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杜安·麦克布莱德说服了阿特叔叔,星期二是个适合去大学图书馆的好日子。这些年来阿特的大部分钱都花在书上,但他还是喜欢时不时去“像样的图书馆”逛逛。所以那天早上,叔侄俩刚过8点就上路了。

除了买书以外,阿特叔叔的钱都花在了车上。他这辆凯迪拉克刚买了一年。看到这辆尺寸堪比战舰的大车,杜安只能发出由衷的赞叹。它配备了底特律所有的尖端技术,其中包括自动大灯调光器,造型酷似射线枪的传感器支在仪表台上,看起来倒像是杜安老爸的杰作。阿特叔叔开车时只用三根手指搭在方向盘最下方,沉重的身体舒舒服服地塞在驾驶座里。

杜安喜欢这位叔叔。阿特的圆脸永远容光焕发,表情也总是乐呵呵的,就像刚听了或者即将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杜安的老爸看什么都觉得有阴谋,无论是政府、电话公司、退伍军人管理局还是榆树港所谓的“上流家庭”,阿特叔叔却认为大部分人和所有官僚的智商根本不足以搞什么阴谋诡计。

这对兄弟各有各的失败之处。杜安的父亲觉得自己创业之所以屡战屡败,全都是因为计划不周和时机不当。尽管老头子每次都尽心尽力,但他的管理技巧从来就没什么效率可言。除此以外,尽管明知某些人或者组织能决定项目的生死,老头子还是忍不住要羞辱他们。而阿特叔叔创业的次数倒是不多。他的确赚到过钱,只是这些收益都花在了三任妻子身上,但她们现在全都死了。不过,后来他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做生意。需要钱的时候,他就去皮奥里亚附近的卡特彼勒工厂打工。虽然阿特拥有工程学和工商管理学位,但他更喜欢生产线。

杜安从阿特叔叔身上学到了一件事:对戏剧化辞职的爱好和承担责任的能力有时候无法并存。

“你想去布拉德利图书馆查什么小秘密啊?”阿特叔叔问道。

杜安伸出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噢,我只是想找一些橡树山没有的资料。”

“你去榆树港图书馆试过吗?那可是继亚历山大图书馆之后最棒的知识庇护所。”

杜安笑了。他和阿特叔叔常拿布罗德大道上那座只有一间屋子的“图书馆”开玩笑。榆树港图书馆大约拥有400册藏书,而阿特叔叔自己的藏书就不止3000册。想查波吉亚钟的资料,杜安本来应该先去叔叔家的藏书室看看,但他了解阿特的喜好,叔叔的藏书里关于那个年代的内容不多。

“我刚才是不是说了‘知识庇护所’?”阿特叔叔继续开着玩笑,“其实我想说的是‘屁股所’。算你走运,孩子,最近我正好失业。”

“嗯。”杜安回答。生产线对工人的需求时多时寡,所以阿特叔叔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失业,但他似乎并不介意。

“说真的,你到底想查什么?”阿特叔叔关掉空调降下车窗,温暖潮湿的空气一下子涌进了车里。他伸出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短发,茂密的白发微微打着卷儿。杜安记忆中的阿特几乎从来不留长发,大部分时候他都剪着现在这样的平头。杜安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阿特叔叔的第三任妻子去世后,他又出去旅行了整整一年。等他再次回到家乡,4岁的小男孩差点儿把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叔叔认成了圣诞老人。

杜安叹了口气:“我想查一查波吉亚家族的事儿。”

阿特叔叔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睛:“波吉亚家族?你是说卢克雷齐亚、罗德里戈、切萨雷……那一大家子?”

“是的。”杜安坐直了身体,“你很了解他们?或者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们家有一口钟?”

“没。我对波吉亚家族的了解不多,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事儿,下毒啦,**啦,邪恶教皇啦,诸如此类。我更感兴趣的是美第奇家族。看来你终于找到值得研究的家族了。”

杜安点点头。他们正沿着哈德路驶向东南方向,离开榆树港以后,这条州高速公路就进入了通往斯蓬河谷的漫长下坡。两侧的山崖相距大约1英里,山坡上郁郁葱葱,茂盛的林木甚至伸到了公路上方。开阔的洼地里积满了连绵的洪水带来的肥沃黑土,所以这里的玉米长得比榆树港附近的高了足足1英尺。放眼望去,视野中仅存的建筑物只有几座存放玉米的仓库和横跨河流的高速公路金属大桥。桥上狭窄的人行道尽头是一座筒仓形状的波纹钢塔,直径不超过4英尺。塔下耸立着30英尺高的混凝土基桩。杜安知道,基桩内部只有一条逼仄的螺旋楼梯,通往河**的路政库房。

“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开车去皮奥里亚的时候,你和爸爸吓唬我说,要是我再刨根究底问个没完,你们就把我扔到那儿去。”杜安指指远处的铁塔,“你们告诉我,那是一座监狱,专门关押话多的小孩,还说要等到回家的时候再来接我。”

阿特叔叔点点头,借着点烟器的火光燃起一支香烟。他眯起蓝色的眼睛,望向前方热气蒸腾的窄路:“我说的现在还作数,孩子。只要再问一个问题,恐怕你在囚塔里待的时间就要超过托马斯·莫尔啰。”

“谁是托马斯?”杜安假装没有听懂。其实他和阿特叔叔都是托马斯·莫尔的忠实粉丝。

“现在有这样一个人!”阿特叔叔拿腔拿调地念起了独白。

进入150号高速公路以后,他们向东穿过齐卡卜小镇驶向皮奥里亚。杜安缩回凯迪拉克深深的座椅里,开始琢磨波吉亚钟的事。

那天早上,戴尔、麦克、凯文和劳伦斯刚吃过早饭就离开镇子,向东钻进了骷髅地墓园后面的树林。男孩们骑着自行车穿过墓园。麦克悄悄瞥了一眼工具间上锁的门,但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们把车留在墓园后面的栅栏旁边,走路穿过草场钻进茂密的树林。往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以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比利羊山的露天采石场。接下来四个男孩一边爬山,一边叫喊着投掷土块,痛痛快快玩了一个小时以后,他们脱掉衣服,跳进浅塘里游了会儿泳。

大约10点,戴尔和伙伴们刚穿好衣服,格里·戴辛格、鲍勃·麦康、比尔和巴里·福斯纳、查克·斯珀林、迪格尔·泰勒也带着几个人来了。福斯纳家的双胞胎头一个叫了起来,在他们的带领下,入侵者纷纷开始投掷土块。幸亏麦克和戴尔他们早在下水前就做好准备,提前占领了采石场东边的一块地盘。双方隔着池塘互相叫骂,交换了一会儿远程火力之后,新来的孩子分成两拨,沿着林木葱茏的山崖分头包抄了过来。

