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发生了几件事情。

我跑了三趟日落公园,两趟是我单独去的,第三趟TJ陪着我。一天下午我心烦意乱,打他的寻呼机,几乎立刻接到了他的回电。我们在时报广场地铁站碰头,一起乘地铁去布鲁克林。我们在一家熟食店吃午饭,在那家古巴小馆子喝拿铁,然后走了好一会儿。我们一直在聊天,尽管我对他依然没什么了解,他却知道了我的一些事情——只要他真的在听我说话。

等回城的地铁时,他说:“喂,今天你不用给我钱,因为咱们什么都没干。”

“你的时间总该值点儿什么的。”

“那得做事才行,但我今天一直在闲逛。哥们儿,我从小到大这么做都是免费的。”

另一个晚上,我正要出门去参加戒酒会的活动,却接到了“丹尼男孩”的电话,于是火速赶往科罗纳的一家意大利餐馆,有三个小痞子在那儿活动,他们最近变成了散财童子。他们是绑匪的可能性不大,因为科罗纳在皇后区北部,离日落公园足有几光年,但我还是去了。我坐在吧台前喝圣培露矿泉水,等那三个穿丝绸礼服的家伙来撒钱。

电视开着,十点钟的第5频道新闻说警方刚刚逮捕了三名男性,他们不久前抢劫了四十七街的一家钻石店,还用枪托打伤了店员。酒保说:“哎,你说巧不巧!这帮浑球儿连着来我们这儿玩了三个晚上,花钱好像怎么花都不嫌快。我就觉得他们的钱来路不正。”

“他们用传统的老办法挣钱,”我旁边的男人说,“盗抢。”

我离谢亚球场只有几个街区远,然而离大都会球队还有几百英里远,那天下午他们在瑞格利球场以一两分之差输给了芝加哥小熊球队。洋基队在主场迎战印第安人队。我走到地铁站,上车回家。

另一天我接到德鲁·卡普兰的电话,他说凯利和布鲁克林凶杀科的伙计要帕姆跑一趟华盛顿,去匡提科拜访联邦调查局总部的暴力犯罪分析科。我问她哪天去。

“她不去。”他说。

“她拒绝了?”

“在她律师的建议下。”

“我不确定,”我说,“联邦调查局最强的向来是公关科,但据说他们给连环杀人狂做侧写的部门也很厉害。我认为她应该去。”

“嗯,”他说,“可惜你不是她的律师。亲爱的朋友,我的职责是保障她的利益。再说,大山反正会来穆罕默德这里[1],他们明天派人来见帕姆。”

“结束后让我知道一下情况,”我说,“只要不和你委托人的利益相抵触就行。”

他大笑:“别挖苦我,马特。她为什么非要大老远地跑一趟华盛顿?让他来这儿好了。”

见过侧写师之后,他打电话给我,说侧写师对这次会面不以为意。“他似乎有点儿漫不经心,”德鲁说,“就好像两死一残还不值得他花时间。我猜凶手杀的人越多,他们就越有事可做。”

“有道理。”

“是啊,但对后面的受害者来说就没什么安慰性了。他们恐怕更希望警方能尽早抓住罪犯,而不是让他为调查局的数据库加料。他告诉凯利说他们为西海岸的一个变态做了一份非常详尽的侧写。他们敢确定那家伙小时候集邮,知道他做第一个文身是几岁,但他们还是没抓住那个该死的家伙。我记得他说受害者目前已经达到四十二名,还有另外四个人很可能也死在他手上。”

“我明白雷和他的朋友为什么是小角色了。”

“而且他对犯罪频率也没什么兴趣。他说连环杀人狂的活动通常更加频繁,也就是说他们不会隔几个月才犯一次罪。他说要么是他们还没磨合好,要么他们只是偶尔来纽约,大多数时候在其他地方作案。”

“不可能,”我说,“他们太熟悉这座城市了,不可能是外地人。”

“为什么这么说?”

“嗯?”

“你怎么知道他们很熟悉这座城市?”

因为他们差遣库利兄弟跑遍了布鲁克林,但我不能这么说。“他们把两座外区公墓当作弃尸地点,”我说,“还有森林公园。你说哪个外地佬会在莱克星敦大道掳走一个姑娘,然后把尸体扔在皇后区?”

