿过麦克家的鸡舍和格雷森家的花园,横穿马路跑回自己家里砰地甩上了前门。两秒钟后,那两头脚踩工装靴的人形杜宾犬就气势汹汹地追到了门口。

可是没过两天,戴尔还是被他们逮住揍了个半死。不管当爹的怎么说,当妈的如何看不明白,你就是无法摆脱恶霸。而且这两个恶霸完全是世界级的。

康登家的房子终于被他甩到了身后,戴尔的心情十分舒畅:C.J.自己没车,他爸也不准他开家里那辆改装过的雪佛兰,但戴尔看见他开过很多“朋友的”车。小镇恶霸学会了开车,这可真是件大好事。这样他就不会老在这几条街上转悠了。

哈伦家和康登家隔着三幢房子,离老粮仓只有100码。戴尔将自行车停在前门台阶下,上前敲了敲门。整幢房子门窗紧闭,鸦雀无声,也没人来应门。戴尔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一路东张西望,确保C.J.和阿奇不会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爸爸的皮革双筒望远镜随脚步敲打着他的胸口。

去科迪·库克家有两条路:要么推着自行车横穿铁路路基,再穿过草丛拐上通往垃圾场的碎石公路;要么找个地方扔下自行车,沿着铁路一直向前走。

戴尔不想把自行车留在这一片。以前劳伦斯的自行车丢过一次,直到两周后,哈伦才在康登家后面的果园里帮他把车找了回来。但他也没忘记杜安昨天的惊魂一幕。

戴尔把自行车藏在粮仓后面的草丛里,拽过几根树枝把它完全盖了起来。他举起双筒望远镜查看一番,确认了C.J.不会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沿着铁路路基西侧继续前行,直到将运粮机甩在身后。然后他捡起一根树枝踩着铁轨摇摇摆摆地继续往前走,一路吹着口哨,不断将脚下的鹅卵石踢到铁路两旁的田野里。他不担心有火车经过:这条铁路上很少有车。哈伦就住在附近,他说有时候隔上好几周才有一列货车开过。

穿过卡顿路以后,树木逐渐稀疏,只剩下溪边的杨树和田野间零星的小树林。戴尔开始琢磨下面的行动。要是被人发现他举着望远镜偷窥库克家,那该怎么办?这应该犯法吧?如果被科迪的酒鬼老爸逮了个正着……或者撞见住在垃圾场外的某个怪人呢?万一望远镜被他弄坏了呢?

戴尔扔掉树枝继续往前走,一只手紧紧抓住皮革望远镜盒。

别胡思乱想。

他已经看到了左边炼油厂的屋顶,但那辆猩红的收尸车并没有突然从灌木丛里冲出来。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了垃圾的臭味,透过林木的缝隙,他看到了科迪家的房子。

戴尔离开路基钻进茂密的草丛,找了个枝叶最繁茂的地方藏身。这里离科迪家还有100码左右,他觉得这么远的距离还算安全。哪怕有人沿着垃圾场外的公路或者他背后的铁路走来,他们也不会发现草丛里的戴尔。谁也别想偷偷摸到他身边,因为周围到处都是干枯的树枝,一踩就会嘎吱作响。戴尔在两棵树和一丛灌木之间找了个隐蔽的位置,调好望远镜焦距对准科迪家,然后开始耐心等待。

科迪家简直一塌糊涂。她家的两位叔叔也和他们住在一起,但那房子小得让人不敢相信里面竟然挤得下四个大人和一群孩子。相比之下,戴辛格家的防水布棚子和康登家的老鼠窝都成了宫殿。

垃圾场大门外的空地上挤着三幢旧房子,科迪家是其中最破的一幢,但另外两家也没好到哪儿去。三幢房子的地基都是水泥砖,但科迪家的后半部分已经开始倾斜,看起来摇摇欲坠,就像风暴后搁浅在沙滩上的船只。屋子后面30码外的树林和小溪边上长满了茂盛的青草,但她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是泥巴,间或点缀着深深的泥坑,垃圾更是扔得遍地都是。