“他们想左右夹击我们。”麦克一边拉着牛仔裤的拉链一边喊道。

凯文扔出一团土块,但他的武器没飞多远就掉了下去,离北面悬崖还有10码之遥。戴辛格嚷嚷了几句脏话,继续沿着悬崖边缘一路小跑,时不时停下来从地上捡块石头扔向这边。

戴尔催促劳伦斯赶紧把运动鞋穿上。他扔了一块泥巴,心想可惜不是石头,然后高兴地看到查克·斯珀林狼狈地缩了回去。

泥巴和石块仍不断在他们身边坠落,哗啦啦地掉进浅塘,在男孩们身后的土丘里砸出一个个坑洞。入侵者已经跑到了采石场对面,现在他们正在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逼近。但采石场20英尺外就是绵延好几英里的茂密树林。

“记住,”麦克叮嘱,“除非真的被他们死死按住,否则绝对不要投降。只要有机会就赶紧跑。”

“没问题,”凯文瞥了树林一眼,“咱们走吧?”

麦克抓住伙伴们的衣服:“不过就算被他们抓到,也千万不要泄露营地的位置和我们的暗号。明白?”

凯文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吉姆·哈伦出卖过他们一次,所以五号营地算是废了,但其他人从没当过叛徒,戴尔甚至为此和迪格尔·泰勒干过一架。

现在偷袭者离他们已经很近了。那帮家伙大概觉得夹击战术胜利在望,呼啸而来的土块不断溅落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劳伦斯转身瞄准反击,一块泥巴狠狠砸在格里·戴辛格身上,尽管他离这边足足有30步之遥。大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爆出一串咒骂。

“三号营地!”麦克叫道,一旦摆脱了袭击者,大家得在三十分钟内赶到碰头点,“走!”

男孩们冲过矮灌木奔向密林深处,戴尔紧紧跟着劳伦斯,凯文和麦克奔向南边的吉卜赛小径,尸体溪所在的层岩崖谷也在那个方向。戴尔和弟弟拼命冲向墓园北边的小溪,越过小溪再往前走就是亨利叔叔和丽娜阿姨的农场,那边有一片隐蔽的池塘。

福斯纳双胞胎、麦康和其他偷袭者在他们身后大声叫嚷,亢奋得像一群追逐狐狸的猎犬。但森林里到处都是新长出来的树苗、丛生的灌木、茂密的野草和纠结的毒葛,每个人都忙着奔跑追逐,或者一边逃跑一边抽冷子回头丢几块泥巴。

戴尔拖着弟弟没命地往前跑,时不时转个急弯拐进某条旧道或者爬上山坡,这种时候他总得拉上劳伦斯一把。他要做的不仅仅是甩开追兵,还得设法绕回三号营地,而且不能迎面撞上那帮浑蛋。

山林间回**着孩子们追逐逃亡的叫喊。

布拉德利大学的图书馆算不上一流,毕竟这所学校的强项是教育学、工程学和商科,但杜安熟悉这里的情况,所以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一点头绪。他在卡片目录、缩微胶卷和成堆的参考资料中忙碌,与此同时,阿特叔叔一直坐在大阅览室的安乐椅里,悠闲地翻阅两个月来落下的期刊和报纸。

这里关于波吉亚家族的资料确实不多,提到大钟的则更少。杜安匆匆翻阅了无数资料,终于找到了第一条线索。在一大段介绍教皇加冕礼的文字中,他敏锐地发现了一条微不足道的记录:

在1455年的教宗选举会议上,作为巴伦西亚大主教暨四殉道堂红衣主教,77岁的唐·阿方索·波吉亚阁下被推举为教皇,这个消息震惊了整个意大利,连他自己的西班牙亲戚也感到意外至极。人们普遍认为,这位红衣主教最大的优势在于他的年龄和虚弱的病体。枢机团需要一位过渡教宗,所有人都相信,尽管意大利人决意垂青这个粗鄙的西班牙姓氏,但波吉亚的使命仅此而已。

然而在成为教皇嘉礼三世以后,波吉亚似乎在这个位置上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活力。他不仅巩固了自己的权力,还对占据君士坦丁堡的土耳其人发起了新的十字军东征。后来我们发现,这也是最后一次。

为了彰显自己的宗教权威、宣扬波吉亚家族的令名,嘉礼三世决定用来自传说中阿拉贡山脉的金属铸造一口大钟。这口钟真的铸成了。传说它使用的铁由著名的科罗纳蒂星石提炼而来,这块石头(它可能是一块陨石)一直是巴伦西亚和托莱多金属匠人心目中品质最佳的材料。1457年,这口大钟在巴伦西亚亮相,随后被隆重地送往罗马。它将在这里暂存一段时间,再送往阿拉贡和卡斯提尔的所有主要城市巡回展出。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段“暂存”的时间拖得实在太长。

1458年8月7日,嘉礼三世的大钟运抵罗马,但年届八十的教宗本人却没能亲眼看见它的丰采。就在前一天深夜,老教宗在紧闭的房门后溘然长逝。

杜安翻了翻目录,又草草浏览了这本书剩余的部分,但嘉礼三世的这口钟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迅速查阅卡片目录做了几条笔记,又跑回来查阅嘉礼三世教皇之侄罗德里戈的信息。

关于罗德里戈的资料相当丰富。杜安一边飞快地做着笔记,一边庆幸自己今天带了好几本小笔记簿。

1458年,嘉礼三世去世后,27岁的红衣主教罗德里戈·波吉亚成了教宗选举会议最主要的推动人。尽管他本人绝无可能当选,但这位年轻的波吉亚明智地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所以他选择了支持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比科罗米尼。这位主教成功地通过枢机团的推举,成了教皇庇护二世。庇护二世没有忘记雪中送炭的年轻红衣主教,接下来的几年里,罗德里戈·波吉亚收获了丰厚的回报。

但没有任何资料提到过钟。浏览了三本书以后,杜安才找到了下一条线索。

这段历史出自比科罗米尼本人之手。看来庇护二世是天生的编年史撰写者,他更像一位历史学家,而不是神学家。他详细记录了1458年的教宗选举会议——尽管这样的记录完全不合规矩,也违背了传统——毫不遮掩地描述了他如何催促罗德里戈·波吉亚支持自己,这份支持又是多么关键。时间跳到四年后的1462年,在另一段关于棕枝主日的记录中,庇护二世描述了圣安德烈的头颅送抵罗马的隆重场面。读到这里,杜安不由得失笑。他们竟会为一颗头颅举行庆典。