“任何人都有可能这么做,”他说,“假如他掳走的姑娘不是他想要的。让我想一想他还说了什么。他说他们很可能三十岁出头,小时候很可能受过虐待。他说了很多泛泛之谈,但他提到的一点让我浑身发冷。”

“什么?”

“这个人在分析科待了二十年,自从科室组建就加入了。他很快就要退休了,他说他非常高兴。”

“因为他耗尽热情了?”

“没这么简单。他说这类案件的数量一直在以可怕的速度递增。从增长曲线目前的形状来看,他们认为这类案件会在眼下到世纪末之间的某个时候达到峰值。他管这个叫‘运动杀人’,说按照他们的看法,它即将成为风靡九十年代的休闲活动。”

我刚开始参加的时候,他们并不这么做,但戒酒会活动近来经常会邀请戒酒还不到九十天的新人上台,先做自我介绍,然后报告天数。大多数时候,这样的宣告会引来全场鼓掌。但圣保罗教堂的活动不会这么做,因为曾经有个会员连续两个月每晚都来,每次开场前都会说一遍:“我叫凯文,我有酒瘾,我已经戒酒一天了。昨晚我喝了酒,但今天我没喝!”人们受够了为这种声明鼓掌,因此下一次组织会议的时候我们在激烈讨论后投票,决定取消鼓掌这个环节。要是有人说:“我叫艾尔,我戒酒十一天了。”我们会说:“你好,艾尔。”

我从布鲁克林高地走到湾脊区找凯南·库利要钱的那天是星期三。星期四晚上八点半的那场活动中,后排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叫彼得,我有酒瘾和毒瘾,我戒掉两天了。”

“你好,彼得。”大家齐声说。

我原打算在中间休息的时候找他聊一聊,却被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拖住了,等我转身去找他时,他已经走了。散场后我从旅馆打给他,他不接电话。我打到他弟弟家。

“彼得在戒酒,”我说,“至少一小时前是在戒酒。我在戒酒会上见到了他。”

“今天早些时候我找到了他。他说我给他的钱大部分都在,那辆凯美瑞也没出事。我说我在乎的不是钱和车,而是他,他说他挺好。你觉得他看上去怎么样?”

“我没看见他,只是听见他发言了。等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打给你只是想说一声他还活着。”

他说谢谢。两天后的晚上,凯南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楼下的大堂里。“我的车违章停在门口,”他说,“你吃过饭了吗?下楼吧,我在外面等你。”

我坐进车里,他说:“你比我熟悉曼哈顿。想去哪儿?选个地方吧。”

我们去了第九大道的巴黎花园餐厅。布莱斯唤着我的名字打了招呼,给我们安排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盖瑞在吧台像演电影似的挥了挥手。凯南要了一杯红酒,我要了矿泉水。

“地方不错。”他说。

点完菜,他说:“我不知道,哥们儿,我没有理由要进城。我只是在开车乱转,却想不到能去哪儿。我以前经常这么做,只是开车乱转,为汽油短缺和空气污染贡献一份力量。你这么做过吗?哦,你不行,你没车。要是周末想出城玩玩,你会怎么做呢?”

“租车呗。”

“哦,对,”他说,“我怎么没想到。你经常出城吗?”

“天气好的时候算是经常吧。我女朋友和我喜欢去州北,或者去宾夕法尼亚。”

“哦,你有女朋友?我一直想问来着。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不算太久。”

“她是做什么的?不介意我问一下吧。”

“研究艺术史的。”

“非常好,”他说,“肯定很有趣。”

“她似乎觉得很有趣。”

“我是说她肯定很有趣。一个有趣的人。”

“非常。”我说。

今晚他的气色好了一些,头发理过,脸也刮干净了,但依然带着某种疲惫感,而焦躁的情绪在底下涌动。

他说:“我一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在家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都快把自己逼疯了。我老婆死了,我哥哥天晓得在干什么,我的生意要完蛋了,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的生意怎么了?”

“也许没事,也许会出大事。前几天去欧洲的时候,我安排了一笔交易。下周应该有一批货到岸。”

“也许你不该告诉我的。”

“你试过掺鸦片的大麻膏吗?不过既然你只酗酒,那就应该没试过。”

“没试过。”

“我这次进的就是这东西。在土耳其东部种植,通过塞浦路斯运往美国,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问题出在哪儿呢?”