和大部分男孩一样,戴尔喜欢垃圾。要不是垃圾场里的老鼠太多,附近住的又全是科迪和康登这样的怪人,他和伙伴们肯定会常常跑过来玩耍寻宝。事实上,每到垃圾回收日,自行车巡逻队的孩子们总会乐此不疲地走遍大街小巷,四处寻宝,这是他们最爱的活动之一。垃圾都是宝贝。人们扔掉的东西最有意思。戴尔和劳伦斯捡到过货真价实的坦克手头盔。头盔里面有一层真皮缓冲衬垫,内侧还印着德文字母。后来它成了劳伦斯在橄榄球赛上以一当十的专用装备。还有一次戴尔和麦克捡了个大水槽,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拖回了麦克家的鸡舍,结果奥罗克先生大发雷霆,逼着他们把它送回原地。

垃圾都是宝贝。

但这里的垃圾除外。科迪家的后院里堆满了生锈的弹簧和坏掉的马桶。不过戴尔清晰地记得,科迪告诉过他,她家有个户外厕所。破碎的汽车挡风玻璃斜插在野草丛中,生锈的汽车零件看起来就像某种机械怪兽的内脏,还有几百个生了锈的破罐头,锋利的盖子像锯条一样直愣愣地翘在空中,破碎的三轮脚踏车仿佛被大卡车来回碾过,洋娃娃粉红的塑料脸上长着点点霉斑,无神的眼睛呆滞地望向天空。戴尔至少花了十分钟时间仔细查看科迪家后院的垃圾,然后他终于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他们要这么多垃圾干吗?

戴尔发现,当间谍实在是件无聊的事情。还不到半小时,他就觉得自己的腿都麻了。小虫子不停往他身上爬,天气热得让他头痛,费了这么大劲儿,他只看见科迪的妈妈出门收了一趟衣服,他们家的床单已经洗成了灰色,上面还留着污渍。她还顺便冲着院子里玩耍的两个孩子嚷嚷了一通:库克家的两个脏小孩坐在最深的泥坑里互相泼水,一边抠鼻子一边在短裤上擦手。

他没看见科迪的身影,也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话说回来,什么才算有价值的线索?活见鬼,既然麦克想知道科迪·库克的行踪,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戴尔正准备收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铁路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紧蹲了下去,手搭凉棚护住望远镜,以免镜片的反光暴露他的位置。他调整了一下角度,想弄清来人究竟是谁。透过枝叶的缝隙,他看见了一条灯芯绒裤子和熟悉的懒散步伐。

杜安跑到这儿来干吗?

戴尔试图换个位置,矮树丛不可避免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可是铁路在北边100英尺外拐了个弯,等他挪到那个视野更开阔的位置,杜安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戴尔正打算返回刚才的观察点,但前面的树丛中突然闪过一道灰影,他本能地躲进灌木下面,重新举起望远镜。

科迪正大步流星地穿过树林,她显然想去铁轨那边。女孩肩上扛着一支双筒猎枪。

戴尔觉得自己的膝盖有些发软。万一被她看见,他该怎么办?科迪是个疯子。这不是侮辱,而是事实。去年他们还在上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新来了一位音乐老师,来自芝加哥的阿莱奥先生。科迪不喜欢他,所以她给他写了封信,说她打算放狗咬他,撕掉他的胳膊、大腿和其他零件。她在操场上当着全班同学把这封信念了一遍,然后才把它交给了阿莱奥先生。

科迪之所以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可能是因为她还没想好“其他零件”到底包括什么。学年还没结束,阿莱奥先生就放弃榆树港的工作逃回了埃文斯维尔。

科迪是个疯子。事实如此。要是被她发现,她能轻而易举地要了戴尔的命。

戴尔躲在草丛下面,尽量趴平身体屏住呼吸,他甚至试图掐掉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因为他总觉得疯子都会心灵感应。

科迪径直穿过树林,丝毫没有左顾右盼。她爬上南边50英尺外的路基——刚才戴尔就是从那儿下来的——似乎打算走去镇里。扛着那支比她自己还长的猎枪,科迪看起来像个侏儒战士。

一直等到科迪从视线中消失,戴尔这才动身跟了上去,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前面是炼油厂,后面是废弃的运粮机,科迪一直走在前面,离他大约有200英尺。她一直没有回头,也从不左顾右盼,只管踩着一根根枕木闷头向前走,就像裹着一条脏灰裙子的发条玩具。可是刚转过一个弯,戴尔突然发现科迪不见了。

戴尔犹豫了片刻,他举起望远镜仔细查看前方的路基和小树林,又小心地抬头望向铁路东侧的树木。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喂,斯图尔特家的小屁孩,你这是迷路了吗?”

