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场

丽兹酒店套房

十月九日,星期五,晚上九点

哲瑞·雷恩先生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主人的面庞。德威特站在一群朋友中间,面带微笑,侃侃而谈,对善意的嘲弄做出妙语连珠的反驳。

哲瑞·雷恩先生内心洋溢着温暖的满足感,就像一个不断探索、终于达成了追寻目标的科学家。约翰·德威特成了人类性格研究中颇具挑战性的对象,不到六小时,他就从顽固地藏在自己盔甲下的人变成了全无忧愁的人——一个活力四射、聪明睿智的伙伴,一位和蔼可亲的宴会主人。陪审团团长——一个喘着粗气的老人,晃动着瘦削的下巴,咬着牙齿宣告德威特当庭获释——“无罪”二字仿佛咒语,刚一出口,本来要将德威特关住的牢门就打开了。从那一瞬开始,德威特就挺起了单薄的胸膛,脱下了沉默的盔甲。

一个性情孤僻的人?今晚不是!因为今晚注定会有祝贺声、欢笑声、碰杯声,庆祝无罪释放的宴会已经开始……

这群人聚集在丽兹酒店的一间私人套房里。一个房间内有一张长桌,上面摆满餐具、高脚玻璃酒杯和鲜花。珍妮·德威特站在桌旁,容光焕发,面色红润;身材高大的克里斯托弗·洛德和富兰克林·埃亨站在矮小的朋友德威特身边;路易斯·因佩里亚莱依旧打扮得一丝不苟;此外还有莱曼、布鲁克斯,以及独自待在一旁的哲瑞·雷恩。

德威特低声说了句“抱歉,失陪一下”,就溜出了谈笑的人群。在一个角落里,德威特与雷恩碰了面。德威特警觉而谦逊,雷恩则亲切而暧昧。

“雷恩先生,我还没找到机会……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我的衷心感激。”

雷恩轻笑一声:“我明白,就连莱曼这样老练的律师也无法抗拒冲动的轻率行为。”

“您不坐吗?……是的,弗雷德里克·莱曼告诉过我,雷恩先生。莱曼说他不能接受祝贺,因为那理应属于您。您……您基于一系列事实所做的推理太精彩了,雷恩先生。精彩绝伦!”德威特眨了眨目光敏锐的眼睛。

“但那再明显不过了。”

“没那么明显,先生。”德威特高兴地叹了口气,“您不知道您能来我有多么荣幸。我知道您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不错,”雷恩笑着说,“但这毕竟不重要,德威特先生。你看,我来了……不过,我之所以来这里,恐怕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场聚会大快人心,也不是因为你的热情邀请让我无法拒绝。”

德威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转眼就消失了。

“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认为你也许有什么事——”雷恩的声音变得不像往常那样坚定了,“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德威特没有马上回答。他环顾四周,陶醉在欢声笑语中,陶醉在女儿柔美的倩影中,陶醉在房间另一头埃亨轻轻的笑声中。一个身穿晚礼服的侍从正在打开宴会厅的推拉门。

德威特转过身,慢慢抬起手,放在眼睛上。他按住眼皮,保持着思考和盘算的姿态:“我……呃,先生,您真是不可思议。”他睁开眼,直视着老演员那张严肃的脸,“我已决定信任您,雷恩先生。是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声如洪钟道,“我有……真的……我有事要告诉您。”

“是吗?”

“但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证券经纪人坚定地摇摇头,“现在不行。这是一个冗长而龌龊的故事,我不想毁了您今晚的兴致——也不想毁了我自己的。”他灰白的双手抽搐了一下:“今晚——呃,对我来说,今晚有点特别。我逃过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珍妮——我的女儿……”

雷恩缓缓点头。他确信,在德威特迷离的眼睛后面有一个幻象,不是珍妮·德威特,而是弗恩·德威特。德威特也许很悲伤吧——德威特的妻子不在场,而根据了解到的事实,雷恩断定德威特仍然以他平静无声且毫无怨言的方式,爱着那个曾经背叛他的女人。