这段描写相当啰唆:

沿途的红衣主教都大肆装饰了自己的房屋,但花费最多、最尽巧心的还得数副教长罗德里戈。他那幢坐落在铸币厂旧址上的恢宏大宅里挂满了奢华的美丽挂毯,天花板上也绘满了精致的宗教故事和神迹,前任教皇——也是副教长的叔叔——铸造的大钟悬挂在装饰华美的穹顶之上。尽管这口钟是新铸的,但传说它是波吉亚家族的护符和力量之源。

游行的队伍在副教长的城堡前停了下来,甜蜜的歌声和赞美声响彻云霄,人人都称颂这座大宅像尼禄的宫殿一样金碧辉煌。罗德里戈不仅装饰了自己的家,还将附近的所有房子粉饰一新,整个广场看起来就像狂欢的公园。我们主动提出要祝福罗德里戈的房子、土地和那口钟,但副教长告诉我们,早在两年前这座宫殿落成的时候,大钟就已接受了献祭。面对一片欢腾的街道和虔诚的人群,我们没有时间提出疑虑,只能簇拥着队伍中的无价之宝继续前行。

杜安往上推了推眼镜,摇头笑了。想到这口被遗忘的大钟如今孤零零地待在老中心学校封锁的钟楼上,他感觉十分不可思议。

他检查了一遍刚才做的笔记,在书架间逡巡一番,取下几本书,又回到了刚才的小阅览室里。

他要查的东西还有很多。

三号营地位于墓园东北方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小山坡上。这里的树木长得特别茂密,很多地方的树枝离地面不到4英尺,无所不在的灌木又进一步增加了行走的难度,只有最熟悉地形的人才能找到猎人和野兽在灌木丛中踩出的小道。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三号营地看起来都不过是另一丛茂盛的灌木:粗如儿臂的树干围成一圈,纠结的枝叶和头顶的树荫几乎融为一体。但只要你在合适的位置单膝跪下,找到正确的角度,四肢着地爬过荆棘和枝干组成的迷宫,神秘乐园的入口就会出现在你眼前。

戴尔和劳伦斯率先到达,他们喘着粗气回头张望,麦康和其他袭击者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听起来大概只隔了100码。确认了视线内没有别人,兄弟俩果断地趴在小山坡的草地上,手脚并用爬进了三号营地。

枝叶掩映的三号营地像真正的圆顶帐篷一样隐蔽安全,灌木丛中的空地近乎圆形,直径约有8英尺。树篱上有几个能看到外面的小孔,但外面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虽然这片山坡算得上陡峭,但营地里的地面却几乎是平的,这可能是外围那圈树篱的功劳。栅栏般的灌木围着一小片低矮的柔软草坪,整个营地像高尔夫球场的果岭一样平缓。

戴尔曾经躺在三号营地里躲过了一场夏天的暴风雨,尽管外面大雨如注,但他身上一点都没弄湿,就像他一直待在自己家的卧室里一样。一个下雪的冬天,戴尔、劳伦斯和麦克费了不少劲才在树林中重新找到了这片营地。掉光了叶子的灌木和乔木看起来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爬进来以后,他们发现营地里几乎没有积雪,枝干织成的树篱一如既往地茂密而坚固。

现在,他和弟弟躺在营地里,尽量压低自己喘气的声音,听着麦康和其他追击者在树林里大呼小叫地四处寻找。

“他们从这边跑了!”这是查克·斯珀林的声音,他应该找到了离三号营地不足20英尺的那条小道。

树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戴尔和劳伦斯立即举起手中权充长矛的树枝。麦克·奥罗克出现在低矮的隧道入口处,他的脸涨得通红,蓝眼睛闪闪发亮;树枝刮伤了男孩的脸,在他的左太阳穴上留下了一道纤细的血痕,但他笑得开心极了。

“他们去哪儿……”劳伦斯刚想开口说话,麦克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大男孩摇着头低声告诫:“他们就在外面。”三个男孩平躺在草地上,脸挨着灌木的枝丫。

“活见鬼,”迪格尔·泰勒的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我刚才明明看见奥罗克从这边过来了。”

“巴里!”查克·斯珀林在树篱外喊道,“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双胞胎里比较胖的那个大声回答,“我这边没看见过人。”

“狗屎,”迪格尔骂道,“我真的看见他了。斯图尔特家那两个活宝也是朝这边跑的。”

三号营地里,劳伦斯紧捏着拳头,忍不住想站起来。尽管营地里的空间足够让小男孩站直身体而不至于被外面的人发现,但戴尔还是一把拉住了弟弟。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不过看到劳伦斯的脸憋得血红,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他的弟弟这会儿热血上头,只想找个靶子闷头冲上去。他的这副表情戴尔再熟悉不过。

“没准儿他们朝山上的墓园跑过去了,或者绕回了采石场那边。”格里·戴辛格离营地的距离绝不会超过15英尺。

“先搜一搜这边。”斯珀林发出的号令总是这么瓮声瓮气,在小联盟里打球的时候也这样,谁让他爸是教练呢。

麦克、戴尔和劳伦斯将棍子像步枪一样端在手里,听着外面那几个孩子像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胡乱拍打树丛和倒在地上的树干,徒劳地寻找他们的下落。有个孩子甚至真的在三号营地南面的树篱上戳了好几下,但厚厚的树篱像墙一样坚固,整个营地唯一的漏洞是东边如迷宫般曲折的隧道,但隧道入口比下水道还窄,不知道底细的人根本不可能钻得进来。

至少现在躲在营地里的三个男孩这样热切地期盼。

山坡上的小道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喊。

“他们抓到了小凯。”劳伦斯低声说。戴尔点点头,再次对弟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靴子和运动鞋杂乱的脚步声沿着小路奔向山坡上方。喊叫声变得愈发响亮。麦克坐起身来,拍掉条纹马球衫上的草叶和小树枝。

“你觉得小凯会出卖我们吗?”戴尔问道。

麦克咧嘴笑了:“至少不会出卖三号营地。他可能会告诉他们五号营地或者山洞的位置。但三号营地,想都别想。”

“五号营地去年夏天就暴露了。”劳伦斯终于学会了压低声音,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山洞我们也很久没去过了。”

麦克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营地里又躲了半个小时。之前玩了那么久,男孩们本来就有点累了,追逐带来的大量肾上腺素退去以后,他们更是觉得疲惫至极。他们一边留意近处的叫嚷声,一边为凯文深感惋惜。既然他不肯加入对方,那就只能沦为囚犯。与此同时,他们开始在兜里翻找食物。谁也没带什么正经口粮,但麦克在牛仔裤兜里揣了个苹果,戴尔找到了一块化过又重新凝固的好时扁桃仁巧克力棒,劳伦斯的糖果盒里也还有点存货。他们津津有味地吃了顿“午饭”,然后躺在草坪上,透过密不透风的枝叶望向头顶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和太阳。

男孩们开始讨论要不要现在出去,在采石场附近找个地方埋伏起来,等到那帮家伙过来,就让他们尝尝土块的滋味。正说得热闹,麦克突然指指山顶的方向示意大家:“嘘!”