戴尔慢慢回过头去,手里还握着老爸的望远镜。

C.J.和阿奇都在那里,离他还不到10英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科迪发现,完全没想过查看身后。

阿奇没穿上衣,额头上扎着一条鲜红的印花大手帕,油腻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的肥脸涨得通红,玻璃眼珠反射着近午的阳光。C.J.一只脚踏在铁轨上,另一只靴子踩着路边的煤渣。这个姿势让戴尔不由得想起了游猎队伍里满脸痤疮的白人猎手,看起来倒是很配C.J.挎在胳膊上的那支步枪。

天哪,戴尔暗自叫苦。他突然觉得双腿发软,就算眼下有机会逃跑,恐怕他也迈不开步子。这是什么情况,全国持枪日吗?他想象自己大声调侃,听起来愚蠢透顶。他想象C.J.和阿奇放声大笑,或许他们俩之中的某一个会拍拍他的背,放他一马,转头去垃圾场里射老鼠取乐。

“你他妈在笑什么,蠢货?”榆树港太平绅士的独子C.J.康登大声呵斥。

他端平步枪,隔着10英尺的距离瞄准了戴尔的脸。步枪的保险栓咔嗒一声拉开了,或者那是击锤抬起的声音。

戴尔很想闭上眼睛,可他连这都做不到。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努力护住望远镜,哪怕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也伤不到老爸的宝贝。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赶快躲到什么东西后面,就像忍无可忍的尿意……但他唯一能找到的掩护只有自己。

戴尔的右腿开始微微发抖,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似乎随时可能震破鼓膜。C.J.说了句什么,但他完全没有听见。

康登上前两步,步枪枪口抵住了戴尔·斯图尔特的喉咙。

杜安·麦克布莱德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吉姆·哈伦的病房。这是个双人间,但隔帘没放下来,第二张床也空着。6月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在瓷砖地板上绘出一个白色的长方形格子。

哈伦正在睡觉。杜安查看了一番,走廊上没人。拐角那边传来护士轻柔的脚步声,他立即关上了身后的门。

杜安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了下来。一时间他不知如何是好。哈伦戴着氧气面罩,透明的塑料让他的脸微微有些变形,病床边上簇拥着高高的氧气瓶,两年前杜安的祖父临终前也是这副阵仗。但吉姆睡得十分平静,浆得笔挺的床单和薄薄的毯子下面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只有男孩左臂厚厚的石膏和头顶白色绷带缠成的冠冕才能证明他的确身受重伤。杜安站在原地,直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凑到哈伦床边。

哈伦立即睁开眼睛,就像一只猫头鹰醒了过来,他说:“嗨,麦克布莱德。”

杜安吓得差点儿跳了起来。他眨眨眼,定住心神回答:“嗨,哈伦。你还好吧?”

哈伦扯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微笑,杜安注意到,男孩薄薄的嘴唇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嗯,我没事。”哈伦说,“只是我一醒过来,头就痛得厉害,胳膊也断成了好几截。除此以外倒是没什么大事。”

杜安点点头。“我们以为你……”他停顿了一下,不想说“昏迷不醒”。

“死了?”哈伦反问。

杜安摇摇头:“我们以为你还没恢复意识。”

哈伦的眼珠抖了几下,仿佛随时可能再次陷入昏迷。男孩努力睁大眼睛皱起眉头,尽量集中精力。“你们也没猜错。我是说昏迷。几小时前我才醒过来,脑袋疼得要命,我妈坐在窗边。当时我以为现在还是星期日上午。活见鬼,有那么几分钟,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哪里。”他环顾四周,似乎还是拿不准自己身在何方。

“你妈现在去哪儿了,吉姆?”

“她去广场对面吃午饭了,顺便给她老板打个电话。”哈伦说话的速度很慢,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令他感到痛苦。

“那你还好吧?”杜安又问了一遍。

“嗯,我觉得没事。今天早上来了一大帮医生,他们拿手电筒照我的眼睛,让我从1数到50,折腾了好一会儿。他们甚至还问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

“当然。我告诉他们,我是该死的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哈伦强忍痛苦咧嘴笑了起来。

杜安点点头,他的时间不多:“吉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伤的吗?当时发生了什么?”