德威特慢慢起身:“先生,您今晚和其他人一起来我郊区的家,好吗?我们都要到我在西恩格尔伍德的住处去——我在那里安排了一场小小的庆祝活动——如果您不介意在那里过周末的话,我就会为您做进一步安排,让您过得舒适愉快。只住一晚上当然不行……布鲁克斯本来就要留下来过夜,我们已经准备了**用品;您如果也来的话,我们再准备一套就好……”他换上另一种腔调补充道:“明天上午我们可以单独待在一起,然后我就会告诉您——您凭神奇的直觉已经猜到,希望我今晚告诉您的那些事。”

雷恩站起来,把手轻轻地放在那个矮小男人的肩膀上:“我完全理解。暂时忘掉一切——直到明天早上。”

“明天早上总会来临的,不是吗?”德威特喃喃道。他们上前加入众人中。雷恩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陈词滥调……他突然对这一切都厌烦起来。他对大家保持着微笑。当穿着晚礼服的侍者请大家进入宴会厅的时候,他脑中忽然亮起一个光点,他发现自己在想:“‘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这个光点闪烁着,颤抖着,在他脑中清晰地震动起来,“‘……到死亡的土壤中去……’[1]”他叹了口气,发现莱曼挽着他的胳膊,于是他笑了笑,跟随其他人步入宴会厅。

* * *

宴会上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埃亨很不好意思地特别点了盘水煮蔬菜,但他已经喝了一些托考伊白葡萄酒,正在向因佩里亚莱先生讲述一场激烈的象棋比赛的细节。后者显然心不在焉,更喜欢向桌对面的珍妮·德威特嘀咕精心挑选的俏皮话。莱昂内尔·布鲁克斯随着轻快柔和的曲调晃动着金发脑袋,那是角落里藏在棕榈树后面的管弦乐队演奏的。克里斯托弗·洛德讨论着哈佛大学橄榄球队的前途,一只眼睛斜看着身边的珍妮。德威特静静地坐着,但嗡嗡的谈话声、小提琴伴奏的歌声、房间本身、餐桌和食物都让他乐在其中。哲瑞·雷恩观察着他,一直盯着他看。当喝得满脸通红的莱曼要雷恩发言时,雷恩只是开了个玩笑应付过去。

喝完一小杯浓咖啡,抽过香烟之后,莱曼突然站起来,拍着手叫大家安静,然后他举起酒杯。

“一般来说,”他开口道,“我鄙视敬酒的习俗。这是女人穿衬裙,男人常去戏院捧女演员场的混乱时代遗留下来的古老仪式。但今晚有一个绝佳的敬酒理由——为一个人的重获自由举杯庆贺。”他低头朝德威特咧嘴一笑:“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约翰·德威特。”

众人纷纷干杯。德威特挣扎着站起来:“我——”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哲瑞·雷恩微微一笑,但感觉越发恶心了。“和弗雷德一样,我是一个害羞的人。”众人无缘无故地笑了。“但我要向你们介绍我们中的一个人,数十年来,他一直是成千上万知识精英的偶像,曾经面对数不胜数的观众,但我认为,他也是我们当中最害羞的一位——哲瑞·雷恩先生!”

众人再次干杯。雷恩又微微一笑,但他其实希望自己能远离人群。他没有站起来,只是用他那激动人心的男中音说:“对那些能轻松完成这些壮举的人,我无比钦佩。舞台可以让人学会镇定,但我从来没有掌握在眼前这种事上保持完全镇定的艺术……”

“给我们说几句话,雷恩先生!”埃亨喊道。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他站起来,眼里闪烁着厌倦的神色,“我想我应该发表一篇布道词。但既然我的营生手段不是牧师的小册子,而是演员的剧本,我的布道就必须用戏剧语言来表达。”他直接转向沉默而警觉地坐在他身边的德威特,说道:“德威特先生,你刚刚经历了情绪丰富的人可能经历的最痛苦的考验,坐在被告席上,忍受着无尽岁月的折磨,等待着生死判决。而囿于人类的本性,这样的判决往往会犯错——这样的漫长等待,正是人类社会最阴险的惩罚。你能不损尊严地忍受这无尽的苦难,值得最高的赞美。我想起法国政论家西耶斯被问到在恐怖统治时代做了什么时,他那句半幽默半悲壮的话,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活下来了。’这样的话,没有勇气和信念的人是说不出来的。”老演员深吸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群人。“没有什么美德比坚韧不拔的勇气更伟大。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同时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所有人都纹丝不动,德威特更是宛如一尊石像。他似乎感到雷恩隽永深刻的话语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他似乎觉得,这些话完全是对他一个人说的,只对他一个人有意义,只给他一个人带来慰藉。