戴尔趴在地上,脸贴着灌木的树干,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观察外面那条小道上的动静。

他看到了一双靴子。成年男人穿的靴子,棕色,尺码很大。有那么一瞬间,戴尔觉得这个人腿上缠着一条沾满泥巴的绷带,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杜安说过的军用绑腿。当时杜安怎么说的来着?裹腿。有个人站在三号营地6英尺外,他穿着沉重的靴子,打着绑腿。戴尔瞥见了绷带似的绑腿上方棕色的羊毛裤脚。

“怎么——”劳伦斯挤上前来问道。

戴尔霍地转身捂住弟弟的嘴巴。劳伦斯挣脱出去,不满地捶了哥哥一拳,但他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等到戴尔重新凑到缝隙上往外看的时候,那双靴子已经不见了。麦克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东边的树篱。

秘密入口的位置传来靴子蹍碎枝叶的轻响。

杜安找到的波吉亚家族的资料多得超乎预期。

他飞快地翻着手边的书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囫囵吞枣记下超量信息的时候,这是他最习惯的做法。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杜安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家里那台自制矿石收音机,调频不稳定的时候,它会同时收到几个电台的信号,就像现在这样。超负荷的快速学习特别费神,杜安觉得有点头晕,但他别无选择。阿特叔叔可不会整天都待在图书馆里。

关于波吉亚家族的所有“常识”都是错的,或者遭到了严重扭曲,这是杜安学到的第一件事。认识到这一点以后,他停下来咬着眼镜腿发了会儿呆。所谓的常识一般不够可靠,这应该同样适用于多年来他研究过的其他大部分严肃课题。世事绝不像愚蠢的俗人猜想的那么简单,杜安思考了一下,这是不是一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要想真正学点什么东西,你必须先忘记自己知道的一切,想到这里,杜安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他转头环顾地下室里层层叠叠的一摞摞书籍,不由得开始气馁,这么多书,他一辈子都读不完,何况还有那么多相互矛盾的意见、事实和观点,光是这个小小的地下室里就有这么多东西,更别提他向往的普林斯顿、耶鲁、哈佛等著名学府的大型图书馆。

杜安努力摆脱消沉的思绪,重新戴上眼镜,开始回顾自己刚才做的笔记。

首先,卢克雷齐亚·波吉亚似乎完全是谣言的受害者,而不是传说中罪孽累累的毒妇。她从不曾利用戒指里的毒药杀害情人和前来参加晚宴的客人,更不会在宴会上的甜品环节请客人们欣赏堆积如山的尸体。不,卢克雷齐亚只是深受恶毒的历史学家之害。杜安瞥了一眼堆在阅览桌上的几部参考资料:圭恰迪尼的《意大利史》,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论李维》和《佛罗伦萨史》摘选,比科罗米尼∕庇护二世琐碎的《闻见录》,格雷戈罗维乌斯为卢克雷齐亚撰写的传记,还有布尔夏德描述那个时代教廷日常琐事的《日记》。

但这些资料里都没提起过那口钟。

然后杜安灵机一动,开始查找本韦努托·切利尼的原始资料。切利尼是老头子最爱的历史人物之一。虽然杜安知道,这位命运坎坷的艺术家生于1500年,早在他出生之前八年,罗德里戈·波吉亚就当上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但他还是隐隐觉得,切利尼可能是个突破口。

切利尼描述过自己被关押在圣天使城堡中的经历,这座落成于公元2世纪的巨石堡垒曾是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为自己的家族修建的陵墓。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戈·波吉亚——将这座巨型陵墓加固改造成了自己的住所。一千多年来,城堡里的石头房间和天井一直与尸体和黑暗为伴,谁能料到它竟摇身一变,成了教皇波吉亚的家园和要塞。

切利尼曾这样写道:

我被关押在比花园地面还低的一间地下水牢里,这里的光线十分昏暗,蜘蛛和毒虫随处可见。他们扔给我一张破烂的粗麻床垫,然后立即锁上了四道房门。没人给我送晚饭。每天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一缕微弱的光线会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射进这间阴冷的牢房,而在其余的时间里,我只能没日没夜地蜷缩在黑暗中。不过和别的牢房相比,我这间还算是好的。那些不幸的狱友告诉我,某些可怜的家伙只能在腐臭的地穴中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们的牢房位于臭名昭著的邪恶教皇波吉亚之钟的通风井下方。关于这口钟的流言早已传遍了罗马和其他省,据说这口钟用邪恶的金属铸成,以恶行为祭品,它实际上是前教皇与恶魔立约的证物。我们这些被关押在恶臭的水牢里、以腐败的残羹冷炙为食的囚犯都知道,那口钟敲响之时便是世界末日。我承认,我热切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杜安飞快地做着笔记,心中的好奇不减反增。切利尼的自传和笔记都没再提起过这口钟,但前面有一段介绍画家宾杜里乔——比起切利尼本人,他生活的年代和教皇波吉亚显然更近——的文字似乎有点关系:

应教皇之请……

杜安检查确认了一下,这里的“教皇”指的确实是亚历山大六世,即罗德里戈·波吉亚。

应教皇之请,这位又聋又矮的画家……

杜安再次检查确认,切利尼说的就是波吉亚的御用画家宾杜里乔。

尽管画家本人形容猥琐,为人刻薄,他为波吉亚塔绘制的壁画却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其中以阴森的波吉亚大宅里那间七宗密室的画作为最。