哈伦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杜安注意到,男孩的瞳孔放得很大。现在哈伦的嘴唇微微发抖,稀薄的笑容仿佛随时可能消散。“不。”最后他终于答道。

“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老中心学校去的?”

哈伦闭上眼睛,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腔。“我什么都不记得。”他说,“至少从我们在山洞里开完那个活见鬼的会以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山洞。”杜安重复了一遍,“你是说,星期六在涵洞里开的那个会。”

“没错。”

“那你记得星期六下午的事儿吗?离开山洞以后?”

哈伦霍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多了几分怒意:“我刚才说过,我什么都不记得,胖子。”

杜安点点头:“星期天一早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躺在老中心学校的垃圾箱里……”

“我知道,我妈跟我说了。她边说边哭,就像那是她的错一样。”

“但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杜安听见外面的大厅里传来医生对讲机的声音。

“嗯。星期六晚上的事儿我一点都不记得。要我来说的话,没准儿是你、奥罗克和其他几个浑球把我从**拖了出来,一棍子把我敲晕,然后把我扔在了那里。”

杜安瞥了一眼哈伦胳膊上厚厚的石膏:“凯文他妈说,你妈妈告诉她,你的自行车停在布罗德路上,离老肥特家不远。”

“是吗?这事儿她没告诉我。”哈伦的声音干巴巴的,似乎一点也不好奇。

杜安十指轮流轻敲柔软的毯子边缘:“也许你把自行车留在那里,是因为你跟着达比特太太去了别的地方?比如说学校?你觉得会不会是这样?”

哈伦再次抬起左手捂住眼睛,他的指甲早就被咬秃了:“听着,麦克布莱德,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请你放过我,行不行?你甚至不该来这儿,难道不是吗?”

隔着皱巴巴的病号服,杜安拍了拍哈伦的肩膀。“我们都想知道你怎么样了,”他说,“等你恢复一点,麦克、戴尔和其他人也想来看你。”

“嗯嗯。”哈伦一直用手捂着下半张脸,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男孩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绷带边缘。

“知道你没事,他们一定很高兴。”杜安瞥了一眼走廊的方向,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也许是医院里的人吃完午饭回来了,“需要我们给你带点什么东西吗?”

“不穿衣服的米歇尔·斯塔夫尼。”哈伦的手还是捂着脸。

“好吧。”杜安起身走向门口,现在走廊里暂时没人,“我们回头再来看你,炸薯块。”他们上四年级的时候最爱开这个玩笑。

哈伦叹了口气:“麦克布莱德?”

“我在。”

“你可以做一件事。”大厅那边再次传来对讲机的声音。窗外有人打开了割草机,杜安等着哈伦的下文。“能帮我开一下灯吗?”受伤的男孩问道。

杜安眯起眼睛望了望满屋子的明媚阳光,但他还是打开了灯。阳光如此强烈,多出来的一点灯光如同沉入了深海,了无痕迹。

“谢谢。”哈伦说。

“你的眼睛没问题吧,吉姆?”杜安柔声问道。

“没事,我看得见。”哈伦放下左手望向杜安,他的表情高深莫测,“只是……呃……要是我过一会儿又睡着了,我不想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你明白吧?”

杜安点点头,又等了一会儿,但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他终于跟哈伦挥手道别,溜出房间奔向侧面的出口。

戴尔·斯图尔特紧盯着枪管和C.J.康登长满青春痘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哪,我要死了。这个全新的想法让他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凝固,无论是康登、阿奇·科雷克、照在他脸上的温暖阳光、阴影般的树叶、C.J.背后和头顶的蓝天、枕木和铁轨反射的热度,还是发蓝的步枪枪管和那微弱却令人晕眩的枪油味儿。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凝成了一块纯粹的晶体,就像麦克那块一百万年前遗留下来的裹着蜘蛛的琥珀。

“我在问你问题,你这个蠢货丑八怪。”C.J.厉声咆哮。

戴尔觉得康登的声音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强劲的心跳仍然敲打着他的鼓膜。他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勉强抵挡不断袭来的晕眩感,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反问:“啊?”