“问题出在我应该放弃这笔交易的。参与者里有几个人,我找不到理由信任他们,而我之所以会加入,是因为全世界最糟糕的理由——因为我必须找点儿事做做。”

我说:“我为你工作仅限于调查你妻子的案件,为此我可以无视你的谋生方式,甚至愿意为你违反几条法律。但一旦牵涉到你的那个行当,我就不能为你工作或帮你做事了。”

“彼得说为我工作会导致他开戒。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影响因素吗?”

“不是。”

“只是因为你绝对不会碰这个行当。”

“对,应该是这样。”

他思考片刻,然后点点头。“我能理解,”他说,“我尊重你的立场。但另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帮我,因为假如有你援助,我就能放手大干了。另外,这一行非常挣钱。你知道的。”

“当然。”

“但也很肮脏,对吧?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是个肮脏的行当。”

“那就脱身吧。”

“我正在考虑。我没打算要一辈子做这一行。我每次都对自己说再干几年,再做几单,再往海外账户里存几笔。熟悉的故事,对吧?”

“到时候你去干什么呢?”

“卖别的东西呗。”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次去欧洲我认识了一个人,和我一样,也是黎巴嫩裔,我在巴黎和他还有他老婆做伴。‘凯南啊,’他说,‘你必须从这个行当脱身,它会杀死你的灵魂。’他希望我去当他的合伙人。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他是军火商,老天在上,他卖武器。‘哥们儿,’我说,‘我的客户买了货只会去杀自己。你的客户会去杀别人。’‘不一样的,’他坚持说,‘和我做生意的都是好人,有地位的人。’然后他给我列举他认识的重要人物,比如中央情报局、其他国家的秘密情报组织。所以说不定我会退出毒品生意,去当一个了不起的军火商。你难道更喜欢这样?”

“你难道只有这一个选择?”

“你说真的?不,当然不是。我可以买卖任何东西。我说不准,我老爸说到腓尼基人的经商天赋时也许有点儿夸张,但我们的族人确实是遍布全世界的商人。我从大学退学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旅行。我去探望亲戚。地球上每个角落都能见到黎巴嫩人,我在尤卡坦有姨妈和姨父,中美洲和南美洲到处都有我的表兄弟。我去非洲,一个名叫多哥的国家有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在我去那儿之前,我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国家。多哥的首都叫洛美,我家亲戚在那儿做外币兑换的黑市生意。他们在洛美市中心租了个办公室套间。大堂里没有牌子,你必须爬楼梯才能找到他们。但他们的生意倒是做得正大光明,从早到晚都有人带着想要兑换的外币进进出出,美元、英镑、法郎,还有旅行支票。黄金,他们也买卖黄金,称重估值。

“办公室里有一张长桌,从早到晚都有钱在桌上换手。我不敢相信他们每天要经手多少钱。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从没见过大量现金,那会儿却看见了堆积如山的钱。你要明白,他们每笔交易只抽一两个点,但交易量巨大。

“他们住在城市边缘一座有围墙的庄园里。地方必须足够宽敞,否则住不下那么多仆人。我是个从卑尔根街来的小子,从小到大和我哥哥住一个房间,而我的这些亲戚,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至少五个仆人,孩子也不例外。一点儿也不夸张。刚开始我很不自在,我觉得这太浪费了,但他们向我解释了原因。富人有义务多雇用人,创造职位就是在帮助他人。

“‘留下吧。’他们对我说,想拉我入伙。要是我不喜欢多哥,他们的姻亲在马里做同样的生意。‘但多哥更舒服。’他说。”

“你现在还能去吗?”

“换个国家开始新生活,那是你二十岁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

“你多大了,三十二岁?”