杜安暂时放下切利尼的著作,查了查波吉亚塔的底细。一本介绍梵蒂冈建筑的手册告诉他,梵蒂冈宫殿里的这座巨塔由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下令加建。在此之前,教皇思道四世曾在宫里加盖过一个阴凉通风的大房间,人称“西斯廷礼拜堂”。教皇英诺森也在梵蒂冈花园深处修过一座可爱的夏日小屋。而波吉亚建了一座塔。1886年出版的一部建筑学著作中提到,圆柱形的波吉亚塔在最高处设计了一座巨大的钟楼,但除了教皇本人和他的私生子以外,任何人都无权穿过迷宫般的通道和上了锁的门登上塔顶。

杜安回过头继续看切利尼的笔记:

宾杜里乔听从了教皇的命令,进入城市下方的死城,为波吉亚大宅的壁画寻找灵感和原型。但这里的地下墓穴埋葬的不是基督徒的圣骨,而是罗马衰亡时期异教徒的遗骸。

据说,宾杜里乔领着学徒和好奇的同行在地底寻古探幽:想象一下吧,火炬的光芒穿过恺撒时代砾石遍地的隧道,照进地下的石室和通道,居室和街道上随处可见罗马人的尸体,这些街巷被埋葬在地面杂草丛生的萧瑟城市下方,犹如被遗忘的动脉网络……想象一下吧,见识了地下城里以黑暗和腐烂的内脏为食的巨型老鼠和成群的蝙蝠以后,宾杜里乔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死者留下来的富有异教风情的画作,在那一刻,他该如何心潮澎湃。

这位不敬神灵的矮子艺术家将他领悟到的异教画面和设计融入了教皇波吉亚的建筑。在这位堕落教皇最私密的房间里,异教徒的画作几乎占据了每一处表面,无论是墙壁、拱顶还是天花板,甚至包括塔中高悬的那口据说是波吉亚家族护符的巨大铁钟。

直到今天,这批失落的画作仍被视为无知和怪诞的象征,因为罗马地底黑暗的罪恶洞穴才是它们的源泉。

阿特叔叔走到杜安身后俯身问道:“可以走了吗?”男孩吓得跳了起来,他勉强镇定心神,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挤出一个微笑。

“稍等一下。”

阿特叔叔在书架间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杜安迅速翻完了剩下的几本书。但他只找到了一条和大钟有关的信息,而且还是和那位名叫宾杜里乔的矮子壁画家脱不了干系:

七宗密室外的这间过厅连接着通往下方钟楼的上锁楼梯,虽然只有波吉亚家族的人有资格踏足此地,但壁画家将他在火炬光芒和滴水碎石中领悟的精髓尽数倾泻在了这里。七幅伟大的壁画成就了“圣人厅”的令名,在这间小小的过厅里,宾杜里乔用数百头公牛——有的专家甚至说有数千头——的轮廓填满了每一幅画、每一处拱顶、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立柱的所有空白。

宾杜里乔为什么会在密室的壁画中加入这么多公牛,这倒不算什么谜团。众所周知,公牛是波吉亚家族的徽章,长久以来,和善的公牛一直象征着教皇的势力。

但出现在七宗密室幽暗的过厅、洞室和秘密楼梯入口处的几乎无穷无尽的公牛绝不是徽章上的那些动物。

它们不是波吉亚家族高贵的象征,与仁慈和善更是扯不上任何关系。壁画中的大量公牛虽然经过了高度的抽象,但仍保留着鲜明的特征——它们是献给奥西里斯的祭品,这位埃及的神明统领着死者的国度。

杜安合上书,摘下眼镜。

“准备好了?”阿特叔叔问道。

杜安点点头。

“咱们今天去战争纪念大道那家麦当劳汽车餐厅试试,”叔叔兴致勃勃地提议,“他们的汉堡包很贵,四个就要1块钱,但味道很好。”

杜安点点头。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男孩跟着阿特叔叔离开地下室,走进阳光下。

三号营地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没有离开,没有远去,只是——停了下来。麦克、戴尔和劳伦斯蹲在低矮的入口旁等待,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树林里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只松鼠在小山坡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沿着那个方向再往前走就是戴尔家亨利叔叔的农场。偶尔还能听到查克·斯珀林那帮人的叫喊,但他们现在已经走远了,可能到了采石场南面。骷髅地墓园的乌鸦站在树梢嘎嘎地叫唤。但灌木丛外那个看不见的士兵所在的方位鸦雀无声。

戴尔缩回最开始的位置透过枝叶缝隙向外张望,但他什么都没看见。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匆匆踏过林间小道,树叶沙沙作响,三号营地东面的灌木开始剧烈摇晃,似乎有人正在强行闯入隧道。戴尔赶紧跳到入口旁边举起棍子,麦克在他对面摆出同样的姿势。劳伦斯猫腰躲在一旁,紧紧抓着手里的树枝。

树枝向上弯曲,树叶晃个不停,凯文·格鲁姆班彻爬进了绿草如茵的小圈子里。

戴尔和麦克交换了一个眼神,放下木棍吐出一口长气。

凯文咧嘴一笑:“你们这是干吗,准备一棍子把我敲晕?”

“我们以为来的是那帮家伙。”劳伦斯的表情有些悻悻,他最喜欢混战。

戴尔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只有他看见了外面那个人的靴子和绑腿。麦克和劳伦斯没准儿以为刚才的脚步声来自斯珀林的同党。

“就你一个人?”麦克猫腰望向隧道里面。

“当然就我一个,不然我怎么会回来?”

劳伦斯不满地瞪着大男孩:“你没告诉他们营地的位置吧?”

凯文不屑地看了戴尔的弟弟一眼,转头对着麦克说道:“他们说,只要我乖乖坦白营地的位置,他们就收我入伙。我没说。所以那个姓福斯纳的蠢货找了一根晾衣绳,把我的双手反绑起来,拖着我满地乱跑,就好像我成了他们的奴隶。”凯文举起胳膊,给伙伴们看手腕和小臂上勒出的红痕。

“那你是怎么跑掉的?”戴尔追问。

凯文又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牙。他挠挠刺猬似的平头,喉结上下滚动,看起来颇有几分自得:“他们追着你们朝这边跑的时候,因为拖着我,福斯纳有点赶不上大部队,所以那个蠢货把我绑在一棵树上,沿着小路爬到山坡上寻找同伙去了。我的手指还能活动,所以我靠在树干上解开了绳子。”

“你们先别动。”麦克低声叮嘱,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隧道钻了出去,灵活的身体没有碰到哪怕一根树枝。三个男孩默默地坐了几分钟,小凯不停揉着手腕,劳伦斯开始吃自己带来的奶味糖豆。戴尔提心吊胆地等着外面传来惊呼,或者扭打的声音——他坚信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没有离开。

但麦克很快就重新钻了进来:“周围没人。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从县6号公路那边传过来,斯珀林和迪格尔似乎打算回去了。”

“嗯。”凯文表示赞同,“他们也玩够了。有人提议回家,但戴辛格想把他们都留下来。福斯纳兄弟跟斯珀林同进退。”

麦克点点头。“戴辛格和麦康没走,大概是想埋伏起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抓起一根小树枝,在入口附近**的地面上画了一幅地图,“按照我对格里的了解,他会回到采石场附近设伏,那里有很多土块。要是我们从戴尔叔叔的农场或者吉卜赛小径的方向回来,那肯定躲不过他的视线。他和鲍勃很可能藏在这片高地上……”刚才他已经在地上画出了几条小路和采石场池塘的轮廓,现在他又在采石场西边添了一座土丘,“就是最高的山坡顶上凹下去的那一块,你们都记得吧?”