康登冷笑起来。“我说,你在笑什么?”他将枪身抬上自己肩头,但枪口始终没有离开戴尔的喉咙。

“我没笑。”戴尔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此感到羞愧,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他的心都快从胸口里跳出来了,脚下的大地似乎正在倾斜,他只能努力保持平衡。

“还不承认!”阿奇·科雷克吼道。这位替补恶霸的脸微微侧向一边,戴尔看出来了,他的玻璃眼睛比那只真正的眼睛要大一点。

“闭嘴。”C.J.心不在焉地呵斥。他抬起步枪,戴尔喉间的压力遽然消失。现在他感觉到刚才被枪口压住的位置一阵疼痛,那里肯定留下了一圈红印。然而,黑洞洞的枪口又对准了男孩的脸。“你还在笑,丑八怪。不如让我在你的笑脸上开个洞,你觉得如何?”

戴尔拼命摇头,但他就是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现在他的右腿抖得厉害,**胀得快要憋不住了。他只能集中全部精力保持平衡,控制自己别尿裤子。

步枪枪口离他的脸只有10英寸。戴尔简直不敢相信,黑洞洞的枪口大得遮天蔽日。他知道这支点22口径的步枪弹仓位于枪身后方,每次只能上一发子弹,很适合打垃圾场里的老鼠,这两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原本应该是这样打算的。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枚点22的弹壳静悄悄地躺在枪管末端等待击锤落下,随后弹头呼啸而出,穿透戴尔的牙齿、舌头、上颚和脑子。他努力回忆点22的弹头会对动物大脑造成怎样的损伤,但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老爸带他去打猎之前跟他讲过,点22口径的长步枪弹射程可达1英里。

“你觉得如何啊,丑八怪?”C.J.再次挑衅地问道,他瞄了瞄准星,仿佛准备挑一颗牙齿当靶子。

戴尔再次摇了摇头。他的双臂垂在身体侧面,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举起手来,但这两只手似乎一点也不想动弹。

“开枪射他!射他,C.J.!”阿奇的破锣嗓音充满青春期的亢奋,“杀了这个小王八蛋。”

“闭嘴。”康登斥道。他眯起眼睛望向戴尔:“你就是斯图尔特家的那个蠢货,没错吧?”

戴尔点点头。多年来C.J.一直是他心头的噩梦,每次挨打后的愤怒和暴躁总让他错觉自己和这个恶霸很熟,所以想到康登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C.J.又斜睨了他一眼:“你得好好跟我说说,你他妈为什么要监视我们,又为什么挂着一脸贱笑。或者你更愿意让我扣下扳机?”

对现在的戴尔来说,这一连串的问题过于复杂,他只能再次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这几个问题里面最重要的部分应该是他想不想让康登扣下扳机。他不想。

“算你有种,丑八怪,这是你自找的。”C.J.恼怒地说。看来他把戴尔的动作当成了拒绝回答。康登拉开单发步枪的枪栓,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咔嗒,然后他俯下脸贴向枪把。

戴尔屏住呼吸,胸口完全僵住了。他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就在这个瞬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子弹穿透手掌钻进他的嘴巴。有生以来,戴尔第一次认清了死亡的实质:你再也不能沿着铁轨向前走,永远告别了今天的晚餐和妈妈,也没法继续追看电视剧《海底追捕》。你甚至不能在下个星期六继续割草坪,等到秋天到来,你也不能帮爸爸清理落叶。

在这个瞬间,你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躺在铁轨旁的煤渣中死去,让鸟儿像啄食浆果一样啄食你的眼睛,任由蚂蚁爬上你的舌头。你没有选择,没有决断,也没有未来。就像永恒的禁足。

“再见。”康登说。

“你敢动一下扳机,我就打爆你的头。”一个声音从戴尔身后传来。

康登和阿奇都蹦了起来,就像在黑屋子里被人吓了一跳。C.J.朝左边瞥了一眼,但没放下手中的步枪。

戴尔依然不敢呼吸,但他发现自己的头能动了,于是他往右偏了偏,想看清身后的人是谁。

科迪·库克已经走出了树林,现在她一只脚还站在草丛里,另一只脚踩在煤渣路基上。女孩瘦弱的肩膀稳稳地扛着双筒猎枪的枪身,两根枪管同时瞄准了C.J.康登。

“库克,你这个小浑……”阿奇·科雷克扯着破锣嗓子嚷道。

“闭嘴。”C.J.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但大男孩的声音十分平静:“你这是想干吗,科迪?”