“三十三岁。对于入门级的工作来说老了点儿。”

“你不一定要从收发室做起嘛。”

他耸耸肩。“说来有趣,弗朗辛和我也讨论过。她不能接受,因为她害怕黑人。想到要去一个黑人国家,成为那儿屈指可数的白人之一,她就心惊胆战。她说,万一他们决定接管呢?我说,亲爱的,有什么好接管的?本来就是他们的国家,他们已经是主人了。但她在这个话题上不是很讲道理。”他的声音变得冷厉,“可你看看是谁把她拖上了那辆货车,看看是谁杀害了她。白人。你一辈子害怕一样东西,却被另一样东西摸上来要了性命。她不复存在了。我甚至没看见尸体,我见到的是残缺的尸块。我半夜去我表哥的兽医诊所,把尸块烧成骨灰。她消失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个黑窟窿,我不知道该怎么填补。”

“他们说时间能抚平伤痕。”我说。

“拿我的时间去填窟窿好了。我的时间多得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我从早到晚一个人坐在家里,都开始自言自语了,而且嗓门儿还挺大。”

“身边曾经有伴儿的人确实会这么做。你会克服的。”

“不克服又能如何呢?就算我自言自语,又有谁会听见呢,对吧?”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还有性,”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有性欲,你明白吗?我还年轻,这是天性。”

“刚才你还说你太老了,没法去非洲开始新生活。”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有性欲,我不但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而且觉得不该拥有它。无论我是不是真的和其他女人上床,光是这么想,我就觉得不忠了。再说,就算我想和女人上床,又能去找谁呢?我该怎么办,在酒吧里用甜言蜜语勾搭女人?去按摩店,花钱找个对眼的韩国妞帮我解决?去约会,带女人看电影,和她探讨人生?我想象自己这么做,但发现我宁可待在家里**,可我连手枪都不会打,因为甚至**都让我觉得不忠。”他突然泄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对不起,”他尴尬地说,“我不想对你说这种话的。我根本没打算要说这些。我都不知道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回到旅馆,打电话给我“研究艺术史”的女朋友。那天晚上她去上课了,还没有回来。我在答录机上留言,但不确定她会不会打给我。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们过得很不愉快。晚饭后我们租了一部电影,她想看,但我不想看,也许我因此有点儿生气,我也不确定。总之不管为什么,我和她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电影结束后,她说了句带点儿颜色的评语,而我说她说话该注意点儿,别那么像是出来卖的。换作平时,这种话是可以被接受的打趣,但我的语气听上去很认真,而她用同样刺人的话还击。

我道歉了,她也道歉了,我们都同意翻过这一篇了,但感觉起来就是另一码事了。到了睡觉时间,我们在城区两头各自上床。第二天打电话的时候,我们没提昨晚的事情,而且一直到现在也没提过,然而每次我们交谈,它就会沉甸甸地横在我们之间,甚至不说话的时候也一样。

十一点半左右,她打给我。“我刚进门,”她说,“我们几个同学下课后去喝了一杯。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我说。我们聊了几分钟,然后我问我这会儿过去是不是太晚了。

“我的天,”她说,“我也很想见到你。”

“但时间太晚了。”

“我看是的。我累坏了,只想冲个澡就睡觉。没问题吧,亲爱的?”

“当然。”

“明天再聊?”

“嗯。睡个好觉。”

我挂断电话,对着空****的房间说“我爱你”,听见这三个字在墙壁之间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能熟练地把这三个字从言谈中剔除出去,此刻听着自己说这句话,我不禁怀疑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感觉到了一些情绪,但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我冲了个澡,擦干身体,对着浴室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打量我的脸,然后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情绪。

戒酒会每晚都有两场午夜活动。离我比较近的一场在西四十六街,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刚好开始。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找位置坐下,几分钟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叫彼得,我有酒瘾和毒瘾。”很好,我心想。“我戒掉一天了。”他说。

这就不太好了。星期二他戒掉了两天,今天他只戒掉了一天。我想到戒酒戒毒的困难程度,那就像你想爬上救生艇,却怎么也找不到能抓住的地方。然后我就不再去想彼得·库利了,因为我来这儿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他。

我认真地听着主讲者的发言,但我没法告诉你我究竟听见了什么。台上的人说完了,公开讨论环节开始,我立刻举起手。我得到发言机会,于是说:“我叫马特,我有酒瘾。我戒酒好几年了,自从入会以来,我已经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有时候我会忘记我依然过得一塌糊涂。我和女朋友的关系正在经历困难期,而直到没多久以前,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在我来这儿之前,我觉得坐立不安,不得不冲了五分钟的淋浴,熄灭我内心的情绪。然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是恐惧,是我在害怕。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感觉要是我放开头脑,会发现我害怕这世上的所有事物。我害怕长期关系,也害怕结束关系。我害怕某天醒来照镜子,会看见一个老人盯着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会一个人死在住处,直到臭味飘出去才会被人发现。