“几年前我们在那儿扎过营。”戴尔说。

劳伦斯摇了摇头:“我没印象。”

戴尔戳了他一下。“那时候你还太小,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外面过夜。”他重新望向麦克,“你接着说。”

凯文盯着地图皱起眉头:“但最后差不多还有50英尺的距离没有任何掩护,那边山顶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没错。”麦克丝毫没有气馁,“所以我们不能弄出一点动静。不过别忘了,山顶上他们那个小堡垒的观察口对着别的方向,只要不出声,我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他们的上风处。”

戴尔感觉自己一点点兴奋起来:“我们可以一边爬山一边捡土块。那里的弹药十分充足。”

凯文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要是在开阔地带被他们逮住,我们就死定了。我是说,那帮家伙爱扔石头。”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麦克说,“我们也可以用石头反击。”他环顾一圈:“谁愿意跟我一起?”

“我!”劳伦斯几乎吼了起来,他的脸上满是热切的期待。

“行。”戴尔还在研究地图,他简直不明白麦克怎么能在眨眼间就拿出这么个复杂的计划来。按照麦克画出的路线,从三号营地到那座小山的每一步都很隐蔽。戴尔在这片树林里厮混了好几年,但他从没想过墓园后面那条小沟还能拿来做掩护。“行,”他重复了一遍,“咱们这就出发。”

凯文耸耸肩:“只要别让他们再把我抓住就行。”

麦克笑着冲大家挥了挥拳,然后低头顺着隧道钻了出去。其余几个男孩尽量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孩子。”回家的路上,阿特叔叔说道。此时他们刚刚进入斯蓬河谷的漫长下坡。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在恒温恒湿的图书馆里待了这么久以后,6月的酷热变得格外难忍。尽管车载空调还在卖力地工作,阿特叔叔还是打开了车窗,外面的风一下子涌了进来。他瞥了杜安一眼:“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杜安有些犹豫。要是将前因后果全盘告诉阿特叔叔,感觉似乎不太妥当。可是为什么不呢?他只是想查一查老中心学校的背景信息而已。凯迪拉克轻快地掠过斯蓬河大桥,杜安望着桥下幽深的水面,河水蜿蜒流向北边低垂的树枝,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叔叔身上。为什么不呢?

杜安从报纸上的文章开始讲起。波吉亚钟的来龙去脉。还有他在图书馆里查到的切利尼的笔记。一口气讲完以后,他感到一阵古怪的疲惫和难堪,就像自我揭露了什么可耻的事情。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轻松多了。

阿特叔叔吹着口哨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他的蓝眼睛里满是专注,但这双眼睛现在看到的似乎不仅仅是眼前的哈德路。很快他们就开到了县6号公路北边的土路上,向右转弯的时候,阿特叔叔特地放慢了车速,所以他们没有听见小石子暴雨般敲打底盘的声音。“你觉得那口钟现在还挂在那里吗?”最后他终于开口问道,“还挂在学校里?”

阿特叔叔摇了摇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也从没听人说过。当然,我是战后才搬过来的,你妈才是正经的本地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这口钟真的那么出名,我无论如何都该听到点风声。”他们已经开到了县6号公路和朱比利学院路的交叉口,阿特叔叔踩下刹车。沿着石子铺成的朱比利学院路往东再走3英里就是他家,但他得先把杜安送回去。前方左侧,榆树和橡树掩映下的黑树酒馆清晰可见。虽然现在正午刚过,但酒馆门前已经停了几辆皮卡。还没看清老头子的车是不是也在其中,杜安就已转开了视线。

“听我说,孩子,”阿特叔叔说道,“我这就去镇上打听打听,问问那几个老伙计,再回家翻翻藏书室里的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你觉得怎么样?”

杜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有把握找到线索?”

阿特叔叔耸耸肩:“这玩意儿听起来不像真的,倒是更像传说。我对超自然的东西一直很有兴趣。我总想戳穿它们。所以我会查查参考资料,克劳利之类的东西。你看这样行吗?”

“太好了!”杜安由衷地回答。他感觉如释重负。

凯迪拉克翻过第一座小山之前,他转头瞥了一眼。老头子的车没停在黑树酒馆外面!没准儿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经过墓园的时候,杜安看见后栅栏旁停着几辆自行车:大概是戴尔他们留下来的,如果现在下车,他说不定还能在树林里找到他们。但杜安摇了摇头。今天耽搁了这么多时间,他得赶紧回家干活儿。

老头子在家,而且没有喝酒。他正在打理占地四分之三英亩的菜园,一张脸被灼热的阳光晒得通红,两只手都起了水泡,但他的心情很好。阿特叔叔留下来喝了瓶啤酒,杜安呷着皇冠可乐听兄弟俩互相戏谑。但阿特叔叔没有提起那口钟。

叔叔离开以后,杜安卷起法兰绒衬衣的袖子,和老头子一起拔起了地里的野草。他们默默地配合着干了一两个小时的活儿,然后回家冲了个凉,准备吃晚饭。老头子钻进餐厅继续摆弄他的新机器,杜安做了汉堡包和米饭,又煮了一壶咖啡。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聊了会儿政治。老头子描述了自己在前几次大选中为阿德莱·史蒂文森工作的经历。“我不了解肯尼迪,”他说,“当然,他获得了提名,但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些有钱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主教徒终于当上了总统,这也算是件好事,有助于打破这个国家的部分歧视。”他顺便给杜安讲了讲1928年阿尔弗雷德·E.史密斯竞选总统失败的事情。

杜安从书上读到过这件事,但他还是听得很专心,时不时赞同地点头。老头子能清醒地聊天儿,而不是醉醺醺地破口大骂某人,光是这就够让他高兴的了。

杜安望向窗外。时间刚过5点,天色还很明亮,但屋后的杨树投下的阴影已经遮住了窗户。整个下午杜安脑子里一直盘桓着一个问题,直到现在,他才故作轻松地随意问道:“你今晚会出去吗?”