“把枪放下,笨蛋,”C.J.命令,“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你先。”科迪回答,“把枪放在地上,你自己走开。”

C.J.又瞥了她一眼,仿佛在掂量掉转枪口对准女孩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在那个瞬间,尽管戴尔非常感激科迪的突然出现,但他还是热切盼望C.J.真能掉转枪口。只要别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觉得怎么都行。

“就算我开枪打了这个小王八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C.J.轻佻地问道,步枪枪口离戴尔的脸还是只有10英寸。

“把枪放下,康登。”科迪的声音和戴尔在班上听过的没什么两样——虽然她在学校里很少说话——柔和,心不在焉,隐隐有些厌倦,“放下枪,退回去。你可以等我走了再回来捡枪,我不会碰它。”

“我这就开枪打死他,然后再来收拾你,小浑蛋。”C.J.吼道。现在他真的发怒了,男孩脸上灌了脓的一簇簇青春痘先是变得一片青灰,然后再次涨红。

“你那支雷明顿是单发的,康登。”科迪提醒道。

戴尔再次瞥了她一眼,女孩的手指紧扣着古董猎枪的扳机。这支枪看起来巨大而沉重,枪管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锈色,破旧的木头枪托已经开裂。但戴尔毫不怀疑,枪筒里的子弹早已上膛。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要是霰弹真的打爆了C.J.的脑袋,自己会不会被流弹波及。

“那我就先打你。”C.J.色厉内荏地咆哮。但他没有掉转枪口。

戴尔看到小阿飞**的上臂肌肉越收越紧,这才意识到原来康登和他自己一样吓得动弹不得。

“弄她,阿奇。”C.J.下令。

但科雷克有些犹豫,他转了转头,似乎打算用那只仅存的好眼看清场间的状况,然后终于点了点头,从松垮垮的牛仔裤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弹出5英寸长的刀刃,慢吞吞地穿过铁路走向科迪。

“他要是敢跨过第二根铁轨,你就会变成一堆狗食。”科迪警告康登。

“停!”C.J.断然喝道。这个含糊的命令听起来更像纯粹的尖叫,但阿奇立即停下了脚步。他望向自己的头儿,等待下一步指示。

“退后,你这个该下地狱的蠢货。”C.J.厉声呵斥密友。

阿奇退回第一根铁轨后面。

戴尔意识到,现在他又能呼吸了。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虽然还是比平常慢,但的确在动。他一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这样的情景他在牛仔电视剧里看过上百万次,如果被枪指着的是《糖脚》或者《野马巷》或者其他哪部电视剧的主角,他们一定会干脆利落地将坏蛋手里的枪夺过来。这事儿很简单:枪口离戴尔的脸还有10英寸,而且现在康登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科迪身上。他只需要抓住枪管掉转枪口就好。

“别磨蹭了,”科迪还是一副懒洋洋的腔调,“动一动你的蠢脑子,拿个主意出来,康登。我的手指头有点累了。”

C.J.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戴尔看到恶霸的鼻尖和下巴渗出涔涔的汗水。

“我绝不会放过你,你应该知道吧,科迪?你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你就等着瞧好吧。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科迪似乎耸了耸肩,但枪管依然纹丝不动:“不管你打算怎么报复,C.J.,只要你弄不死我,我早晚会扛着我爸的12口径猎枪找到你头上。既然去年我都敢放狗招待阿莱奥先生,今年我也不介意杀掉你。”

戴尔听说过音乐老师和狗的那档子事儿。镇上人人都知道。科迪为此停学了十个星期,等她回到学校,阿莱奥先生已经去了芝加哥。

“妈的。”C.J.骂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将步枪放在枕木上,然后退到一边。他的动作很慢。“还有你,斯图尔特,丑八怪斯图尔特,别以为我会放过你。”C.J.退后几步,冲阿奇点了点头。阿奇快步走到同伴身边,手里还握着那把折叠刀。两个恶霸离开了铁路,走到草丛边缘时,他们回头望了一眼,然后迅速钻进了树林。