“于是我穿好衣服来到这儿,因为我不想喝酒,也不想有这样的感觉。另外,尽管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明白像这样乱说一通为什么有助于保持清醒,但确实有帮助。谢谢各位。”

我猜我听上去多半像个情绪不稳定的绝望中年人,但参加活动会让你学会不在乎自己听上去像什么,因此我也不在乎。在那个房间里你确实很容易掏心掏肺,因为除了彼得·库利,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而既然他才清醒了第一天,这会儿很可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听不完,更别说在五分钟后还能不能记得了。

不过,也许我听上去并没有那么糟糕。活动结束时,全体起立,齐声念诵静心祷文,然后前面两排的一个男人过来问我要电话号码。我给了他一张名片。“我经常外出,”我说,“但你可以留言。”

我们聊了一分钟,然后我去找彼得·库利,但他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在活动结束前离开的,还是一结束就溜掉了,但反正就是走掉了。

直觉告诉我他不想见到我,而我可以理解。我记得自己刚开始戒酒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坚持清醒几天,然后开戒,然后周而复始。他还有一个不利因素,那就是羞耻感,因为他戒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然后再次失去控制。各种事情加在一起,他很可能要努力一段时间才能找回自尊。

但另一方面,至少他此刻是清醒的。尽管他只戒了一天,然而从某个角度来看,你能拥有的永远只是一天的清醒。

星期六下午,电视转播的体育比赛看到一半,我打电话给电话公司的接线员,说我弄丢了启动和解除呼叫转移的说明书。我想象她检查记录,发现我从没订购过这项服务,于是打电话报警,巡逻车立刻包围了我入住的旅馆。“放下电话,斯卡德,举起手,出来!”

还没等我想象完,她就播放起了一段录音,电脑合成的人声向我解释我该怎么做。它说得太快,我来不及记录,于是我又打了一次电话,重复这个流程。

出门去伊莱恩家之前,我按照提示一步步设置,把打给我的电话自动转接到她的线路上。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设置的时候我谈不上有多大的信心。

她买了曼哈顿戏剧俱乐部的票,看的是一场晦涩而忧郁的话剧,作者是某个南斯拉夫人。我猜翻译大概损伤了一些寓意,然而台上演绎的剧情依然发人深省,拽着我走进了心灵深处的黑暗通道,但就是不肯开灯。

整出戏都没有安排休息时间,因此它造成的苦难更是雪上加霜,从头到尾就是一种折磨,九点三刻散场的时候,我们连一秒钟都不想多待了。演员谢幕,场内亮灯,观众蹒跚离开,就像一群僵尸。

“真是良药苦口。”我说。

“也可能是毒药。对不起,最近我选东西的眼光特别好,对吧?上次是你讨厌的那部电影,这次是这出戏。”

“我不讨厌这出戏,”我说,“我只是觉得我和它打了十个回合,脸上挨了好几记重拳。”

“你觉得它到底想传递什么信息?”

“也许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才能说清楚。至于想传递的信息?我不确定。大概是说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吧。”

“这还需要看话剧吗?”她说,“翻开报纸就知道了。”

“啊,”我说,“也许在南斯拉夫不一样呢。”

我们在剧院附近吃晚饭,话剧的气氛压迫着我们。吃到一半,我说:“我有话想说。我想为那天晚上的事情道歉。”

“已经过去了,亲爱的。”

“我不确定有没有过去。我最近情绪不太对劲,部分是因为这个案子。我们有过一些突破,感觉像是取得了进展,但现在又完全卡住了,我自己也觉得进退不得。但我不希望它影响到我们。你对我非常重要,我们的关系对我非常重要。”

“对我也一样。”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尽管话剧的气氛没那么容易消散。吃过饭,我们去她家,我上厕所的时候,她去查看答录机。等我出来,她好奇地看着我。

她说:“沃尔特是谁?”

“沃尔特?”