老头子清理碗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蒸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顺势把它摘下来,撩起衣角擦了擦,仿佛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大概不出去吧,”最后他终于说道,“我得留在工作间里处理点事儿,再说我们还有一盘棋没下完,棋盘都快积灰了。”

杜安点点头:“那我赶紧去把杂活儿干完。”他一口喝光咖啡,把杯子放回台面上。拎着水桶走向谷仓的时候,他才准许自己咧开嘴微笑起来。

他们的突袭大获全胜。

虽然最后30英尺左右的路程颇有几分艰难,男孩们不得不趴在没有任何遮掩的山坡上爬了过去,如果这时候躲在堡垒里的麦康或者戴辛格正好回过头来,后果不堪设想,但麦克、小凯、劳伦斯和戴尔还是成功完成了任务,尽管劳伦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神经质的轻笑。直到他们爬上山顶,格里和鲍勃还紧盯着另一个方向,身边的土块堆了足足6英尺高。

麦克首先开火,他扔出的土块正中鲍勃·麦康的背心,恰好砸在腰带上方的位置。随后六个男孩开始了混战,他们一边拼命地朝对面扔土块,一边努力用手挡住自己的脸。没过多久,他们干脆在小山坡顶上扭成了一团。最先摔倒的是凯文、戴辛格和戴尔,三个男孩顺着30英尺高的斜坡骨碌碌滚了下去。凯文头一个站起来奔向平地上的堡垒和弹药库,但麦康扔出的土块阻碍了他的步伐,直到麦克从后面将矮个子和身扑倒,于是裹挟着尘雾滚下山坡的就变成了他们俩。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里,山顶的制高点多次易主,不断有人滚下山坡,又挣扎着爬回去重夺大权,这样的争斗通常伴随着冰雹般密集的土块。被赶下山坡的戴辛格和麦康已经退到了采石场的池塘边,只能远远地投掷土块;但为了争夺山坡之王的宝座,麦克这边也爆发了内讧,游戏立刻进入了各自为战的阶段。

戴尔的胸口被土块狠狠砸了一下,他不得不坐在地上喘了足足三分钟的粗气,周围的混战仍在继续,似乎谁也没有注意他的缺席。紧接着麦克在滚下山坡时撞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眉毛上划了一道口子;伤口不深,但流的血不少。戴辛格从山顶上探出头来观察,结果嘴巴挨了下狠的,他忙不迭地捂着嘴退向山脚,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骂骂咧咧。片刻之后,戴辛格终于发现自己的牙一颗都没少,于是他恍若无事地擦了擦下嘴唇再次发起冲锋,虽然他的下巴上还沾着泥巴和血迹。麦克投掷土块的时候,凯文正好从他身后经过,前队长的拳头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小凯的额头,两个人都愣住了,山顶上的其他孩子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反应。格鲁姆班彻灵机一动,把这个小小的意外当成了喜剧表演的大好舞台。只见他的眼睛慢慢发直,脚下踉跄着开始转圈。他转的圈子越来越小,直到左脚和右脚绊在一起,男孩终于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山坡上,双腿像尸体一样绷得笔直。其他孩子大笑起来,纷纷向他投掷土块以示赞赏。

在那个闪光的时刻,比他大的那些孩子全都你拉我扯地滚下了山坡,山顶上只剩下劳伦斯一个人。小男孩站在堡垒的土丘顶上,双臂挥过头顶兴奋地大喊:“我是山坡之王!”

短暂的沉寂之后,大团的泥巴从三个方向争先恐后地向他飞来,少说有六七块正中靶心。最后那一刻,劳伦斯及时扭开了脸,但他脏兮兮的衣服上又增添了不少灰土,飞舞的土块像机枪子弹般落在8岁男孩的背上和腿上,就连他的棒球帽都被砸得飞了出去。

“喂!”戴尔着急地挥手呼吁大家停火。劳伦斯已经被打得僵在了原地,戴尔知道,要是弟弟开始哭了,那说明他真的很疼。

劳伦斯的身体缓慢而优雅地转了半圈,密集的土块仍不断砸在他身上,扬起阵阵尘埃,最后小男孩终于向前倒了下去。

实际上他的动作不能算是倒下,倒更像是拼尽全力跃向前方,宛如一只垂死的天鹅。男孩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重重地砸在山坡上,然后他的腰身立即弹了起来,像极了死前的**。他的四肢狂乱地在空中挥舞,随后无力地垂了下去。男孩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滚下山坡,终于在池塘边缘的平地上停了下来,一条胳膊软绵绵地浸在水里。这一幕让其他孩子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

“哇哦。”凯文低声叹道。另外几个孩子大呼小叫地赶了过来。

劳伦斯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服和头发里的灰尘,郑重其事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男孩们开始竞相装死。他们轮流站在山顶接受土块的洗礼,一旦被击中,精彩的表演就此登场。他们玩了很长时间,直到下午的阳光渐渐失去了热度,暮气开始在林间弥漫。

毫无疑问,凯文的表演最具喜剧效果,虽然有些刻板。他就像个上了年纪的演员,只要中了弹就肯定倒下。而且顺着山坡往下滚的时候,他绝不会忘记按紧头顶的帽子。戴辛格和麦康特别擅长叫嚷,踉跄着死去的时候,他们总是呻吟叫骂,嘴里永远不会闲着。麦克倒地的动作扭曲而优雅,“死”后保持姿态的时间也最长,就连土块的二次洗礼也无法让他挪动分毫,除非他自己失去了兴趣。戴尔头一个尝试了俯面栽倒的死法,他的勇敢赢得了同伴的喝彩,可惜鼻子擦破了一块。

但谁也无法撼动劳伦斯的冠军地位。他最经典的谢幕表演是这样的:男孩踉跄着退后几步,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半分钟,另外五个人已经开始嘀咕他到底去了哪里,就在这时候,小男孩重新出现在山顶,但这一次,他没有继续向前跑,而是纵身跳下了山崖。戴尔倒抽一口凉气:看见弟弟跃向离地30英尺的半空,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他会死的。这是戴尔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接下来的第二个念头是,妈妈肯定会杀了我!