哲瑞·雷恩猛然扭头,说道:“我说话总喜欢引用古人的至理名言,这会给这场愉快的聚会带来阴郁的气氛。不过,既然你们坚持让我说话,就请多多包涵吧。”他的声音轻快有力,“在《理查三世》这部尚未得到充分赞誉的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有一段对黑暗灵魂美好一面的评论。在我看来,其洞察力令人惊讶。”他慢慢瞥了眼德威特低垂的脑袋。“德威特先生,”他说,“幸运的是,你过去几周的经历已经消除了你的谋杀嫌疑。然而,这并没有澄清一个更大的问题,因为在我们周围的某个地方,在迷雾中潜伏着一个凶手,他已经把两个人送进了地狱——我希望他们进的是天堂。我们中有多少人反思过这个凶手的性格和灵魂的构造?这么说或许有点俗套,但凶手也有灵魂。如果我们相信我们的精神向导[2]的话,凶手的灵魂也是永远不灭的。我们中太多的人认为,凶手是毫无人性的怪物,却没有想到,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情感弱点,只要轻轻一碰,都可能让我们堕落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沉默使气氛变得浓厚而沉重。雷恩平静地接着说:“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莎士比亚是如何观察他笔下最有趣的戏剧角色之一的,也就是那位畸形、嗜血的理查三世。如果世上有吃人魔鬼的话,这位国王一定就是。然而,这位洞察一切的伟大剧作家观察到的是什么?用理查三世自己尖刻的话来说……”

突然间,雷恩的动作、表情和声音都变了。此举进行得如此巧妙,如此出人意料,以至于所有人都以近乎恐惧的眼神注视着他。狡诈、尖刻、恶毒和长年的极度失望,用阴险的线条和阴影遮蔽了那张和善的面庞。哲瑞·雷恩先生被一种全新的可怕人格完全吞噬。他嚅动的嘴唇慢慢张开,哽咽的声音从黄金般宝贵的嗓子里流出来:“‘再给我一匹马!把我的伤口包扎好!饶恕我,耶稣!’”那痛苦的声音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变成可怜的咆哮,但马上就平静下去,不再激动,不再绝望,变得几不可闻,“‘且慢!莫非是场梦’”。众人被深深吸引,陶醉其中。那声音继续往下说,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又异常清晰:“‘呵,良心是个懦夫,你惊扰得我好苦!蓝色的微光。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寒冷的汗珠挂在我皮肉上发抖。怎么!我难道会怕我自己吗?旁边并无别人哪:理查爱理查;那就是说,我就是我。这儿有凶手在吗?没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怎么!逃避我自己的手吗?大有道理,否则我要对自己报复。怎么!自己报复自己吗?呀!我爱我自己。有什么可爱的?为了我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吗?呵!没有。呀!我其实恨我自己,因为我自己干下了可恨的罪行。我是个罪犯。不对,我在乱说了;我不是个罪犯。蠢东西,你自己还该讲自己好呀;蠢材,不要自以为是啦……’”

那凌乱的声音越来越接近粗俗的咒骂,但说着说着突然又高亢起来,发出悲壮的呐喊,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这颗良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提出了不同的申诉,每一项申诉都指控我是个罪犯。犯的是伪誓罪,伪誓罪,罪大恶极;谋杀罪,残酷的谋杀罪,罪无可恕;种种罪行,大大小小,拥上公堂来,齐声嚷道:“有罪!有罪!”我只有绝望了。天下无人爱怜我了;我即便死去,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同情我;当然,我自己都找不出一点值得我自己怜惜的东西,何况旁人呢?’[3]”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