“他说打电话就是想打个招呼,没什么重要的,想告诉你他还活着,回头也许会再打给你。”

“哦,”我说,“前天夜里戒酒会上认识的一个人。他才戒酒不久。”

“你把我的号码留给他了?”

“没有,”我说,“我为什么要留你的号码?”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哦,”我忽然明白了,“哈,看来设置好了。”

“什么设置好了?”

“呼叫转移。我告诉过你,K兄弟他们折腾电话公司的时候帮我订了呼叫转移服务。今天下午我启用了。”

“所以你的电话会转到这儿来?”

“没错。我不怎么相信真能成功的,但显然我设置好了。怎么了?”

“没什么。”

“你确定?”

“当然。你想听一听留言吗?我可以再放一遍。”

“要是只说了那些,就不需要了。”

“所以我可以删掉它了?”

“随便你。”

她删掉这段留言,然后说:“他拨你的号码,接电话的却是一段女声的自动答录,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情。”

“嗯,他显然不认为他拨错了号码,否则也就不会留言了。”

“不知道他认为我是什么人。”

“一个神秘的女人,声音特别性感。”

“他很可能认为咱们住在一起。除非他知道你一个人住。”

“他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我戒酒了以及我脑子不正常。”

“为什么不正常?”

“因为我在认识他的那次活动上说了很多胡话。在他看来,说不定我是个神父,而你是教区宿舍的管家。”

“我们没玩过这个游戏。神父和女管家。‘祝福我吧,神父,因为我是个坏女孩,我需要被好好打一顿屁股。’”

“那我可一点儿也不吃惊。”

她咧嘴一笑,我向她伸出手,电话铃声却专挑这个时刻响了。“你去接,”她说,“多半是沃尔特。”

我拿起听筒,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说他找马德尔小姐。我一言不发地把听筒递给她,走进另一个房间。我站在窗口,望着东河对面的灯光。过了几分钟,她走过来站在我身旁。她没提起刚才的电话,我也没有。十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这次她去接,结果是找我的。是沃尔特,戒酒会鼓励新人多打电话,于是他就打给我。我没和他聊多久,等我放下电话,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的。”

“没关系,你经常来这儿。总得让别人能找到你。”过了几分钟,她说,“把听筒摘下来吧。今晚咱们都不接电话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乔·德金,最后和他还有他的两个重案组朋友一起出去吃午饭。回到我住的旅馆,我问前台有没有留言,前台说没有。上楼回到房间里,我拿起一本书看,三点二十分,电话响了。

伊莱恩说:“你忘记取消呼叫转移了。”

“哦,我的天,”我说,“难怪没有留言呢。我刚到家,整个上午都在外面,完全忘记这回事了。我本来想直接回家设置的,结果忘记了。电话肯定烦了你一整天。”

“没有,但是——”

“但你是怎么打进来的?你打这个号码,按理说信号应该弹回去,你听见的是忙音才对。”

“第一次打的时候确实是的。然后我打给前台,他们把电话转给你。”

“哦。”

“看来从总机转过来的电话不会被转移。”

“看来是的。”

“TJ打过电话,但不重要。马特,凯南·库利刚打过电话,叫你立刻打给他,他说情况紧急。”

“是吗?”

“他说生死攸关,而且很可能是死。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他听上去很认真。”

我立刻打给他,凯南说:“马特,谢天谢地。别挂电话,我哥哥在另一条线路上。你在家,对吧?好的,你千万别挂电话,等我一会儿。”听筒里咔嗒一声,过了一分钟左右,又是咔嗒一声,他回到了线上。“他正在路上,”他说,“去你住的旅馆,他会在门口接你的。”

“他出什么事了?”

“彼得?不,他没事。他送你去布莱顿海滩。今天没空坐地铁转来转去了。”

“布莱顿海滩有什么?”

“很多俄国人,”他说,“该怎么说呢?他们中的一个人刚打电话给我,说他经历了我经历过的商业难题。”

只可能代表一件事情,但我想确定一下。

“他妻子?”

“更糟糕。我得走了,咱们在那儿见。”

[1] 该句出自俗语“如果大山不走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必须走向大山”,比喻如果对方不肯按你的意志行事,你就只得调整自己的做事方式。——编者注