这里正好是池塘最浅的位置,深度还不到5英尺。戴尔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描绘弟弟头朝下埋在池底淤泥中淹死的画面,他手忙脚乱地脱掉上衣准备跳下去救人,可是一想到要给那个小浑蛋嘴对嘴做人工呼吸,他又忍不住觉得好笑。就在这时候,劳伦斯呼哧一声冒出水面,咧开龅牙,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次大家真的发出了由衷的喝彩。

小凯将这套动作命名为“死亡之跃”,每个人都得表演一回。轮到戴尔的时候,他临阵退缩了足足三次,最后让他跳下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大家都在下面看着呢!他别无选择。池塘看起来那么遥远。尽管六年级生的腿比三年级的劳伦斯长得多,他也必须助跑很长一段距离,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跃向前方,才有可能越过下方坚硬的湖岸。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劳伦斯做出了示范,戴尔绝不会尝试这么危险的游戏,其他大孩子也不会。试了三次以后,戴尔终于咬牙跳了出去,这样的勇气令他自己也惊叹不已。与此同时,他不由得隐隐开始佩服弟弟。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戴尔·斯图尔特的身体在空中飞行。现在他的位置依然和山顶齐平,离下方的伙伴们足足有25英尺。池塘看起来远得不可思议,池边的泥巴被太阳烤得发白。然后重力重新攫住了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正在坠落,戴尔的四肢开始胡乱挥舞,看起来就像在空中骑车一样,他当然能做到。但强烈的恐惧接踵而来,他怎么可能做得到?然后他真的做到了,坚硬的湖岸就在几英寸外,但绿幽幽的湖水暖暖地包围了他,没过他的身体,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孔;他屈腿蹬开湖底的水草,骤然间他又回到了阳光和空气之中。极致的喜悦让他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夸赞着他的勇敢。

最后一个上场的是凯文。大家等了足足十分钟,就看着他磨磨蹭蹭地测试风向,鞋带系了一遍又一遍,还把坡顶又堆高了一点,最后才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冲了出去。但他是所有人中跳得最远的。凯文双腿并紧,一头扎进离湖岸4英尺的水面,手指紧紧堵着自己的鼻孔。小凯也是唯一记得脱掉牛仔裤和T恤的孩子,下水的时候,他身上只穿了条紧身**和一双网球鞋。

凯文吐着泡泡露出水面,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伙伴们一边起哄,一边把他的牛仔裤、T恤和袜子都扔进了水里。他喃喃地用德语发了几句牢骚,差点儿没看见劳伦斯的第六次表演。这一次,小男孩在空中翻了个完整的筋斗。

直到大家都玩够了,他们才爬到岸上晾了一个小时。戴尔甚至真的睡着了,只是没过多久他就自己醒了过来。然后孩子们又在树林里玩起了捉迷藏。虽然大家的衣服差不多已经晾干了,但穿在身上还是显得皱巴巴的。麦克笑着问道:“谁跟我一边?”

最后劳伦斯和麦康跟他分到了一组。戴尔、格里和凯文给了他们五分钟时间藏身,按照童子军的办法,从一数到三百,然后才开始四处找寻。戴尔心里清楚得很,麦克和劳伦斯绝不会动用他们的秘密营地。

他们在树林和草地上互相追逐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想起来了就重新分一下组,偶尔暂停一会儿,用麦康带来的杯子喝水。水是从池塘里打来的,尽管池水绿幽幽的颜色让凯文有些犯怵。直到最后,玩得筋疲力尽的男孩们才沿着采石场南边的吉卜赛小径转了回来。

他们的自行车还停在墓园的后栅栏旁。通红的夕阳像个球一样挂在西边约翰逊老头的玉米地上方。厚重的空气中充盈着傍晚的薄雾、花粉、尘埃和湿气,但不知为何,随着地面的光线越来越昏暗,蔚蓝的天空反而显得格外辽远清澈。

“谁最后一个骑到黑树酒馆谁就是娘娘腔。”说完这句,格里·戴辛格第一个冲了出去,自行车飞快地驶向坡底朦胧的阴影,轮胎骨碌碌地碾过碎石公路深深的车辙。

其他男孩嚷嚷着追了上去,他们呼啸着冲下山坡,掠过坡底的阴影,任由凉爽的空气拂过自己的脸颊和平头,然后站起身来拼命踩着脚踏板,迎接前方的上坡。如果遇到从黑树酒馆那边开过来的汽车,男孩们只能让到车辙外侧更深的沟里,身上的衣服和**的膝盖难免会被飞溅的石子擦破,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奋力蹬着踏板,憋足了劲儿冲向最后20码的上坡,热闹的喊叫声暂时沉寂下来,男孩们喘着粗气骑上了酒馆车道旁的平地。

麦克夺得了冠军。他回头看了一眼,冲着伙伴们咧嘴笑笑,然后低下头继续骑向前面几百码外的朱比利学院路。

拐上西边通往榆树港的大路以后,男孩们开始放松下来。六辆自行车分成前后两排,劳伦斯第一个松开车把,双臂抱胸坐直身体,但他的脚还在继续蹬着踏板。紧接着六个男孩全都抱起了胳膊,自行车轻快地掠过公路两侧越长越高的玉米。

戴尔累了,他身上的十多处瘀青和拉伤的肌肉开始酸痛,四肢的擦痕火辣辣的,浸透了汗水的牛仔裤正在变得越来越硬,磨得皮肤微微发痒。他感觉口干舌燥,隐隐还有些头疼,肚子里也空空如也,自从十三个小时前吃过早饭以后,一整天他都没有正经吃过什么东西。但他的心情愉快极了。

自从放假以来,他便觉得周围的阴影越来越浓重,不安的梦境如影随形,可是今天,所有阴霾一扫而空,C.J.和步枪带来的恐惧也开始消散。麦克和伙伴们心照不宣地决定了放弃追查塔比和老中心学校,戴尔由衷地松了口气。

这才像是真正的夏天。

自行车离开砾石公路拐上第一大道逐渐冷却但依然柔软的柏油路面,六个男孩这才重新握住车把。戴尔远远望见了路口处麦克家门口那排大树,隔着城市公园宽阔的球场,他甚至瞥见了自家后院的一角。

麦康和戴辛格跟大家挥了挥手,急急忙忙地骑着车跑了。戴尔、小凯、麦克和劳伦斯慢吞吞地滑过最后50码的开阔路段,驶入榆树港外围第一排高大的老树浓密的树荫下。

兄弟俩挥别了麦克,轻松地沿着德宝街骑向回家的方向,戴尔觉得十分快活。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样子。未来的每一天都洒满阳光。

戴尔从来没有错得这么离谱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