戴尔在原地站了一秒,他盯着脚边的步枪,仿佛它还会突然跳起来重新指着他一样。但步枪纹丝不动,戴尔终于感觉地球的引力恢复了正常。一时间他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男孩蹒跚走出几步,一屁股坐在铁轨上,膝盖抖个不停。

等到C.J.和阿奇完全消失在小树林里,科迪这才掉转猎枪枪口对准戴尔。确切地说,枪口并没有直接瞄准戴尔,但差不多就是那个方向。

戴尔没有注意。他正忙着打量科迪,大量肾上腺素让他的观察力变得格外敏锐。女孩长得又矮又胖,脏兮兮的灰裙子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上学的时候就总穿着这条裙子。女孩的运动鞋沾满了泥巴,连大拇指都露在外面。她的指甲和胳膊肘很脏,头发结成了油腻腻的几股,扁平的圆脸就像一坨面团,小眼睛、薄嘴唇和肿鼻头在中间挤成一团,仿佛应该属于另一张更瘦的脸。

但在这个瞬间,她在戴尔眼里简直美若天仙。

“你跟着我是想干吗,斯图尔特?”

戴尔发现自己的声音还在发抖,但他还是努力试图回答:“我没有……”

“别想糊弄我。”猎枪枪口又往男孩那边挪了挪,“我看见你拿着间谍望远镜偷窥我家。然后你还偷偷摸摸跟在我后面,真以为我又聋又瞎吗?回答我的问题。”

戴尔紧张得连谎都不会编了:“我跟着你是因为……我们有人想找到塔比。”

“你们想找塔比干吗?”科迪的眼睛一旦眯起来简直就完全消失了。

科迪打开猎枪后膛,重新将枪管倚在自己粗短的右臂上:“难道你们觉得是我把他怎么样了?”

戴尔摇摇头。“没。我只是想看看你家那边的情况。”

“你们为什么会在乎塔比?”

我才不在乎,戴尔暗自想道。但他嘴里却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对劲。罗恩先生和达比特太太那帮人没说实话。”

科迪朝铁轨吐了口唾沫:“你刚才说‘我们’。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想找到塔比?”

戴尔瞥了女孩怀里的猎枪一眼,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确信,科迪·库克是个疯子:“几个朋友而已。”

“哼,”科迪嗤之以鼻,“肯定是奥罗克、格鲁姆班彻和哈伦那几个家伙,你们总是混在一起。”

戴尔眨眨眼。他没想到科迪竟会注意他爱跟谁玩。

女孩走向戴尔,捡起雷明顿步枪,退下一颗点22子弹扔进树林,然后把枪搁在了草丛里。“走吧,”她说,“趁那两个浑蛋还没壮起胆子滚回来。”

戴尔站起身来,跟着女孩匆匆走向镇里。沿着铁路走了50码以后,她径直穿过树林走向外面的田野。

“如果你想找的是塔比,”她说话的时候完全没看戴尔,“那你去我家干什么?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在家。”

戴尔耸耸肩:“你知道他在哪儿?”

科迪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儿,你觉得我还用得着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吗?”

戴尔吸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想过。”

他们往前又走了20步,但女孩一个字也没说。“然后呢?”戴尔终于忍不住追问。

“那所天杀的学校里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把他干掉了。”

戴尔觉得自己的呼吸再次凝固了。虽然自行车巡逻队的男孩们一心想找到塔比,但他们从没想过,那个男孩可能已经死了。按照他们的设想,塔比可能自己跑了,或者被人绑架。戴尔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他的同学死了。刚才被枪口指着的经历在他的脑子和身体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死亡”这个字眼也由此获得了全新的意义。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俩已经走到了卡顿路和另一条小路的交叉口,再往南走就是布罗德大道。

“你们最好识相一点,”科迪说,“我正在找我弟弟,你和你那帮童子军朋友别想碍我的事儿。”

戴尔点点头,瞥了女孩怀里的猎枪一眼:“你打算带着它去镇上?”

科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不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你带着枪干什么?”

“我要去找范·锡克那伙人,让他们告诉我塔比的下落。”

科迪耸耸肩,撩开飘落在眼前的几缕头发,转身走向镇子的方向。

戴尔站在原地张望。直到那个身穿灰色布袋裙的小小身影快要消失在布罗德大道尽头的榆树阴影中,他才突然扯着嗓子喊道:“喂,谢谢你!”

科迪·库克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